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殷第一次发现,李昭漪骨子里除了倔,也有点野。
他其实胆子很大。从陆重是他师父,但他忤逆他私自跑回来就能看出来。云殷带了他几次,他的骑术就愈发熟练。云殷一个不注意,他就跑到了老远的地方去。
云殷骑着马慢慢地踱着,眯着眼看他自从远处骑回来。
墨发飞扬,眼睛里带着灼灼的光,手上的动作就停了下来。马儿嘶鸣,李昭漪到了近前。
“我再跑一圈。”他对云殷说。
是询问意见。他总是喜欢用这样的语调。
陈述式,放得温软。尾音像是带着小钩子,无意识的撒娇,不答应他都不行。
云殷倒是很想答应他。
但是这会儿天色已经有些晚了,他们说好了,一会儿还要去猎场看看。
李昭漪小声地说“哦”。
他这个样子,云殷又忍不住驱马靠近他。
人抱到自己身前,紧紧地圈着,云殷的唇落在他的耳侧,细密的吻。李昭漪刚跑完一圈,还有点热,他想挣不敢挣,小声地说:“别抱了。”
又说:“还有人呢。”
声音带着点羞涩,却不是不高兴。
云殷的心突然就跳得快了一拍。他没有说话,只是圈着李昭漪。马儿在原地打着转。
李昭漪有些疑惑地扭过头。
云殷看着他清澈干净的眼睛,动了动唇,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也就在这个时候,远处突然传来了骏马嘶鸣的声音。
两人同时抬起头,李昭漪怔了怔,云殷却是立刻回过了神。
李昭漪纯粹是被马蹄声吸引了注意力。
但是一抬头,他才发现,或许更能吸引人注意力的,是马上的人。
这是一张温润儒雅、清逸卓绝的脸。
男人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身青白色的长袍,身形挺拔,气质风流。李昭漪看得出了神,就见对方的那双清润的眼睛弯了一弯。
对方似乎……也在观察他。
李昭漪怔了怔。
他起先以为对方是没认出他。
后来想了想,又觉得不对。
这里是皇家马场,能进来的不是皇室旁支就是朝中重要的大臣及家眷,前些日子刚举办了生辰宴,大多数人应该都是见过他的。
更何况,他这会儿和云殷在一起。
若是京中子弟,不应该认不出他,还用这样的目光打量他。
李昭漪这么想,另一边,云殷证实了他的话。
他道:“什么时候回的京?”
语气并没有什么惊讶,也没有敌意。
李昭漪心里有数。
这应当是云殷从前的熟识。
他有些尴尬,不知道要不要找个借口离开,云殷却没松开他。
对方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回答的语气倒是很自然。
“今早。”他道。
他顿了顿:“没带什么人,想着就住一段时间。本来要去你府里找你的,结果下人说你来这里跑马了,就过来碰碰运气。”
云殷挑了挑眉。
他不再多言,低头对着李昭漪介绍:“陛下,这是江南颜氏的家主,颜珩舟。”
他轻声道:“颜家是江南一带有名的富商,做的是茶叶和瓷器的生意,不仅在燕朝各地都有着自己的商铺,也替朝廷将货物卖给外面的一些部族。”
“他不常来京城,您可能没见过。”他顿了顿,神色如常,“他也是……臣的故交。”
“或许,您听说过。”
话音落下,李昭漪怔住了。
李昭漪当然听过颜珩舟的名字。
他敢说,这个京中,应当没人不知道这个名字。
当年李昭漪被立为太子,东宫共有三个伴读,各个皆大有来头。云殷自不必说,宁远侯幼子常梓轩,现如今在大理寺任职,不说混得如鱼得水,也是八面玲珑。
而宁远侯本人,也在朝中颇受敬重。
三个人里,最神秘,也是最让人意外的,就是面前这位颜氏家主。
颜氏世代经商,常居江南一带。按理说,是不应该跟京城产生交集的。颜珩舟之所以能成为伴读,只是因为一个机缘巧合的原因,那就是他的姐姐。
当年,睿德帝的弟弟宜亲王迎娶颜氏女。
婚事在京中风光大办。只是宴后,颜氏将幼子主动留在了京中。
名为伴读,实则,却是质子。
颜氏富甲一方,在江南几乎成了“土皇帝”。睿德帝本就对其心存忌惮,颜氏一举是表忠心,但是谁也没想到,颜珩舟在京中,却过得并不憋屈。
他是有名的才子,而李昭钰恰恰也喜好吟诗作画。
论起亲疏,其实颜珩舟和李昭钰的关系是最近的。而与此同时,睿德帝也很喜欢颜珩舟。
他有一张太会说话的嘴。
不同于常梓轩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颜珩舟的善解人意,是真正的如水般无声。他是真正地,靠自己在京城站稳脚跟的人。
也正是因此,曾有人猜测,颜氏将继承人留在京中,到底是迫于无奈,还是……
有意为之。
毕竟,当年颜家的这门婚事,也不是非结不可。
具体原因没人知道,李昭漪知道的也并没有这么详细。
他从陆重那知道颜珩舟的时候,对方已经自京中离开,回到了江南——
是的,这位太子昔日的伴读在最后的夺嫡之争时,并未站到最后。而是在前两年,就以身体不佳为由,功成身退,离开了京城。
李昭漪的脑子飞速地转着。
他当年其实也是听陆重提了一嘴。
那个时候他关心的只有自己什么时候能出宫,一切故事都以这个为前提和目的。但颜珩舟离开的诡异,他怎么想,都觉得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登基之后,颜珩舟从未来京。
时间久了,李昭漪一直以为颜珩舟和云殷是真的决裂,至少,也是生了嫌隙。
但是今天看,却远不是这么回事。
这两人,分明很熟悉。
也就是说……
是他误会了。
误会归误会,云殷特意点出了他的身份,就是为了提醒颜珩舟。
臣子见天子,理应行礼。李昭漪不需要做什么,该做什么的应当是颜珩舟。李昭漪努力试图装出一副威严的样子,云殷也很配合,早已松开了他。
在外面,他一向照顾李昭漪的情绪。
当然,这种照顾一般会在另一个时候讨回来。
总而言之,他们现在勉强算是一个正经姿势。
三个人静默无声,两个人都在等着颜珩舟开口。
只是,谁也没想到,颜珩舟凤眼微挑,春风和煦地看过来,出口的话会是——
“难得见阿殷你这么耐心,还陪着人共乘一骑。所以这位是……”
“嫂子?”
话音落下,草场的风都静默了一瞬。
万籁俱寂里,李昭漪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儒雅温和的人,耳根先于大脑反应,烫得全红了。
他跟颜珩舟是旧识,自然互相了解。
颜珩舟和李昭漪初次见面,他刚刚的话就是提醒李昭漪的身份,颜珩舟不会听不出来。
除非,颜珩舟是故意的。
颜珩舟此人,表面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只有熟悉的人知道,他生平最喜欢干的事就是隔岸观火。云殷敢打赌,这人已经见过了常梓轩,并且从他那里听说了他和李昭漪的事。
这是特意赶过来看热闹的。
只是,嘲讽的话堵在喉咙口,他却突然有些说不出口。
都是旧识,私底下怼和反怼的话说过不止几何。
年少的时候总是口无遮拦,他们当中,脸皮最薄的当属李昭钰。太子殿下过于老实,常常被伴读调戏得只知道自己生闷气。
但再怎么生气,也不会是真的动怒。
因为都是天之骄子,他们彼此都知道,他们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知道颜珩舟的这句话也并没有恶意。
他和李昭漪的事没瞒常梓轩,常梓轩知道他和李昭漪什么关系。那么颜珩舟不可能不知道。
知道还故意用这样的称呼,其实是为了调侃他。
云殷想,他知道颜珩舟没有那个意思。
但是——
李昭漪会怎么想?
李昭漪知道他们三个是旧识,对于李昭漪来说,他才是外人。他不会觉得颜珩舟是真的把他当成了嫂子,只会想,这会不会是云殷和颜珩舟联合的,刻意的羞辱。
就像是对朋友身边养着的小玩意儿。
云殷不知道。
他知道李昭漪或许不会想那么多。
李昭漪一向不吝啬于用最美好最童话的想法来“揣测”他,抛开这一点,他身上特有的迟钝可能也未必能立刻反应过来这些弯弯绕绕。
但云殷发现,他受不了。
他只要想到,李昭漪有因为这件事被伤害的可能。
他就有些接受不了。
颜珩舟并不知道,他只是叫了个称呼就差点上了自己发小的暗杀名单。
他的确是故意的。
他跟常梓轩的想法一样,那就是云殷最后会被李昭漪吃得死死的。因此,他和常梓轩都不太关心云殷和李昭漪现在拉扯到哪一步了。
反正叫声嫂子,是早晚的事。
只是真正看到李昭漪,他还是被惊艳了一瞬。
不是外表。
李昭漪当然是好看的。但是相较于他的外貌,更吸引人的,是他的气质。
李昭漪身上有一种很纯净的气质。
颜珩舟阅人无数,他第一眼就看出来,李昭漪的身上是完全没被李氏皇室的阴狠浸染过的样子。他不觉得这是因为自小被抛弃在冷宫。
相反,被抛弃更会造就极端。
可是这样的负面情绪在李昭漪身上一点点都看不见。
人都是向光的。
尤其是常年行走在黑暗中的人。
颜珩舟喜欢美人,更喜欢有特点的美人。
美人已经是自己的嫂子,这点让他颇感遗憾。但是这不妨碍他多看几眼,以及,多搭几句话。
只是,他还没开口,就被云殷骤然打断。
云殷冷冷地说:“你耳朵聋了?”
颜珩舟:?
李昭漪:……?
颜珩舟说:“不是……”
云殷看着他:“要我教你面圣的规矩?”
颜珩舟:。
话说到这份上,再硬装没听见那可真就是大不敬了。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撩袍跪下行礼。
李昭漪回过了神,虽然觉得云殷凶得莫名其妙,还有点让颜珩舟尴尬。但是行礼比叫嫂子好处理多了。
只是,他正要让颜珩舟起来,云殷却突然把他往身前带了带。
他们就这样驱马离开了颜珩舟的面前。
耳边的风声凛冽,李昭漪被云殷紧紧地抱着。
风吹得他几乎不能思考,但同时,那种凉爽的感觉又让他觉得很舒服。他深深地吸气,马的速度渐渐地慢下来。
云殷翻身下马,李昭漪也跟着下来。
他正要跟云殷说什么,就突然被按在了草地上吻住了。
这个吻很突然,被压着的时候云殷的手还垫着李昭漪的后脑。他的动作很凶,亲吻的力道却很温柔。不像是掠夺,更像是安抚。
李昭漪睁着眼,有些懵懂地被他亲着。
他其实有些茫然,但是这个亲吻确实消解了刚刚他面对颜珩舟时的无措。
有的时候李昭漪觉得自己挺坏的。
云殷和常梓轩、颜珩舟,甚至于李昭钰。
他们其实都是一起长大的,关系好很正常,有属于他们自己的故事也很正常,但是他有的时候会想,如果和云殷有这样割舍不断关系的,不是他们,是他就好了。
如果……
他也能和他们一起长大就好了。
唯一能让他稍稍有一丝安慰的。
是云殷想要他。
无论是常梓轩还是颜珩舟,以及李昭钰,他们和云殷的关系再好,都只是朋友。
只有他,能和云殷做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事。
……李昭漪觉得自己的想法好奇怪,又羞耻。但是他仍然不受控制地在每一次云殷对他袒露欲望的时候努力地迎合对方。
这一次,也不例外。
他们亲了许久,但也只停留在亲吻。
李昭漪早就发现了,其实云殷早些年能一直禁欲那么久,也不是没有原因的。他的自制力其实很强,真正需要的时候也能点到即止。
但不知道为什么,很多时候面对他,对方总是好像突然丧失了这种东西。
云殷松开他,李昭漪说:“你……好突然。”
又道:“颜珩舟怎么办?”
云殷跳过了第一个,回答了第二个。
他心不在焉地说:“又没人让他来。我们走了,他自己会回去的。”
李昭漪:“……”
饶是私心再强烈,他还是忍不住提醒:
“他是你朋友。”
还是远道而来,你们许久都没有见过的朋友。
事实证明,云殷不在乎朋友。
这一天,云殷当真没有管被丢在马场的颜珩舟,带着李昭漪又跑了几圈。然后径直带着他回到了宫内。
接下来的一连几天里,李昭漪都没再见到颜珩舟。
他的作息调整了一下。
早上上朝,下午出宫去练习骑射。到了晚上,就由云殷给他讲课。当然,有的时候讲着讲着,就讲到另一个地方去了,那也是经常发生的事。
就这样,一晃,到了秋猎的日子。
秋猎当天,李昭漪难得穿上了较为正式的礼服。
他如今对于礼节这些已经熟悉了许多,在朝臣面前也能装出一副端庄肃穆的样子。
其实他冷脸的样子挺唬人。
春糯说的。原话是:“陛下,您不说话也不笑的样子,有点吓人。”
他对着镜子看了看,好像确实是。
也不是凶恶。
就是冷漠,没什么表情。
但其实这种时候,他一般都是在放空。
云殷进来的时候,就看到李昭漪在对着镜子发呆,他说:“陛下,怎么了?”
他的目光落在李昭漪身上。
李昭漪长得清丽,这种厚重的礼服很衬他。
就像是本就娇艳的花朵被妆点,愈发耀眼夺目的样子,让人挪不开视线,说话都变得心不在焉。
李昭漪问他:“孤凶么?”
他也学会了在云殷面前装腔作势。
云殷惯着他,从不嘲笑他,久而久之,李昭漪倒真习惯了这样的用词。
不知不觉,他越来越像个皇帝。
只是这句话出口,云殷的脸色还是诡异地沉默了一瞬。
片刻后,他看着李昭漪柔软干净的眼神,道:
“陛下怎么会突然这么问呢?”
李昭漪老老实实地说:“孤觉得孤越来越凶了。”
云殷:“……”
他把“陛下大白天就不要说胡话”这句话硬生生地咽了下去,换了另一句,他说:“陛下,我们可以出发了。”
秋高气爽。
浩浩荡荡的车马朝着郊外驶去。
李昭漪坐在车内,不远处,常梓轩和颜珩舟一前一后地骑马。
两人都是一身骑装,常梓轩道:“听说你前几天去皇家马场,被云殷赶出来了。”
颜珩舟:。
他说:“怎么哪都有你。”
常梓轩说:“一般我只有在看你们热闹的时候才会觉得无聊的人生稍稍变得精彩了那么一些。所以是真的么?你干了什么?”
探子只能看到结果,听不到过程。
颜珩舟把经过说了一遍。
常梓轩默然。
片刻后,他道:“你说有些人什么时候能想通。”
颜珩舟笑意吟吟:“希望是下辈子。”
他也不是傻子。
回去琢磨了半刻钟,前因后果就琢磨了个透。
感情是嫌弃他不会说话。
“啧。”常梓轩道,“记仇。”
他顿了顿,若有所思:“你当年不会是太记仇才撂挑子不干跑江南去的吧?”
颜珩舟当年没跟他们生嫌隙,走的时候也是知会过李昭钰的,只是却不肯说明原因。只道累了,想休息休息。
颜珩舟语气轻飘飘:“是因为你蠢。我不跟蠢人共事。”
常梓轩:“……”
时隔多年,讨厌的人果然还是那么讨厌。
两人斗嘴的时候,云殷也在和李昭漪说话。
这是李昭漪第一次大规模地出游,以云殷的身份,其实不必一直骑马跟着他,但是考虑到安全,以及李昭漪可能会紧张,他还是这么做了。
自然引了一些议论。
虽说云殷和李昭漪一个是君王,一个是摄政王。两人的事云殷也刻意让人瞒住了。但是宫内没有秘密。再怎么瞒,云殷频繁进出澄明殿,很难不惹人怀疑。
朝中最近就有不少官员对此颇有微词。
只是此事毕竟牵涉到李昭漪,他们的态度更为审慎。
不杵在云殷面前,他就当不知道。
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隔着一道帘问李昭漪:“陛下,要喝水么?”
帘子掀开了一点,露出小半张脸。
李昭漪小声说:“要。”
云殷解了水囊递过去。
这一幕被不远处本就关注的人一眼瞥见。
颜珩舟:“啧。”
常梓轩:“瞧这一副不值钱的样子。”
两人一起叹气。
谁也没想到,不值钱的样子,还在后面。
从宫中出发的时候,李昭漪还有些紧张。
说来奇怪。从前他被云殷送上皇位,遇到事的时候第一反应更多的是慌乱和无措。
但这一次,秋猎明明是比生辰宴还要繁冗复杂的行程,相较于不安,他更多的感觉,却是兴奋。
说到底,这可能还是因为云殷。
这些日子,李昭漪一直在跟着云殷和蔺平学习。
这两人擅长的领域各有千秋,但教授的方法却很一致。
他们深知,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很多时候遇到事情都是让李昭漪自己摸索,有云殷在,天塌了也有人在背后兜着。
久而久之,竟纵出了李昭漪身上一点儿处变不惊的脾气。
他本就性子淡,也就是面对云殷才多了一些生气。这两天,朝臣觐见的时候都多了几分恭敬,云殷看在眼里,也就只有李昭漪本人还浑然不觉。
他对于这场秋猎满怀期待。
现如今,对朝中大臣和世家,他已基本了解了。
他知道燕朝重文轻武,也知道现如今的各大世家都不怎么重视子孙在武一道的发展,多的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名士,但是……
李昭漪想。
这只是一场秋猎。
秋猎不是打仗,也不是真刀真枪的比武。
猎不到老虎、熊这样的大型凶兽,猎猎鹿、兔子这样的小型生物,李昭漪觉得,应该还是不难的。
李昭漪是这么想的。
但是事实,似乎却并非如此。
今天各大世家的人都来了不少。
秋猎是盛事,也是在御前露脸的好机会。
燕朝科举的传统虽已有百年之久,但近些年,舞弊之风盛行,加上世家势力盘根错节。真正走科举一途做官的人其实很少,更多的,还是举荐,或者走个形式。
例如,常梓轩年纪轻轻便能任大理寺少卿,他的能力固然出众,但他背后的家族,也没少出力。
人群浩浩荡荡,李昭漪一眼望去,少年郎们风流倜傥,看着意气风发。让他心中愈发期待。
他只看了一小会儿。
他看世家子的时候,世家子也在看他。
不少人眼中都流露出了惊艳之色,有人谨慎,胆大的,则是在休憩之际频频打量。
燕朝风气开放,男妻断袖之事也并非稀奇。这些年轻人,多多少少听过些宫中隐秘的风月之事。
原先是不屑的,但看到李昭漪之后,就只剩下了对云殷的羡慕。
李昭漪并不清楚。
他只知道,重新出发之后,云殷就再也没让他出过马车。
他坐在马车里,帘子也不能掀。
他说:“云殷,闷。”
马蹄声起,云殷面不改色,隔着帘子给他递了个梅花锁,李昭漪拿着玩去了,剩下的半程没再出过声。
等到了地方,歇息了一阵。
随着各种仪式的结束,秋猎便正式开始。
一时之间,只见尘烟滚滚,几十路纵队的人马一起朝着密林深处而去,场面十分壮观。
秋猎一开始,场上的气氛就变得有些热络了。
在场的大多是些不会武的文臣,但即便是文臣,也有参与了秋猎的家眷抑或是后辈。
大家端着酒杯在底下谈笑风生,但人人眼底都写着不易察觉的紧张。李昭漪看着觉得有趣,云殷坐在离他最近的下首位置,将他的神情看得清清楚楚。
他忽地一笑,放了酒杯站起身,佯装俯身替李昭漪添茶。
同时在他耳边耳语:“陛下觉得今日谁会拔得头筹?”
他这一动作,底下的声音诡异地寂静了一瞬。常梓轩嘴角抽搐了一下,和颜珩舟对饮,他说了一句什么,颜珩舟便凑近了些,饶有兴趣地听他讲话。
底下的动静,台上的两人浑然不觉。
或者是知道了也不在乎。
李昭漪认真地想了想:“兵部侍郎赵越家的公子吧。”
兵部侍郎赵越,他的独子赵玉宏在京中是出了名的好武,体格健壮,看上去人高马大。
刚刚看李昭漪的一众世家子弟中,他便是看得时间最长的。
直勾勾的,眼神发飘。
像是被什么东西勾住了魂。
李昭漪倒是不介意这些。他小的时候,看他的目光比这脏的多了去,赵玉宏的眼神里欣赏惊艳多于其他,对他来说不过是随意的一眼。
他更多的,是为了回答云殷的问题。
他以为云殷是想和他打赌。他们最近常玩这个。
出了事,谁会第一个递弹劾的折子。又是哪些人会唯恐避之不及地甩锅。李昭漪从连人名都搞不清楚,到连蒙带猜的胜率也能对半开,经历了不少。
也吃了不少苦头。
眼下,他已经能平静地回答云殷的问题。
云殷的眸色却深了些。
他若有所思:“陛下原来很看好赵家的公子。”
李昭漪:?
什么叫看好。
他只是实话实说。
但是云殷已经说了下一句话:“陛下,想不想……玩些更有意思的?”
李昭漪说:“……什么?”
云殷直起身,道:“取我的弓来。”
话音落下,整个宴席瞬间安静了。不远处的常梓轩和颜珩舟酒杯一顿,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都看出了相同的东西。
相较于他们俩,其余人的反应显然更大些。
云殷是什么人?
他是实打实上过战场,一刀一刀拼出过军功的人。
以往秋猎,到了最后,是要按照猎得的猎物数量和珍稀程度,在御前排出个先后高下的。以往的魁首皆会被重赏,这还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风光。
云殷一下场,这魁首还有什么悬念?
一时之间,场下众人脸色各异。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已经有人拿来了云殷的弓。
他的弓通体漆黑,李昭漪见过,也拿过。
很重,当时云殷在身后替他承着重,胸膛的温度和手心一样烫。
他喉咙有些发干,小声说:“你就,不用了吧?”
他的想法也是一样。
今年的秋猎并不算正经秋猎,是命人提前圈了一小块地方,将猎物事先赶入这块领地之中。场地小,猎物也少,以云殷的身份和能力,实在没什么必要。
但是云殷却道:“无妨,陛下,臣不跟他们抢。”
他问:“陛下喜欢什么小动物?兔子,还是幼鹿?”
李昭漪:?
他说:“都,都可以?”
他意识到了云殷要做什么,但是仍然有些不可置信。就见云殷拿了弓,说了句“等着”,不多时,身影就消失在了密林之中。
堂下不知何时已鸦雀无声。
李昭漪面上镇定,心跳却比之前快了好些。
他有些紧张地攥着茶杯,无意识地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
等到夕阳西下,不远处终于传来了马蹄之声。李昭漪不自觉地站起了身,看向了不远处的人影。
第一个返程的,是一个绿衣青年。
他的长相只能算是普通,但看上去倒是容光焕发。
他的小厮牵着马,他上前便躬身拜见李昭漪,意识到自己是第一个回来的时候,他的脸上尽是得意洋洋。
他猎得了一只漂亮的梅花鹿,还有一只小型獐子。
猎物一一给李昭漪看过,李昭漪用套话夸奖了一遍,又赏了些金银珠宝,青年便回了酒席之上。他的父亲脸上也隐约显现出些许骄傲之色。
紧接着,来的就是兵部侍郎赵越之子,赵玉宏。
赵玉宏也猎到了一只獐子。
只是这只獐子和之前的那只相比,个头大了不少,看上去也凶了许多。
除此之外,他还猎到了一头幼虎。
他看上去些许狼狈,据说是在制服这头幼虎之时受了些许轻伤。李昭漪也赞许了几句,除了应有的赏赐之外,还赐了些上好的伤药。
只是,在这二人之后,境况就不那么如意了。
其实先前二人的猎物,李昭漪就并未觉得有多厉害。
要怪,还得怪他的骑射都是跟着云殷学的。
云殷没带他打过猎,但云殷带他射过无数次箭。每一次张弓搭箭,都带着凛冽的寒意和锋芒。
他对着的是靶子,但是足以让李昭漪相信,哪怕他们对着的,是凶猛焊烈的巨兽,抑或是更为凶残的敌人,他们也能获得最终的胜利。
胜利——
而不是猎了几只温驯无害的动物或是幼兽,就好像取得了多大的成功。
但是,之后的人,却连这点成功,都拿不出来。
又一个人两手空空、满面羞惭地回到宴席中时,就连不远处的常梓轩都忍不住轻嗤了一声。
颜珩舟道:“京城可真是越来越没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