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溪洄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一扇打开的车窗露出几颗星星,有微弱的光洒在脸上。
双手还是虚软得抬不起来,沉重的眼皮不停打架,也不知道哥哥有没有接到他的消息——他的手机里有个报警装置,遇到危险时连续三次按下关机键,就会向哥哥发送求救信号。
“嘶……”
直挺挺翘着的地方疼得发麻,他倒吸一口凉气,迟钝地发现车已经停了。
车窗大开,车内空无一人。
冷风呼呼地灌进来,海浪声此起彼伏。
他伸手摸向口袋,手机不在兜里,衬衫不知道被谁扯开了,湿乎乎地贴在身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酒味,好像有人往他身上泼过酒水。
什么情况?
裴溪洄一下子慌了神,赶紧把衣服拢好,脑袋里闪过无数可怕的猜测,他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红彤彤的脸蛋骤然吓得惨白。
靳寒没来吗?
这么一会儿功夫到底能出什么事?
他慌乱地低头检查自己身上,寻找有没有奇怪的痕迹,但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不烫,他一时也分辨不出到底有没有出事。
两道沙沙的脚步声忽然逼近。
他心尖一颤,抓过一个水瓶握在手里,充作武器。
车门没锁,还开着一条小缝。
他做好心理准备,乍着胆子把头探出窗外。
只见一片深灰色的海滩上,潮水卷着白沫猛烈地拍向礁石,远处蔚蓝色的海面上停着一艘灯火通明的游轮,几柱昏黄的灯光破开夜色直照向滩涂。
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车外五六米的地方,上半张脸融进黑夜,下半张脸被光照着,有明灭的火星在他指尖闪动两下,他徒手熄灭烟蒂,只剩唇间吐出的一缕白烟。
即便隔着再远的距离,裴溪洄都能认得出,那是靳寒。
让他只是看着就觉得安全。
原本的恐惧和不安一扫而空,他吸吸鼻子,几乎想要立刻扑进哥哥怀里。
但靳寒一步一步走到亮处,隔着两条小臂的距离站在他面前,露出来的一张脸阴沉如水,眉眼间满是戾气,提着那瓶被加了料的酒冷冷地对他说:“滚下来。”
裴溪洄一怔,心脏被戳开个小洞。
他本来就被那药弄得神志不清,又担惊受怕一路好不容易看到亲人,结果一声“哥”都没叫出口就被凶,完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对不起哥哥……”
我不是故意被下药的,我已经很努力在自救了,能不能先抱一下再发火啊,我真的很难受……
他打开车门跳下去,双腿一软直愣愣跪在沙滩上,手往沙子里一扎才发现不对劲儿。
怎么车门底下的沙子比旁边高出这么多?都快垒成一坨小沙山了,就像有人知道他下车时一定会站不稳跪倒,提前铺的一样。
混沌不清的脑子慢半拍地察觉出蹊跷,裴溪洄抬起脸来,看向靳寒:“……靳总?”
靳寒没头没脑地来了句:“这么多人看着,你就这么迫不及待?”
这么多人……
裴溪洄不解地看看他,又小幅度转着眼睛看看四周,发现车门下有两排脚印。
一排是靳寒的,指向他脚下。
一排就歪七扭八凌乱很多,指向车后的树林。
那一刹那,他忽然福至心灵地明白了靳寒话里的隐喻——有人在树林里看着他们,可能还不止一个。
闷在心头的委屈荡然无存。
裴溪洄憋着笑,爬起来扑向靳寒:“靳总,帮帮我……我好热啊……”
靳寒后退半步,假意没躲开,被他扑个正着。
裴溪洄双手圈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说:“我昏迷之前看到了何宝生。”
靳寒扯开他的手臂:“我来之前他正把你往车下搬,看到我就跑进树林里了。”
“我的衣服是?”
“我解开的,你热得厉害,我给你淋了点水。”
裴溪洄安下心来,被哥哥扯开,顺势在地上摔了个屁股墩儿。
软乎乎的沙子垫着并不疼,他却哼哼唧唧地抱怨:“前夫好凶啊,我屁股都要开花了……”
靳寒瞪着他:“你叫我什么?”
“前夫啊。”裴溪洄爬起来,锲而不舍地往他身上扑,都这样了还忍不住作死。
靳寒气得想给他一脚。
“再乱叫我就抽你。
裴溪洄偷笑,假装摔倒跪到他脚下,树懒一样挂在他腿上,小声问:“会是何宝生吗?”
“不会,三年前你出事时他不在枫岛,顶多是个被威逼利诱的同盟。”
“咋不直接把他抓了,看着就烦。”
“他像是来和人交易的,别打草惊蛇。”
“好,那一会儿怎么操作?”
“我先走,何宝生一定会出来,你不要多呆,在他出来之前跳进海里,有人接应。”
靳寒话刚说完,裴溪洄猛地蹿起来扑进他怀里,两手抓着他的衬衫“刺啦”一声撕成两半,一大片麦色胸膛明晃晃地撞到眼前,壁垒分明的块状肌肉上还带着一层性感的薄汗。
裴溪洄脑子里开始放片儿。
想起自己以前总骑在哥哥的腹肌上像小狗一样撒欢,一格一格的坚硬仿佛就是为他量身打造的一般,光是堪堪蹭到都让他浑身痉挛。
“哥,我不行了……”
他不管不顾地抱住靳寒,双腿岔开往他身上跳。
靳寒又心疼又烦躁,要不是有人看着,他早就把裴溪洄抱回车上好好安抚了。
“好孩子,再忍一会儿。”
他强硬地扯开弟弟的手臂,把人轻轻丢在沙堆上。
裴溪洄嚷嚷着喊热,双手疯狂地撕扯自己的衣服,眼看着又要失去理智。
沙滩上到处都是贝壳和海蜇,任由他撕开衣服滚来滚去,不是划伤就是被蛰。
靳寒没办法,手伸下去掐住他的脖子逼他抬起头来:“小洄,看着我。”
“唔……”裴溪洄乖乖抬起脑袋,满脸潮红,狗狗眼湿得要往外溢水,茫然地看了他几秒后露出个傻乎乎的笑:“daddy……我好难受……你抱抱我好不好,求你了……”
他侧过头把脸贴在靳寒掌心,滚烫的脸颊被他温凉的掌心冰着,舒服得小声呼气。
靳寒心都要融化,大手向下扯开他的领口:“再忍五分钟,哥给你降降温。”
他举起手里的酒瓶,里面装的是温水,不由分说地浇在裴溪洄身上,顺着脖子流向衬衫。
裴溪洄第一下被浇得浑身激灵,适应之后又觉得凉快,张开嘴巴要喝。
靳寒不给:“是生水。”
“可是我好渴呀……”他眨巴着眼睛哀求哥哥,“一会儿能给我喝别的吗?”
靳寒眼底一暗,咬牙切齿,压着股就要忍无可忍的火气说:“一会儿你最好给我全喝光。”
他佯装生气,把手里的酒瓶砸到离裴溪洄很远的一块礁石上,而后扬长而去。
裴溪洄被丢弃在滩涂上,望着哥哥的背影,本能地爬起来追上去,摔了一跤,再起来,再追,再摔,反复几次后他仿佛万念俱灰般瘫在地上,把自己蜷缩成一团。
一边感叹偶像剧真不是人演的,一边幻想等会儿要用什么姿势开荤,余光瞥到树林里冒出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他知道时机到了,爬起来头也不回地冲进大海。
夜间海水冰凉,缓解了几分燥热。
他先在浅海区装模作样地扑腾几下,演足为情自杀的戏码,然后一个猛子扎进深水区。
刚扎进去就被一只大手捞住,嘴巴里被塞进个氧气阀,源源不断的氧气涌进来,呼吸瞬间通畅。
一个穿着潜水服的男人游到他面前,丢给他一只氧气瓶。
裴溪洄乖乖把瓶抱在怀里,吸着氧嘴边就咕嘟咕嘟地冒出一串泡泡,眼睛还瞪得圆咕隆咚的,像只好奇心很重在观察人类的海豚。
男人似乎是看他这样子可乐,抬手在他脑袋上呼噜了一把。
裴溪洄一愣,不用摘潜水镜就知道这人是谁了。
整个枫岛会这样呼噜他脑袋的只有老裴一个。
因为三年前的事,他看见老裴还有些别扭,不情不愿地跟着他往游轮的方向潜。
潜一半太累了想罢工,他就往老裴身上一栽。
裴听寺赶紧接住这祖宗,跟大海龟背上驮了只小海龟似的,背着他上了游轮。
靳寒已经从另一个方向游到船上,不顾自己浑身湿透,扯过条浴巾就去接裴溪洄。
老裴托着他的屁股让他往梯子上爬,裴溪洄五迷三道的爬两阶掉一阶,急得人抓狂。
最后还是靳寒赶过来,跟拎只小鸡子似的一只手就把弟弟拽了上来。
裴溪洄钻进他怀里时已经没有半分理智可言了,一边喊哥一边叫疼,手脚并用把自己扒得光溜溜。靳寒用大浴巾裹住他,安抚地亲亲额头说不怕了哥抱着。
裴听寺不知道他中了药,还以为孩子怎么了,火急火燎地去找医生,带着乌泱泱一帮人跟在靳寒后面跑,眼看着要跟进船舱了靳寒忽然转身看他:“你还要再跟?”
老裴听不出他话里有话,满眼都是儿子:“他怎么了?快先让医生看看!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靳寒直白得可怕:“他被下药了,帮忙站远点。”
“……”裴听寺老脸一红,脑子毫无防备地被机关枪突突成筛子,但好在他活到这把年纪也算古今中外见多识广,只僵了片刻就把身后的人全轰走,还不忘叮嘱靳寒:“对他温柔点!”
靳寒讨厌别人对他和弟弟的私生活指手画脚:“我有数,不用你管。”
船舱的隔音效果并不算好,但情况紧急只能将就。
浴室里没有开灯,昏暗狭窄的方寸之地,暧昧分子如同深水炸弹般轰然爆裂。
靳寒抱着裴溪洄泡在浴缸里,水汽中弥漫着玫瑰油的味道,呛得人口干舌燥。
他中药已有大半个小时,再不解掉药性怕是会损伤肾脏。
浴缸里好滑,他被架在哥哥身上,嘴里肆无忌惮地什么都喊。
哥哥,daddy,好舒服,再重一些,可以很凶很凶,天呐好厉害……
靳寒被裹得头皮发麻,几次险些失控,又怕收不住力道伤了他,忍得直爆粗口,让他闭嘴。
第一次之后裴溪洄恢复了些理智,就开始作妖,非说自己口渴,要他兑现在沙滩上的承诺。
靳寒那张脸,连情动都不外露,乍一看会觉得他做这种事只是应承敷衍,但言语间偶尔露出的急切和粗野骗不了人。
他随手拿过浴巾给弟弟一裹,确认他不会着凉后,就堵住那张一刻不停地往外冒小甜话的嘴巴,把人往下一按:“行了,跪好。”
四个小时,做了三次。
裴溪洄吃了个饱。
游轮正好靠岸,靳寒马不停蹄地带他去医院做检查,除了有些发炎外并无大碍。
他俩这一晚逍遥快活什么都不管,裴听寺和大豹忙得脚打后脑勺。
先是根据杜立荣的手机通话锁定了一片老旧小区,当晚负责跟踪何宝生的人亲眼看到他拐进那片小区里。杜立荣,他,还有当年大K的同伙确定勾结在一起。
第二天,又一则爆炸性新闻在枫岛大肆传播——有图有真相,疑似得闲茶社老板裴溪洄为情自杀深夜跳海,幸被路过渔民所救捡回一条命,现在中心医院就诊。
中心医院十七楼,裴溪洄侧着身子面向墙壁躺在病床上,身上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
和靳寒离婚短短几月,他已经瘦得脱相,缩在被子里只有扁扁的一小团,几乎看不到呼吸起伏。
裴听寺昨晚收到紧急任务离开枫岛赶赴雨林,靳寒出差去了外地,夏三儿和陈佳慧都避嫌不和他来往,冷清的病房里只有他孤零零一个人,按铃都没护士愿意过来。
瓶子里的药早就输光了,没人给换,裴溪洄只能自己关上阀门苦苦等着。
身后病房门被悄然打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了进来。
“裴先生,要换液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一丝情绪起伏,还透着一股金属的质感,就像数字后期合成。
裴溪洄缩在被子里没有反应,脚步声渐渐逼近,医生从药箱里拿出一支淡蓝色的针管,管身上标注着【致幻剂】的字眼。
他拔掉针帽,轻轻掀开裴溪洄的被子,拉下衣领,露出脆弱不堪的后颈。
针管没什么重量,针尖细入牛毛,可他握在手里却止不住地发颤,大滴大滴的汗从他的额头滚落,“啪嗒”、“啪嗒”砸在托盘上。
不知道过去多久,他还没成功下手,病房角落的医用屏风后传来一声轻而又轻的叹息。
“你抖什么呢?”
那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问他。
“拿针就像拿茶,手臂一定要稳,稍微抖一下茶水就溅在手上了,我不是教过你吗?”
屏风缓缓拉开,裴溪洄和靳寒坐在后面,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向这个半大孩子。
龙龙的表情并不意外,甚至还朝裴溪洄笑了笑。
床上躺着的和裴溪洄身形极为相似的男人坐起来,抢过他手里的针管。
他被抢也不挣扎,痛痛快快地给人家了,像是终于送走一块烫手山芋,如蒙大赦。
病房的门再次打开,老裴带着大豹闯进来,几名保镖围在龙龙身侧,抢过他背上的包,搜查他身上有没有武器,最后脱下他那件白大褂。
龙龙全程都很配合,视线一动不动地落在裴溪洄脸上。
裴溪洄也看着他,却不知道到底该用什么表情去看他,直到他的白大褂被扒下来,露出里面那件米白色圆领对襟汗衫——他十八岁第一次上台表演茶艺时,裴溪洄做给他的。
十八岁长大成人,一只脚迈入大人的世界,有了属于自己的事业,肩负着师傅的希望,这第一件表演服,就合该由师傅来准备。
裴溪洄特意去玉手街,找手艺最好的绣娘给他定做了这件衣服,上面每一颗扣子都有讲究。
第一颗扣子上绣茶叶,第二颗扣子上绣麦穗,第三颗扣子上锈太阳,第四颗扣子上绣吉祥。
寓意他旦逢良辰,顺颂时宜。不忘初心,所愿必得。
龙龙听不懂这些话,傻兮兮地问他:“啥意思啊?”
裴溪洄一颗一颗扣子帮他系好,再拍拍衣襟,笑着说:“就是希望幸福美好常伴你。”
龙龙也笑起来,他比裴溪洄矮一点,垫起脚把自己圆圆的脑袋靠在他肩上,“这样啊,我以为会有祝我事业有成,把茶道发扬光大之类的。”
“害。”裴溪洄一摆手:“用不着,咱们家不要求这个,乐呵就行。”
他是裴溪洄捡的第一个孩子。
那年冬天,整个枫岛都在下雪。
裴溪洄和哥哥去后海旁边的树林里救被大雪盖住的小动物,结果小动物被找到,却在一个枯萎的大树洞里看到了窝成一团瑟瑟发抖的龙龙。
裴溪洄问他家在哪里?
他说家没了,被大雪压塌了。
又问他那你爸爸妈妈呢?
他说没爸没妈,我自己把自己拉扯大的。
他发着高烧,说完这些就晕了过去,裴溪洄和靳寒把他送去医院,两个人守在病房外面的时候,裴溪洄就一直眼巴巴地看着靳寒。
靳寒知道他有想法,让他直说。
裴溪洄就不好意思地挠挠脸:“哥,我能养他吗,我收个小徒弟。”
他当时二十出头,自己都没长大多少,整天无所事事,跟在哥哥身后瞎跑乱颠的,哪会养孩子?
可是不养又该怎么办呢?
龙龙年龄超了,孤儿院是不收的,身板又弱,不能干重活,想来想去好像只有放在自己的茶社里才能让他体面地挣一口饭吃。
而且他看龙龙第一眼就觉得投缘,真心喜欢这个小孩儿。
他不像靳寒那样会养孩子,会教导人,只想着我的徒弟不用有多大出息,我有出息就好了啊,他只要正直善良,开开心心就好。却没想到这两个要求,他哪个都没做到。
“你还穿着这件衣服干嘛呢?”
裴溪洄从屏风后走出来,站在龙龙面前。
龙龙叫他:“师傅。”
“嗯。”
裴溪洄像往常那样应答。
“是谁教唆你的吗?杜立荣还是何宝生?”
龙龙一愣,随即笑了:“没有,是我在教唆他们。”
他顶着那张圆乎乎的极具迷惑性的脸蛋,任谁看了都无法把他和大K那样的魔鬼联系起来。
裴溪洄不知道该说什么,换成任何一个人站在这里他都不会比现在更难过。
他扭过脸呼出一口气,声音颤得厉害:“你今年才多大,做这种事要坐牢的你知不知道?”
龙龙嘴唇翕动,开合好几次才发出声音:“坐牢……不好吗?坐牢了就了结了,你不用再担惊受怕,我也不用再被折磨,我俩都解脱了。”
“这是解脱吗!你一辈子就毁了!”
他气得一巴掌甩在龙龙脸上,龙龙被打得偏过头去,不觉得屈辱,只觉得可笑。
明明他现在最该气的是我要害他,而不是我毁掉了我自己的后半生。
“毁不毁的已经这样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他扯过病床边的两个椅子,一个给自己,一个给师傅。
两人相对而坐,就像夏天夜晚在茶社里围着水井边看动画片边吃西瓜一样。
“怎么发现的?”龙龙问他。
裴溪洄懒得说,语气敷衍道:“大花。”
龙龙一下子就懂了。
裴溪洄给大花做的那个小窝,在茶社里最隐蔽的一丛假山石里,外人根本找不到。
大花以为自己有了小猫崽,要保护宝宝,藏在窝里从不出来,叫都很少叫,所以能找到它还成功带走的人,一定对茶社很熟悉。
“原来那个时候就怀疑我了。”
“没有。”裴溪洄笑里带着嘲讽,“我那时候不是被你吓疯了吗?去哪怀疑你?”
龙龙表情一僵,视线游移着不敢落在他脸上,转而去看他身后的靳寒。
靳寒像坐在高堂的法官,冷静又厌恶地盯着他,仿佛在看一坨沾在自己孩子身上的垃圾。
龙龙面对裴溪洄时还能强装成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对着他却是每一秒都觉得窒息压抑。
“不是师傅就是靳总了,您发现了什么?”
靳寒说了两个字:“花椒。”
裴溪洄之前在悦来酒庄吃饭误食过花椒,吐得昏天黑地,差点把胆汁给呕出来,当时所有人都以为那两粒花椒是厨师炖汤时不小心掉进去的。
“难道不是吗?”
龙龙不觉得这里有什么破绽。
“不可能是厨师掉进去的。”靳寒语气笃定。
“有一次外面的饭店给他做菜,经我提醒还放了花椒,从那以后我再提醒他们别放什么,都会派人去他们厨房里把那些东西全撤出来,厨房里都没有的东西,你告诉我厨师怎么掉进去?”
龙龙恍然大悟,裴溪洄则是一脸懵,眨巴着眼睛看哥哥,像是在说我咋不知道。
靳寒没搭理他,揉揉脑袋打发了。
“服务员告诉我他吃错了东西在卫生间呕吐,我就叫人去查那条街的监控,他进去之前悦来酒庄后门翻进去一个女人,你做了天衣无缝的乔装,但忘记盖住身上的茶味。厨师说那个女人身上有股很怪的茶叶味,甜滋滋的后劲发苦,那天得闲刚推出新品茶就是那个味道。”
龙龙甘拜下风,笑得很勉强:“原来是这样,靳总活儿确实细,怪不得三年前大K压根没想过动你,而是找靳炎做替死鬼。”
“三年前逃走的人是你吗?”裴溪洄急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龙龙供认不讳:“对。”
“所以三年前你就害过我,没把我害死,三年后又回来!”裴溪洄猛地站起身,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扯起来,“杜立荣给我下药也是你指使你的?你不知道他会对我做什么吗?!真把我害死了你才满意?你良心被狗吃了啊!”
“我没有!”龙龙握住他的手,眼眶瞬间红了。
“三年前我没害过你!大K不让我进去,我是误闯进去的,你当时那么小,被折磨得那么惨,我求他放了你,不要再做下去了,你已经疯了,可他不听我的!我冲上去拉你他就打我,后来靳寒和裴听寺闯进来,他就把我推出窗外了。”
裴溪洄没想到真相会是这样,怔愣两秒,又一波怒火蹿起来:“那药呢?我是你师傅你任由别人给我下药?!我教你要做个好人你他妈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不会的,不会出事的……”龙龙塌下肩膀,声音疲惫又无力,“那个药只是试探靳寒还会不会管你,我一直在你身边看着,不会让你出事……”
“哈。”裴溪洄觉得特别可笑。
“你说不会出事就不会出事?你能确保每一个环节都不会出问题吗?你能保证那个药不会对我的身体造成损害吗?你给自己犯下的所有错都找了理由,就是不忏悔一句,我是不是还要可怜你,这么多年忍辱负重呆在我身边真是不容易啊?你做都做了,还他妈假惺惺的干什么!”
他一脚踹翻龙龙的椅子,脸颊因愠怒而涨得通红,偏过头看向墙壁的瞬间,一滴泪滑了下来。
龙龙看着师傅湿红的眼尾,无可辩驳。
“师傅说得对,做都做了,没什么好辩解的。“
“我当年一心救你,你爸却杀了我爸,就注定我们做不了师徒。把这支致幻剂打进你身体里,是他的遗愿,我无论如何都要去做。”
裴溪洄不敢置信地回过头来:“你说你爸……大K是你父亲?”
“他是我的养父。”
龙龙提起他时,眉眼间带着孩子眷恋父亲的笑意。
“可他把你教坏了!”
“并没有。”龙龙摇头,“他没有把我当成杀人工具抚养,相反的,他是一位称职的父亲。”
“靳总怎么把你养大的,他就怎么把我养大的。”
“他在你们眼中是魔鬼,是杀人犯,但在我看来,他真的很好很好。”
他从没对龙龙诉说过仇恨,也不曾提及自己惨死的儿子,他像世界上每一位平凡普通的父亲那样,起早贪黑,挣钱养家,赚到的每一分钱都给孩子花。
夏天四十多度的高温,他披星戴月地抢收水稻,把龙龙背在背上,弯着腰挥动镰刀。
龙龙醒过来朝他咯咯笑,要他讲故事。
沉默寡言的父亲并不会讲什么童话,就给他讲自己当雇佣兵那些年的传奇之旅。
裴溪洄总觉得龙龙身上有种土地的特质,淳朴干净,同时这淳朴里又掺杂着几分很虚幻的侠义,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像个古代穿越来的小剑客。
现在才知道,他就是大K养在乡间,听着冒险故事长大的孩子。
“你口中的大K和我们认识的大K是两个人。”裴溪洄说,“但不管你给他上多少层亲情滤镜,都不能否认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杀人犯。”
“他含辛茹苦把你养大,你要为他报仇,那……那我呢?”
裴溪洄指着自己,眼泪一行行滚落。
“我对你很差吗?”
“我没有用心养你吗?”
“我给你买了车,买了房子,每个季度都给你做新衣服,我把我会的都教给你了。你没爸没妈,我和我哥也不可能有孩子,我说等你长大成人能独当一面的时候就把得闲给你,或者我给你新开一家茶社,我们一起给新茶社起名字,我说叫龙龙茶馆,你说不好听,要叫念洄。”
“你那时候就在想着害我了吗?”
裴溪洄苦笑一声,喉头哽咽,觉得自己一片真心被践踏成草芥。
“也对,你从一开始接近我就是想害我,就我傻了吧唧的还想做个好师傅呢……”
“小洄。”靳寒搂住他肩膀,老裴也凑过来,大手放在他脑袋上。
裴溪洄低着头,万千情绪齐齐涌上心口。
他问靳寒:“我做人是不是真的很失败啊?”
“你一和我离婚大家就都挤兑我,就连我自己的徒弟都要害我,你当初不让我带徒弟我还不服,觉得自己能带好,可这都是什么事啊,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啊……”
靳寒还没开口,龙龙走到他面前。
“不是的,师傅。”
他抬起手似乎是想帮裴溪洄抹泪,最后僵在半空,又缓缓垂落。
“你把其他徒弟都教得很好,只有我不好。不是你不好,是我不好。”
楼下响起刺耳的警笛声,没几分钟病房的门就被敲响。
龙龙知道自己该走了,看向裴溪洄:“师傅,我能最后再给您泡壶茶吗?”
裴溪洄沉默片刻,抓住靳寒的手。
靳寒会意,让大豹出去争取些时间。
病房里没茶桌,龙龙就把两张凳子拼在一起,拿过自己的背包,里面放着一套包装严实的茶具。
冰裂纹白瓷茶盏。
裴溪洄让他拿这套茶具去参赛,之后就再没要回来,原本是想传给他的。
龙龙叮叮当当地摆弄起来,手上动作行云流水,处处都透着裴溪洄的影子。
他脸上带着稚气的笑,想起裴溪洄给自己上的第一堂课。
“师傅说,喝茶最忌心浮气躁,不要因为自己会摆弄二两茶叶就自视甚高,这东西往前倒几千年就是个解渴的饮料,记得喝茶的初衷,茶叶才不会让你染上铜臭。”
他抬起脸来,向师傅展示杯里的茶叶,说出裴溪洄当年对他说的话:“所以这第一壶茶呢,我们就喝最普通的,绿茶,清新解渴。”
裴溪洄坐在他对面,眼泪滴进茶水里,溅起一圈涟漪。
靳寒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他们,想起有一年春节,龙龙无处可去,裴溪洄叫他来家里过年。
当时两个小孩儿也是这样,抱一张小桌子,在客厅相对而坐。
裴溪洄臭屁兮兮地表演了一套花活儿,龙龙特别捧场地给他海豹式鼓掌,鼓完掌问:“师傅,这样一定能让茶叶变得更好喝吧!”
裴溪洄一扬下巴:“不能,纯装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