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现在长廊里的那个,他看得很清楚。
那是个深紫色的人影。
之前说模糊,不是说它的五官,而是它的边缘不像一个现实中存在的物体。
现实中的物体,形状再怎么奇怪,边缘都很清晰。可这东西的边缘是糊化的,硬要形容,就像像是墨水滴到宣纸上,又自然晕开的效果。
但这不代表看不出它的整体轮廓,在荆白眼中,它的头颅、四肢都很清晰,像是一个低头站着的人。
不仅如此,它还在缓缓地向前走——往荆白的方向走。
这时再跑肯定是来不及了,还好他本来也没打算跑。
荆白原本的打算就是找机会打劫船上那团黑影的收获呢,现在眼前就出现了一个,甚至还主动向他走了过来。
虽然不知道它靠近他到底是因为什么,但无论如何,他都得试探一下。
随着那东西越走越近,荆白一只手握紧手中的灯笼,另一只手伸进怀里,掏出了随身携带的火折子。
如果点燃了的灯笼连早上袭击他们的鬼怪都能克制,这个影子应该也不例外。
在做足了准备的前提下,荆白从不介意大胆尝试。
他平静地看着来路。那个影子还在慢吞吞地往前走,也离他越来越近了。
它走路是一点声音都没有的,周遭安静至极,无怪乎荆白发现不了。
他感官向来敏锐,人又警觉,只要有视线集中在他身上,他多少都能察觉。有些鬼怪盯着人的时候,传递的负面情绪格外强烈,那种怨毒和恨意,即使不抬头,他也能感受到。
但这个影子给荆白一种感觉,即使它走到荆白背后,如果不回头,恐怕他也会毫无察觉。
因为它根本没有存在感。
副本中的鬼怪,无论是聪明还是愚笨,他们都有眼睛,会思考,看着人的时候,会有“注视”感。
但这个紫色的影子,虽然荆白现在能看到它,却没有丝毫存在的感觉。它恐怕并没有智力可言,也给不了荆白任何危机感。
它很快走到了荆白的面前,荆白一瞬不瞬地盯着它。
紫影子停顿了一下,看起来像是头颅的地方上下动了动,随后,它从道路的中间让到了长廊的边缘,像是在给荆白让道。
它的举动让荆白产生了一个猜想。
荆白一动不动地盯着它,试探着轻声道:“过来。”
下一刻,那紫色的影子依言动了。
它低着头,以一种非常恭顺的姿态,慢慢地走到了荆白跟前。
荆白的眉头微微一松,他的猜想得到了验证。
在整个范府里,等级制度非常分明,直观地体现在衣服的颜色上。他们进府的时候穿的都是蓝色棉服,被贬了之后,统一变成了紫色。
紫棉衣连保暖都难,荆白升级成蓝棉衣之后,才重新找回了身体的正常温度。
这影子既然有颜色,应该就意味着它同样受到等级的限制。
荆白试探着伸出手,在紫色影子看上去应该是肩膀的位置捏了一下。
影子没有任何反抗,一动不动地站着。
荆白收回手,活动了一下五指。触感很奇特,和这个东西的存在一样,没有强烈的实感,更像是伸进了冰水里,凉冰冰的。收回来时,手上却没有湿润感,没留下一点痕迹。
它的存在更像是一个半实体,可是这东西,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
它是突然出现的,还是一直沉默地存在于范府?
结合之前他对范府的分析,荆白怀疑这些影子在范府一直都是存在的,从他们进府起就存在,只是他们之前看不见。
这些影子,会不会就是荆白猜想过的,维护着整个范府雕梁画栋的海量人力?
如果它们一直存在着,为什么荆白之前看不见它,现在又忽然能看见了?
是因为他升级了服色,变成了蓝衣吗?
但柏易从进府开始就是蓝衣,荆白却没有听他提起过这件事。
柏易不至于隐瞒这个信息,这中间,肯定还有什么被遗漏的部分。
船上穿着蓑衣的影子,长廊中徘徊的紫影子,灯笼中的蜡烛,企图附身的鬼魂……
荆白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些信息里似乎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但就像缺了几块的拼图,无论怎么拼,都无法看清它的原貌。
他又看了一眼面前的紫影子,它仍然低着头,显得十分老实温顺,好像还在等待荆白的吩咐。
荆白道:“你走吧。”
紫影子的头上下动了动,它倒退到角落,默默地走开了。
能听懂命令,却非常僵硬;不是人,但好像也不是鬼……
留在这里也不会有更多收获了,荆白决定离开长廊,朝昨天柏易送饭的莲花池进发,到那里等他的消息。
柏易是第三次来到厨房了,但每次走进来,他都会发出这样的感叹。
对于外界现在这个冰天雪地的温度来说,厨房的环境实在是十分友好。炉火一刻不停地燃烧着,带来源源不断的温暖,走进厨房,就好像走进了一个带着食物香味的、暖洋洋的春天。
虽然这个厨房只供应东院的餐食,但同范府的其他建筑一样,它的设计非常漂亮。
厨房面积很大,挑高也很高,显得大气阔朗,又不憋闷;各色食物包括燃料的分区也清晰齐整。
红案白案的地盘都分得清清楚楚,各自挂着各自的工具。角落处还有条案和壁橱,用来存放锅碗瓢盆之类的厨具。
炉灶的地方靠外,是单独隔出来的。五口大灶并排,灶门都是一般大小的半拱形。
只有中间的两个灶门是点燃的,火光映得灶心红通通的,也映红了蹲在灶旁边的人的脸孔。
说到炉灶,卫宁昨天和众人碰头时还吐槽了这事。
当时她说灶上的火不能熄,就有人问她,是不是炖了什么老火汤之类的,结果卫宁大摇其头,说灶上什么也没有。
问的人咋舌道:“那不就是干烧?”
卫宁耸了耸肩,无奈地道:“是啊,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我也不知道这火不能熄,到底是在烧些什么。”
好在厨房的烟道设计得不错,就算炉子终年不灭,也没有熏人的烟气儿。
柏易昨天来的时候看到两口熊熊燃烧的空炉灶,心里也直犯嘀咕,今天来的时候虽然也觉得古怪,倒也算是见怪不怪了。
卫宁还在炉灶前忙活,一步也没离开。她把头发扎成一根利索的大辫子,左手拿着一根木柴,右手抄了一个长长的火钳,戴着两个手套,熟练地拨弄着火焰,确保灶心不会被堵住。
柏易走进来时,她听到了身后的动静,回头看了一眼,见来人是柏易,惊异地道:“咦,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啊?”她一句话就说得柏易脸色突变,还没回过神来,就见柏易三步并作两步跨到她面前,紧盯着她,严肃地问:“你今天见过我?什么时候的事?”
他一路走得不慢,进厨房之前还特地看了天色。看太阳的位置,现在最多10点多一点,他昨天也差不多是这个时间过来取管家的餐食。
这个时间条案上只会有管家的餐盒,应该是优先供应他的饮食。等管家吃完,他把食盒提回来,差不多就是正午时分。到时候条案上又会出现卫宁等几个人的餐食,他再一一给他们送过去。
饭当然不是卫宁做的,但是到了时间,角落的条案上,餐盒会自动出现。
他早上和荆白拿灯笼耽误了一会儿时间,但并没晚多久,就算现在送饭过去也不算迟。
可卫宁说“回来”,就好像今天见他来过似的。他今天是第一次来厨房!
卫宁吃惊地道:“这倒不是,我刚醒过来没多久,之前也没见着你人。你是说之前没来过吗?”
她指着厨房角落的那个雕饰精美的黄花梨木条案,继续道:“我今天醒过来的时候,条案就空了!”
昨天听小曼说,她能自己去应卯可能和睡得早有关系,卫宁昨晚回了房间,天一黑就洗漱完毕早早睡下,就是希望能自己起来应卯。
但今天醒来时,她都不用睁眼,只要感受到脸侧那温暖干燥的热度,还有空气里弥漫的蔬果清香,就知道自己应卯的计划又失败了。
果不其然,一睁开眼,她已经又穿着一身烧火丫头的装备蹲在炉灶面前,心里多少有些丧气。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自己今天醒得比昨天更晚了一点。
为了确认这件事,她特地确认了,条案是空的。
而昨天她醒来时,那个属于管家的精致食盒可是好端端放在条案上的。
当时已经两顿没吃了,她虽然饥肠辘辘,但毕竟过了那么多副本,如果还会为了口腹之欲冒险,她也活不到这个时候。
看那食盒的成色,再看自己那身不保暖的棉衣,卫宁当然知道那里面的东西不是给自己吃的,何况她还忧心着火不能熄的事情,因此动都没动过。
再过了好一阵,她才见到了柏易,从柏易口中得知那是管家的餐盒;得知柏易要去见管家,还要回来拿众人的餐食,她才求了柏易帮她问问炉灶不能离人的事。
结果今天醒来时,一见条案是空的,卫宁当真吓了一跳,她以为是自己醒晚了多久呢!
听柏易说没来过,她向柏易示意了一下自己的双手,斩钉截铁道:“我发誓我没动过,你借我八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动他的东西啊!”
柏易脸色不太好,但还是冲她点了点头:“我知道不是你。”
他来之前有心理准备,毕竟管家今天没交代给他送饭的任务,他多少有所预料。
不过,他并不认为那只趾高气昂的老王八会饿着自己。
餐盒消失,要么是找了别的人去送,要么就是有别的途径到他那里。
柏易早上才被这只老王八一掌拍出了身体,今天是绝不可能再去找他第二次了。
但这样一来,等于他今天没有自己的“工作”。
虽然这样意味着他有时间出去调查,但如果管家明天应卯时问起“工作”的情况,他可能就有麻烦了。
不知荆白那边是不是也遇到了同样的情况?
不过他比自己好一点,起码有个确定的工作地点,不至于和自己一样抓瞎。
想到这里,他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卫宁多看了他几眼,见他神色竟然没有什么异常,目光闪了闪,疑惑地追问:“你确定你之前没来过吗?会不会是你早上不清醒那会儿已经来过厨房,拿过餐盒了?”
她一边说,一边熟练地用火钳拨了拨灶膛里的灰,俨然已经是个合格的烧火丫头。
两人都坐在灶门边,温暖的空气中,只有火花燃烧的噼啪声,热乎乎的空气映得两个人的脸色都分外红润,似乎连谈话的氛围也变得放松。
柏易似在沉思,没有作答,卫宁等了一阵,又面带不甘地叹了口气:“我觉得我今天醒得也比昨天晚。管家那个餐盒今天到底有没有在条案上出现过,我都不知道。我还说等你再来的时候问问你到底什么时候来的。”
柏易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可以确定我早上没来过,因为我是自己去应的卯。”
卫宁反应了一会儿,意识到柏易的意思是他今天一直都是清醒的,不禁瞪大了眼睛,道:“你看见我了吗?我有没有什么异常?”
柏易上下打量了她几眼,摇头道:“你们这群不清醒的人,都是踩点进来,踩点出去,不会有什么大的差别。”
卫宁抿了抿干得起皮的嘴唇,试探着道:“所以,今天早上的时候,清醒的人还是你和小曼,对吗?你这里还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信息,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先说说看,我帮你分析分析。”
柏易“哟”了一声,挑起眉毛,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怎么,怕我活不到晚上了?”
卫宁看出他神色中的一丝讽意,脸顿时涨红了。
卫宁当然知道自己这是在空手套白狼,但是现在她又有什么办法呢?
在塔里,她好歹是个组织的高层,当然有自己的骄傲。可是昨天在厨房里耗了一天,肉眼可见地,今天还要继续在这耗一天。
柏易好歹还能出去走一走,她出去看一眼天色都担心炉火熄了,一整天下来,时时刻刻都拿着火钳,吃饭的时候她都坐在灶膛前,右手吃饭,左手戴着手套,火钳就放在她自己的脚边。
烧火看上去是个轻省活儿,用不了多少体力,于东和小舒昨天羡慕得不行,但她也一整天都在炉火前面烤着。
暖是暖了,却也口干舌燥,干得直咳嗽,就这样,卫宁也只敢在渴得说不出话的时候喝一口水润润喉。她怕出去上厕所的功夫,炉火说熄就熄了,会不明不白丢了小命。
范府这个副本,单人能得到的信息太少了。事实上,就算加上一起进来的组织里的于东和小舒,她也是毫无头绪。
进副本之前,她还觉得自己足够幸运,光组织里,一起进来的就有两个人,还都和她关系不错。
如果不是特别难的副本,她很有自信能活着出来,说不定还能靠三人份的信息量一口气冲到第五层。
谁知道进来之后会是这个情况!
这哪是进副本来了,是当苦力来了,还是正儿八经的高危工作。
之所以急着套郝阳刚的话,其实也是见他今天送饭的工作出了岔子。
她不敢说实力顶尖,眼力却是一流的,郝阳刚和路玄、小曼结了盟,他们这个队伍得到的信息,应该就是范府中最多的。
比起冷漠孤寒的路玄,郝阳刚起码看着是个好沟通的人。
要是郝阳刚等不到他们碰头的时候就死了,路玄未必会把信息透露给他们。想到这里,她自然要趁郝阳刚现在还活着的时候,想方设法打听点有用的东西出来。
想必对方刚才也看出来了,神色才会如此讥讽。
小心思被直接戳穿,她多少也有些下不来台,毕竟昨天的时候,郝阳刚还帮过她。
可副本里,谁不是为了活着呢?
有些人为了套到更多的信息,不惜冒着副本难度指数级增加的风险杀害同伴,她虽然姿态不怎么好看,也不是什么滔天大错吧。
思来想去,这个副本里面,恐怕小曼是最幸运的,稀里糊涂地和两个最强的人组到了一队。
再想起自己第一天的时候还在担心她,结果小丑竟是她自己,卫宁越想越觉得憋屈,眼圈不由自主地红了。
这时候要哭出来才真是颜面尽失,卫宁接连做了几个深呼吸,极力遏制自己过于颤抖的呼吸和过于泛滥的情绪。
卫宁原以为郝阳刚会接着说几句讥讽的话,或者至少评价几句她的失态,但对方什么都没有说,让这可贵的沉默一直保持了下去。
在这不算很短的时间里,除了木柴燃烧的声音,她什么都没有听到。
柏易抱着双臂,像是没有看见她的失态,一言不发。
卫宁好不容易调整过来,用力擦了几下眼睛。顶着微微发红的眼眶,她声音沙哑地对柏易说:“抱歉。”
柏易没说话,随意地冲她摆了摆手,似乎并不在意。
卫宁怔怔地看着他,这时才发现自己走了眼。
郝阳刚这人长得虽好看,却是那种带有压迫感的英俊,眉尾锋利,眼神看着人时,有种森然的寒意。
这人很可能和路玄一样,是个狠角色。
只是他此前向来说话都是笑嘻嘻的,待人和气,有问必答,进副本之前还出手搭救了被罗山和金石骚扰的小曼,卫宁才以为他是个好沟通的人。
现在,她从那双眼睛里看到的,只有一种很淡很淡的漠然,好像她从来不曾入过这个人的眼。
这种被眼前的人视若无物的感觉,让卫宁心中被强压下去的心绪又翻涌起来。
她忍不住辩解道:“其实我只是想,大家都在同一个副本里,如果有人有幸优先拿到有用的信息,及时分享出来总是好的。都是进了塔的人,谁都没必要太藏着掖着……”
“藏着掖着?”柏易缓慢地、一字字地重复了一遍她说的话,语气倒是听不出什么,眼皮懒洋洋地抬了一下,卫宁只感觉到一道极冰冷的目光。轻飘飘地从她绷紧的面孔上掠过。
被他看这一眼,卫宁努力挺直的背脊都颤了一下。
一直倚靠在墙壁上的柏易站了起来,他一边掸去衣袖上的灰尘,一边慢条斯理地道:“双向的信息交换,也得讲究个你情我愿。至于单向的打听么……”
他停顿了一下,卫宁的呼吸也跟着停滞了一下。
对面那个高个子男人,这时又露出了一个笑容。如果没有方才的对话,恐怕这又会成为卫宁觉得对方是个“和气人”的重要论据,但此时此刻,她只觉得对方给她的印象极为割裂,割裂到她觉得对面这个人近乎怪戾。
她看着那个人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用极和风细雨的语气,轻言细语地道:“这么说吧,我愿意说就说,不愿意说就不说;至于我想什么时候说,也轮不到你来教育我。”
卫宁喉头一哽,一时竟然被怼得说不出话来。
她在副本外面事业就很成功,进塔时已经做到了大企业的高层;进塔以后过副本的进程也算顺利,爬到第四层,还刷到了进度过半,在组织里也是说得上话的人物。
她又向来长袖善舞,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加上从不轻易得罪人的性格,谁对她都是客客气气的,这还是头一次看走眼,又吃了瘪,想反驳还说不出口——因为对方并不欠她什么,反而是她想知道的东西更多。
她只能把这口气咽下去,哪怕噎得直瞪眼也一样。
她的胸口起伏个不停,柏易却没多看她一眼,掉头走向了厨房的角落,一边走,一边冷飕飕地道:“火。”
糟糕,上头了,忘了看着火!
卫宁吓了一跳,以为炉火出了什么问题,立马添了把柴,蹲坐下去拨弄。
但仔细一看,就发现灶膛里的火焰烧得通红,没有一点要熄灭的迹象
她看向那头的柏易,不敢置信地道:“郝阳刚,你——”
柏易已经在条案边放松地坐了下来,漫不经心地耸了耸肩。
那懒洋洋的姿态配上绝佳的容貌和身材,换个时候值得击节赞叹,但卫宁只觉得自己头顶要冒烟——气的。
“怎么?我又没说它要灭了。”
冷静,咽下去,看着火。
卫宁咬了咬牙,她现在不想别的,只想把刚进副本时眼瞎地将面前这个男人归类为“和气人”的自己脑子里的水全控出来!
她两眼直勾勾盯着炉火,决心意念将自己的嘴缝上,再也不和柏易说话了。
她不说话,柏易自然乐得轻松。
他倒不是认真生卫宁的气。过了这么多副本,道德绑架他的人多了去了,卫宁这样的,离那最坏的10%大概还差了80%,顶多是小心思多了一点。
但这不代表柏易愿意浪费时间,去应付她花样百出的试探。
从注意到管家的餐盒不在这里开始,他就决定在厨房再等待一段时间,因为就算管家的餐盒会消失,其他所有人的餐盒都会消失,但是卫宁的餐盒,一定会出现在条案上。
她是唯一一个不需要柏易送饭的人,如果她的餐盒在某个时间点出现了,就说明确实有“人”,或者某个其他的机制取代了柏易的“工作”。
如果能找出这个“人”,或者找出这个自动运行机制,一定是关于副本核心的有效的线索。
他准备在这里坐到中午,又不想同卫宁虚与委蛇。正好对方说了他不想听的话,他当然就愉悦地顺水推舟了。
别说是你推我挡的假意试探,哪怕仅仅闲聊,也是耗费精力的事情。
柏易是个愿意最大限度节省精力的人,能让他从这些事里获得愉快的体验的,只有那一个人。
暖烘烘的厨房里,男人英俊无匹的面孔上,那点冰冷的讥嘲之色似乎终于被这暖意融化了。英俊锋利的眉目间,终于氤氲出了一点微不可见的笑意。
周遭安静而温暖,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蔬果香气。
身边只有炉灶中,火舌舔过干燥的木柴发出的燃烧声,毕剥作响。
卫宁紧了紧手上对她来说过于宽松的手套。
她昨天第一次干这个活儿,没有经验,又想着副本里的线索,分了心。手套不知不觉中滑脱了一些,她没有察觉。
铁制的火钳深入灶门拨弄之后会变得很烫,她把火钳拿出来时,没有保护的手腕无意中碰到了火钳。
那一下烫得,可真是钻心的疼。
好在只烫伤了一小块,伤口虽然有点深,面积却不大。在副本里,这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伤。
范府的卫生条件自不必说,外面又是严寒的冬天,她不需要担心伤口感染的问题。
一直疼痛着的烫伤留在胳膊上,更像是个提醒。
那之后,她打起了全副精神,再也没有小看过这个烧火丫头的“工作”。
除了刚才……
想起自己方才的情绪失控,她心中忍不住又升起了一股怨念。
别说塔里面了,在塔外面,她的工作性质也让她算是阅人无数。进了塔之后,在副本这种时刻面临死亡危机的环境里,无论是善意还是恶意,都会变得更加直白,甚至完全不加掩饰。
略通皮毛的心理学常识和不算很难的逻辑推理,已经足够她看清楚副本中的大部分人,之前几乎可以说是无往而不利。她多少有些自得,没想到转头就在郝阳刚身上翻了个大的。
现在想来,“郝阳刚”这个假名就已经昭示了一些什么。
她隐晦地看了厨房的角落一眼。
男人背靠在墙壁上,两条长腿一条伸直,一条屈起。一只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另一只手自然垂下,是个非常悠然自得的姿势。
修眉俊目的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双目放空,也不知道思绪飞到了何方。
卫宁:“……”
她只觉得对方在摆烂,因为她已经和这个男人在厨房僵持了半个小时以上了。
而且……什么样的人才会给自己起个谐音“好阳刚”的假名啊,简直毫无审美可言!
长得再帅也没用!
事实上,柏易倒也没有她想象的那么悠闲。
他的双手在膝盖上交叠起来,骨节清晰的手指不断敲打着手背。黑漆漆的双目微微阖上了,看似惫懒的外表下,大脑正在高速运转。
他在思考着进入副本以来所有的线索,试图整理出一个清晰的思路。
在副本中,傻子只知道逃跑,聪明一点的人会考虑怎么对付眼前的鬼怪,最聪明的那批人会选择直接思考副本的机制并破解它。
但柏易想得必须更多一点,他必须考虑“塔”的用意。
从知道副本的机制是和鬼抢夺自己的肉身之后,柏易就开始觉得,塔把他扔进这个副本的目的十分可疑。
诚然,他从来没有和“塔”正面交流过,甚至几乎每次都是在沉睡中忽然接到某种莫名的预兆,再被直接扔进最难的、或者被污染过的副本。
再或者,就是像他和荆白初次相遇的“陈婆过寿”副本,因为条件过于苛刻,多半是因为找不到合适年纪的小孩,就直接把他塞进了小孩的身体里。
但这个副本,他不仅不是最合适的人选,反而是最不合适进来的一个人。
塔明明知道副本的内容,却还是把他塞进来了。
青年轮廓深刻的眉目间闪过一丝阴霾,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它最好不要成真。
不知道又过去了多久,也不知道郝阳刚为什么还坐在厨房,卫宁已经假装他不存在了,舒舒服服地盘腿坐在地上,一心一意盯着灶膛。
刚才发生的事情已经足够尴尬,为了避免和柏易对视,她现在几乎不转头往左看。
炉中的火焰跳动了几下,卫宁侧耳细听后,熟练地用空闲的左手在周围摸索了几下,没有摸到想要的东西。
她忍不住无声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之前搬过来的柴烧完了,得去拿。
两口大灶昼夜不停地烧着,卫宁大概隔一个小时左右就得去抱一堆柴过来,一天下来的消耗卫宁昨天大致计算过,是个相当惊人的数字。
她烧的柴也不知道是不是于东劈的,反正非常诡异,因为不知道是怎么运过来的,又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她用得格外心安理得。
现在比较尴尬的是,厨房的木柴堆在柏易所在的角落。
她得活命,炉灶里的火就不能熄。卫宁犹豫了片刻,还是放下了不重要的面子。
她轻手轻脚地站了起来,向柏易所在的位置走去。
柏易保持着那个靠墙的姿势,只是双臂环抱起来,目光意味不明地看着桌上的案几。
卫宁隐隐感觉到柏易好像在看她。
她心里奇怪,想对视回去,又觉得尴尬,便用余光悄悄瞥了一眼。虽然有点憋屈,但也没办法,形势比人强。她要是个拎不清的,也活不到这会儿了。
谁料这不看还好,一看,她忍不住吃了一惊——那油光锃亮的黄花梨木案几上,不知道何时,竟然摆上了好些碗盘!
她虽然匆匆扫了一眼,但也看出来都是好菜,郝阳刚凭什么吃得这么好?
卫宁昨天又不是没吃过饭,深觉范府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打工条件极差。她干了一天活,只有两个冷冰冰的粗面馍,还有一碗没滋没味的汤。
多亏人就在炉灶旁边,还能把馒头给热热再吃。
虽然弄热了口感也是粗劣至极,好歹不是硬得咬不动,不然这饭吃得更没意思。
郝阳刚哪来的这些个碗盘?
她觉得不对,当即转过头去,才发现桌子上的这些餐食看着比昨天好,却都是动过的:喝得剩半碗的八宝粥;吃了一半又丢回去的排骨;还有最嫩的菜心没了的炒白菜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