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疼,长的时候才是最疼的。他其他部位的触觉不明显,但眼睛不是,因为那是红线媪用来控制他们的部位。荆白掀开棺盖,从棺材里把他叫醒的时候,他什么都来不及说,只感觉到眼睛处尖锐的刺痛。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飞速地生长,填满那个原本干涸的部位,但与此同时,他也能感觉到眼皮和眼睑好像被什么看不见的针来回穿梭着缝合。
可当时情况紧急,人还靠着棺材,脑子里是驳杂繁密的信息,敏锐的听力能捕捉到身边全火焰吞噬一切的声音,荆白还在语声急促地和他说着话。
白恒一只能忍耐。荆白扛着他往外走的时候,他疼得想把新生的眼球挖出来,也只能咬牙忍着,甚至不能发出声音,因为这样会分散荆白的注意力。
好在,在他们冲出火场之后,那疼痛很快也就结束了。
白恒一自己悄悄试着动了动眼睛,发现眼球能滚动,但眼皮已经被缝死了。
疼倒是还行,但是一用力就会有种拉扯感,很不舒服,他索性也就不乱动了。
唯一庆幸的,就是那帮纸人“整理遗容”的时候还记得把他的眼睛蒙上,这样荆白至少不用看到。
白恒一其实这次真不是故意想隐瞒。主要是眼睛长出来了,却又给他缝上,说明肯定是有什么条件没达成。一旦达成,估计这层线就会消失或者脱落,也就能看见了。
他自己猜测,事情的解决办法恐怕就落在玉女唱的那几句词,还有荆白手里的那根红线上。虽然目前还没什么头绪,那也是线索不够的缘故,以荆白的能力和行动力,最多明天就能解决。
当时虽然也疼,但是长眼睛的时候一并疼的,过了那个劲儿也就好了。但看上去就完全不是那个感觉了,毕竟是生生将两层皮□□了起来……
要是一两天以内就能解决,就没必要给荆白再瞧见了。反正他也瞎习惯了,现在眼睛长出来,可以说曙光就在眼前,甚至他都能感觉到真正的曙光了——再差,也比完全没有光感的时候强。
不耽误副本进度,又不算完全骗人,白恒一索性就瞒下来了。明明回来这一路也好好的,不知道荆白什么时候又瞧出来了,还动了这么大的气。
白恒一确实始料未及。荆白的脾气素来冷淡,但是那种非常稳定的冷淡。虽然不爱笑,但同样不爱生气,能撩动他情绪的事情不多。别人冲他笑他不搭理,别人冲他发神经,他一样不会搭理。白恒一根本没想到他会因为这件事动真火。
他真的生气了,白恒一当然也不敢再逗,等说完了,就低眉顺眼站在原地,等荆白说话。
可荆白偏偏什么都没说。
白恒一等了又等,等得心情从忐忑逐渐演变成疑惑,依然没等到他的回应。他忍不住往荆白的方向靠近了两步,低声道:“你气我便气了,红线媪那边,今日要是有什么吩咐……你别误了时辰。”
他为了安抚荆白,说话的语气极温柔平和。头微微偏着,专心致志捕捉荆白的动静。
荆白倚在墙上,他只是看着白恒一,目不转睛地看着,凝视着那张脸上两道被强行缝合起来的红线,这一刻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痛恨,同时又前所未有地无力。
白恒一脸上的缝线正在提醒荆白,真正掌控着白恒一的,不止是红线媪,也包括他自己。
无论是失去视力,还是恢复视力,从头到尾,白恒一只是他和红线媪之间博弈的工具。
他之前就隐隐有所察觉,此时只是认识到了真相。他发现他们现在的所作所为,其实就是一个分成好几局的赌局。
赌局一方是他,一方是红线媪,白恒一……
他之前曾同周杰森等人推测,白恒一等纸人是他们和红线媪合约的第三方,地位低于他们这些带编号的人和红线媪,不是他们真正需要对付的人。
但直到白恒一将缝线给他看到,他才意识到,这些纸人连第三方都算不上,他们只是牌桌上那颗展示结果的骰子。
纸人上门送葬,他找出破绽,救出了白恒一,这一局他赢了。白恒一眼睛长出来了,他且惊且喜,没有想到这视力能恢复原本就昭告了他的胜利。
红线媪一直通过眼睛来控制白恒一,眼球生长出来,眼睛还被缝上,无疑说明了她依然还掌握着这双眼睛。
荆白猜测白恒一眼睛没有复明之前,他都需要付出多余的生命力来“供养”白恒一。
但他如果赢得下一个赌局,白恒一完全复明,应该就会彻底摆脱红线媪的控制。
荆白知道自己或许已经走在了所有人之前,但他并不觉得快乐,因为顺着这个思路,越往深里想,他只会觉得越可怕。
如果复明意味着赌局的结束,那么作为一个纸人,行动自如的白恒一能够离开这个诡异的村子吗?
如果复明了,赌局也不算结束,那说明红线媪手中还有其他的筹码。那又会是什么?
最开始的时候,他只是希望白恒一能自由,如果必要,他可以替白恒一杀了红线媪,哪怕付出性命也无所谓,他并不觉得自己一片空白的生命有多珍贵。
但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他想得太简单,也把自己想得太好了。这个赌局,从头到尾就只和他和红线媪有关。
白恒一,他面前这个微笑着的,英俊的、鲜活的生命,只是他们手中的牌,局中的骰。
这一切甚至是早就约定好的,甚至这个赌约依然在生效,否则红线媪就不会让白恒一的眼睛长出来。
荆白知道,既然此时的自己绝不轻忽白恒一的生命,失忆前的他一定也一样。他只是怎么也想不通,当时的自己为什么要定下这个赌约。
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个问题在他脑中反复回响,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只能统统倾倒在自己身上。他不想让白恒一发现,只能用力攥着自己的手掌。
他甚至没觉得痛,直到指尖触到一点湿意,有些发滑,他才意识到手好像流血了。
他盯着手心渗出的血迹,直到听见白恒一喊他的名字,才终于回过神来。
荆白倚在墙上,看见白恒一小心翼翼地朝自己的方向走了两步。他的动作幅度很小,像是怕吓着荆白似的,提醒完他时间,又说:“没告诉你是我不好,但这个线,疼了开头那一会就过了。现在不动它就没感觉,就是看着可能有点吓人。何况,再坏也比之前那会儿好了。”
荆白看着他的脸,英俊的眉目,眼睛处比伤痕更狰狞的缝线横亘在高挺的鼻梁两边,嘴唇却是带笑的,神色竟然说得上沉静。
他总是在笑,荆白甚至觉得,从灵棚出来之后,他比之前还爱笑了。
可这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吗?
眼睛长出来了,又被缝上,这意味着什么,荆白能想到,白恒一难道想不到?
可荆白从这张脸上看不出任何波动——白恒一似乎不声不响地就接受了这一切。
纸人的身份对他影响真的有那么大吗,会让这样的人甘心让人摆布?
房间本就不大,荆白靠在墙上,白恒一往前走了几步,两人就已经隔得很近了。
荆白看他微微侧着头的样子,就知道是在找自己。他每次看到白恒一这样,心中都忍不住一阵酸涩,这次也不例外,索性一把攥住白恒一的胳膊,把他拉到身边来。
白恒一握住荆白的手,感到指尖一点湿润,惊讶地捧到鼻尖嗅了嗅,脸色就变了。
荆白一直看着他,当然也看到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说话时神色肃然,语气也很低沉:“你气我就罢了,不要弄伤自己。”
荆白却没有回应他这句话,任由白恒一将他的手握在掌中。他用另一只手去触摸白恒一左眼的缝线,感受手下那被红色细线硬生生锁死的、细微的肌肉的震颤。
荆白摸得很仔细,白恒一也没有闪避。荆白能摸到他肌肉的颤动,白恒一当然也感觉到荆白向来稳定的手,指尖竟然也在微微发抖。
很细微,相较他迟钝的触觉,或许比蝴蝶颤动翅膀更轻微,却在白恒一心底掀起猛烈的风暴,让他能言善道的嘴唇,一时竟然吐不出一个字来。
这原本应该是很亲密的氛围,两人却不约而同地沉默。这片刻时间里,荆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脑中究竟掠过了多少念头,最终问出口的却是:“你……你真的想复明吗?”
你知道复明意味着什么吗?
你知道赌局如果结束,你将会面对什么样的结局吗?
彻底摆脱控制,不一定意味着自由,也可能意味着消逝。
他说话时,眼睛一直盯着白恒一,不错过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但白恒一似乎早有所料,只是笑了一下。
荆白感到他的手落到自己的后颈上,却没有让他感觉到任何危险。微凉的温度贴在他绷紧的脖颈上,只让他觉得温暖和安全。
他肩膀微微松懈下来,白恒一轻声说:“有句话你跟我说过,我现在还给你。”
“不管复明意味着自由,还是别的什么……我都不在乎。”
“仪式已经开始,我们不能停下,也不需要停下。”
荆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看着他和自己越来越近,最后额头抵着额头,呼吸碰着呼吸。
白恒一唇角的弧度变得更明显,荆白凝视着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前所未有地空,也前所未有的静。
白恒一笑着说:“结局到底如何,我们走到终点再看吧。”
“我保证,我会陪着你……直到最后。”
这或许是一瞬间,又或许是片刻,又或许是许久。总之,荆白也不知道自己停顿了多长的时间,直到他感觉白恒一扶着他后颈的力道逐渐松开。
他心底一空,冲着那两片弧度优美的,带着笑的嘴唇,毫无章法地撞了上去。
纸人的嘴唇吻起来有些奇怪,竟然是凉的。
荆白这么说的时候,白恒一笑了,说:“怎么,吓着你了?”
他出门前还是把眼睛蒙了起来,但荆白现在已经能一眼瞧出他的情绪,知道他现在相当放松,是在开玩笑,便道:“不至于,你更不像人的时候我也见过。”
“有没有一种可能,那是因为我确实不是人……”
两人说话间,荆白忽然停了下来。这里需要拐个弯,他没有提前提醒,白恒一猝不及防,脚下险些绊住。他们两人这些天走路早形成了默契,荆白作为引路的那个向来很注意,因此白恒一立刻意识到,一定是眼前出现了什么变故。他握着荆白的手一紧,轻声问:“怎么了?”
“红线媪的住处……”
荆白脸上露出震惊之色。他眨了眨眼,确认不是自己看错,远处某个位置确实正滚滚冒出黑烟。他们离那里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以至于荆白还看不到那个红色的屋顶,但他很确定那是红线媪的房子所在的方位。
“着火了。”
“白哥,你们可算来了!”
季彤似乎是专门在远一点的地方等他们的,这是正冲两人招手。即使在这样的开放地带,滚滚的浓烟也呛鼻无比,熏得荆白眉头直皱。
面色冷峻的青年抬起头,眺望着熊熊火势,拉着白恒一走近了几步,问:“怎么回事?”
季彤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的,她明显是进过火场的,她无奈地道:“是卢庆干的……唉,就是二号,白哥你还有印象吗?就那个挺高挺壮的男的,伴侣是哑巴的那个。”
荆白当然还记得二号,当时几人在院子里短短寒暄了片刻,都交换了名字,只是卢庆这人行踪实在神秘,第一天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出现了。
荆白记得很清楚,卢庆和张思远一样,第一天的时候也选了需要修复“伴侣”,结果他的伴侣,那个看上去非常干练的短头发女性,在他从红线媪那里出来之后,眼睛就瞎了一只。
卢庆当时表现得非常愤懑,大部分人和他的选择不同,似乎也加重了他对其他人的不信任感。因此他没有留下来和众人一起讨论,带着他的伴侣江月明,率先离开了红线媪的院子。
张思远当时留了下来,不久之后就当着众人的面吐了血,但卢庆有没有吐血和其他不良反应,荆白就不得而知了,在那之后,他再也没见过卢庆,甚至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
他问季彤:“你这几天见过他吗?”
季彤果断摇头:“我也就第一天和他搭了两句话。卢庆这人吧,我感觉他自尊心挺强的,又是个谁也不信的独行侠——他这几天搞不好都有意避开了其他人。也不止我,应该其他人也没见过他。”
这倒不奇怪,毕竟第一天他也是,拒绝和任何人交流,自顾自带着伴侣就走了。
但他怎么忽然就情绪失控到要到烧房子了?最关键的是,他是怎么进去,又是怎么烧掉红线媪房子的?
红线媪的房子,向来都由她控制人的进出,每次都是自动开关,第一天时着实让他们惊诧了一番。平时不仅是门,连那层厚厚的黑帘子都是锁死了的。
如果不是红线媪主动放卢庆进去,就红线媪那栋房子的外围构造,卢庆都不太可能点得着,更别说烧起这么大的火。
荆白冲季彤点了点头,道:“我去看看。”
他说完也不等季彤的反应,抓着白恒一就走,季彤本来就是在这儿等他的,见状连忙跟上:“我也去!”
几人赶到院门外,只见红线媪那精致的红顶小楼,此时已是黑烟漫天,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焦糊味。还好墙砖是泥瓦的,周遭又没有什么建筑,因此火势暂时没有往外蔓延。
隔着没关的门,也能听见院子里十分吵闹,有人咳嗽得震天动地,有人高声争吵,还有匆匆忙忙的纷乱脚步声。
“咳咳咳咳咳咳!妈呀,呛死我了——”
“横竖这火救不了,别管了。”
“我想进去再看一眼……”
“你赶紧的出来吧,就你这身子骨一进去就熏晕了,我还得带你出来!”
不等荆白几人进去,已有好几个人从里面冲了出来。大部分脸上都比较干净,只有一个人有脸上很厚的一层灰,荆白多看了几眼,才认出来这是周杰森,罗意、背着兰亭的王坚跟在他后面。
荆白眉头一皱:“卢庆呢?他是没出来,还是走了?”
“他……”周杰森一张嘴,发现自己声音哑得像破锣,于是用力清了清嗓子,又咳嗽了几声,才忿忿地说:“别管他了,路哥,我跟你说,这人疯了!!”
荆白一见着他这样,就知道他进过火场,没有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而是直接问:“你进去了?怎么进去的?红线媪在不在里面?卢庆有没有说为什么要烧她的房子?”
周杰森刚被烟呛了一通出来,被荆的一堆问题劈头盖脸砸下来,懵了一下,才道:“路哥,是这样……”
他们在院子里等了荆白和白恒一一会儿,没见两人出来,便商量着先去红线媪那里瞧瞧。
等走到的时候,远远地,就瞧见红线媪的院子门开了半扇,打开的半扇处,站着一个短发的女人,打扮干练,神情沉稳,季彤认出来这是二号的伴侣江月明。
江月明显然看见了他们,她扭过头,不跟几人打招呼,稳稳站在门口前。
几人都觉得有些不对劲,互相看了几眼,季彤作为唯一和卢庆打过交道的人,主动上前去和江月明打招呼。
季彤不想把关系搞得太僵,几米开外就开始冲她挥手:“月明,几天不见,你还记得我吧?我是季彤——”
江月明只是哑,并不聋,她显然能听到季彤在和她说话,但仍旧目不斜视。听见季彤叫她的名字,却连头都不转过来看她,眼睛里像是看不见季彤这个人。
季彤越发觉得奇怪了。她又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想越过江月明的身子看到院子里面的场景,但她一凑过来,江月明就伸手阻拦。
季彤看出来她不想让自己进去,但没料到她动作这么直接,吃惊地说:“月明,你什么意思——诶,别推啊别推!!”
江月明力气极大,加上季彤今天原本就虚弱不堪,没什么力气,一下不防,竟然被江月明一把搡开,退了好几步才稳住重心。
就方才那一眼,已经足够季彤看见院子里面的场景了,她瞪大了眼睛,还没完全站稳,就转头对正走过来的周杰森和兰亭等人道:“快来,不对劲!红线媪的门敞着,帘子也拉开了!”
周杰森等人也吃了一惊,兰亭拍了拍王坚的背,从他身上下来,周杰森更快几步,已经冲到了门前,同样被江月明拦住。
“唉哟——操,你有病啊,你打我干什么!”江月明似乎根本不想让他们进去,对着周杰森这个大男人更是毫不留手,冲着他面门就是一拳,周杰森没想到她会直接动手打人,被她一拳正中鼻梁,捂着脸哎哟喂呀地惨叫起来。
季彤看得有点想笑,但心里也纳闷,虽然几天下来,红线媪不安好心的事儿大家都知道,但是她对众人也算公平,不分早晚,只要人来了,她都会告诉诸人到底该做什么,早到晚到都一样。
卢庆就算抢到了这个第一,也不会获得什么额外待遇,为什么要让江月明守在门口,不让其他人进去?
不管,这里头肯定有猫腻。
兰亭和季彤对视一眼,两人点了点头,同时让自己的伴侣往前,控制住江月明,周杰森缓过那股子酸疼的劲儿,也回过神来帮忙。
王坚绊住江月明的腿,罗意和周杰森一个拉她左臂,一个拉她右臂,才算勉强控制住了江月明——这女人力气大得惊人,身手也好,他们三个大男人才按住了她,但也脱不开身了,只能让季彤和兰亭进去查看情况。
季彤看兰亭弱不禁风的样子,主动走在了前面,让兰亭跟在身后,两人小心翼翼地走进了院子。
院子里很空旷,没有其他人,因此季彤刚才才能一眼晃过去,就瞧见红线媪的门开着,帘子也拉开了。
他们前两天来的时候,就算门开了,隔着帘子也是一片漆黑,帘子一拉开,门就合上了,何曾见过这么敞亮的时候。
事出反常必有妖。季彤心里犯疑,回头向兰亭比了个“嘘”的手势,自己小心翼翼地往里走,但刚走到开着的大门门口,还没来得及看清门里的情状,她忽然闻到了一股气味。
她鼻尖动了动,用力嗅了几下,发现不是错觉——真的是菜油的味道!
季彤心中大骇,她很难想象里面究竟是发生了什么。难道是卢庆出了什么事,带着菜油来见红线媪,要和她同归于尽?
她顾不得别的,三步并作两步走进敞开的大门里,这时才真的瞠目结舌——
她知道为什么卢庆不关门了,因为红线媪这间房子没有窗户,也没有别的光源,全靠开门拉帘子透进来那点光亮。
此时正值上午,光线正好,已经能看到个大概,偌大的房间里,除了卢庆,里面只有几张靠墙放的木头凳子,一张桌子。
墙壁上贴满了红纸,打眼望去就是红彤彤的一片,上面还有不少污渍。季彤摸了一下,果然是油,正是房间里的人干的好事。
身形高大的大汉顶着满脸胡茬,面色不善,他像是看不见走进来的季彤,卢庆拎着大半壶菜油,不管不顾地往墙面和桌椅上不断泼洒。
没窗户的房间透不出气,现在到处弥漫着一股菜油的香味。
季彤大为震撼,她连忙上前,想捉住卢庆的胳膊,阻止他洒菜油的动作:“卢庆,疯了吧你!你把这儿烧了,我们怎么办!!!”
卢庆嗤了一声,他力气也大,用拿着油壶的手一把推开季彤。这个动作幅度很大,没盖起来的油壶泼出来不少,正好浇在季彤胸前,吓得她一连退开了好几步。
方才离得近,季彤才注意到他也是满脸憔悴,脸色青白青白的,估计这几天的遭遇和他们这些人也差不多。
但泼油还是十足十的疯子行为,卢庆把她甩开,又自顾自继续泼,季彤看得十分忌惮,却不敢再做出什么激烈的动作刺激他,索性把声音放柔,道:“卢庆,大家这几天都不好过,也不止你一个人这样。到底出了什么事,你有话好好说,把这儿烧了也不顶用啊……”
兰亭这时也从门外走了进来,季彤见她弱不禁风的样子,知道让她帮忙制住卢庆也不可能,只好冲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靠近。
兰亭点了点头,若有所思的目光停留在卢庆的头顶上方。
这一会儿功夫,卢庆已经泼完了墙壁,他的动作也变得更急躁粗暴,将剩下的菜油统统倒在那几张凳子和桌子上,季彤看得心里发怵,又不敢上前,只能跺脚道:“你别泼了!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能不能说清楚!”
卢庆理都不理,一会儿功夫,手中的油壶已空了。季彤这才敢上前去,却见卢庆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又细又长的竹筒,正是他们人人身上都有的火折子。
季彤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胸前的油渍,面露惊惧之色。
卢庆看着她的模样,嘴角扯了一下,青白的脸上显出几分讽意:“都第四天了,这老太婆都跑路了,你真以为咱们还有什么奔头吗?”
“跑路了是什么意思?”季彤环顾四周,想起之前大门紧锁的样子,讶然道:“这门不是你打开的?”
“当然不是。”卢庆冷笑了一声,说:“昨天拿到了火折子,我今天特地提前出了门。带着油壶过来,就是想从这死老太婆嘴里听到句实话。结果一进来,就发现这院子门敞着,房子的门也敞着,这臭老太婆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从这村子里跑了!”
卢庆今天带油壶过来,就是怕他明天早上起不来了。
他不是没想过把江月明烧了。
第一天的时候,他心怀歉疚,把瞎了一只眼睛的江月明带走了,还没到家就吐了血。是江月明给他做了急救,让他没被口鼻中的血沫呛死。
卢庆自己是个直来直去的脑回路,江月明却很聪明。她虽然口不能言,但总有办法让卢庆明白自己的意思。
卢庆并不傻,他当然感觉到了“供养”的不对劲,但第一天的经历也让他意识到,他和江月明的勾连很可能不止晚上那点供养。
如果杀了江月明,他也未必能有什么好下场。
何况,有了第一天的经历,他现在也不可能对江月明下得去手了。
几天下来,卢庆没有刻意和其他人联络,却能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变得越来越虚弱。
昨天拿到了火折子以后,他也没有隐瞒,直接将事情告诉了江月明。
她是卢庆在副本里唯一信得过的同盟。
江月明对此的态度极为坦诚,她告诉卢庆,她也能感觉得到“供养”的过程出了问题,卢庆流失的能量并没有出现在她身体里。
她拿着火折子,比了个杀头的手势,意思是如果真的有用,她不介意卢庆烧了自己,但她觉得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卢庆其实也是这么想的。
这事思来想去,最后只能落到红线媪身上。卢庆想着,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他不如直接来找红线媪,就算要死,他也要死个明明白白。
他带上火折子,和家里厨房满当当的一瓶油,特地起了个大早,今日,势必要当第一个上门的人。
但走到红线媪的院子时,他发现,平日里虚掩的院门这时大开着。
难道有人比他来得还要早?
卢庆心里有些纳闷,他和江月明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院子,这时卢庆就发现不对劲了。
往常来一个人才开一次的门,此时大敞着,连帘子都拉开了。
卢庆脸色大变,拎着他的油壶冲了进去。
他冲得很快,以至于沉重的脚步声在红线媪那个没有窗户的房子里反复回响,但是这里除了墙上的红纸,角落的桌椅,已经人去楼空,似乎从来没有人存在过。
卢庆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忍住滔天的怒火,先把房间里检查了一遍,但是这个房间实在是太一目了然了。他再把墙上的红纸撕了一些,下面什么都没有,只有雪白的墙面。
卢庆原本脾气就急,此时怒火冲天,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索性拧开油壶,用力泼在墙面上!
江月明吃了一惊,正欲上前阻止,卢庆抓住她的胳膊,阴沉沉地道:“你拦着我做什么。反正她也跑了,我供不了你两天,也不忍心杀了你。不如让我把这老太婆的老窝烧了,就算死,我也要死得轰轰烈烈,死得痛痛快快。”
江月明犹豫了片刻,她比卢庆冷静些,知道此时还没到绝路,但是她也知道,卢庆早就已经不耐烦了。见他心意已决,便也郑重地点了点头。
卢庆满是胡茬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下巴朝外一努,道:“你去门口守着,后来的人都给我拦着。我捣药看看这个火折子顶不顶用,顶多少用,我今天非把这里烧成平地不可。”
江月明的眉头皱了起来,她跟着卢庆进来,一路看了房子的构造,这房子明明看着是砖瓦的,里面又没有多少可燃物,卢庆想烧可以,烧成平地……她觉得有些难度。
空气中已经弥漫起了菜油的香味,卢庆不大的眼睛里充满血丝,江月明就见他把火折子在手里打了个转,冷冷地说:“正好试试这个火折子,让我瞧瞧,它到底有多大用处。”
第308章 阴缘线
江月明见他心意已决,不再反对,点了点头,便自己走到了红线媪的院子大门处,替卢庆望风。卢庆则在屋里大肆泼洒菜油,做烧屋子的准备工作。
他的动作已经尽可能快了,但是周杰森和季彤等人今天来得也格外早。
江月明看到他们一行足有五个人,就知道自己一定拦不住他们。
但卢庆既然分配了她这个任务,她就要尽职尽责地守到最后一刻。
她极力反抗,也的确拖住了周杰森和王坚等人,季彤和兰亭进去,也拦不住卢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掏出火折子,点燃了这栋被他泼满菜油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