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卿尘比季秋明晚几年入门。
他作为师弟,继承了洛藏客的衣钵,更是应离天百代传承中,第一位以妖身成仙的,即便如今身份高出一大截,依旧礼数周全,从不轻怠任何人。
包括季秋明这位修为早已落在其后的师兄。
他天性淡漠,但克己守礼。
季秋明头一回面对如此牙尖嘴利,咄咄逼人的过卿尘,脑海里浮现出“为师则刚”四个大字。
因对方这般强硬态度,他顿感口舌干涩,扼腕叹息:“师弟啊,我的难处你是知道的,诸位长老都盯着我呢!其他门派的传信一封接一封地来,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让祝鸿参加试炼,乃是下策。”
“但这可是师尊他老人家去和祝鸿沟通的,你徒弟可是欣然应允……”
就差挑明了,再高呼一句“别怪我”。
“欣然应允。”过卿尘凝视季秋明的脸,一字一顿地重复。
嘴角那抹弧度比霜雪更冷。
若不是谁下了钩,吹了什么“你师尊感到困扰”的耳边风,一个毫无灵力的弟子,又怎么会主动请缨,去参加九死一生的“三峰会”?
不知年岁几许的长辈,竟然如此诓骗逼迫无辜后辈,只为交差……
若是传出去,才会令衍无宗脸面全无!
“依你们所见,祝鸿便活该去死,是么?”过卿尘凤眸半掀,平日里握剑极稳的五指,发出不易察觉的轻颤,“祝鸿已是本君认定的徒弟,即便是要死,也得死得其所……”
“——断然不该死得这般委屈!”
他一拂衣袖,重重地撂下这句话,与旁边的季秋明擦肩而过,疾步朝着秘境入口走去。
纵身一跃。
那一袭月白衣衫,瞬间就被漆黑无光的裂隙整个吞没。
哦豁,又跳进去一个!
季秋明那句“所以我偷偷改了试炼内容,里面并不是很危险”都没来得及告知,僵在半空的右手悻悻收回,眼睁睁地瞧着过卿尘消失不见。
他尴尬地摸了摸鼻端。
自己好歹是一宗之主,亲自守在这里,并非因为闲得慌,而是熟知自家师弟认真负责的脾性。
没想到人火急火燎地赶到了不说,还为了这名小小弟子急眼儿了?
秘境建构本来就不稳定。
他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悄无声息地对三峰会动了手脚,现在倒好,钻进去一个长生境的过卿尘……
这下才是真的危险了好吗?
三峰会与外界隔绝,无法传递消息,多想只是徒增烦恼。季秋明扶额叹息,一挥手就将软榻收回了自己的灵力空间,抬脚就走。
还杵在这干吗,装给谁看,有什么意义吗?
师弟既然亲自去了,就算里面危机四伏,也定能护得“祝鸿”周全。顶多自己再将这件事也隐瞒下来,否则指不定众长老们该如何跳脚……
头疼呐!
更何况桌上还堆着杂七杂八的信件没回复,许多宗门琐碎事物没处理干净呢。
——哎呀,头更疼了!
季秋明仰天长叹,心道“这宗主位置不如给狗来坐”,再没敢耽搁时辰,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砰——”
万苍被季秋明这么一推,径直栽倒进三峰会的中央地带,陷进时刻流动的沙丘之中,霎时脸色阴沉,呸呸几下,将口中黄沙吐尽。
他挣扎着高举右手,视线扫过放不出丝毫灵力的掌心,顿感无语。
喵了个咪,这鬼地方究竟哪里看起来简单了……我的好师叔,你丫改出了个什么破玩意儿,还能不能行了?
不是说“保证能活着出去”吗?!
“奇怪,”正在书架旁查阅资料的季秋明身形一顿,无缘无故地打了个喷嚏,伸手挠头,“难道是有谁在背后说我坏话吗?”
万苍无可奈何地翻了个白眼,又狠狠地腹诽了季秋明几句。
等到他拼尽全力从沙坑里爬出来,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连滚带爬地来到看似更为坚实的地面上,就地一躺,摊成个大字。
远方黄沙直冲云霄。
烈日灼烤着大地,空气因此隐隐扭曲,没有丝毫的风,唯有无尽的闷热,令人口干舌燥。
万苍攒了些许力气站直身子,抬眸眺望前方,目之所及皆是苍凉的黄,而地平线遥不可及,整片沙漠无边无际。
没有一星半点的绿色。
他缓缓收拢目光,发现脚下横亘着一条干涸的宽广河床,十分真实,且年代久远。
万苍试图猜测三峰会考核的具体内容,但由于没有任何提示,只能寄希望于季秋明是想磨砺自己的心性与意志。
他埋头前行,默默无言。
要走到哪去呢?
一直这么走下去,哪里才算真正意义上的终点呢?
都不知道。
万苍凭借两条长腿,走了大约半个时辰,直走得小腿肚阵阵酸胀发软,再次仰首望天,见日头没有任何变化,终于发现此处的时间流速,似乎与外界不尽相同。
竟然要在这该死的鬼地方待三天,莫不是想把本尊硬生生地耗死吧?!
想来也是有够好笑的。
第一个不知因何缘故,莫名其妙夺舍重生的魔尊,是他万苍;而第一个仙门不耗费一兵一卒,就能够活活困死的魔尊,也是他万苍……
他妈的,听起来就好生憋屈!
万苍盯着脚底下的路出神,眉梢微挑,蓦地想到自己为什么心甘情愿进入此处,忽然发出轻“啧”声。
仙门中人,不过都是些伪君子罢了。
噢,自家那看似孤傲、不近人情,实则善良又容易心软的小白蛇除外。
那些师兄弟表面上都对“祝鸿”和颜悦色,照顾有加,可一旦涉及利益问题,譬如分走了仙君的关注或者应离天的资源,还不是照样嫌弃这没有灵力的窝囊废。
只怕是恨不得自己赶紧死了拉倒,好叫仙君的小徒弟位置腾出来,自己再顺杆儿往上爬吧?
本尊非得打肿这些傻逼的脸不可!
万苍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转念想到过卿尘,双眸之中冷厉色彩隐去,心想:等再见到那人之后,必定得好好哭诉一番。
师尊,你快睁开眼睛看看……
他们在欺负你无辜可爱的小徒弟啊!
万苍重伤初愈,拖着灌了铅似的身体朝前挪动,在心里如此安慰着自己,试图苦中作乐,结果发现根本乐不起来。
因为他后知后觉,自己有许久没有见到过卿尘了。
整、整、一、晚、上、啊!
已经知晓了过卿尘身份,痴迷于那条银白蛇尾,目前又身处恶劣环境的万苍来讲,这毫无疑问,是精神和身体上的双重折磨。
不知师尊在哪,有没有想他呢?
万苍衣衫被汗浸透,正思考着过卿尘目前可能在做的事,替那人纠结该泡茶还是泡澡,忽然耳尖微动。
“轰——”
不明物体宛如一颗垂直降落的陨石,重重地砸落在远方地平线的尽头,连带着整个秘境都颤了三颤。
不太像是人能制造出来的动静。
想转投衍无宗的弟子,要么早就通过试炼,要么早就滚蛋了……况且根据季秋明的语气猜测,自己进的还是个简易版的三峰会。
这鬼地方除了甘心咬钩的自己,还有什么玩意儿会进来?
万苍按耐住心头躁动的好奇情绪,加快步伐,加快了步伐,径直奔向东南方,和坠落之物的距离逐渐缩短。
一颗参天大树出现,倒映在他双眸中。
树干呈棕褐色,无数枝桠伸展交错,上方的树叶是由蓝到紫的渐变色彩,每一片都散发着幽幽荧光,无风自动,看起来绚烂梦幻至极。
眼前只有枝叶,但若距离过近,就能听到清脆的风铃声。
杀人于无形。
万苍一眼就认出来这是“东岑树”。
他前世曾带左霈前闯登仙阁,只为一睹那镇阁之宝“玄机塔”的真容,但没能如愿以偿,反倒见到了这棵被封存在登仙阁最底层的大树。
据说是主神陨落前随手种下的,尚且不知道有什么作用。
因为他听觉残缺,所以皱着眉将左霈往前轻推,被迫听到“铃铃”声的后者险些聋了。
这东西杀伤力极大,理应被登仙阁阁主妥善保管才对……
怎会突兀地出现在衍无宗里?
万苍眼珠微动,忽地瞥见树底有一截白嫩的小腿,见腿主人迟迟不动,这才警惕着靠近。
树下躺着个约莫七八岁的孩童。
他双眸紧闭,白皙的额头布满细密汗珠,像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无意识地发出呢喃。
万苍凝眸去瞧,瞠目结舌。
这张脸和过卿尘有七八分相似不说,就连发色,也和过卿尘是相同的银白!
若放在平常,他定然懒得管陌生人是死是活,但异常强烈的熟悉感扑面而来,实在做不到视若无睹。
万苍屈膝蹲下。
他先探鼻息,后贴了贴其额心,发觉此人虽气息未绝,但浑身如受烈火灼烤,比脚下踩着的沙地更烫几分,又久久注视着这张小脸。
霎时背脊微微一僵,打了个激灵。
难道过卿尘背着本尊,在外面有了别的狗不说,还悄悄地生了个孩子吗……
——竟然都已经长这么大了?!
过卿尘醒来的时候,发现眼前有张清秀的脸,下意识撑地,猛然朝后一缩。
“你醒了?”
万苍略微偏着脑袋,如墨的青丝随之轻轻起伏,那双眸子灿若星辰,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过卿尘。整个人犹如晨曦中的朝露,清新而晶莹。
但眉宇间隐约透露出一股英气,昭示着稚嫩线条逐渐褪去,越发成熟。
过卿尘睫羽扑扇,认出面前之人正是那令人担忧的小徒弟“祝鸿”。
万苍瞟了眼头顶的东岑树,“唔”了一声,难得大发慈悲,试图将缩小版的过卿尘从地上拉起来,却被后者一巴掌打掉。
他旋即龇牙咧嘴地呵斥:“你这小孩儿,我是要拉你起来……怎么不领情!”
——放肆!什么小孩儿?
不过一夜未见,竟然连自己的师尊都认不出来了吗?
过卿尘薄唇轻启,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眉心微动,抬手抚上喉间,不仅没摸到突出的喉结,垂眸时更发觉自己的手掌发生了变化。
——小巧而柔软,这分明是孩童才会拥有的手!
怎么回事……
难不成在缠情蛊和情期的双重作用下,自己竟然意外回到了幼年期人身的模样,还失了声不成?
过卿尘抿唇沉思,没有回复万苍。
万苍见过卿尘不说话,眉梢轻轻一扬,暗叹“这小孩儿竟然是个有脾性的”,索性不再帮忙,看着人低头拂去衣衫上的尘土,缓缓站直。
无论如何……
既然他们二人都落到了这鬼地方,怎么着也称得上一声“难兄难弟”了吧?
万苍想到竟然有人跟自己一样倒霉,还是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小孩,哑然自笑,片刻后又整理好表情,面朝过卿尘,略微俯身:“小孩儿,你认识我师尊吗?”
自己如今这般模样,“祝鸿”非但认不出来,大抵还会在心里把他当成闯入的陌生人吧?
若说“认识”,定然是没有任何说服力的。
更何况现在的过卿尘说不出话。
他抬眸,视线轻轻扫过万苍因烈日灼考而泛起微红的脸颊,递出个“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的眼神,又摇了摇头。
银白发丝晃动,柔顺至极,宛如洒落月光的绸缎一般。
“有趣!”万苍作出恍然大悟的模样,像是想到了什么笑话似的,哈哈一笑,他居高临下,投向过卿尘的眼神陡然变冷,“你这头银发,生得极其漂亮,简直可以称得上和我师尊的,一模一样啊……”
“——竟然还敢说不认识他?”
万苍瞬间单手掐住过卿尘纤细的颈脖,双眸微眯,目光锐利得仿佛能将人洞穿:“说吧,你和我师尊……和过卿尘是什么关系?”
虽使不出灵力,又伤重初愈,但少年和孩童的力量天差地别,更别提现在的他满腹狐疑。
五指缓缓收拢,几乎将人掐得几近窒息!
过卿尘没法开口辩解,被万苍掐得小脸通红,止不住地挣扎,喉咙里断断续续地泄出气流,略显圆润的小胳膊小腿在空气中扑腾。
若是再这样下去,也许真的会被逆徒杀死……
他立刻决定自救。
过卿尘抓准时机,咬紧牙关,一脚狠狠地踹在了万苍的小腹上!
“草!”万苍吃痛地惊呼一声,被迫松开了禁锢着过卿尘的手,抬首时双眸有异样的色彩闪动,“……很好。”
这一脚又狠又准,瞬间就不像性格温良的过卿尘了,反倒让他想起了一个人。
那早就身亡命陨的傻逼表弟。
“啪、啪。”
万苍面无表情地鼓起掌来。
他竟因这凶狠的一蹬,起了些许兴致,忽地改变了主意,不打算就这么杀掉面前变小的过卿尘了。
应该换个温柔点的方法,从人嘴里把话套出来……
万苍暗自盘算着,正打算继续开口询问,就见到面前的过卿尘神色不悦,眼刀横飞,于几息间主动扑了上来。
——他张大嘴巴,狠狠地咬在了万苍的胳膊上!
他瞪圆双眼,垂首定睛一瞧。
过卿尘正踮起两只脚,那一双有些圆润的手掌,用力地掐着自己的胳膊,牙齿已经深深地嵌进了皮肉之中。
周围霎时沁出了颗颗滚圆的血珠。
这一口堪称凶恶至极,简直是七八岁小孩儿,对付没有好感之人,能够使出的最佳绝招!
“哎我,不是,你这小孩儿!?”万苍霎时揪紧了眉头,倒吸一口凉气。
他大幅度地甩动起右臂,总算把眼下像块狗皮膏药似的,拼命扒在自己身上的过卿尘,猛然摔回了沙地上。
“呼,呼呼——”
万苍看见小臂上那一圈清晰的牙印,和溢出的鲜血,连忙朝着伤口处呼气,愤怒地望向过卿尘。
那糯米团子似的人跌坐在地上,但目光毫不怯懦,直勾勾地看了回来。
这小孩儿,人不算大,脾气倒是不小!
万苍被过卿尘这理直气壮的反应给逗笑了,一时间竟忘记了生气,手臂上传来的阵阵疼痛,令其身形微怔。他倏忽觉得这画面莫名的有些眼熟。
只不过,每次受伤的都是自己,咬人的对象却并不相同。
很久之前,万苍在人间捡到化为小白蛇原形的过卿尘时,因为后者昏迷不醒,所以表现得十分乖巧。
甚至可以说是任人摆布。
万苍即使没上过学堂,是实打实的半个文盲,但因为父母生前行医,舅舅一家分走自家遗产后,仍舍不得那间口碑不错的药铺。
故而方便了他时不时地偷溜进去,翻翻弄弄,识得了不少草药。
万苍不懂要怎么治疗受伤的蛇,只好将对自己有用的药,原封不动地全部拿给昏迷的过卿尘用。
管他的人蛇有别,反正他们俩情况不能更糟糕了,既然死不了,那就用呗。
好歹总会有些效果的吧。
他给小白蛇上药时,有时会将绵软的蛇身摆成几圈,或者拉成笔直的一条线,最后趁机抚摸两把冰凉光滑的蛇尾。
不用跟以往一样,睡在柴房,也不用被舅舅打骂,被表弟数落。
无人恶语相向,无人打骂折辱。
更没有奇怪的仙门弟子和魔族,引诱或者逼迫万苍踏出房门,好将他直接装进麻袋里扛走,去炼那些闻所未闻的东西。
这段逃亡路上的日子,算是难得一见的惬意时光。
万苍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蛇身,指尖力度轻柔,感到心满意足。
他望向窗外在枝头跳跃的鸟雀,听到被风吹拂,簌簌作响的树叶,不知怎的,竟联想到自己在学堂外偷听时,先生讲授的一句诗词:
“偷得浮生半日闲。”
在万苍悉心的照料下,小蛇终于悠悠转醒。
过卿尘因为失去记忆,只拥有蛇类的本能,警惕地缩在床边上,将自己盘成一团。他用两颗绿豆大小的眼睛,死死注视着眼前的少年。
万苍那双苍白的手上端着一个小破碗,碗里盛着一坨黏糊糊的绿色不明物体,热气袅袅。
这正是他特意绕了远路,去隔壁山头上采摘回来,又在外面把木柴搓出了火星子,好不容易,才熬出来的药汁。
就连这碗都是他厚着脸皮,去距离此处最近城外废弃的瓷器店里翻找的。
万苍是想给清醒的小蛇上药。
但银白小蛇瞬间感觉受到压迫,“嘶嘶”地吐着信子,高高昂起头颅,细长的身形如闪电般蹿出,对准万苍的胳膊,露出了两颗尖锐的牙齿,就这么恶狠狠的,来上了一口!
这一口咬得万苍猝不及防。
刚开始万苍但凡想亲近小白蛇,无论表现得多么善意无害,都会被咬来咬去,每天他右侧小臂上,都会不规则地分布着新添的几个洞眼。
索性那两颗尖牙看似唬人,实则不含半点毒液,没有任何杀伤力,最多冒出几滴鲜红的血花。
简直和现在的情景如出一辙。
小白蛇咬完人以后,就会迅速地缩回墙角一隅,反倒活像是在虚张声势,告诉旁人“我不好欺负”。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过卿尘跟万苍熟悉起来。
总之,被咬啊咬的,也就习惯了。
后来,过卿尘见到万苍推开门回到家中,神情恍惚或严肃,甚至会主动从床角出现,探头探脑地前来迎接,然后轻轻摆动尾尖,主动贴上万苍的手背,来回蹭了又蹭。
看起来异常亲昵,又带了些许讨好的意味。
最后小白蛇会盘在少年人不算粗壮的胳膊上,头和尾巴尖儿齐齐一垂,沉沉睡去。
对于蛇这种冷血生物来说,已经是无比信赖的表现。
万苍看着安然入睡的小蛇,轻轻触碰那条银白的尾尖,来回摩挲,后拿手指将它打个圈儿,随后露出个无声的笑,带着小蛇上床。
两人一起入梦。
现在回想起来,万苍有时候真觉得自己天生骨子里就欠揍,欠咬,以至于不挨这么两下,浑身都不舒服。
尤其是被过卿尘主动触碰和撕咬。
最初,小白蛇只要咬万苍一口,他都得平复好久的情绪,默念几遍“自己捡的,唯一属于自己的漂亮宝贝,怎么着也得受着”。后来,小白蛇不咬人了,他竟又感到无比怀念。
若是让成为魔尊后的万苍来回过头来进行评价,他也只会称赞一句:妈的,简直是爽翻了!
万苍思绪回转,压下那略微翘起的嘴角,转向过卿尘。
他不计前嫌地将人从地上拉起来,继而贴心地帮人拍去衣上的尘土:“好了,刚刚不分青红皂白就掐了你,是我不对。但你踹了我一脚,还咬了我一口。”
“所以啊,咱们俩扯平了。”
过卿尘神情冷酷,看着万苍在自己身侧忙前忙后地拍灰,双唇紧抿。
半晌,他仰起充满稚气的脸庞,对上万苍盛满真诚色彩的双瞳,作出个“就算不扯平,你能将为师如何”的表情,旋即伸出拇指,揩去嘴角那一抹血迹。
那是被自己咬出来的,属于万苍的血。
就算“祝鸿”认不出自己,亦无法开口训斥,作为师尊,他始终要履行好自身的职责。
须得好好管教这个不成器的弟子!
万苍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人巴掌大的脸蛋,发现这小孩儿虽然身形和外貌都与过卿尘有七八分相似,但唯独有一处不同。
缺少额间那道标志性的红痕。
谁人不知妖仙过卿尘剑眉凤眸,容貌姣好,如同清风朗月。但他总爱穿素色衣衫,眼底永远透着一股冷冽,说出的话也异常简短,只为交流。
说完了便转身离开。
过卿尘如同一朵漂浮不定的云,或是难以捕捉的风,仿佛世间的任何人和事,都不能令他回首或驻足。
于是额间那道红痕,反倒成了其唯一的颜色,给人以极大反差之感。
万苍不止一次,想俯身亲吻这抹艳色。尤其是昨日在泠檀泉中,那人因浑身沾染了水意,就连线条锋利的侧脸,也变得异常柔和。
他看得近乎呆滞,呼吸愈发急促,又回想起木屋内,那意犹未尽的一吻……
简直要叫人发疯。
万苍盯着眼前的小孩儿,出了神,他发觉这缩小版的过卿尘,简直在方方面面都令人觉得不顺眼,不免摇头轻啧。
过卿尘清冷矜傲,如同高悬天际的一轮皎月,但待人谦和。
而这小孩儿,问什么都不说,脾性太差,态度太恶劣,不是踹就是咬……压根儿就比不过自己心上人的一根头发丝好吗!
万苍因为这一番胡思乱想,安抚好自己的情绪,莫名其妙放松下来。他眼角眉梢褪去几分压迫的探究,多了几分好奇。
所以,这样的一个小孩儿,孤身一人,又是如何混进三峰会里来的呢。
面前的东岑树高大醒目,寻常人就算再怎么兜兜转转,也最终会来到这里……也就是说,这小孩儿好巧不巧的,就落在自己的必经之路上。
万苍支臂挑眉,心平气和地发问:“小哑巴,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过卿尘虽阴差阳错地失了声,但耳力依旧极好,听到这一声“小哑巴”和这一问题后,白嫩的脸颊露出些许迟疑的神情。
紧接着,他摇了摇头。
“一直摇头,是什么意思,”万苍眸含疑惑,“你不说话,是不能说,还是不会说?”
尽管这两个问题的含义都一样,过卿尘还是感到异常欣慰,他睫羽扑扇,心道“孽徒,总算问了个有用的问题”,继而颇感无奈地点了点头。
——竟然还真是个小哑巴?!
万苍挑眉噢了一声,尾音拖得老长,擅自拿定了主意:“那就一起走吧。”
过卿尘本就是前来寻“祝鸿”的。
在经历了如此牛头不对马嘴,好一番折腾后,此时此刻,两人终于把脑回路接上了。他无声叹息,略微颔首,然后主动把手递给了万苍。
万苍惊奇地看向主动示好的过卿尘,脸色由阴转晴,顺势而为,捏上这只小手,被过高的体温惊得心脏漏跳一拍。
——简直就像个假人。
世人皆知,现任仙君过卿尘有三宝:息冰剑,鹤云舟和炼魂鞭。但万苍身为仙君死对头魔尊,还知道过卿尘的第四样法宝。
纸傀儡。
前世,过卿尘和万苍斗得天昏地暗,无力分神,恰逢季秋明的传音纸鹤飞来,讲的都是十万火急的事情。
于是乎,过卿尘经常一边暴揍魔尊不说,一边还得分心去处理各地难以解决的妖邪作祟……
长此以往,也染神乱志。
最终只能修了几个本命纸傀儡,替自己去处理麻烦事。
若放在以往,万苍定会嗤之以鼻,啧啧称奇,道声“瞧瞧,多么敬业的仙君”。
而现在,他只会发自肺腑地心疼过卿尘。
仙门百家天天把“责任”、“担当”这些破布口袋似的东西挂在嘴边,还不如我们魔族简单明了。
魔族都直接拿拳头说话。
最关键的一点。
每当有解决不了的麻烦,仙门弟子焦头烂额,束手无策,第一反应就是“去请仙君”,导致过卿尘都不能全神贯注地与自己交手。
万苍当时下意识把传音纸鹤捏爆,以做挑衅,眼下却有了全然不同的感慨:
折腾来折腾去的,他家小白得多累啊。
他暗暗腹诽着仙门弟子,觉得这些人惯会给过卿尘增添不必要的麻烦,却本能地忽略了自己这个最大的祸害,以及得到魔尊命令,时不时到处兴风作浪的四位魔君。
万苍挠了挠过卿尘的掌心,力度轻柔,宛如一片鸿羽轻轻刮蹭:“这会儿怎么又相信我,愿意让我碰了?”
“也对,毕竟这鬼地方就我们两个人,可不得好好相依为命。”
若是奉命行事的纸傀儡,学不到主人的半分温柔强大,却拥有自发的保护机制,那么这小哑巴先前的行为举止,也就不难理解了。
万苍偏头看向和自己牵着手的过卿尘,话锋猛然折转:“莫不是我的好好师尊担心我,使了什么仙法,化了个容貌相同的假人儿,悄悄把你这纸傀儡,塞进三峰会里来保护我吧。”
“——小哑巴,你说是也不是?”
【作者有话说】
“偷得浮生半日闲”,出自唐代诗人李涉的《题鹤林寺僧舍》。
◎两只手原本交错纠缠。◎
过卿尘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而后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立刻点点头。
“小哑巴,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万苍喉间溢出低低的笑声,他牵着过卿尘的手后退数步,不动声色地远离了东岑树,避免二人被风铃声攻击到的可能性。
过卿尘并未抗拒万苍的动作。
他没再点头或者是摇头,反倒伸出那只没被万苍握住的手,郑重地指向不远处的那棵东岑树。
“让我猜猜,你的意思是说,你也觉得这玩意儿有问题。”
过卿尘在万苍的掌心里侧轻轻一掐。
万苍心领神会,这是个“肯定”的回答,啧啧称赞:“果然,英雄所见略同。”
过卿尘无奈地扫了万苍一眼。
他面对危险不退反进,牵着人上前几步,就听到万苍惊奇道:“唔,这下是想要我去探查一下这棵树吗?”
过卿尘那对琥珀般清亮的眸子,紧紧盯着万苍,随后重重地一点头。
万苍被这突如其来的乖巧反应所震惊,本该倾倒的嘲讽之语,尽数堵在喉间,摸了摸鼻子:“那行吧,我去看看,你就在待在原地不动,懂吗?”
我去就我去。
本尊听你个纸人儿的话,也算是惯着我家小白了。
怪就怪这纸傀儡不再张牙舞爪的,如此低眉顺眼,卖起乖来,还真有几分过卿尘的影子。
——不行,谁都比不上过卿尘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