好几秒,池嘉寒仿佛才听到,慢慢转过头,一双眼睛通红,还没有眨动,眼泪就掉下来。
温然想叫他不要难过,坐下来等抢救结果,又觉得这句劝告很徒劳,垂下头在病服口袋里掏了掏,找到干净的纸巾,递给池嘉寒。
“谢谢。”池嘉寒声音哑哑的,接过纸巾,望着抢救室大门怔了会儿,才低头擦了擦泪。
陪着站了半个多小时,温然悄悄离开,默默回病房看书。直到中午,顾昀迟大概终于有空看手机,回复:嗯,知道,好好吃饭
但还是吃得不太安心,339来来回回进出病房,向温然汇报最新情况,每次带来的消息都是抢救还没有结束。
下午两点半左右,病房门打开,以为是339,温然转过头正要问贺蔚怎么样了,却看到顾昀迟走进来。
“脱离危险了。”顾昀迟将外套扔在沙发上,“不过还在昏迷,已经转到ICU。”
重重松了口气,温然说:“那就好。”
他爬下床,观察顾昀迟的表情,问:“你不是刚到,你也在抢救室门口等了很久,对吧?”
“一个多小时。”顾昀迟在沙发上坐下,抬手将走过来的温然搂住,按着后腰带到面前,头靠在他的胸口,抱好。
温然站在顾昀迟腿间,摸摸他的头发,是在这一刻仿佛看到一个月前自己动手术,等在手术室外的顾昀迟是什么样子。
本质是静默、克制、很少发泄与收敛情绪的人,比起焦虑地走来走去坐立不安,顾昀迟大概只会沉默坐着,看起来和平常一样。
但这样的等待无疑会随时间流逝而滋生无穷无尽的沉重与疲惫,如果那时温然能站在他面前——没有这种如果,所以此刻,顾昀迟以这个拥抱来延迟安慰一个月前的自己。
双手顺着顾昀迟的颈侧滑到他肩上搭着,温然说:“知道贺警官没事,池医生应该也很高兴吧,没有什么比看到在乎的人能平安更好的事了。”
顾昀迟嗅着温然身上的信息素,道:“你也会碰到这样的好事。”
“你的意思是你受重伤然后被抢救过来?”温然马上皱起眉,扣住顾昀迟的脸让他抬起头,瞪着他,“我已经经历过一次了,不希望有下次,你不要乌鸦嘴。”
顾昀迟却没说什么,似笑非笑地抬眼看他,温然也生不出什么气,严肃两秒,低下头。
即将亲到的前一秒,砰——339破门而入:“小树!最新消息……”
温然嗖地松了手,扭头就去倒水,好像很忙。顾昀迟瞥向还卡在门里没有彻底冲进来的339,言简意赅:“滚。”
第三天一早,顾昀迟特地空出时间陪温然出院,回到别墅,温然四仰八叉躺在沙发上,望着挑空的客厅上方,深深舒一口气。在病房里待太久,实在有点想念这样宽敞巨大的空间。
顾昀迟俯身,手撑在沙发上,亲了一下温然的脸颊:“我去上班了。”
“好的顾上校。”温然的声音不大,带着点他自己都没察觉的亲昵气音。
本来都已经准备起身,听到温然这样叫,顾昀迟停顿一下,目光动了动,转而贴着温然的唇吻上去。
正端着水杯从厨房出来的339见此情景,差点把水扣自己脸上,紧急调成静音移动模式,慢慢倒退回厨房。心情久久难以平静,它呲一下转头,锁定了台上的咖啡机。
温然被亲得晕头转向,隐约听到厨房里传来噼里啪啦的激烈声响,含糊地问:“你又让339磨咖啡豆了……?”
“它自己闲的。”顾昀迟抬起头,喉结滚动一下,看着温然绯红的脸和不太清醒的眼神,低声道,“医生不是说手术后发情期会延迟一段时间么。”
迷茫地和他对视一会儿,温然才听懂这句揶揄,怒而否认:“我没发情!”他抬高手捂住顾昀迟的眼睛,“快去上班,不然我、我打军部热线举报你迟到!”
以毫无威慑力的恐吓将顾昀迟催出了门,温然去厨房找到满面红晕地磨着咖啡豆的339,说:“顾昀迟走了,你不用磨了。”
“是我自己想磨捏。”339撅起嘴,不好意思地瞟瞟温然。
刚害羞没两秒,339眉头一紧,表情大变:“董事长来了!”
温然还没反应过来,339已率先冲出去,他赶紧跟上。到了玄关处,339挡在温然面前,可能是为了壮胆,它还特意发出一声子弹上膛的特效音:“准备战斗!BDH横杠339将誓死保卫小树!”
有点感动,又有点想劝它少看一点中二漫,温然拍拍339的脑袋:“没事的。”
他穿过玄关,打开门,看着正拄手杖走到门前的顾培闻,礼貌地点一下头:“顾董。”
顾培闻注视着眼前的omega,更高了,还是瘦瘦的,但眼神已完全褪去胆怯和小心,不再是那种和自己多对视一秒就会害怕的样子,而是平静且直接的。
理应如此——在爆炸前只身跃入漆黑大海,与死亡病痛交过手,隐姓埋名成长至今,既然有这样巨大的意志和勇气,当然也就不会再畏惧任何。
“听说你出院了,就想着来看看,会不会打扰到你?”
温然后退半步,将门拉开一点:“不会,您请进。”
“好。”
进客厅后顾培闻坐到沙发上,339为他端来一杯茶,随后假装退回厨房,实际躲在转角处,时不时探出头偷偷观察一眼。
“身体恢复得还好吧?”
“嗯。”
顾培闻就笑一笑:“那就好,现在没有什么比你健健康康更重要的了。”
不知该怎样回答,温然干脆没有说话,顾培闻的笑容淡下去,顿了顿,道:“你一定很恨我吧。”
温然抬起头,说:“没有。”
哪有时间恨呢,从七年前开始,忙着生存,忙着康复,忙着建立新生活,好像根本没空怨恨。一遍遍反刍往事、痛恨作恶者,这对他来说实在很浪费时间,毫不值得。
与其说恨,不如说是漠视。
“你和昀迟一样。”顾培闻很轻地叹口气,“对我好像谈不上恨,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又彻底和我断绝了关系。”
“当然,这是应该的,我很早就说过,我其实拿他没有办法。这些年我几乎见不到他,也联系不上,只有知道他受伤的时候,打电话过去,他才会勉强和我说两句话,也不是什么好话。”顾培闻双手交叠搭在手杖上,“知道你还活着,我真的很高兴,为你,也为昀迟。”
“他这样不止是因为我。”温然说,“还有他的爸爸妈妈。”
“是,因为昀迟在意的人都因为同一场利益阴谋而离开。”顾培闻声音低了些,“爆炸后,在海上搜救的那几天,崇泽一直被押着跪在码头,昀迟这样做,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清顾家的丑闻,大人们粉饰太平那么多年,他早就看厌了。”
温然沉默片刻,道:“我之前搜过新闻,顾崇泽最后没有入狱,我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还以为昀迟告诉你了。”顾培闻抬手,一旁的保镖递上平板,他将平板转交给温然。
屏幕中是一段视频画面,温然一愣——s市的军医院里,他向顾昀迟询问李轻晚的下落时,顾昀迟给他看过这段视频。
“她知道了我和舒茴的事,我怎么可能留着她……有本事就躲一辈子,偏偏还要回首都,想找她的儿子……”
“……温然要是知道你对他那么好,还会舍得死吗……就算他不想死也没得选,不是吗……你在那天刚好醒来,亲眼看着他被炸死……”
“有个问题我很好奇,你在海里找到他的遗体了吗,还是只能立衣冠冢?”
“你应该谢谢我,让他死得轰轰烈烈,这样你就能永远记着了。”
一字一句,都和顾昀迟给自己看的没有差别,温然压抑着呼吸看到末尾,正要告诉顾培闻自己已经看过,却发现本该黑屏并就此结束的视频竟然在继续往下播放。
他看到在顾崇泽说完这句话后,一只沾满鲜血握着枪的手自右下角抬起,顷刻占据镜头三分之二的画面,而漆黑枪口恰好将顾崇泽遮挡住,只露出右侧肩膀一角。
那只手甫一抬起便稳稳停住,连瞄准的时间都无需,果决而冷漠地扣动扳机。
顾崇泽露在枪口外的右肩因中弹受力而猛地一抖,随后整个人颓然无声地耷拉下去。
视频到此才真正结束。
温然怔怔看着屏幕,捧着平板的手克制不住地微抖着,连呼吸也忘记,只剩心脏猛跳,宛如七年前那道枪声的无数回音。
怎么会不认得,即使裹满血迹,温然还是一眼认出,那是顾昀迟的手。
那晚在病房中看完视频,他抱着枪缩在顾昀迟身边发抖,哭着说如果自己也在审讯室,一定会杀了顾崇泽,那一刻他无比希望时光能够倒流。
但原来并不需要——不需要他带着枪时光倒流回审讯室,顾昀迟就已经亲手为他报了仇,在七年前。
夜里,顾昀迟依然很晚才回,以为温然已在主卧熟睡,没想到进了客厅,灯光自动打开后,温然就坐在沙发上,顶着野蛮生长的刺猬头,炯炯有神地看着他。
“失眠了?”顾昀迟边脱外套边问,“需不需要连夜送你回195院病房睡。”
“后天要过新年了。”温然答非所问,“顾昀迟,我们什么时候去采购年货?”
“正好要和你说。”顾昀迟将领带拽松一点,“明天早点起,去机场。”
“什么?!”
脑海中已然幻想出顾昀迟选定了适合过新年的城市,两人要一同前往跨年。温然在床上兴奋得失眠,又看到顾昀迟已经睡着了,只好独自开心,眼睛闭上又睁开,睁开又闭上。
第二天七点不到,见顾昀迟有转醒的迹象,一晚没怎么睡的温然立马坐起来,推推他:“快点起床了,要收拾一下行李。”
顾昀迟半睁开眼看看他,过了几秒才起身。
下楼后温然发现客厅里站了个提着工具箱的人,对方自我介绍是理发师,按顾昀迟要求,今早来这里为温然理个发。
摸摸自己的脑袋,温然想,的确该修一修了,以全新的帅气面貌迎接新一年。
他很配合地坐在椅子上,十几分钟后,顾昀迟下楼。温然刚要感慨顾少现在起床气好像没那么严重了,就见顾昀迟面色不虞地伸腿踹了339一脚:“咖啡。”
温然闭紧嘴巴,挠了挠鼻子。
正在为温然拍摄理发视频的339不情不愿地移向厨房,一边嘀咕:“空腹喝咖啡小心心悸哈。”
很快,理发完成,蓬蓬刺猬头变为毛茸茸的碎发栗子头,温然看向靠在沙发上玩手机的顾昀迟,问:“好看吗?”不等顾昀迟回答,他又看回镜子,满意地说,“我觉得很好看。”
高高兴兴剪完头,温然吃了早饭和药,随后又赶去楼上,兴冲冲地收拾行李。
所谓的行李也只是在那个黄色旧书包里装进证件和一套衣服,温然背着书包站在顾昀迟面前,立正,敬礼:“长官,我准备好了。”
顾昀迟托着下巴审视他毫无标准可言的动作,评价道:“小学生春游。”
得亏温然心情好,没有和他计较,左看看右看看,问:“你的行李呢?”
“我不和你一起去。”顾昀迟说。
仿佛晴天霹雳,温然呆在那儿,张了张嘴,半晌,才问:“你要把我一个人送走?”
“你先去,我晚点到。”顾昀迟起身,将温然的羽绒服拉链拉到顶,“今天军部有很重要的汇报会议要参加,还想等贺蔚醒过来。”
“好吧。”这样说的话都能理解,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顾昀迟要让自己先过去,而不是晚点两个人一起。温然双手揣进外套兜里,低了低头,“那你一定要来。”
去机场的路上,温然看着窗外:“天气预报说明天会下雪,我还没有看过首都的雪。”
“你要去的地方已经在下雪了。”顾昀迟说,“出门记得戴帽子。”
听到有雪,温然的兴致高了点:“真的吗?幸好我在书包里塞了顶帽子。”
他始终没问顾昀迟目的地是哪里,他认为这是惊喜,既然是惊喜,就不必刨根问底,反正顾昀迟总不可能把他空运到别的地方卖掉。
到达私人航站楼,管家接过温然的书包,花十分钟办好乘机手续,表示可以登机了。
私人飞机停在离航站楼很近的位置,温然走出候机厅,多少还是有点萎靡,从春游的小学生变成了不愿上学的小学生。他看着顾昀迟,再次说:“你真的会来的对吧?你一定要来啊,我想和你一起跨年。”
虽然只有几步路,顾昀迟还是帮他把羽绒服的帽子戴上,抓着帽沿低下头,凑到帽子里亲了温然一下,道:“说不定你去了以后,会开心到没时间想起我。”
温然刚要反驳,一抬头看到顾昀迟的眼神,罕见的有些柔和,若有若无地盛着点笑,不像在假设,反而像祝愿。
登上飞机,发现顾昀迟还特意安排了医生和护士各一位,温然认真听完机长的介绍,随后一头栽进卧室。
昨天一晚上没睡,飞机起飞后,温然很快睡着了,一睡就是六个多小时,吓得医护和空姐数次来卧室查看他的呼吸,怕他出什么意外。
最后眼看要降落了,大家不得已终于将温然叫醒。温然朦朦胧胧起床,到了客厅区,又在朦朦胧胧间吃掉了牛排烤肉和甜点,这才渐渐恢复神志。
飞机落地,这里纬度很高,温然望见远处白茫茫的雪山。
一出航站楼,温然便坐上了专门接送他的车,车子驶过漫长的平原公路,开向山下的边陲小城。
温然打开手机,看到顾昀迟两个小时之前发来的消息:贺蔚醒了
顾昀迟:到了告诉我
温然:恭喜贺警官![烟花]
温然:我坐上车了,不知道要开多久[困]
几分钟后顾昀迟回复:飞机上睡一路,还困
温然:[尴尬][尴尬][尴尬]
一个半小时后,车子在城中的某个停车场停下,温然看着窗外,忽一愣,推开车门下去,不确定地叫了声:“吴老师?”
吴因站在一辆车旁,亲切地对他笑:“是不是没有想到会见到我。”
“是没有。”温然背上书包跑到她面前,“您一个人来吗?章老师呢?”
“年底一直带着乐团在巡演,所以也没能回首都看你。明天跨年夜有演出,他实在走不开,我就一个人来了。”吴因帮温然理了理围巾,目光慈爱地看着他,“七年前只和你见过一面,那时候还不知道你是轻晚的儿子,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幸好,真是幸好。”
与吴因和章昉懿的交集并不多,但因为他们曾是母亲的老师、长辈,在温然眼里便有了非凡的意义。鼻子有点酸,温然问:“您是知道我要来吗?”
“嗯。”吴因揽住他的背,“走吧,我们去一个地方。”
没问是哪里,温然乖乖跟着她走。进入城中,街道两旁商店门面上的圣诞节装饰还未完全撤掉,橱窗明净,长长的灯串在阴天下亮闪闪,显出温馨热闹的气氛。
踩着积雪,途径一家又一家书店、甜品店、玩具店、咖啡厅,像童话里宁静的小城,温然一一打量过去,直到吴因带着他转入另一条安静的街,前方似乎有一所学校。
没有忍住,温然拿出手机给顾昀迟发消息。
温然:这里太漂亮了,雪很厚,街上有很多好玩的店[大拇指]
温然:我要和你一起把整条街都逛一遍[太阳][咖啡][握手]
顾昀迟很快回复:不和老头逛街
不和老头逛街,但和老头打电话——刚发完消息,顾昀迟就打了电话过来。
“喂?顾昀迟,我碰到吴老师了,我们在一起走路。”
“走到学校附近了吗。”
“刚走到,你怎么知道的?”
才问完这句话,温然发觉吴因停下了脚步,正看着学校大门。
数秒后,阴沉的天空突然亮了,太阳穿过乌云,照耀在这所名为‘长青中学’的陈旧而高大的木门上。
“进去看看。”顾昀迟语气平静地说。
温然往前迈了几步,手轻轻按在门上,他回过头,竟蓦然看到吴因捂住嘴,在低泣着落泪。
仿佛终于察觉到什么,只是未明确,温然眨了眨眼睛,用力推开门。
积雪堆在树枝上,像雪白的叶子,于是整个学校里长满了白色的树,被太阳一照,晶亮地闪起光。穿深灰色大衣、怀抱着一叠书本和试卷的女人正踩着雪朝大门处走,脚下积雪被碾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然后那声音忽地停了。
所有思绪刹那间停滞,嗡嗡耳鸣自后脑扩散,堵塞所有听觉,温然一动不动地维持着接电话与推门的动作,上下唇无意识碰了一下,却没能发出声音。
“身体还没好,别哭太凶。”顾昀迟听着电话中温然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对他说,“去吧。”
作者有话说:
顾上校:把老婆收拾得漂漂亮亮精精神神的,送去见妈妈。
李轻晚:头发怎么剃这么短,我的宝宝原来是当兵了吗?
们顾少每年兢兢业业扫墓,结果第四年发现温然的墓白扫了,第七年发现李轻晚的也白扫了
太阳更大了,自头顶倾泻而下,落在睫毛上,在视野中切出无数淡金色的碎光。
哗——怀中书本尽数落地,李轻晚垂着双手,错愕愣着,看满脸是泪的omega一步步走向自己。
那么短的距离,却走了整整十八年,并横亘着接收到的,关于死亡的消息。
曾经破旧孤儿院围栏内瘦弱的、怯怯的小孩,已经长得比她要高许多,不再孱弱孤独——这是无数次梦中的场景,她从不敢幻想成真。
她以为下一次相见,会是在生命走到终点之后,在天上。
泪水模糊视线,又冲刷模糊,温然一点点看清,看清李轻晚脸上的细纹,看清她通红的眼眶,看清她目光里不可置信的欣喜。
是母亲的眼神,是他的母亲。
温然几乎站不住,喉咙哽咽着滚动一下,在李轻晚朝他伸出手的同时低头抱住她。
“妈……妈妈……”
原本牙牙学语时就该面对面喊出的称呼,迟到多年,终于切实落进耳中,李轻晚将温然抱紧,泪水打在他肩头。
吴因站在大门内,望着洁白雪地里紧紧相拥的母子,欣慰而动容地笑着,又不住流泪。
李轻晚住在安静的教堂附近,周围是空旷的广场与林荫道。
一手挽着吴因,一手牵着温然,李轻晚带他们慢慢走到家门口,房子是屋顶尖尖的两层楼,有院子和矮矮的围栏。
推开及腰的小木门,那条从院门通往家门的小路上没什么积雪,大概是李轻晚出门前打扫过。温然沿着路认真走到门前,鼻子红红地回头,说:“到妈妈家了。”
李轻晚始终笑着凝望他,舍不得移开目光:“也是你的家。”
“我的家。”温然重复道,他随即想到顾昀迟,很轻地自言自语,“我有两个家了。”
进屋后,李轻晚给他们倒了水,温然和吴因各捧一杯热水,跟随李轻晚上楼。房子不大,但收拾得温馨整洁,李轻晚推开一扇卧室门,是阁楼构造的房间,斜窗开阔,明亮干净,没有其他杂物,只放了衣柜、书桌和小床。
“偶尔会有学生留宿,所以特意收拾出这个房间。”李轻晚看着温然,“小树,晚上你就睡这里,好吗?”
“嗯。”温然点头,走进去,坐在床边。
他抬起头,李轻晚摸摸他的脸,又摸摸他的脑袋,指尖碰到后颈处时,李轻晚的动作微微一顿,轻柔道:“我和吴老师也有很多话要说,你在这里休息一下,或者到处走走看看。”
“好。”温然突然叫她,“妈妈。”
“嗯,怎么了?”
“没什么。”温然往后倒在床上,摊开双手,红着眼很幸福地笑,“只是想叫一下。”
李轻晚脸上带着笑,帮他轻抚了抚衣摆,才走出房间。
躺在柔软的小床上,阳光从斜窗照进来,落在温然小腿,他静静看着天花板,忽然闭上眼,几秒后又睁开。
还是这片天花板,没有醒,不是做梦。
胸口充实到产生一种紧密的鼓胀感,简直要喷涌而出,温然莫名其妙傻笑几声,迫不及待拿出手机,想打电话给顾昀迟,又担心他在忙,于是改为发消息。
傍晚,首都195院。
贺蔚安详地戴着氧气面罩躺在病床上,瞥了瞥抱手而立的顾昀迟和两手插兜的陆赫扬,脸上浮现出一个诡异的笑。
“恭喜我吧。”他说,“小池不会跟许医生结婚了。”
“说要跟你结了?”顾昀迟眼皮都懒得撩起来,问。
“那倒没有,不过我想这是必然的,应该很快了。”
“是不是昏迷太久,做了太多梦。”陆赫扬关切道,“导致精神出现了一些问题。”
“你们不懂。”贺蔚本想不屑地哼笑一声,结果力不从心反而咳嗽起来,“小池……咳咳咳……他在乎我,没我不行。”
“通知精神科吧。”顾昀迟不想再听,拿出通讯器看消息。
“算了,包办婚姻怎么会懂两情相悦。”贺蔚深沉地摇头一笑,“顾上校,你先说准备什么时候订婚。”
“七年前不是就订过婚。”顾昀迟看着通讯器头也不抬,“你们没出席么。”
“出席了,吃得挺开心。”贺蔚深呼吸一个来回,“但请问顾少你出席了吗,还好意思说那叫订婚?”
尽管记忆尚未恢复,陆赫扬对此事也微感荒谬:“好像不太合理吧,顾上校。”
“听说上次你易感期的时候把许医生的锁骨弄伤了。”顾昀迟看向他,“好像也没合理到哪里去。”
“竟有此事?”贺蔚颇为震惊,“我说怎么前几次看许医生和你之间气氛怪怪的,你易感期把一个alpha弄伤算怎么回事?赫扬啊,不是我说你,顾上校好歹算是订过半个婚,我和小池也已热恋中,就剩你了。怎么办呢我的兄弟,要不你和许医生结伴上高端人士相亲网站看看吧,啊?”
陆赫扬未答,以一种礼貌而怜悯的目光看着他。
“别心疼我,哥们。”贺蔚用夹着传感器的手指比了个耶,“我说那么多话一点也不累,勿担忧。”
深知此人双商已无可拯救的余地,顾昀迟不愿再多给眼神,问陆赫扬:“明天在基地过新年?”
“嗯,晚上要空巡,重要节日一向是敏感时期。”陆赫扬说,“你呢,和上次典礼上全军区皆知的那只小熊一起过?”
“看情况。”顾昀迟语气淡淡,“也不是非要一起过,小熊找妈妈去了。”
无论怎么听,‘看情况’这三个字的可信度都略低,陆赫扬笑了笑:“是吗。”
手机响了几声,顾昀迟打开看,发现温然一口气发了近十条消息过来。
温然:[大哭][大哭][大哭][大哭][大哭][大哭][大哭][大哭][大哭]
温然:顾昀迟,我真的见到妈妈了,像在做梦一样[大哭][大哭]
温然:谢谢你帮我找到妈妈,谢谢你把我送到妈妈面前[大哭][大哭]
温然:我现在躺在妈妈铺的小床上,我真的很幸福[大哭][大哭]
温然:[图片]
配图是一张躺在床上的怼脸自拍,露出脑袋下一点床单,温然的眼睛和鼻子红红的,嘴巴紧抿,腮帮子鼓着,眉毛蹙起,又哭又笑的样子。
温然:顾昀迟,我现在非常非常非常开心,开心的时候第一个就想到你[大哭]
温然:你会不会来?我想见你[大哭]
温然:拜托了,顾昀迟,有空的话就来吧,好不好?[可怜][祈祷]
温然:我想向妈妈隆重介绍你[可怜]
看完消息,顾昀迟没什么表情地收起手机,在陆赫扬与贺蔚的注视下沉默三秒,开口:“我先走了。”
“情况这么快就看好了?”陆赫扬淡笑着。
同贺蔚道了别,两人一起走出病房,一开门正碰上拉着脸的池嘉寒,顾昀迟与陆赫扬短促对视一眼,默契地让出路,自池嘉寒左右两侧分别绕道。
温然楼上楼下溜达了一圈,无论看什么,一想到是妈妈的东西,就会高兴地激动起来,拿着手机左拍右拍,最后挑选九张精美照片,群发给339、周灼、温睿、陶苏苏和宋书昂,并配文:在妈妈家[玫瑰][阳光][微笑]
339:妈妈……妈妈……宝宝找到妈妈了……为你开心[流泪]……请多多发来照片吧!
周灼:?卧槽求寻人教程
温睿:你开颅手术是不是留后遗症了?
陶苏苏: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宋书昂:恭喜[抱抱]所想皆所愿,所愿皆所得,相信奇迹[福字][阳光]
对着手机傻乐半天,温然又翻回顾昀迟的聊天框,他那串消息轰炸还没有收到回复,可能顾昀迟在忙。
又参观许久,楼梯上响起脚步声,温然从厨房跑出来,还未看清什么,李轻晚就快步迈下楼,一把抱住他。
耳边响起悲伤而心痛的沉闷哭声,温然愣愣地想,幸好吴老师也来了,否则就要由自己亲口向母亲诉说那些经历,他不确定是否能完整说出口。
“我没事的。”温然拍拍李轻晚的背,“妈妈。”
“是妈妈不好,没有保护好你。”李轻晚抬起头,流着泪捧住温然的脸,像看回近二十年前孤儿院里那个安静的beta,不敢想象他到底受过多少苦才成长至今。
如果知道儿子是被温家领养,无论如何她都会去寻找,只是确认这个消息时已经是海上爆炸发生之后,看着新闻列出的模糊照片,李轻晚一度绝望至崩溃,无法相信自己找了那么多年的孩子竟沦为上层博弈的受害者与牺牲品。
所有人都得到了惩罚,魏家、唐家、顾崇泽、陈舒茴,连报复的余地都不曾留给她,名叫‘小树’的孩子也无法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