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梓轩微讶,随即松了口气。
“好事啊。”他由衷地道。
“不是我劝动的。”云殷漠然地道。
常梓轩:……?
“陛下去了一趟。”云殷终于舍得多说几个字,满足了常梓轩抓耳挠腮的好奇心,“现在,李淳月应该改变主意了。所以,跟我没什么关系。听懂了?”
常梓轩听懂了。
常梓轩自己绊了自己一跤。
回去的路上,常梓轩还有些没回过神。
已是傍晚,天边的晚霞如火烧一般灿烂。
两人都骑着马,常梓轩慢云殷半步,语气尤是不可置信:“陛下……你说的是,当朝天子?”
云殷:“……”
他很认真地问:“你前些日子告假,原来是发烧烧坏了脑子?”
常梓轩:。
“许久不见。”他评价,“你这张嘴真是风采依旧。”
他摸了摸鼻子:“我就是惊讶啊,你跟陛下很熟吗?他跟李淳月也不熟啊。他不是已经安安静静在宫里当了半个月的花瓶了,这么突然。”
他想了想,“木柯告诉你的?他有没有说陛下具体怎么劝的?”
这照理是个很好回答的问题。但是云殷停顿了一瞬,却避而不谈,只是道:“没说。”
“行吧。”常梓轩在意的也不是这个,他若有所思,“奇怪,我记得小皇帝一直呆在冷宫,应该没怎么接触过外人啊。他是怎么想到通过李淳月来讨好你的?”
云殷的手一顿。
他重复了一遍常梓轩话里的两个字:
“讨好。”
“不然呢。”常梓轩摊了手,“还是我误会了你,你真跟民间话本说的那样,对我们漂亮的小皇帝囚/禁折磨、于床榻之上百般凌辱,让他竟然因恨生爱了?”
云殷:“……”
这人果然正经不过一刻。
眼看着云殷就要神色漠然地拔刀,常梓轩非常识趣地闭了嘴。
过了一会儿,他道:“有点难搞啊。”
他生的是温文清秀的长相,偏偏长了双桃花眼,总是未语先笑,平白就多添了几分风流。
这本来应当是占便宜的长相,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反而是一种变相的伪装。
昔日朝局动荡,谁都知道太子殿下的三位伴读中,平南王世子凌霜傲雪,极难接近,但最不好惹的,是这位看上去脾气最好的宁远侯幼子。
他说这话,就是彻底收起玩笑的信号。
云殷“嗯”一声,然后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觉得呢?”
寂静了片刻,常梓轩道:“我觉得这事你不应该想不明白。”
云殷顿了顿:“他不知道木柯的存在。”
“那又怎么样。”常梓轩脸色不变,“你跟李淳月的关系摆在明面上,李淳月要出家,他知道,并且你很在乎这件事,他也知道你在乎。这就够了。”
说完,他有些后知后觉,微讶,“你这是在给小皇帝找理由?”
云殷眼皮微抬:“我只是陈述事实。”
“我可听说了。”常梓轩不上他的当,“你对他还挺不错的。今天你火气这么大,李淳月是一部分原因,另一部分是因为他吧。喜欢不至于,我猜,你应该不讨厌他。”
他用的是陈述语气。显然是笃定了对云殷的了解。
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隐瞒的事,云殷沉默了一会儿,并没有否认。
“他挺乖的。”他道,“省心。”
他顿了顿:“我是说,在这之前。”
若真是像常梓轩说的那样,他为了讨好他去接近李淳月,那就是蠢。
“也很漂亮。”常梓轩顺畅地接过去,然后恨铁不成钢,“啧。我说云殷,你到底会不会当摄政王啊?都摄政王了,成天怼老头有什么意思,又乖又漂亮一小美人摆在你面前,你就看着啊?”
云殷:。
他掀了眼皮:“我不会当,那你来?”
常梓轩后退一步:“哈哈哈我随便说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云殷的耐心基本耗尽,言简意赅:“就这件事,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常梓轩敛了笑意。
片刻后,他懒洋洋地道:“有一就有二,这会儿是费了心思讨好,来年就可能为了权力费心思除掉你。如果是我,我不会留这样的隐患。”
常梓轩离开的时候云殷送到了门口。
青年人绿衣长衫,风流倜傥的样子。让他不用送:“我一会儿还得去大理寺一趟,前段时间告假,最近案子多。”
他时任大理寺少卿,也算是公务繁忙。这一趟来找云殷确实是抽了闲。
只是临到门口,他犹豫了一瞬,还是道:“你最近,回过云府么?”
云殷说:“没有。”
常梓轩抿紧了唇。片刻后,他才道:“你那些叔伯你不想见,我也能理解。都说云氏百年名声,这名声大多也是你父亲一仗一仗打下的,说到底,和他们也没什么关系……只是你继母和云珑毕竟还在府中,得了闲的话,还是回去看看。”
云殷沉默了一瞬:“我知道。”
常梓轩想了想:“小皇帝那边,也不用过分担忧。新帝初立,若是有动作,朝臣必然也会不满。我倒是觉得,你过段时间再处理也可以。”
云殷未置可否,只是道:“我有分寸。”
常梓轩其实也只是例行提醒。这些年云殷虽在边关,返京也不少,见过的阴谋诡计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李昭钰性子良善,夺嫡后期惨烈,许多决策都是过的云殷的手。
论起杀伐果断,他们这帮没见过血的,都比不过云殷。
只是想到李昭钰,他又有些恻然。
他轻声道:“真是……要我说,李氏王朝的气数也该尽了,费尽心思一身骂名,索性……”
云殷抬了眼:“常梓轩。”
常梓轩自知失言:“你就当我没说过。”
他沉默许久,又有些涩然,喃喃地道:“……要是殿下还在就好了。”
云殷没有说话。
两人一起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着来往的闹市行人,就这样,谁也没说话。在某个时刻,常梓轩勉强笑了一笑:“我先回去了。”
云殷说:“嗯。”
他的背影消失在路口,云殷收回了目光。
一旁的小厮察言观色:“王爷,刚刚云府那派人来问了,晚上去那里用膳么?”
云殷沉默不语。
小厮等了一会儿,听到他开了口。
“算了。”他道,“让厨房随便做一点,晚上我进宫。”
他要去看看李昭漪。看看今日说了那样一番话做了那样一番事的人,这会儿又在做什么。
李昭漪并不知道木柯已经把他难得的秘密抖了个一干二净。
他这会儿正面临着一个少有的麻烦。
雅致怡然的御花园内,一袭富丽宫装的女子十指芊芊,指甲艳丽,正以一种打量的目光看着李昭漪,在某个时刻,她似是意识到了什么,终于似笑非笑地开了口:“远远地就看见这儿的阵仗,我道是谁呢,原来是陛下。”
虽叫着敬称,她的语气却听不出丝毫的尊敬。一旁的德全皱了眉。
“长公主殿下。”他出言提醒,“您见到陛下,是要行礼的。”
女子的目光落到他的身上,若有所思:“你是东厂的人。”
她看着李昭漪,“云殷对你不错。”
李昭漪看着她。
他没见过对方。但是先帝一共三位公主,成阳身死,宛荣住在宫中,剩下能被称为长公主的,也就只剩下了一位。
李昭漪很诚恳地问一旁的老太监:“大姐不是应该在禁足中么?”
话音落下,面前的女子却慨然变色。
昌平长公主李淳瑾与驸马对外声称卧床静养,谁都知就是变相的幽禁。
这是头一回,有人在她面前轻描淡写地点出这一既定的事实。
李淳瑾气得脸色发青,一旁的德全憋着笑回话:“回陛下,原是如此的。只是前些日子,魏驸马递了折子,说殿下想念家人,想必今日应当是得了王爷允准,来见宛荣公主的。”
“允准”两个字加了重音,李淳瑾攥紧了手里的帕子。
偏偏李昭漪浑然不觉,像是真的只是好奇,听到了答案,就“喔”了一声,抬眼看到了人,想了想,平铺直叙:“那他对你也不错。”
德全咳嗽了一声。
……先前没发现,他们这位小陛下,气人是有一套的。
果不其然,这句话说完,原先就已经神色难看的李淳瑾已经彻底变了脸色。
她不说话,李昭漪也不想主动跟她说话,他说了句“走吧”,便准备和人顺着原定的路回寝殿。
只是,他刚走了没几步,就听到了李淳瑾霍然提高的音调:
“李昭漪,你别以为你现在坐上了这个位置就是你赢了!你别忘了,再怎么样,你都姓李,是皇室的血脉!为了皇位对一个乱臣贼子予取予求丢尽皇室脸面,百年之后,我看你有何颜面去见李氏列祖列宗!”
话音落下,一旁的德全骤然变了脸色。与此同时,李昭漪住了脚步。
这话太重了。
昌平不是作为臣子在面对天子,更像是以长姐的身份在教训幼弟。
诚然她和李昭漪有着实际的血脉关系,但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俩之间没有丝毫感情。
于是,这点教训还可以用另一个词代替:
那就是羞辱。
御花园鸦雀无声,侍候的宫女太监人人背上都沁出了冷汗。
李昭漪抬起头,平静地和面前的人对视。
后者终于扳回一城,冷笑道:“怎么,被戳着痛处了?”
李昭漪没有说话。
昌平走近了一步,看着他的眼睛。
这是一双陌生又熟悉的眼睛。
他们流着相似的血,却从未见过。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一个谁也没有预料到的人,坐上了他们梦寐以求、为了争抢而互相撕咬得头破血流的位置。
她心中蓦然生出一股不甘,不甘催生恨意,让她拼命忍住,才能不当场失态。
御花园鸦雀无声,令她惊讶的是,李昭漪也并未说话。
他只是抬头看向了她的后方,漂亮的眼睛流露出几分讶异。
李淳瑾微怔。
只是,还未等她反应过来,身后就传来了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男人语声微哑,声音里含着几分笑,“请问长公主殿下,这句‘乱臣贼子’,是在说臣么?”
几乎是云殷出现的那个刹那,李淳瑾的神情就立刻发生了变化。
她先是有些讶异地猛然抬头,随后又不可置信地抿紧了唇。
只是性子如此,她终究不肯示弱,听了云殷的话,攥紧了袖口,却仍强撑着冷笑:“本宫可未曾指名道姓,平南王何必自己心虚?”
云殷颔首:“殿下说得是。”
“只是殿下连指名道姓都不敢。”他笑着道,“却来指责旁人没有风骨气节,是不是太严于律人,宽于待己了些?”
李淳瑾脸上霎时一阵青一阵白。
她下意识地去看李昭漪,却见对方只是看着云殷出神,听了这话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像是早已洞悉了一切。
例如,之所以会被李淳瑾当众羞辱,不过是因为她欺软怕硬。
李淳瑾脸色难看。
但她也确实不敢在这个时候跟云殷真的叫板,事实上——
她咬牙切齿地想。
事实上,自潜龙殿一夜,没有人再有这个能力。
她几乎有些后悔逞了这一时口舌之快,咬着牙道:“事实究竟如何,王爷心里清楚。本宫还有些事,就不在这陪王爷慢慢辩论了。”
说罢,她就想走。
“站住。”云殷道。
四周鸦雀无声,李昭漪抬起头,第一次看到男人眼底霜雪般的冷意。
这是毫无收敛的锋芒,带着沙场的血腥和威压,不远处,李淳瑾的侧脸微微抖动。
她在害怕。
云殷笑了笑,很温和地道:“殿下,见到天子,是要行礼的。”
他这么说,李淳瑾脸色煞白。一旁的德全缓缓吐出一口气,心下终于恢复了镇定。他躬身在侧,替李昭漪打理了一下他有些乱的衣摆。
他镇定自若,另一旁的李淳瑾却已经嘴唇发抖,高声开了口:
“云殷!你别欺人太甚!”
话音落下,寒光闪过。李淳瑾瞳孔微张,有什么东西擦过她的耳畔,随后,身后便是一声巨响。
她颤着唇回过头,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正牢牢地钉在身后的假山之上。
“同样的话,本王不说第二遍。”
云殷淡淡地道。
一片死寂。
李淳瑾的脸色青白,鬓发微乱,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人,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
僵持了片刻后,她攥着袖子,走到了李昭漪面前,按照规矩行了一个标准的宫礼:
“……参见陛下。”
这四个字,几乎是从她牙缝里挤出来的。
李昭漪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淳瑾显然也不是要听他说什么,行完礼,她就径直转身,离开了现场。侍卫小跑着将匕首还给云殷。云殷收回去,将匕首挂回腰间,神色如常地看着李昭漪:
“陛下,回宫吧。”
回去的路上,李昭漪一直在偷偷看云殷。
不得不说,虽然他其实并不在乎昌平对他的态度,但是云殷今天,显然是在众人面前为他出了很大一口气。
他犹豫着要不要道个谢,就听到云殷开了口:
“木柯。”
李昭漪:?
他用眼神询问一旁的德全:你改名了?
德全一脸无辜。
然后,他就看到一个黑衣青年突然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李昭漪眨了眨眼睛。
就见云殷平静地吩咐这个突如其来冒出来的人:“去一趟魏府,把今天的事告诉魏鉴。然后就说我说的,长公主看上去似乎还是身体欠佳,近些日子就不用再出来了。”
木柯躬身称是。
他飞走了,李昭漪瞪圆了眼睛,云殷仿佛这才想起来般,漫不经心地跟他解释:“影卫。”
“先前一直跟着陛下。”他道,“宫中刺客多,保护陛下安全。”
李昭漪看着他,有些局促:“……一直?”
云殷微怔。
李昭漪看着他,耳根有点红,想的是自己睡觉踢被子、沐浴偷偷玩水的“斑斑劣迹”。
他是心虚,云殷却也好几秒没说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过会儿才道:“不至于十二个时辰。”
李昭漪稍稍放了点心。他继续琢磨着要不要道谢,云殷就突然道,“陛下,看路。”
李昭漪:?
下一秒,他就踩住了一块小碎石,重心不稳地向前跌去。
这一下吓了德全一跳,李昭漪自己也吓了一跳。只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身后一双手稳稳地捞住了他。
云殷握着他纤细的手腕,半揽着让他站正,然后松开了他。
“……谢谢。”李昭漪惊魂未定地说。
云殷指尖触摸到的细腻和温热犹有余温,鼻尖是淡淡的安神香气,那是常年累月在室内浸染的幽香。他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放开李昭漪:
“不客气。”
他说:“陛下,到了。”
李昭漪抬头,果不其然,他们已经走到了澄明殿门口。
不知道是不是要下雨,这天的傍晚格外闷热。
李昭漪不是很怕热,但怕闷。晚饭有云殷在倒是没敢少吃,但是吃过饭他还是觉得闷,想出去继续透个气,还想洗个澡。
他这么说了,盼着云殷走,但云殷却丝毫没有听懂他的画外音,而是径直去了里间。
李昭漪说:“……你今天要留下来批奏折?”
云殷说:“大概。”
李昭漪试图劝说:“马上要下雨了,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云殷漫不经心地道:“来不及的话,陛下就收留我一晚。我看侧殿就不错。”
李昭漪:“……”
他只好有些憋屈地在主桌前坐下来。
“对了。”他又想起了什么,道,“你的影卫走了,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云殷终于从奏折中抬头看了他一眼。
李昭漪一脸无辜地看着他,黑白的眼睛清澈,像是一眼能看到底。
云殷道:“应该不回来了。陛下问这个做什么?”
李昭漪也被他问懵了。
他说:“你说他来保护我的。”
云殷说:“然后?”
李昭漪说:“那我现在……是不是没有以前安全了?”
云殷:。
他没有回答,李昭漪讪讪的。
他说:“你忙吧。”
话音落下,外面应景地响起了一声惊雷。
果然下雨了。
一场春雨来得又急又快。
外面雨声大作,屋内静谧而安静。李昭漪坐在桌案前,端坐着拿着一支笔,桌上的纸上没有写子字,只有一只憨态可掬的、三条腿的猫。
猫的神态倒是活灵活现,就是缺了一条的腿迟迟没有画上。
李昭漪走神走得很厉害,桌上火烛跳动。
他总觉得,云殷今天的态度有些不一样。
云殷往常也喜欢逗他,但大体的尊卑礼节还是遵守的。但是今夜,他像是全然忘了这些。说话间带着些戏谑,也透着股心不在焉的冷漠。
是有心事?
他想问。却不敢。
心里藏着事,画也画不下去。他又想到刚刚面对着李淳瑾的云殷。
很淡定,运筹帷幄。也冷漠得很陌生。
他意识到李淳瑾可能说的是对的。
那就是云殷在他面前确实有几分保留。
是因为什么呢?
李昭漪的心砰砰跳着,一回神,却发现云殷站在了他边上。
云殷在端详着他的画,李昭漪吓了一大跳,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他,就听他评价:
“陛下画功不错。”
比起写字,李昭漪拿笔更多的是画画。
浓墨之下不得章法的白描,时间久了,也能有几分自然的神韵。
李昭漪不知道他突然凑过来干什么,只好顺着他的话往下讲:“……画人像,不太行。”
这是实话。
冷宫里花鸟鱼虫甚多,唯独人少。即便有,也大多疯癫。
他实在没什么可以描摹的对象。
云殷未置可否,只是突然从他手中抽出了他一直紧握着的笔。
李昭漪霎时清醒了。
他有些震惊地看着云殷,云殷丝毫没有自己刚干了件大不敬举动的自觉,他道:“陛下,坐到那里去。”
还支使上了。
李昭漪……李昭漪走过去坐下了。
他不知道云殷要干什么,下意识地就抬头盯着他的动作看,同时挺直脊背。云殷看了他一眼,提腕在纸上描画了几笔。
李昭漪的好奇心起来了,他意识到了什么,但却有些不敢相信,一直到云殷说“好了”,他才忐忑不安地小跑了过去看桌上的纸。
那是一张简笔的小像,只粗粗勾勒了轮廓和五官,唯有一双眼睛描绘得生动而传神,让李昭漪一眼认出了自己。
他愣住了。
大约是他的神情太过于惊讶,云殷嘴角终于勾了勾,他道:“画人像,最重要的是眼睛。”
他在回应李昭漪说的那句“人像不太行”。
他搁了笔,李昭漪坐回去,又忍不住去端详桌子上的小像。
严格来说,这实在不能说是一幅完整的画。
但正如云殷所说,人像的精髓在眼睛。
画上的眼睛漂亮而生动,让整幅画都带上了自然的灵动。加上简笔勾勒的轮廓,极为传神。
李昭漪越看越喜欢,在某个时刻,却突然有了一种奇妙的危机感。
他想要抬头,却蓦然僵在了原地。
耳边温热的呼吸拂过,身体被人自后完全地罩住,他低下头,看到了脖子上那把寒光闪闪,锋利尖锐的刀。
里间牢狱内惨叫之声不绝于耳,审问的官吏眉头紧锁。
在某个时刻,惨叫声忽地停止,一旁负责行刑的小吏战战兢兢地过来请示:“大人,此人晕过去了。”
官吏擦了把头上的汗,厉声呵斥:“把人弄醒!”
一盆冷水泼上受刑人的身体,呻/吟之后,又是新一轮的酷刑。
不知过了多久,沾了血的供状被小心翼翼地呈到案前。
“大人,都招了。”
官吏终于松了口气,他将供状仔细看了一遍,确认没什么问题之后,才躬身将纸张递给身边的人:“陆掌印,都招了……您看?”
身旁的人抬了眼,兜帽下,是一张四十出头的,男人的脸。
若是仔细看,这是一张称得上英俊的脸,只可惜,一道贯穿了整张脸的伤疤挡住了他真正的面容,让他原本称得上温和的气质平白多了几分狰狞的凌厉。在牢狱内有些阴惨的灯光下,乍一看,甚至有些瘆人。
他并未说什么,接过供状看了一眼,就将其收入了袖中:
“可以了。”
声音是磨砺过的、粗糙的沙哑。
官吏脸上露出喜色。
这边收拾残局,另一边,陆重带着供状往外走。一直到门口的时候,却看到了熟悉的人影。他的脚步蓦然一顿。
对方看到他也愣了愣,摘了避雨的斗笠,礼貌招呼:“陆掌印。”
正是刚从宫内出来的木柯。
“陆掌印这是来提审犯人?”木柯问。
他和面前的人不熟,只知他是云殷亲信,究竟何时成的亲信,又有什么来历,却一概不知。
只是陆重在云家的暗卫系统中排行第六。云家的暗卫系统一向以数字作代号,方便在外互相辨认,越靠前的越是核心成员,饶是木柯,也只排到了第九。因此,也算是他的上级。
这句只是普通攀谈,陆重却迟迟未答。
不过木柯也听说过他的冷淡,自顾自地继续道:“那我就先进去了,我也有事要找人呢。”
他往里走,走了没两步,却听身后的人突然开了口,沙哑的声音听不出语气:“你是木柯,你为什么会在这?”
木柯愣了愣。
在某个瞬间,他几乎要以为陆重知道他的任务。可暗卫系统中,所有人的任务都彼此独立。他的任务是绝密。
他定了定神。
“我为什么不在这。”他笑着道,“都是为主上办事。陆掌印这话说的,我听不懂啊。”
陆重默然不语。
木柯终于被他吊起了胃口,正要和他多说几句,却见他蓦然抬眼,快步走向了外面。
木柯:“欸?”
一句话没说完,陆重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门口,木柯抽搐了一下嘴角。
“走这么快。”他嘀咕,“又没人在追。真是个怪人。”
然后,他摇了摇头,径直往里去了。
另一边,陆重出了大理寺就径直骑上了快马。
有人要拦,看着他亮出来的腰牌又赶紧退开。
没有阻挡,他的速度却愈发快。冰凉的雨水打在他的脸上,显得那道刀疤愈发狰狞。
夜里寂静,他一路疾驰过了宫门,在下马处翻身下马,快速地疾行朝里,一直看到不远处的澄明殿灯火通明,他才深吸了一口气,停了下来。
他的指节攥得发白,按在腰间的刀上,却不敢靠近,而是紧紧地盯着门内的动静。
某一个时刻,里头匆匆出来了个宫人。
他立刻抬起了眼。
“谈完了,陛下要沐浴。”老太监低声道,“赶快去将热水备了。王爷刚吩咐了,明日不用早朝,下午陛下要见客,都提前准备着些。”
小侍女应声离去。
陆重按着刀的手缓缓松开,好半天,才吐出了一口气。
他又盯着屋子看了一会儿,一直到不远处传来动静,才转身离开。
而另一边的屋内,李昭漪沉默地坐在桌前,烛火微晃,映出他秀丽却落在阴影里的脸庞。
长桌后,云殷支着额头,正漫不经心地批阅着手上的奏折。
待手上的一叠都批完之后,他头也不抬地换了一叠:“陛下不是要去沐浴么,都这个时辰了,还不去?”
于是,不远处的人就又像被吓到的雏鸟一样,眼睫扑闪地抬起头。
半个时辰前。
冰冷的刀刃距离细嫩的皮肤堪堪一寸,李昭漪身体僵硬,眼睫微颤。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得很快,那是一个正常人面对威胁生死的危机时最本能的反应。
而他的身后,云殷也没有说话。
他原本不该分心,但这个角度实在很微妙,他能看到李昭漪细腻洁白的脖颈,小巧柔软的耳垂,以及卷翘的眼睫。
李昭漪对他从来不设防,乖顺得像是天然对他带着十足的信任。正是因此,宫内不乏流言,但过去的半月,云殷从未放在心上,直到今日常梓轩几句过火的玩笑。
现如今,李昭漪的乖顺要暂时打上问号。但即便是表面的乖顺,和李昭漪本人出挑的容貌和干净的气质糅合之后,给人的感觉,也很难只停留在简单的“省心”之上。
常梓轩看出来了这一点,以他的玲珑心思,调侃有之,或许,还有未雨绸缪的委婉提醒。
云殷的眸色突然深了些。
李昭漪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看到脖子上的刀的刹那,他几乎一片空白。这会儿才终于回过了神,他喉咙发干,试探性地道:
“……云殷?”
声音带着很明显的颤抖。
身后的人没有说话。李昭漪能听到他平稳的呼吸和有力的心跳。
这一下来得太突然,原先就安静的屋子立时就变成了死寂。
有风吹过,蜡烛晃了一下,堪堪维持住了一线的光亮。
李昭漪听到了身后一声很轻的叹息。
像是遗憾,又像是……怜悯。
对将死之人的怜悯。
刀锋近了。
李昭漪的眼睛蓦然睁大,他看着不远处跳动的烛光,视线被生理性的泪水,手指无意识地抓住了什么。他余光一看,是那张放在桌上的小像,于是他又下意识地松开手,生怕自己一个用力,把纸张揉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