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远一时语塞,何草草放开他,俯身把桌子腿硬生生掰了下来,目光阴森森盯着“赵真人”。
赵真人浑身一抖,“姑娘……”
何草草拿桌子腿指着赵真人,“你说,你是什么人?”
赵真人结结巴巴道:“吾乃……和……和山真真人,道行行……”
何草草大吼:“说人话!”
赵真人浑身一颤,哭丧着脸:“在下的确只是个江湖骗子,赚点小钱糊口而已,很不容易的,并未害人,收了贵公子总共三百二十文,都在这里了。”
他说着把小半吊铜钱扔在地上,拔腿就跑。
何草草:“站住!”
她一闪身就揪住了赵真人的后领,接着桌子腿就落了下去,屋里响起鬼哭狼嚎。
莫远愣愣地站在原地,耳根微微发烫,他看着得道高人被她娘一根桌腿揍得哭爹喊娘,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忽然拔腿跑出了门。
莫远在路上问了好几个人,很快得知贺悦应该是跑进了山林,于是想也没想,一头扎进了密林。
“阿悦?”
“阿悦!”
“阿悦!!”
他一开始只是小声地喊,后来大声地喊,但根本没有人回应。
一直从早上,找到傍晚,那小孩的半点痕迹都没看到,莫远停下脚步,摸着下巴,心想他不会已经回去了吧?
有可能,先回去看看。
莫远准备打道回府,结果一转身,发现他一通乱跑,已经完全找不到来时的路了。
莫远:“……”
他尝试着朝一个方向走了很久,可走了一个多时辰,四周依然是密林,另一个方向,也行不通,尽头居然是悬崖。
直到日头沉入云海,暮色笼罩大地,明月爬出西山……莫远还是没有找到回家的路。
他迷路了。
在夜里的山林。
莫远一天没吃饭,此刻饥肠辘辘,走一步都困难,他移动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终忍不住靠着一棵树坐了下来。
鼻子有点酸,莫远微微仰起头,繁星在树枝的缝隙间露出来。
这时候,他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突兀的声音,“咚”,很沉闷,像是有人在敲树干,莫远一愣,片刻后,又是一声“咚”。
“……”
莫远手心出汗,他缓缓转过头去,只见他身后,半张小脸从树后露出来,还挂着半干的血迹……贺悦冲他笑了笑,这笑容一点也不像小孩子。
他轻声问:“在找我吗?”
“我一直跟着你哦。”
“啊!”
莫远被吓得跳起来拔腿就跑,没跑两步就被草丛中的石头绊倒了,摔了个狗啃屎,贺悦整个人都从书后面走出来了,慢慢朝他走去。
莫远翻身坐起,感觉腿肚子抽筋了,疼的要命站不起来,他手扒拉着地面,一边疼得发抖,一边用尽全力地往后挪,死死盯着贺悦,“你你你别过来……”
夜色里光影陆离,树后鬼影重重,莫远感觉看不清贺悦的脸了,面前的身影逐渐拉长,身形变成成年人的样子。
他脑仁很疼,眼前仿佛有无数东西飘来飘去,他感觉自己好像躺在悬崖峭壁之上,风呼呼地从耳边吹过,从上往下,从左往右。
“嗬……”
莫远猛然睁开双眼,眼前是熟悉的纱帐,鼻翼间也再次闻到了熟悉的奇异香气。
记忆渐渐回笼。
他微微偏过头,薛凉月背对着他坐在桌边,桌上摆着烛台和一碗粥,听见动静,薛凉月微微偏过头,轻声道:“醒了?下来吃点东西。”
莫远闻言侧过身,想要撑着胳膊坐起来,结果刚坐起来一半,小臂一软,又跌了回去,重重地砸在枕头上。
“哦。”薛凉月道,“我忘了,你经脉断了,现在应该不太方便。”
莫远愣了一下,薛凉月起床朝他走来,先把他扶着靠到床头,转身端起桌上的碗,坐到他旁边,“张嘴。”
莫远摇摇头:“我不饿。”
薛凉月面无表情:“你是饿麻了,你已经四天没吃饭了。”
莫远只好张嘴,让他把粥一点点喂完了,但可能是因为真的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把粥咽下去的时候还有些反胃,没过一会儿,胃里就开始隐隐作痛。
薛凉月伸手按在他肩头,慢慢揉着,朝他身体里送了一点很柔和的内力,莫远下意识朝后缩了一下,被他按住了,顺势拉到了怀里。
薛凉月帮他调完内息后,手放了下去,停在他腰侧,淡淡道:“莫远,我们聊聊,好不好?”
莫远:“聊什么?”
薛凉月:“你一开始就是想拿我去跟温栖华交易吗?”
莫远沉默了一下,低声道:“是。”
薛凉月另一只手的手指慢慢抚上了他的耳侧,轻轻揉捏着他的耳垂,语调还是缓缓的:“那为什么又等了那么久?我武功废掉之后,那时候应该是最好得手的吧?”
莫远垂着睫毛:“你跑了。那天晚上我去联系机关城,把人带回来发现你跑了。”
薛凉月动作一顿。
莫远继续补充道:“后来就把新地点定在了武林大会,你知道的……你跑出去了,紧接着归雪楼又出了幺蛾子,赵汩事情败露,机关城弟子忙着把消息传回黑骑山,两边再次错过。”
薛凉月按在他侧腰的手慢慢紧了,莫远好像浑然不觉。
他很认真地剖析着自己的作案经过和心理,没有一点隐瞒,“再后来你给了我一刀,我突然发现你好像真的有点……爱上我了?”
薛凉月冷冷道:“所以你从头到尾,都是骗我的,对吗?”
莫远沉默了,他下巴搁在薛凉月肩膀上,很轻的叹息了一声。
薛凉月呼吸急促了些许,声音微微发抖,“所以你从头到尾都没喜欢过我,对吗?”
莫远还是沉默。
良久,他感觉到什么凉凉的东西落在了自己的颈间。
莫远微微一愣,下意识直起了身,抬头去看薛凉月的脸。
看清他的那一瞬间,莫远瞳孔一缩,呼吸都停滞了。
薛凉月在哭,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地在哭,漂亮的黑瞳沉在泪水里,烛光在瞳孔里跳动,泪水顺着脸颊缓缓流到下颚,眼眶是红的。
莫远伸手捧住他的脸,大拇指擦过他的眼角,声音有些急促,“你你……你哭什么呀。”
薛凉月没说话,甚至眼睛都没眨一下,就那样看着他,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你从头到尾都没喜欢过我。”
莫远有些喘不上气了,左胸腔仿佛被人狠狠攥住,他伸手胡乱给薛凉月擦着眼泪,声音不知为何有点抖,“你别哭……别哭。”
薛凉月拨开他的手,把脸埋进他的颈窝,声音里终于带上了哭腔,“我之前以为你一开始喜欢我的,至少喜欢我的脸。”
第58章 梦中(四)
“你哪怕是见色起意都可以……再退一步你哄哄我不行吗?到这种时候了,你连撒个谎哄我开心都不肯吗?”
莫远从来没有见他哭得这么伤心过。
薛凉月很少哭,之前顶多装作要哭的样子逗一逗莫远,马上就能收回去,莫远本人倒是被迫在他面前哭过很多次。
他像被吓到了一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手搭在薛凉月背上,听着那人在自己耳边哽咽。
心脏砰砰直跳,像要冲出胸腔一样,撞得他头晕目眩。
他想说:“你杀了我吧。”
事实上他一直在说这句话,每一句每一句都在告诉薛凉月:
“杀了我。”
杀了我,像你曾经想做的那样,像你在半夜对我的要害伸出手那样,那时候很抱歉打断了你,现在你可以杀了我了,薛门主。
但他不能逼薛凉月杀他,这是一种逃避。
莫远其实很清楚,而他不想做一个懦夫,所以他假装不知道那些话会激怒和伤害薛凉月,只要薛凉月因愤怒而对他下了杀手,他就可以告诉自己,他并没有想逃避。
他把事情原原本本说出来了,薛凉月是为了复仇杀他的,很合理吧?
很合理吧?
……他再也不想反反复复从美梦里醒来,面对光天化日的现实了。
蒙上眼睛就看不见天地,装疯卖傻就看不见自己,可以放心大胆的欺骗、背叛、自轻自贱。
但薛凉月哭了,这是莫远始料未及的。这件事措不及防地剖开了他半颗心脏,把他阴暗和自私的那一面血淋淋地亮在了自己眼前。
如果他死了,薛凉月真的就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笑话了……莫远恍然想起来,自己好像都没有想过发生了什么,这是哪里,也没有问过自己入魔后是怎么活下来的。
是啊,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薛凉月想让他活。
那句“你杀了我吧”在唇齿间含了很久,最终还是落成了一句软绵绵的“不要哭。”
莫远伸手环住薛凉月,眼眶开始发热,他承认了,那左胸腔里那颗疼得他发抖的东西,叫做心。
他心……疼了。
所以为什么会心疼呢?
眼泪不知不觉顺着脸颊滑下来,莫远眼前一片模糊,喃喃道:“不要哭……你别哭。”
哭声渐渐地停下了。
薛凉月轻声道:“父王母妃不爱我,师无夜和姜琅恨我,血衣门弟子惧我,世人追捧我,不过把我当墙上画,瓶中花。我以为你是不一样的,我以为你哪怕只是喜欢我的脸,也是因为我是个人,结果你把我当钥匙,莫远——”
他慢慢直起身,盯着莫远的眼睛,“你说我是不是个人呐。”
薛凉月声音里已经没有哭腔了,嘴角微微上扬,眼泪却还是源源不断地往下流,莫远揪住他的衣服,一点点收紧,那种想逃跑的感觉再次出现了,但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后悔。
薛凉月:“你怎么又不说话了?我点了香,就是想听你说话的。”
莫远:“我……”
他的喉头像梗住了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
薛凉月静静地看着他。
“我……我难受。”
莫远终于说出口了,他握住薛凉月的手,缓缓垂下头,额头抵在眼前之人的肩上,喃喃自语道:“你别哭了,我难受。”
薛凉月反握住他的手,轻声问:“你难受什么呀。”
“我骗你了。”莫远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自顾自说起了另一件事,“我根本没跟白晓串通来摆你,我真的买了他替我保密,用另一个消息,毕竟如果跟你透露太多我过去的事,我怕你顺藤摸瓜猜到我的目的。”
薛凉月声音有些不稳:“所以呢?”
莫远说:“所以我是真的没料到你会出现在五屋山。”
薛凉月继续追问:“所以呢?”
莫远目光慢慢下移,落在自己指尖,“所以你那天出现的时候,我真的很惊喜,很恐慌。你找到我了,那么黑的天,你怎么找到我的呢?”
薛凉月:“你恐慌什么?”
莫远轻声道:“我怕我入魔。”
薛凉月又问了一开始那个问题:“你喜欢过我吗?”
莫远攥紧了拳头,浑身微微发抖,片刻后,他像放弃了什么抵抗,缓缓地慢慢地,点了点头。
薛凉月挑起他的下巴,亲了上去。
莫远最不想承认的就是这一点,这件事说明他自己才是那个最大的笑话,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别人。
“你明明可以把这件事告诉我的。”薛凉月抵着他的额头,轻声道,“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告诉我,我能帮你救出你娘,也能杀了温栖华,哪怕你不信我,我可以心甘情愿当钥匙,只要你说出来。”
香灭了。
漆黑的密林中。
贺悦走到他面前,歪了歪头,目光里带着困惑,问:“你不是很讨厌我吗?”
莫远抱着自己的小腿,颤巍巍道:“啊?”
贺悦问:“为什么要来找我?”
“我没有讨厌你。”莫远带着三分害怕地看着他,“我就是怕你伤害我家里人,你……你你到底是不是妖魔鬼怪。”
贺悦:“不好说。”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面无表情道:“我觉得我身体里藏了个鬼。”
莫远瞪大了眼睛,“什么鬼?”
贺悦道:“恶鬼。”
他慢慢盘腿坐了下来,盯着莫远,小声道:“六哥哥,你做过噩梦吗?”
莫远:“啊?”
贺悦自顾自地接着道:“从一岁起,我就每个月都会做噩梦,我梦见有很多虫子在我的血管里爬,从右手的指尖到左边的脚底。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奇怪呀?”
“我的确很奇怪。一般的人,都没有三岁之前的记忆,但我不一样。”
贺悦声音很脆,但咬字很清晰,说话的腔调也像个成年人。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从出生开始的所有事,甚至能想起来在母腹中的画面和感觉,黑乎乎,黏嗒嗒,有微弱的红光从外面透进来……我查了很多书,顺便认得了很多字,但发现没有一个人像我一样的,这很可怕,不是吗?”
莫远喃喃道:“是很可怕。”
贺悦:“母妃很怕我,她曾经想把我丢到池塘里淹死。”
莫远:“!?!”
他先是被“母妃”这两个字吓了一跳,然后又被“淹死”这两个字吓了一跳,他悚然道:“你家里到底是干什么的?”
贺悦道:“我父亲是海晏王,就是前阵子刚死那个海晏王。”
莫远:“你你你家这么大来头,我爹娘知道吗?”
贺悦:“他们知道。”
莫远喃喃道:“果然是骗我的……”
贺悦:“六哥哥,你爹娘很爱你。”
莫远下意识反驳道:“放屁,他们明明更喜欢你。”
“他们是爱屋及乌,因为我母妃是个好人,他们也是好人,他们大概不知道母妃讨厌我。”
贺悦拿小手托着下巴,“我很会看人,就像我母妃怕我,我父王表面上喜欢我实际上很嫌弃我,卞侍卫同情我,没有人喜欢我。”
莫远:“……你也太敏感了。”
贺悦:“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不过你很特别,你好像讨厌我又好像不讨厌。六哥哥,其实我最喜欢你了。”
小孩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莫远先是一愣,然后脸腾地红了。
“为……为什么?”
贺悦表情很认真:“因为你在车上给我吃了一颗糖,很好吃。”
莫远:“……那时候你都晕过去了,这件事你都记得吗?!”
贺悦轻轻“嗯”了一声。
莫远手脚不知为何有点不自在,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就因为我给了你一颗糖吗?”
贺悦点点头,又摇摇头,“因为你是第一个,看到我的人。”
莫远又糊涂了,他觉得这小孩神神叨叨的,跟“赵真人”有的一拼,他还没来得及问什么,贺悦忽然朝他伸出了手,语气忽然一变,带着可怜兮兮的哀求,“刚才的那些事,你能不能别告诉何娘和林叔叔?”
贺悦朝他伸出的是一根小拇指,很小很脆弱,仿佛一掰就能断。
莫远不知道贺悦是不是那个意思,于是犹犹豫豫地伸出了自己的小拇指。
贺悦小拇指紧紧勾住了他的,勾了勾唇,笑的像只狡黠的小狐狸,他低声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莫远腿肚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抽筋了,他一瘸一拐地站了起来,轻咳一声,“走了。”
刚抬脚,他又想起来,自己好像迷路了。
脚尴尬地落了下去,莫远想说:“要不咱们就在林子里歇一晚吧,有点累了哈哈哈。”
还没开口,小贺悦拉了拉他的衣角,“我记得路,往这边走。”
莫远突然很想找个地缝钻下去。
刚刚坐着的时候还没感觉,如今站起来,他发现贺悦是真的很小,只有四岁,但各个方面的确比他强多了,靠,太丢脸了。
“六哥哥,脚底下有石头。”
“我知道!”
“你根本没看路。”
“我能感觉到。”
“哈哈。”
“你什么意思啊?”
“没什么意思……六哥哥,你为什么小名叫小六呀?”
“因为我诞辰距冬至有六天……那年的冬至,据算命的说,是个十年难得一遇的良辰吉日,所以小名叫六,想把那六天补上去。”
“……”
“怎么了?”
“好蠢。”
“什么意思?!”
“没有,六哥哥,很好听的。哦,对了,有件事何娘是骗你的。”
“嗯?”
“我是男孩,不能当你童养媳。”
“啊?什么?!!”
那天之后,莫远回家老老实实挨了一顿打。
实际上,何草草虽然表面凶,其实根本不舍得用力打——从小就是这样,不然莫远也不会有胆子天天跟她唱反调,再加上林冀拦着,莫远身上都没打出几条痕迹。
这事就这么了了。
所幸,莫远在这件事以后,终于难得地成熟了不少,也有了当哥哥的样子。
或许是有了一个弟弟在后面鞭策,莫远渐渐地终于觉得,自己这么大岁数了,整天游手好闲十分不妥,至少要学一门吃饭的手艺。
于是他在自己十五岁生辰那年,宣布了一个极其重大的决定,自己要去山下小镇当饭堂的学徒,将来在村里开家饭馆。
何草草闻言,差点把长寿面掀他脸上。
莫远梗着脖子,“厨师有什么不好的?”
何草草,“古人云……云那个叫啥?!”
林冀:“君子远庖厨?”
“对,就是这句。”何草草指着莫远,“你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干这种事情,不害躁吗?”
“我又不是君子。”莫远道,“凭自己手艺吃饭,怎么会害躁呢?爹不也会烧饭吗?”
何草草:“你爹是探花!人家读书人回家种田做饭叫‘归隐山林’,你一个书都念不完的街溜子去当厨子就是个伙夫,人家都不拿正眼瞧你的!”
莫远高声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我还是当街溜子吧,等你们蹬腿我就跟着上吊,左右还有几十年好活。”
何草草怒道:“说什么鬼话呢!”
莫远:“要不然我就去讨饭,反正你认识丐帮帮主,到时候你叫他给我封个什么舵主啊坛主啊……”
何草草终于忍不住给了他一个暴栗,“闭嘴吧祖宗。”
林冀瞥了一眼何草草,犹犹豫豫开口:“草草啊,其实我觉得……小六做厨子也行。”
莫远抬眸看了他爹一眼。
林冀道:“混江湖,考功名都不是容易的事,更何况一不留神就有性命之忧,安安心心守着一门手艺过日子,也能很开心的。”
何草草拍桌道:“他要是真喜欢做厨子也行,可你看他这态度,明显是在三百六十行里面挑了个看起来最轻松了,就是好逸恶劳!”
莫远低下头吸溜了一口面。
林冀道:“干一行爱一行,他干了或许就会真的爱上了。”
他顿了顿,又笑着道:“你若舍不得小六出去给人使唤,留家里先学着拿两天锅铲呗。”
“谁舍不得?”何草草哼了一声,坐了下来,“我是怕他出去给人家店里捣蛋,丢我的脸。”
林冀转而看向莫远:“小六,行吗?”
莫远点点头,眼睛亮起来了。
“那赶紧吃。”林冀站起身,“我去找找之前家里的菜谱……”
他转身朝里屋走去,莫远两口把面吸溜了下去,跳起来跟进了里屋,林冀正在书柜上翻找,阿悦捧着书,盘腿坐在莫远床上看书。
“在哪儿呢……”
林冀自言自语道。
莫远凑过去看了一眼,书柜很陈旧,忽然他眼前一顿,目光停在书柜第三层的某一处,那里有一个落了很多灰、而且很破烂的包背装书,定睛一看,它居然只有一半,前面一半被撕下来,不知去了何处。
这非常突兀,因为林冀看书不喜破损,收藏起来的书都很珍惜。搬完一趟家后,不太喜欢的书都被扔了卖了,留下来的基本上都是新买的或者保养得很好的老书。
带着三分好奇,莫远把书册拿了下来,随手翻开。
“找到了!”林冀从书柜深处拿出一本蓝封册子,拍了拍上面薄薄一层灰,“这是我二十年前用的菜谱,很适合刚开始学……”
他偏头瞥了一眼莫远,声音戛然而止。
莫远呆呆地捧着一本翻开的书,神情很古怪。
林冀目光落在书页上,只见上面一个人盘腿坐着,身子是半透明的,奇经八脉纤毫毕现,几个穴道被圈了出来,旁边三个大字:御风诀。
“小六?”林冀轻唤一声。
莫远没回答,身子开始微微颤抖,目光却仍粘在那本书上。
“小六……”
林冀伸手想拍他肩膀,刚靠近他周身一尺内手掌却无端一痛,他下意识收回了手,低头一看,手掌已经被割开了一道长口子,鲜血立时涌了出来。
莫远浑身剧烈一颤,手中书册掉到了地上,他人也跟着跪了下去,喷出一口鲜血。
紧接着就晕了过去,最后他仿佛听见哭声和喊声,有人在叫他“六哥哥”,有人在叫他“小六”,都听得不甚清楚,伴随着阵阵耳鸣,仿若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
莫远睫毛微微一颤,睁开双眼,感觉整个人动弹不得,下意识想挣扎。
“别动!”薛凉月的声音从耳畔传来,他从后面把莫远在怀里,锁着四肢,“你调一下内息。”
莫远感觉体内两道内力正在相撞,一道锋利如刀,一道汪洋似海,刀尖与海相撞,缓缓被包裹起来,压制,融化。
半个时辰后,薛凉月放开了他,莫远喘着气靠在床上,薛凉月桌上拿起什么东西,走到床边,一把拉下了他的衣服。
“!?”莫远一惊,下一秒却愣住了。
他身上,从锁骨到小腹,密密麻麻全是细小的伤口,像是拿刀一刀一刀刻出来的,伤口不深,但数量之多,让人心里发毛。
薛凉月垂眸拿着金疮药往他身上涂,涂完了前面,示意他转过身,背上也有。
莫远趴在床上,偏过头,哑声问:“怎么回事?”
“你在床上忽然开始自行运转六道剑决。”
薛凉月指尖沾着滑腻腻的膏药,慢慢从他的肩胛骨滑下去,落在腰窝某处伤口上,轻轻揉了揉。
他轻声问,“梦到了什么?”
莫远默不作声了一会儿。
薛凉月动作缓缓顿住,冰凉的触感停在莫远腰际。
莫远眼珠子动了动,拿眼角余光静静盯着薛凉月,后者若无其事地拿开手,去旁边取了纱布过来给他包扎。
一层一层,盖在伤口上。
但腰际那儿的触感仿佛粘在身体上了,始终挥之不去,莫远忍不住按了一下,手就被薛凉月捉住了,薛凉月轻声道:“别动伤口,把裤子也脱了。”
莫远一愣,犹犹豫豫地把手伸向腰带。
“你在想什么呢?”薛凉月一把拉开了他的衣带,“我就是看看你腿上有没有伤。”
莫远腿上当然有伤,但比身上少多了,而且也不密集,只有寥寥几道伤口,抹点金疮药就行了。
检查完后,薛凉月伸手想把他衣服拉上去,莫远却鬼使神差地按住了他的手,薛凉月皱眉瞥他一眼。
莫远轻咳一声,按在他手背上的手指一点点收紧。他手心很热,带着熟睡刚醒的暖意,热量顺着接触的地方传进薛凉月的血液。
薛凉月眸光沉了沉,慢慢靠近了一点,反握住莫远的手,带着鼻音,“嗯?”
莫远目光垂着,有些不自然地看向别处。
薛凉月盯着他的侧脸,忽然说了句不相干的话,“我把你的剑带过来了。”
好似一瓢冷水淋头,暧昧的气氛立时被驱得一点不剩,莫远瞳孔一缩,手指蜷曲了一下,好像要躲开。
他听见薛凉月在他耳畔轻声问:“看看吗?”
还没等莫远回答,薛凉月站起身,走到墙角,捞起一把断剑和一把无名剑,转过身,走到床边。
莫远掀起眼皮,怔怔地看着那两把剑,薛凉月沉默地拿起那把断剑,递到他手里,左手笼着他右手,缓缓收紧。
粗糙的梅花纹路贴着手心,本来是很熟悉的感觉,莫远却觉得呼吸有点困难,薛凉月放开手,莫远手腕一抖,断剑掉到了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当”。
莫远看了看地上的剑,又看了看薛凉月,嘴角弯了弯,似笑又不似,“薛凉月,我……已经拿不了剑了。”
梅花剑是八种精铁敲打熔炼所制,哪怕很细,断了一半,分量也不容小觑。莫远不是薛凉月这种肉身离谱的药人,失了内力,又经脉寸断,手腕根本没有那个力量拿稳。
薛凉月俯身捡起地上的剑,轻轻放在他枕边,深深看了他一眼,柔声道:“你拿得动的……六哥哥。”
莫远愣了,下一刻瞳孔颤抖起来,他下意识挺直了脊背,难以置信地盯着薛凉月,嘴唇颤抖着,“你刚刚说什么?!!”
薛凉月没有理他,转身熄灭了桌上的香炉,莫远大骇,费力地伸出手,想要阻止他的举动,一个翻身摔到了地上,薛凉月转身把他抱了起来。
莫远紧紧揪着薛凉月的外衣,鸢色瞳孔周围浮现出血丝,显得双眸通红,这是他这几天来第一次表现出这样强烈的情绪。
他颤抖道:“你怎么……你到底是谁?”
薛凉月把他放到床上,从自己脖子里扯出来一根红线,红线上连着一个略有些硕大的玉佛,玉佛边缘有个裂痕,似乎是被人用蛮力掰开来过。
“这个玉佩的主人是谁。”薛凉月低头对他笑笑,“我就是谁。”
“不要……”莫远觉得自己眼皮越来越沉,他几乎是哭着哀求道,“别让我睡着……薛凉月我有事要问你!”
薛凉月低头在他额头亲了一下。
莫远在完全睡过去之前,耳畔听到了最后一句话。
“六哥哥,我要走了,还记得四岁那年我跟你说的话吗?如果我变成真的恶鬼……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