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塔(无限)by镜飞
镜飞  发于:2024年09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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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刻,所有人都明白了白恒一的意思。
荆白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的口袋,他和白恒一的证件还在。
兰亭和王坚也第一时间拿出证件,确定了季彤身份卡的变化,应该就是在纸人重叠之后出现的。
一片安静中,忽然响起“咔”的一声。众人这才发现,方菲手脚极快,把自己和周杰森的纸人叠在了一起。
顷刻间,代表她自己的那个缺了一条腿的纸人也消失了,变成了一个空白的纸人。四肢完整,是没有性征的人体的形状。
方菲似乎已有筹划,没等人开口说下一步,见立体形态的纸人出现,马上用手中的红线,迅速将纸人缠了起来!
众人都屏息凝神,注视着她的动作,她也不介意众人的观察。红线往纸人身体缠的那一刻,纸人原本空白的面目,竟然逐渐浮现出淡淡的五官。
红线在纸人身上缠得密密匝匝,像穿了一套红色衣裳,红线也越缠越短。缠到纸人肩膀处,只剩短短一截,这时,纸人脸上的五官已经可以看得非常清楚了。
和方菲没有一点关联,是闭着眼睛的周杰森。
季彤怔怔地说:“可是,周杰森不是已经……如果要剩下一个人,那也应该是方菲……吧……”
方菲看到浮现出周杰森的脸,神色反而镇定了下来。
她没有看发问的季彤,双目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荆白,用非常肯定的口吻道:“因为实际上,在真实的世界里,并不存在方菲,只有周杰森。对吗?”
在所有人或震惊或惊疑的寂静中,她语声柔和的发问,竟似石破天惊。
荆白沉默不语,白恒一在他身后,冲方菲轻轻点了点头。
明明几个纸人好端端站在旁边,事实上却并不存在?
不仅他们不存在,连带着这个世界,竟都是假的么?
可几个纸人,无论是方菲、或是王坚、罗意,乃至白恒一,神色都十分淡然,似乎对此并不意外。
此时再看天边的那道漆黑的裂隙,众人心里都有所感觉——或许月老方才那一剑,并非真的用力过猛,而是为了提示他们。
白恒一见众人面面相觑,只好接着解释:“其实神像本身就暗示了这件事,只是我们之前一直被蒙蔽了。月老用剑影杀死神像,又是一次提示。
“月老临走前的行为,已经解释了季彤听到的那段话。等荆白提问月老,月老回答抱中守一,就基本可以完全确定了。”
荆白就是那个时候完全明白了。他正是因为想通了其中关窍,才会怀疑白恒一早就知晓,把他单独拉到一边质问。
分身万象,一点灵通。这里其实指代的对象很广泛,既指村子里的众人、也指神像,甚至最后也指月老。
所有的小神像,和清净殿里的巨大神像的本体都是相通的,共享五感的恢复进度。
月老的剑影,一生出二,二生出三,三把剑又化身无数,在杀死神像之后,又合为一把剑,回到月老手中。
发乎界外,存乎其中。
如果明白了世界是虚拟的,就能理解这句话。发自外界,却存在于这个世界里。
天清地浊,太虚立洞。
这里,兰亭的解读其实已经对了。这句话看起来是解释宇宙的形成,其实也暗示这里是开创的一个“新世界”。
无有法相,体性本空。
白恒一说到这里时,季彤和罗意同时露出震惊之色。
今日凌晨,他们回来的路上,季彤刚刚听到这句话,还在试图“其义自见”,白恒一当时初步分析过这段话。他曾说第三句太玄了,直接跳过不解释,但这时两人都想起来,他解释过第四句。
“体性,是体和性。体是一个东西的实体,性是它的性状,体性本空,是说这个东西——”
其实并不存在。
“这个东西”,说的竟然是纸人。
季彤的手微微发抖。她看了一眼身边的罗意,又不由得深深地注视着白恒一。
青年的语气和当时很像,极其平缓,好像正在解释的,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事。
他当时说的时候……难道就已经知道了吗?
最后,荆白问能否和纸人一起离开这里,月老的回答是“守中抱一,其为解也”。
字面意义上,他已经给出了解法。
所以方才兰亭解读的时候,就已经非常接近真相了。
白恒一道:“就像兰亭说的,月老这句话里,‘守中’,是把握本质;抱一,是道生的那个‘一’。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①阴阳的结合,也是对立与统一的‘一’。”
兰亭若有所悟。她看着季彤和罗意头上一模一样的“气”,再看白恒一和荆白头顶的,忽然便明了,为什么荆白不自己率先尝试了。
虽然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但他和白恒一,确实是不一样的。
季彤仍然在非常努力地试图理解,指着罗意道:“所以,我是阴,阿意是那个‘阳’?”
白恒一早看出她不太有玄学这方面的天赋,道:“不是非得按男女这样来理解。如果还是不懂,你可以联想一下阴阳太极图,是否白中有黑,黑中有白?无论黑强白弱,或是黑弱白强,都是两色,不能单独存在。”
季彤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方菲。
白恒一摇了摇头,向她示意自己手中的木盒。
他轻声道:“木盒里面有两个纸人,也就是同时具有‘阴’和‘阳’双面的能量。所以,无论是哪一方活了下来,只要拿到了木盒,就依然算赢。”
方菲这时突然道:“其实就是矛盾的对立统一。相互依存,互为条件,谁也不能单独存在;一定条件下……可以相互转化。”②
说到这,季彤就彻底明白了。她狠狠一拍脑门:“这不是以前读高中的时候哲学的内容吗!”
方菲冲她笑了笑:“我也没学过,可刚才忽然就想到了。”
季彤恍然——那就是周杰森学过了。
她转过头,看着身边的罗意,此时此刻,心中便升起复杂的感受。
罗意,竟然是一部分的她自己?
兰亭身边的王坚,显然弥补的是她身体体能上的不足。
而罗意……她心里微微一动,便知道到底是弥补的自己哪方面了。
可是,哪怕知道了这一点,如果世界都是虚妄的,他们应该如何离开这里?
季彤心中犹在震动,方菲却忽然拿出了火折子。
她方才就站在了离众人稍远的地方,此时没有犹豫哪怕一刻,单手掀开了火折子的盖子。
她长得文秀,说话也很温柔,动作却非常利索。
罗意离她最近,见势不对,先叫了一声“方菲”,要走过来阻止她。
方菲左手拿着火折子,冲他晃了晃,示意他不要过来,右手紧紧握着周杰森的那个闭着眼的纸人,平静地说:“其实我刚才就觉得,这纸人这么裹起来,就像个鞭炮;剩下的这一截,又特别像个引线。”
她这样说着,点燃了纸人脖颈处支出来的那一点红线,随后语气平和地笑了:“本来觉得这个纸人是杰森的,还不太好意思烧了它。但既然是我自己的,我就做主了吧。火折子在我手里,我觉得,应该就是这么用的。”
那根红线连带着纸人,立时熊熊燃烧起来。
纸人不怕烫,方菲也没有要逃避的意思,将红线和纸人都握在手中,没有脱手。可纸人和红线的火焰看似热烈,却丝毫没有蔓延到她身上。
只是,在阳光下,所有人都能分明地看见,她的身形越来越淡了。
彻底消失之前,她冲众人点了点头,笑着说:“谢谢各位。”
红线和纸人的燃烧没有留下丝毫灰烬,而方菲消失之后,她原本所在的位置却忽然落下了一张身份卡。
罗意捡了起来,无声地展示给众人看。
那是一张周杰森的身份卡,写着他们都不知道的、周杰森的真名,周超勇。
照片上的他笑容开朗,身份卡亦是完整无缺,看不出任何裂痕。
罗意左手还拿着季彤的两截断卡,上面的名字依然写着季彤这个假名,两相对比,十分鲜明。
罗意是知道她真名的,此时便知此事势在必行,对季彤笑了笑。他垂下视线,看了一眼季彤手中的纸人,温声道:“你去吧。”
距两人一步开外,兰亭和王坚紧紧地拥抱了一下。
王坚依旧沉默寡言,不发一语。兰亭摸了摸王坚空荡荡的右手袖管,浅浅勾起唇角,说:“从前只当你是来助我的,原来……”
她顿了顿,道:“这些话早就该说的。不管你是谁,这些日子以来,我很感谢你。”
季彤此时大脑一片空白,听见兰亭对王坚说的话,只能含泪对着罗意拼命点头,说:“我也是……我也是!”
兰亭体质虽弱,心性却出乎意料地坚定。她和王坚郑重地告了别,很快便完成了出去的步骤。
兰亭的纸人是由王坚点燃的,却是她自己将燃烧的火焰捧在手中。王坚握紧她的手,身体和她一起逐渐淡去。两人不约而同地向几天以来的同伴挥手告别。
身影消失的最后一瞬,兰亭向季彤眨了眨眼,说:“彤姐,别笑我的名字啊。”
季彤本来已经在擦眼泪了,却被她这句话逗笑。下一秒,两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只有一张完整的身份卡掉在了地上。
季彤把兰亭的身份卡捡了起来,这下真擦着眼泪笑了:“难怪她化名叫兰亭……”
荆白依然不发一语,白恒一好奇道:“她叫什么名字?”
季彤给他看了一眼,这下,连白恒一都吃了一惊。
黑发的少女,看着镜头,目光沉静。照片旁边写出她的姓名,三个字:王惜之。
和写《兰亭集序》那位大书法家同音,难怪了。
季彤和罗意盘桓了片刻,罗意催促之下,季彤最终还是点燃了自己的纸人。在消散之前,她也紧紧拥抱了罗意一下,对荆白说:“路哥,外面见!”
荆白也冲她点了点头,说:“再会。”
她和罗意的身影消失之后,身份卡同样掉落在地。白恒一去捡了起来,上面写了她的真名,纪丹萍。
白恒一复读了一遍,觑着荆白依然没有表情的面孔,轻声道:“真名还是有必要记住的,出去以后可能会……”
荆白猛地抓住了他的手,不让他再继续说下去。
直到所有人都离开了,荆白才毫无保留地展露了他的情绪。
青年向来冷淡的面容上,镇定和冷静早就已经消失无踪。
白恒一看着他的眼睛,能感觉到其中火焰一样燃烧着的痛苦和愤怒。
他早知会走到这一步,虽然这从来不是他的本意……
他也很想问荆白,不是此刻的,而是进入副本之前的。为什么要让我来担任这个角色?为什么要选择让自己再承受一次这样的痛苦?
哪怕荆白这样痛,白恒一竟然无法也从他的声音中听出来任何指责的意思。
眼睛里烧着的火焰,再说出来时,好像已经只剩下了灰烬一样的疲倦。
他抓着白恒一的手极其用力,让原本没有触感的纸人都觉得是手臂隐隐生疼,语气却很轻。
白恒一怔怔地听着,听他一字一句地说:“白恒一,你说你爱我,我信你,一直到现在我都信。可是,我说我爱你……你真的相信过吗?”

别说这不是荆白逼问人会有的语气,就算相对他平时说话,都显出几分无力。
白恒一知道自己只是纸人之身,但听到他这么说话,胸口依然一阵抽痛。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非常艰难地说:“怎么会,我从来没有……我一直觉得我很幸运……”
白恒一见过很多人,人品好的不少,但也没那么多;能做朋友的是少数;适合做/爱人,或者说会去爱人的,凤毛麟角。在这丁点人中,白恒一能看得过眼的,从前未曾有过。
荆白这样的人,做朋友可靠,做\爱人只会更幸福。因此他虽然急得语无伦次,却没有一字是虚言。
能被荆白爱着,是件很幸运的事。可惜白恒一还差了一点运气,因为他死了。
荆白依然牢牢抓着他的手腕,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我们和兰亭他们不一样,你不是我的分/身。你自己也知道,是不是?”
白恒一轻轻叹了口气:“我确实知道。”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太阳依然朗朗地照着。天空虽然被月老划破了,可似乎没有破坏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律,日月的更替仍然在继续。
他怎么会不相信荆白爱他呢?
他来到这里的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刻,就已经失去记忆,变成一张白纸。
白恒一当时也把自己当纸人。他脑内全是被植入的假的记忆,自己还浑然未觉,只知道不能违背红线媪的要求。
荆白却在当时便直接和他交代了自己失忆的事,后面更是知无不言,有什么危险都挡在他这个立场不明的纸人前面。
这其中蕴藏的感情,白恒一不是不知。
在棺材中恢复记忆之后,滔天的爱意在胸中翻涌,犹如翻江倒海;可同样升起的,也有不得不再次面临分别的痛苦和伤怀。
从兰亭确认他的“气”和荆白不一样,连黑白分布都说出来之后,白恒一心里就很清楚了,所谓的“气”,就是污染值。
污染值是“塔”和每一个人绑定的数据,每次出副本,“塔”都有自己的方法来进行判定和结算。
白恒一不敢说自己掌握了它的计算方法,但他一定是最了解这个数值的人。
兰亭的能力确实特异,凭一双眼睛,竟然就能瞧见人的污染值。
如果不是彻底失忆了,有她这样的人在,这个副本破解起来应该很轻松。
按兰亭的说法,季彤和罗意、周杰森和方菲的污染值,不仅黑白分布也一样,连形状和云体都毫无分别。
对白恒一来说,这基本就是明示:纸人和带编号的人,一定有一方是另一方的分/身。鉴于荆白是活人,他又死了,那么是分身的人,就一定是纸人这方了。
如果其他纸人都是活人的分身,为什么荆白的纸人是自己?
当时没有季彤听到的信息,白恒一尚且无从得知连这个世界都是假的。他只知道从恢复记忆起,荆白脖子上的白玉就不见了。
他在心里十分担忧荆白的近况,不知道他付出了什么代价,想了什么办法,竟然能把自己弄进这个副本。
一起过范府的副本时,荆白虽然没向他透露过白玉的作用,白恒一心里也有过些猜测。
有罗山和金石那两个东西做对比,荆白仍然来得最晚,可见身上的污染值高得离谱。白玉既然能吸收白恒一的净化之力,很可能就对压制他的污染值有好处。
若它只是个装饰,白恒一不会硬撑着最后一口气,给荆白修复白玉——他那时候把自己同化进了整个范府的“汤”里,当真是疼得恨不得死了。
费了这样大的力气修复好的白玉,白恒一原本指望在自己死后,它能给荆白一些助力,直到他顺利出塔。
谁知道他莫名其妙地复活在了这里,荆白身上的白玉却没了,因为这副本的缘故,还失了忆。白恒一知道自己没法问出个所以然,只能在心里默默着急上火。
最要命的是,把一切全忘记了的荆白,却从未因为失忆而失去他的敏锐和聪明。他很快就察觉白恒一身上有异常,只是碍于两人之间的信息差和副本的有意误导,始终无法意识到真相。
白恒一虽然推出木盒里多半就是副本的谜底,却也抱着瞒得一时是一时的心理。
如果纸人是人的分/身,那就更不可能出得去副本了。但那时,他还以为荆白在出副本之前能恢复记忆,起码能问清楚玉的事情……
可惜,等到季彤听到的信息出现,连这个希望也破灭了。
“塔”的副本本来已经像是一个梦,而这个副本……是个梦中之梦。
白恒一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机会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了。他很快平复了心态,决定了自己的唯一目标:尽可能不影响荆白的副本进度,让他平安出去。
等回到家里时,他以为自己已经都想得很明白。可当他直视着荆白,看着那双为自己流过泪的眼睛,他没有办法再含糊其辞。
他最后只能让荆白看着自己的眼睛,发自内心地照实承诺:“我确实从季彤说的话里听出来了其他信息,可这信息,和我们需要去找神像破局无干,此时说出来,更对你有害无益。”
他看得出荆白的情绪,荆白当然也瞧得出他说的话是否发自肺腑,神情有所松动。白恒一趁热打铁,补充道:“也就是几个小时的事。如果我们能活着到月老祠,我保证再无隐瞒,全都告诉你。”
他说得诚挚,荆白这才点头应了,再次放了他一马。
此时此刻,副本的谜底已经破解,是时候兑现他的诺言了。
荆白还在等他的答案。白恒一看着他的双目,依旧黑白分明,明亮清澄。他的眼神看上去那么希冀,又透出几分不自觉的茫然。
白恒一知道他在希冀什么,更觉心痛。他抬起没有被荆白握着的那只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尽可能地维持着平静的语气:“荆白,此前一直有所隐瞒,是不得已。其实……你把我从棺材叫醒之后,我想起了做纸人之前的记忆。”
荆白脸上露出惊色,白恒一却越说越快,因为若不如此,他就再也说不出口了。
“我们的确早就认识,可在你来到这里之前……我就已经死了。”
荆白猛地睁大了眼睛,神色剧震!
他下意识地将白恒一的另一只手也握在手中,自己尚未觉得什么,但白恒一却注意到他神色极速转冷,透出一种刀锋般的冰凉和凛冽。
他只问:“怎么回事?”
白恒一听出他的语气非常危险,心中暗叫不好。
他笑了笑,看着荆白目不转睛盯着他,眼神锐利专注得慑人,把声音放得更温和:“人有失手,马有失蹄。我当时在一个和这村子差不多的地方,何等危机四伏……一时失算,只好死了,怨不得谁。”
他把自己的死亡说得轻描淡写,尾音甚至说得上轻快。可惜却并未起到他想要的效用,荆白听完他的话,直勾勾地盯了他片刻,忽然斩钉截铁地说:“是因为我。”
他显然非常确信,甚至没有问“是不是”。
白恒一脱口否认:“没这回事!”他顿了顿,才很惊讶似的,又问:“你怎么会这么想?”
荆白眼眶已经开始发红,从听白恒一说出那个“死”字,他就感觉一股莫名的情绪积在胸腔,热烈的,沉甸甸的,像一把不熄的火,在他的心脏里熊熊燃烧。
这让他更加确认自己的结论。
“因为你说,怨不得谁。”荆白复述了白恒一这句话。
他的脊背依然很直,但白恒一对他的情绪波动十分敏锐,瞥见他已紧绷到微微发抖的程度:“如果和我没有关系,或者我不在……你肯定会说,是你自己的失误。””
白恒一哑然失语。
他顿了顿,道:“你确实在……但我可以发誓,那不是你的错。”
他说到后面几个字,语气愈重,是强调的意思。荆白却拧了起来,手里攥着白恒一的胳膊不放,脸却低下去,不肯再看他。
白恒一见荆白状况不对,心里发急,用了些力去挣。荆白总不至于真的折了他的胳膊,只好由得他挣脱出来。
白恒一这才得以凑到近前,几乎要贴上荆白的额头,一手揽着他的背脊,一手去摸他的脸。
手上是湿润的。
指尖触到湿漉漉的睫毛的那一刻,白恒一心头大恸。即使极擅按捺情绪如他,此时喉头也开始发梗。
他此时已经不知颤抖的到底是荆白的脊背,还是他自己的手掌,也或许兼而有之。总之,他只能压低嗓音,尽可能维持声线的平稳:“真的不是你……或许也算不得是我。是那个地方本身已经不对了。”
荆白抬起眼睛,白恒一正注视着他。峻拔的眉骨下,漆黑的双目深深的,目光温柔,好似一片浩渺烟波。
我也在那里,他却死了。
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哪怕是块坚冰,也难不融化。荆白不敢想象自己曾经接受过那样的结果。
他被白恒一瞧得心头发软,手中动作却一刻未停。
白恒一见他轻轻眨了眨眼,眼睫仍是湿润的,一颗眼泪将将落下,下意识伸手去擦。这时,忽然感觉怀中一空,荆白已经迅速往后退了一步。
白恒一愕然地垂下视线,见青年修长五指间,不知何时,已经握了一卷捆好的红线。是方才趁他不备,从他怀中摸出来的。
荆白的眼眶仍旧发潮,润润地红着,神色却已经平静下来。
白恒一看着青年镇定的面容,一时竟有些失笑:“一别……好吧,也不知道多久。你都学会骗我了?”
他没有生气,更多的是无奈。说实话,这不像荆白的作风,倒像是他自己干得出来的事情。
火折子原本就在荆白身上,木匣则由白恒一保管。荆白当时要给众人演示折叠的方法,便将木匣中的纸人拿了出去。现在连他身上的红线也被荆白悄悄收走了。
荆白拿到了所有的东西之后,纷乱的心绪安定了许多,他用衣袖随意擦了擦脸,嗓子仍然是发哑的,只说:“没有骗你。”
他是真的心神大乱,但白恒一当时主动凑了过来,空出胸膛,确实也给了他机会——哪怕白恒一身上只有红线,荆白也不放心他再拿着了。
虽然出去的条件有三个,但白恒一这人主意多,还有自己没有的记忆。荆白实在不知他能想出什么办法,不如把所有东西都收到自己处。
他说话间,又往后退了几步,才拿着身上的三件东西,干脆利落地对白恒一宣布:“我不出去了。”
白恒一没急着答话。荆白一边戒备地留意着他的举动,一边不动声色地发愁:还得想个稳妥的办法,把这几件东西彻底毁了才行。

第366章 阴缘线
白恒一没有选择逼近,加重荆白的紧张情绪。他只是摇了摇头,走上前去拉紧闭的月老祠的大门,果然没能拉得动。
他只能转头冲荆白叹气:“你看,我们已经离不开这间月老祠了。”
事实上,按之前斗法时神像召唤来的纸人数量来看,别说他们之前的那间房子,或许连村子都不剩什么了。月老祠很可能是这座村落唯一剩下的东西。
“这儿没吃没喝的,哪里都去不了。”白恒一退回荆白坐着的地方,叹气道:“连牢房的待遇都不如,你确定么?”
荆白神色淡然,道:“起码不是一个人坐,我应该也不需要吃和喝。”
他盯着白恒一,重复了神像说过的话:“神像和月老说过这句话,‘六尘原是假象,六识更是虚幻,六根本应清净。’这是什么意思,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白恒一这才想起,自己解释六识的时候,曾经顺口给荆白带了一句“六尘”的概念。
眼耳鼻舌身意,是为六识。眼识所能见之色彩、舌识所能尝之甘味,便是对应的“尘”。
荆白对信息何其敏感,神像说了之后,他就明白过来了。
如果纸人是本人的分身,离开这个世界,意味着两人一起消散……那么,所谓的“本人”,当然也不是真的“人”。
虽然他相对白恒一,能尝到味道,触之有所感觉,也都只是“尘”的一部分,应该都是假象。
现在想来……难怪昨夜回去小院之后,虽然备有食水,白恒一却没再问过他饿不饿,应该也知道他并不是真的需要。
不过,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荆白偏过头,隔着几步之遥,看着白恒一,道:“就算需要,也没什么。”
反正白恒一都是出不去的。看其他人之前消失的样子,他如果离开、死去或者消失,白恒一估计都会跟着消失,这样反而更好。
荆白心意已决。多活一天也好,三五天也罢,横竖他打定主意不出去了。
别说这个村落,哪怕整个世界只剩这间月老祠,白恒一和他至少是在一起的。
白恒一拉不开门,便掉头往回走,要坐到荆白身边去。
荆白见他朝自己走过来,把怀里的东西都收了起来。
他是当真想毁掉道具,可思来想去,纸人是不敢动的,不然很可能会两人都直接消失;火折子,天黑以后还能用得上,唯一能毁掉的或许就是红线。
这东西有些神异,他已经试过了,无论如何用力也扯不断。如果拿火折子,不知能不能烧掉……
白恒一越走越近,荆白下意识把几件东西捂在怀里。
白恒一见他几乎有些风声鹤唳了,只好无奈地举起双手,走到他身侧:“我发誓,一定不拿——现在我可以坐下了吗?”
荆白双目直视着他,见白恒一眼神恳切,才默默点了点头。
白恒一松了口气,在他身边坐下。
月老祠在他们供奉月老时曾经扩大过,大堂十分宽敞。白恒一和荆白并肩靠在大堂的朱墙上,偌大的院子里,此时只有他们两个人。
阳光洒落在青石地面上,远处的铜制香炉上,给万物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辉。无人打扰的午后,竟也可以如此安宁祥和。
太阳渐渐往西沉了。
两人坐了半晌,白恒一却觉得越来越奇怪了。他转头看了一眼荆白,青年倚在墙上,目光遥遥望着前方,却似乎留了一部分注意力在他身上,见他转过来,就坐直起来,问:“怎么了?”
白恒一注视着他,纳闷地问:“你怎么什么都不问?”
荆白双臂环在胸前,神色一如往常,坦荡直率。见白恒一问起,脸上还显出几分不解:“问什么?”
白恒一更觉诧异:“你不好奇么?诸如我们俩的过去,如何认识,你以前是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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