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看见沈寂宵的鱼尾,一会儿看见后面追着的深渊巨口,唐釉呜呜哀哀了一阵,很快便失去了方向感,只知道人鱼大概是在往上游。
再清醒时,他看见沈寂宵握住桅杆,用力折断,锋利端口直指怪物。
“啊!”小水母慌了,“人鱼,你不会是要和它正面战斗吧!”
沈寂宵没说话,但看那架势,分明就是决定正面迎击。
奇美拉却没有立刻靠近。
它冲出船舱后便显得很谨慎,反复甩尾,透着一点微不可查的焦虑,头顶的小灯晃来晃去,吸引猎物的陷阱被戳破后显得有些可笑。
这回他们点了很多照明术,可以清晰看见,目前占据奇美拉主体的,应该是一只体型庞大的深海鮟鱇鱼,其他的物种,最多只能称得上挂件。
鮟鱇鱼的嘴十分奇特,虽形状丑陋,却可以膨胀到和自身差不多大,用力张开时甚至可以形成涡流,把比它体型小的鱼卷入进去。它的牙齿尖锐,且向内生长,一切都是为了让猎物难以逃脱。
各方面看,鮟鱇鱼都是一种擅长偷袭的鱼类。但这只鮟鱇鱼,身为奇美拉的主体,它的尾巴是鲨鱼尾,流畅而有力,冲刺不在话下。
它身侧汩汩地流着血,伤口不小。
电光石火间,唐釉想起沈寂宵说他在奇美拉身上挖下了链子,这莫非就是沈寂宵造成的伤口?
就在他们即将撞上的时候,鮟鱇鱼一个折身,返回去在他们下方的位置巡游,它头顶的微弱小灯,开始闪烁起来。
没有攻击,但唐釉和沈寂宵更加警惕了。
“有魔力流动的痕迹。”唐釉说,“这只奇美拉,会魔法。”
沈寂宵:“奇美拉的最初,应当是一名会魔法的人类。”
“这是……什么魔法?”唐釉的精神力铺开去。
他紧张起来,边上这条笨人鱼眼看是没有专修过魔法的,他自己也不怎么会,要是遇上强大攻击魔法,他们可就完蛋了。
下方那盏微弱的小灯按着某种奇异的节奏闪烁着,光芒越来越强烈,铺天盖地,仿佛日月颠倒。
“小心,是幻术。”唐釉听见沈寂宵的声音。
眼前画面一转。
唐釉看见精美的仪表,它们指着他完全看不懂的数据。
面前是一扇单向窗,他看见外面的海面,风雨欲来。
……唐釉都不记得海面是什么模样了,他是水母,海洋生物,是一辈子不会跃出海面的柔弱生物。
沈寂宵不知道去哪了,在幻术里,他们可能变成任何一种东西,受到的伤害却会同比转化为现实伤害。
但唐釉其实不怎么害怕幻术,他是少有的精神力强大的类型,遇到一般的幻术可以直接暴力破解——需要一点点时间。
恐怕现实中,奇美拉已经要过来攻击他们了。
他略微急躁,精神力在幻境里横冲直撞。
“船长、船长……”唐釉忽得听见人类的声音。
自己的视角不受控制地一变。
“发生什么事了?”自己的声音又低又沉,很有威严。
“第三动力室二号动力炉莫名停工。”门口的人类莫名慌张,他穿着一身似乎在二十年前很流行的水手服。
“我知道了。”威严的声音说,“威尔斯,你还有什么事吗?”
被称作威尔斯的水手面色犹豫,他还是个年轻小伙子,唐釉看见他脖子上挂了一条链子,牌子和沈寂宵捡到的那条一模一样,只是很新。
“船长……您说,我们能度过这次风暴吗?”
“当然。”自己回答地毫不犹豫。
然而当自己起身,唐釉随着这个视角看见了整个房间,却发现桌上有一张半摊开的卷轴——上面绘着人鱼的图案,是奇美拉的卷轴。
是“船长”自己打开来看吗?
好像不是。
唐釉看见桌边有一团碎掉的封蜡,桌上燃着一盏小灯,正在融着一团蜡,明显是要封上。也许是整理货物时发觉密封问题,重新密封,也说不定。
视线没在房间里停留,唐釉发现自己正在往门口走。
出了门,便是一条长长的通道,只天花板亮着些昏黄的小灯。愈深处,愈黑暗。
自己正往那深处走。
唐釉顿时一阵恶寒,用力挣扎起来,不顺着幻境的意愿走。
然而当他终于回过头,眼前的风景又变了。
——变成了熟悉的水下。
顺眼多了。
哪怕环境里的“自己”正在溺水,只有那么十几厘米的呼吸空间了,即将眼睁睁看着自己和船一同埋葬在此地。
“船长、船长……”又是那声音,只不过非常惊慌,“你为什么不去坐救生船?”
“威尔斯?”自己的声音非常惊诧,非常无措,“你怎么会……咳咳咳、你来救我了,这不应该,你还年轻,不像我……唉,塔里克就是我的生命。威尔斯,你、你本可以离开的,现在却要陪着我这把老骨头一起送死了。”
“船长……埃里克他们也没走。”威尔斯脸庞上流下水痕,“您说过的,船在人在。”
唐釉静静地听着。他一直没放弃用精神力冲破幻境,顺便找找人鱼。
人鱼也不知道去哪了,找了半天才摸到了一点对方的意识。
“唐釉?”
“是我,你还好吗?”
“嗯。”人鱼说,“我也看见那些记忆了,我知道那几个名字,威尔斯·李艾,水手,享年十八岁,埃里克·边莫李斯,大副,享年三十三岁,以及船长,柯西·塞奥德,享年五十四岁,他们都死于那次海难。”
唐釉的精神力在搅动幻境,画面跳得越来越快。
光线逐渐变暗,他们沉到了海底,却没有死亡。
自己的视角看不见自己的变化,但唐釉猜测现在这个视角的人已经使用了奇美拉,他的移动方式越来越像一条鱼了。
唐釉能感受到,他想救其他人,最开始,也救成功了,鱼化让他们得以在深海喘息。
然而奇美拉终究是禁术。
人性和理性被野性吞噬,何况奇美拉本身就会催生狂暴的争斗欲望。
厮杀、吞噬、变强、厮杀、吞噬……
到最后,留下的,只剩下了怪物。
“沈寂宵,准备好,我要冲破这个幻境了。”唐釉已经摸到了幻境的边缘,他开始无休止的释放精神力,直到撑破边缘。
“唉。”
唐釉听见一道声音,苍老,年迈,不复威严。
“您是船长吗?”
“我很抱歉……不应该……”声音逐渐模糊,“我害了……”
“您已经做得很好了。”唐釉慢慢收回自己的精神力,他能感受到这个幻境在渐渐消失,“没有生命甘愿死去,这些年,即使失去理智,您也没有离开这艘船,还在坚持清理船员们的房间。您还记着他们,记得塔里克号。”
“是吗……”
幻境崩塌了。
“杀了我。”小水母和人鱼听见最后一句清晰的话,“就让我的尸骨埋藏在这里。”
回到现实。
奇美拉的巨口已经近在眼前。
沈寂宵握着桅杆,断茬尖锐,运气蓄力,直直地刺入奇美拉的巨口中。
木头无法承受相接的力量,寸寸碎裂,但沈寂宵已然感受到,尖端刺穿血肉骨骼的声音。桅杆扎入后拔不出来,他便随手扯了根粗铁链,在水中甩出呼呼闷响,链子末端带着块儿爬满藻的青石。沈寂宵抡了一圈,用石头狠狠砸向奇美拉的头部。
而奇美拉,受了这样的重击,竟是更加用力地挣动起来,它脊背生着不知名鱼类的倒刺,尾鳍锋利,用力拍打着船璧,若非沈寂宵把它钉在船上,恐怕已经被它逃脱了。
二鱼的血水染红了海。
沈寂宵不确定奇美拉的要害在何处,吞食了那么多生物,也许有不止一个心脏、不止一个大脑。他只能榨干自己的体力,同它搏斗。
直到再无反应。
“好了。”沈寂宵喘着气,险些无力上游。他抓着船外沿的一根链子,慢慢地往上。
小水母冒出个脑袋。
他的精神力也告竭了。
但沈寂宵上游的时候,他又强行分出一股精神力,捞了一把人鱼。
“谢谢。”沈寂宵抬头。
“不用谢……”唐釉吃力地动了动。
出乎沈寂宵的预料,他把奇美拉也捞了上来。
“你先休息一会儿,人鱼。”唐釉说。
“晚安,奇美拉。”小水母很认真地把奇美拉放在甲板上,盖上几片海草,“晚安,鮟鱇鱼,晚安,鲨鱼,晚安,小小鱼……”
“晚安,船长,大副,水手。”
“那是你的珍珠?”休息过后,沈寂宵远远的就在奇美拉的碎片里看见了一点发光的东西。
“珍珠!”
唐釉也休息够了,高兴地游过去。
他的珍珠,终于找到了。
只是当他用精神力捧起自己的珍珠,却发现,记忆中雪白光润的珍珠,竟变成了一颗血红珍珠。
红色珍珠特别少见,他记得自己刻录过的珍珠,绝对没有这样红的。
可是珍珠内部,分明有他留下的魔力。
“……”
唐釉没想明白。
他捧回珍珠,注入精神力,浏览其中刻录的记忆碎片。
血红的珍珠散发沉沉的殷红光芒,图像投射在船的外壁上,但小水母没有看那些,他的精神完全沉浸在珍珠内部。
给沈寂宵刻录的珍珠,和他自己的珍珠,用的术式虽然相同,却是简化版的。他自己这颗用的是原版术式,刻录起来很花时间,但完成后,不仅是画面,连当时的声音、情感,也能完全刻录进去。
就像看一场过去的电影。
人鱼在一边休息着。他没有探究他人隐私的兴趣,即使唐釉把他的几片记忆投在外面,也没去看,甚至刻意避开了。
直到他听见一阵隆隆呼啸。
散发着微光的珍珠,正在投影着一场风暴,雷电劈开云层,浪起云涌,数十米高的风浪摧毁着见到的一切。庞大的巨轮,在风浪上也就只是一片小小的枯叶,桅杆折断、帆布撕裂,尖叫和嘶吼被淹没在风暴中,不剩分毫。
人鱼支楞起来。
他不会认错的,这是塔里克号沉没的那一天。
小水母的这颗珍珠,怎么会刻录十八年前的光景?
……也是,这颗珍珠就遗落在这里,和这艘船相关也很合理。
但……水母能活十八年?
“唐釉。”
小水母刚从珍珠的记忆里出来,就看见了目光灼灼的人鱼。
“刚刚那颗珍珠,刻录了什么?”
沈寂宵:“我可以吗?这是否涉及你的隐私?”
“可以的。”唐釉把珍珠送到沈寂宵手心,“不过你没问题吗?你身上的伤口……”
“无碍。”
但人鱼的肚子咕噜噜地响了一下。
一人鱼一水母这会儿都很狼狈,唐釉连把自己捆在沈寂宵身上的精神力都没有了。好在现在也不需要这个。
他们收拾了一下东西,唐釉拾起珍珠,沈寂宵把怀表和护佑项链缠在手臂上,一起把船最后的角落探索了一遍,游回最开始的船头。
“葵哥——”
在数十朵粉白色的海葵中,唐釉找到了那朵黄艳艳的。
“小水母!”葵哥张开它的三十六根触手,一起挥舞,“你回来了!”
“是呀。”唐釉还是很满意这趟旅途的,“送你一颗珍珠。之后我就要到浅海去啦,深海太冷,我的触手都要冻僵了。”
葵哥的触手卷住珍珠:“好可惜,我还以为我们能多聊会儿。”
“谁说不是呢,以后说不定还会再见的。”
告别了葵哥,唐釉和沈寂宵花了一点时间往上游。
下潜无比漫长,上浮也没好到哪去,游了许久也见不到一丝天光,只有他们身边的照明术亮着。
但上浮的时候,沈寂宵的心情比一开始宁静许多,有心情观察海底的其他生物了。看不见的深海里,时不时游过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黑暗里,大家似乎都有着不同的“才艺”,会发光都算普通。它们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秉持着没人看见就随便长长的真理,没有任何规律可言。
沈寂宵看见了会发蓝光的虾,长着两片小肉翼的海天使,还有和奇美拉有些像,却正常许多的鮟鱇鱼。
又看见一个半透明的口袋,外缘长着一条条的、闪烁着七彩微光的“棱”,仔细一看,那些是它的栉毛,这只口袋一样的生物就靠栉毛快速摆动来移动。
“那是什么?”人鱼问。
“瓜水母。”
“你的亲戚吗?”
唐釉:“才不是,瓜水母和水母不是一个物种,它会吃水母的。我在它食谱上,快离开。”
沈寂宵默默闭嘴。
他始终是条没常识的鱼。
到了浅海区,他们随意找了片海洋中漂流的海草,在边上稍作休息。
沈寂宵几乎是立刻拿出了血色珍珠,想要观看里面的记忆。
令他失望的是,并没有任何那人的踪影。
他看见大海、珊瑚,唯一和塔里克号相关的就是那场风暴,没见着任何人类的身影。
“这是你的记忆吗?”沈寂宵问,“你一只小水母,活了十八年?”
“也不一定是我的记忆啦!”唐釉回答,“我也会把别人的记忆刻录在珍珠里,比如你要的魔法卷轴。有时候遇到一些很触动的事,亦或是绝对不想忘记的事,就会找珍珠刻录下来。”
“珍珠是很好的魔法材料,可惜会损坏,所以我隔段时间就会过来检查一遍,转录一份。”
“不过……这颗珍珠变成红色了,真奇怪,我的珍珠都是就地取材,这个海域应该不会产红色珍珠才对。”
沈寂宵看着血色珍珠,若有所思:
也许是别人的记忆,不一定是小水母的记忆。
“小水母,你今年多大了?”
“我不知道。”唐釉老实回答,“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哪里会记得时间。如果你对这些珍珠里的记忆好奇,我留了几颗在附近的珊瑚礁,都是同时间段的。”
“我会去看看。”人鱼应下,“但我或许得先去岸边一趟。”
“你要做什么?”小水母微微警惕。
人鱼故事里有很著名的一个悲剧,人鱼公主喜欢上了一个人类,付出巨大代价也要上岸,最终变成了泡沫。
沈寂宵是条从小被卖到岸上的鱼,唐釉一开始以为他会对人类充满仇恨,不会恋爱脑,但接触下来,唐釉不仅没感受到仇恨,还对恋爱脑有了全新的认知——沈寂宵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放下白月光的样子。
他真的很担心人鱼对陆地上的生物起了心思,比如找个两脚兽当白月光的代餐。
而鱼是不能长时间上岸的。
“我把这些东西放在岸上,然后同你一起去珊瑚礁。”沈寂宵摊开手,掌心是三颗刻录了魔法卷轴的珍珠,他手臂上缠着一条链子,一条怀表,都是塔里克号里发现的遗物,“我想,这些东西应该被送回去。”
小水母倒是同意这一点。
“好哦,我会在这儿等你一会儿。”唐釉找了块阴凉的海草生长点,在退潮之前,这里都会是一个不错的休息点。
当沈寂宵起身即将离去,唐釉仿佛想起什么似的,问:“在奇美拉的幻境里,我和你分开了,你看见了什么?”
幻术是一种奇妙的魔法,它可以像一个种子一样,在人的意识海里埋藏许久,即使施法者已经死亡,也不会消失。唐釉自己是不会有什么问题,但他有点担心笨蛋人鱼。
人鱼精神力一般般,魔力也一般般。
“幻境?”
人鱼停下。
“我看见了一般般的场景,船在沉没,仅此而已。”
他看见塔里克号分崩离析,他落入大海,离海面越来越远,冰冷的海水,疼痛的四肢,无力挣扎,近乎梦魇。
可惜这样的梦魇,他从小到大经历了无数回,早已经习惯了。
甚至能够预测到,哪一分哪一秒,那人会出现。
“奇美拉的魔法造诣并不高,即便是我这样不修精神力的人,也没有收到什么冲击,”沈寂宵淡淡地说,“甚至觉得有些有趣,给我增加了一点面临幻术的实战经验。”
“生命危险,有趣?”唐釉的声音冷下来,尾音提高,大声叨叨,“果然笨蛋人鱼!”
“是,很好玩。”
沈寂宵回头,看了一眼窝在浅滩里的小小水母。
在幻境里,他沉浸其中,毫不挣扎,等着自己下沉前看见那人,却久久没有结果。
直到天光乍破,上空撕开一道小小的光,一只粉色草莓夹心软糖探出来,声音软软:“人鱼?”
真是让人很想捏捏揉揉的小软糖。
这和场景太不和谐、太过好笑,沈寂宵下意识唇角微翘,顿时恍然——这不是梦魇也不是记忆,是奇美拉粗糙的幻术。
于是他开始往上游。
困扰他多年的梦魇,竟然被一颗草莓软糖打破了。
“算了,瞧你这条笨鱼也没什么事,自己挣脱幻术算你有天赋。”唐釉嘀咕了一句。
总感觉人鱼看他的眼神很奇怪,手指也经常蠢蠢欲动。唐釉觉得自己的脑壳有被迫害的预感,于是从浅滩里捞出一颗被浪花打磨得光滑的粉色半透明石子,丢给沈寂宵做代餐。哄道:“乖,不要舍不得走,快去快回,我等你。”
沈寂宵:“……”
他想的是软糖,不是硬糖。
不对,他是成年人,已经到了远离糖果和诱哄的年纪了……想什么呢。
“回来就让你碰一下我的头顶,就碰一下。”
小水母真的把他当幼年人鱼哄。沈寂宵叹气,叹着叹着,想到冰冰凉凉的软糖手感,唇角没忍住翘了一下:“等我一个小时。”
海鸥随着渔船滑翔,时不时发出嘎嘎的难听声响。
在岸上,没有衣服的无毛两脚兽只会被当作变态关入地牢。沈寂宵看了看,还是决定不上岸了。
他维持尾巴的形态很麻烦,这会儿要是转变成人类,一时半会就不用下海了。
沈寂宵干脆在礁石边点了个特殊信号魔法。
这种魔法常用于军队,需要加密传递信息的时候。每个特殊信号魔法都会释放一种隐秘的魔力波动,虽然微弱,却扩散极广,当距离达到了一千米以上,便只能用同样波动的特殊信号魔法来探测。
此时他释放的信号,便是专属于他个人的波动。
不多时,一个青年匆匆赶来,他是距离最近的哨兵。
“领主大人。”他半跪下,“沿海莫里城第十二区哨兵前来报到,您有何吩咐?”
沈寂宵把几颗珍珠和两条链子抛过去:“拿着,交给主城的季言季军师。”
他浅浅交代了几句,珍珠的使用方法、遗物该如何处理、是否去寻找当年的故人、浅海的垃圾治理和放生问题……以及……
“告诉他,我会出行一段时间,城中大小事务,他自行处置就好。”
“是,领主大人。”哨兵这才抬起头,他姿态恭敬,神色却难免的有些疑惑。
领主大人一直站在礁石对面,只露着上半身,而且还没穿衣服,上身和头发都湿漉漉的。
若非特殊信号魔法和城主信物不会骗人,他真觉得领主大人被谁冒充了——他家领主格外年轻,又管着最富饶的东部沿海地区,自从上任以来,年年被人惦记,月月都有袭击。
“你可以走了。”沈寂宵颔首。
他立在礁石边,全靠鱼尾支撑,晒久了太阳,只觉得身上黏液都干涸了,非常难受。
等哨兵离开,沈寂宵立刻一个后仰,砸入水中。
几尾彩色小鱼争相散开,被他激起的水花中,一只刺豚倏地炸了,变成一颗圆滚滚的生满刺的白球。
人鱼这回学乖了,在海面的温水区缓了缓,摆动着自己的长尾。他看刺豚翻滚,看浅海鲨鱼追逐小鱼,看蛏子和猫眼螺熟练地卧沙,螃蟹和蛤蜊互相夹击。
很有意思。
沈寂宵在海里看着天空,慢悠悠地想。承认自己的尾巴之后,才发现海洋是一个如此有趣的地方。
而后他才忽得想起,方才明明可以叫下属去买盒软糖的,忘了——但那样的话,下属只会觉得领主终于疯了。
他停下遐思,一个摆尾,往下潜去。
去找那颗会动的草莓小软糖。
在等待沈寂宵的时候,唐釉也不是什么都没做。
他看蛤蜊给自己挖洞,看肉食性海螺捕食虾虎鱼,看寄居蟹挑挑拣拣,找了个很不错的橙色海螺壳——结果被路过的小章鱼抢走了。
小章鱼抱着罐子回家装修,结果失去了家的寄居蟹随便套了个罐头,带着它的好友——一只魁梧的、双鳌套着小海葵的拳击蟹冲入章鱼家门,嘎嘎两拳,又把橙色小海螺抢回来了。
唐釉看得津津有味,把这些画面刻入珍珠,保留下来。
他给沈寂宵看的那颗血色珍珠,里面也大多是这样的画面。
这些日常才是他生命的组成。
“小水母。”
唐釉终于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你回来啦?”他从阴凉处钻出来,在阳光下,他的外表更显透明,笼着一团小小的粉色,触手们像金丝菊和矢车菊的结合体,在海水中呈现透明的淡蓝,“你的伤口看起来好多了。”
沈寂宵和他认识的其他人鱼不一样。别的人鱼掉几片鳞片都会哀叫,悲伤好几日,非常注重自己的美貌,脆弱敏感。但沈寂宵一点也不在意,受了伤就淡然地等它痊愈。
仔细看的话,在他们见面以前,这条人鱼的上半身就有不少疤痕了。
“我知道珊瑚礁那边有些东西可以尽可能地消除疤痕,等会过去找找好了。”唐釉说。
沈寂宵:“我不在意这个。”
“但是其他人鱼在意。”唐釉说,“如果你想融入人鱼的族群,最好还是在意一下他们的习惯。”
沈寂宵若有所思。
他之前没心思管什么人鱼族群,现在倒是有点兴趣了。
他们很快到了东部沿海最大的珊瑚礁。
沈寂宵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色彩拼在一起,像是上帝把颜料桶泼了下来,又随意地搅弄几笔。数不清的生物聚居在此地,形形色色,给他一整年,他都不一定能认全它们。
当它们全部存在于此,围绕着珊瑚动起来,没有鱼害怕他,甚至没有鱼在意他们的到来。因为这儿本身就是个包容万物的地方。在意识到这点的那一瞬间,沈寂宵感受到了一份壮观,一份……难言的伟大。
生命的伟大。
“很美,对吧。”唐釉的语气里带着一分自豪,“欢迎来到珊瑚礁,人鱼。”
人鱼游过,海绵状的珊瑚忽得一缩,变成一整块带孔的、略圆润的淡黄色石头。方才看见的柔软珊瑚,似乎只是这些孔洞里钻出来的,一朵朵花状触手。
“你吓到珊瑚虫了。”唐釉飘下去,安慰珊瑚们。
“嘤。”
一只珊瑚虫发出声音。
“嘤嘤嘤……”
一千只珊瑚虫发出声音。
“原来珊瑚这样小。”怕吓着它们,沈寂宵的鱼尾拘谨了许多,“我以为这一整个才是珊瑚。”
“那只是珊瑚礁——也就是上代珊瑚虫的骨骼,它们会一代代地在自己祖先的身上繁衍、生存。先祖们会成为它们的家,永远保护它们,它们也会这样保护下一代,很有意思,对吧?”
“很美。”人鱼低低地回应。
红色、白色、碧蓝、鹅黄、青翠鲜嫩、艳紫娇粉,扇形、树枝状、石块状、海绵状、荷叶状……这样多的颜色,这样美的形状,竟都是这些小小珊瑚虫制造出来的。
不知道要多少年。
和深海随便长长的物种们不同,浅海地区的大家可以说没有一个丑的,美得令人眼花缭乱。
珊瑚礁里的缝隙被各种颜色的海葵海草填满。塔里克号沉没在深海,能存活的海葵品种没几个,且大多颜色寡淡,这里的却特别丰富。不管是粗触手还是细触手,高矮胖瘦,红橙蓝绿,一应俱全。
有的看起来特别毛绒绒,发散着奇妙的哑光质感,几条小巧但明艳的黄白相间小丑鱼穿梭在其中,就像用海葵的柔软触手洗涤自己。
沈寂宵忍不住伸出手。
“小心。”唐釉提醒,“那是有毒的海葵。”
沈寂宵一愣:“为什么这种鱼没事?”
“因为它们和海葵共生呀,小丑鱼会帮海葵捕食,海葵给小丑鱼提供家。”
唐釉领着沈寂宵到了一片略微凹陷多地方,请居住在此地的海葵们暂时挪个窝。清理完成后,沈寂宵才看见了珊瑚礁中,竟是镶嵌了一个极大的贝壳。
它几乎有一米多长,贝壳很厚,两片粗糙的贝壳无法完全合拢,中间留着荷叶边似的那么一条缝隙,露着柔软的、渐变孔雀蓝的贝肉。
“这是砗磲奶奶。”唐釉介绍说,“奶奶,我又回来了。”
感受到唐釉的精神力,砗磲微微一动,也散发出一股柔和的精神力。
“是小水母啊……”她微微怔愣,看见人鱼,很感慨,“你又有了新朋友了。”
沈寂宵:“您好。”
“真是有活力的小伙子。”砗磲奶奶叹气,“我快有三十年没见过人鱼造访了。”
三十年?人鱼看了一眼小水母,小水母便解释:“砗磲奶奶今年快二百岁了,是这片珊瑚礁最年长的生物。”
砗磲奶奶:“我已经老了,倒是你,还如此年轻。”
唐釉:“哪能啊,您肯定还能再活两百年。”
他们寒暄了一阵,砗磲一辈子都无法离开自己的固着点,小水母便讲了讲自己在外面探索的发现,把遭遇奇美拉的危机讲得轻松又有趣。
许久,唐釉才想起正事:“对了,我以前存在您这的珍珠,还在吗?”
“珍珠?”砗磲奶奶轻笑了一下,“当然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