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旧觉得很难受,从进来到抓住瑞梨送过来,一切都像是被安排好了那样,顺畅地像是在做什么线性的任务。
他只是一个恰巧路过的冒险者,恰巧被选中来完成这样的任务条。
真令人不爽。
小水母要淡定很多,他看着瑞秋瑞梨的情况,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猜测。
他正想要给沈寂宵连个精神链接,偷偷地讲,瑞梨却回答了:“什么出口,出口不就在那里吗?我从来没拦着你们出去。”
但小沈什么都没有说。
唐釉发现沈寂宵的情绪波动到极点的时候又会骤然安静下去, 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很别扭。
小水母默默往自己的人鱼观察日记上加了一笔,他觉得人鱼的心思很特别,表面和内心会往不同的方向走。
他有预感到人鱼要做一些不好的事了, 小水母轻轻地拦了一下,但不是要阻止他。他是很喜欢照顾一些可可爱爱的海洋生物, 可他也不喜欢那些对他展露恶意的,而且海底本来就弱肉强食, 小水母早就习惯了。捕猎本来就要做好被猎物反击的准备嘛。
事实上,他对这些特别敏感, 尤其是自己有没有被当成猎物——小水母通常是不会成为猎物的,吃了没什么营养。
瑞梨还在大声地指责他们:“你们来了游客不应该来的地方!”
又是一串急促的诅咒。
小水母给自己加了个隔音魔法后,便更很淡定了,他等了一会儿, 若无其事地拨弄了一下自己的触手:“请问, 你是乐园的主人吗?”
瑞梨一愣:“当然。”
“可你很少来这个房间。”小水母说, “这里的路上到处都是尘土,我猜你根本不会过来,是不屑于, 还是不愿意?”
瑞梨强硬道:“这里是我妹妹的地方。”
“不, 只是你不愿意来。”小水母笃定地说, “其实我一直觉得你的精神力不足以支撑乐园的运作。”
“那是因为维修出现了问题……”
“可你真的能够全力支撑起如此庞大的乐园吗?”
唐釉的话语很平静,他对精神力很了解, 知道什么样的程度可以做到什么样的事,瑞梨做不到,窝在这个房间里的瑞秋却不一定。
“你感受到你的精神力增长过吗?感受到生命的流逝吗?”他叹气, “虽然很不想说,因为你的呼吸心跳存在都是真实的, 但我想,你应该……”
瑞梨的脸色苍白一片:“你胡说。”
“我觉得你肯定想过这个事。”小水母继续说着事实,“你不愿意来这里。”
在他说话的时候,沈寂宵紧紧地看着小水母,仿佛这一串内容从唐釉口中说出来就有了魔力,特别的不能让人反驳。
小水母注意到他的关注,偷偷地戳:“我一点也不笨是不是?我只是脑容量小一点而已。”
沈寂宵笑了:“我现在很相信你独自在海里生活了几百年。”
唐釉:“也不一定是独自。”
他继续对瑞梨说,特别真诚的语气:“想开点啦,起码你是一个绝对成功的作品,几乎看不出来是假的,一定被倾注了很多心血。”
瑞梨脸色更难看了。
一片安静中,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瑞梨,我的好姐姐,到我这儿来。”瑞秋张口,失去了半截舌头的她其实没有失去自己的声音,反而沙哑中带着一点魔力,完全不容人拒绝。
瑞梨的瞳孔放大了,挣扎着抬了抬头,却还是温顺地低下脑袋,如人偶般游到了瑞秋怀里,乖乖地躺下。
瑞秋微不可查地笑了笑,主要是对着小水母:“很感谢你们……如果不是你们的到来,我恐怕没法那么快地……回收她。”
她用词冰凉,连人鱼也皱了皱眉。
“你可以控制她。”沈寂宵忽然反应过来,“探测魔法是你操控她给我的,但为什么……”
“为什么不直接操控她过来?当然是因为不可能。”瑞秋轻轻地抚摸瑞梨的后背,“你知道的,她几乎有我三分之一的实力,连我也很难控制她的精神,而不被她发现。两三分钟至多了。”
所以她只能命令地说点什么。
她看起来有很多故事。
但小水母和人鱼都不想听她的故事。
“……所以桑落在哪里?”
“他们是真的,瑞梨按照交易帮助他们完成了转变,代价是十年的自由。亲爱的,十年,对于人鱼的数百年寿命,并不长。”
这话听得沈寂宵非常不爽:十年不长吗?
“出口,以及让他们恢复理智的办法。”他又问。
瑞秋一一回答了。
在离开女巫前,小水母想了想,还是选择了游到瑞秋身边:“我注意到你们提到我的时候会有一点轻微的、羡慕的情绪。”
瑞秋抱着瑞梨,淡淡地回应:“是嘛。”
“也许你们在羡慕我的重生。”唐釉第一次如此严肃地说这件事,“但这只是一个伪命题,我的每一次死去和新生都是一种全新的生活,就像你制作了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偶,它承载了你的全部,有血有肉,那么它是否可以说就是你呢?人偶又制造人偶呢?”
瑞秋紧紧地盯着小水母,忽然释然地笑了:“看来在生死的方面,不同的人总有不同的忧虑。”
“所以不是我知晓我的重生,所以我能平和地接受死亡,而是我本身如此。”小水母轻轻地说。
“有机会我们可以交换一下自己的故事。”瑞秋微微笑了一下,“乐园我会继续经营下去,当然,那些邪恶的魔法会被去除——我是说尽可能地去除,如果你们相信一位诅咒女巫。”
“那些魔法可不是我弄的,瑞梨有她自己的想法,作为人偶会慢慢折损,精神力不会增长而只会倒退,而为了延长自己的寿命,她需要更多的力量补充。唉,我制造她只是为了陪伴,可惜……有些东西没有办法被做出来。”
“以及……”
她忽然把精神链接分出了一股,只和小水母说话。
“唐釉,我想你应该明白。”
“你不是简单的灯塔水母,你的重生也不是正常的重生。”
唐釉平静地回应:“我知道的。”
这是悄悄话,沈寂宵没有听见。但他想了想,还是返回来,略一打量房间里的镜子:“事先说明,我只是出于自保。”
他把刀反过来,用刀柄狠狠地撞击了镜子。
整个房间都震了震。
绑定在镜面上的魔法受到了震动,它仿佛有自我意识般开始有规律地释放魔力,连带着周围都产生了水波纹。
数不清的、未完成的人偶们,纷纷动作起来,冲着中间的沈寂宵伸出手,像是要把他扯成碎片。这场景称得上有些震撼了,只发生在短短的数秒内,小水母和瑞秋还连着精神力。
唐釉瞬间就感受到了瑞秋的精神力产生了剧烈的波动,连瑞梨死的时候都没有那么震撼。
“别动镜子!”她喊道。
但沈寂宵已经敲了第二下、第三下。
镜子发出了咔嚓咔嚓的声音,它终究只是一面镜子,被在角落重击数次后,不可避免地产生了蛛网状的裂痕,沈寂宵离得近,几乎能感受到里面的魔力崩解后发出的冲击,以及几声重叠在一起的、可怖的尖叫。
“抱歉,我有一些被害妄想。”沈寂宵冷静地说,“我知道这面镜子里寄存着我和唐釉的一些东西,随时可以制造出新的人偶,把它留在这里是我绝对不会容许的事。”
眼看镜子是彻底坏了,女巫苦笑:“那你可以把镜子拿走啊……你知道他多贵吗?”
小沈一抬下巴:“不知道。”文盲鱼的理直气壮。
他没把女巫叉出去做成鱼干已经是修身养性了。
唐釉没忍住笑了起来。
镜子里积攒着的东西开始逸散,星星点点,都是这些年收集到的不同人的念头,把它们注入到人偶里,就可以制造出鲜活的魔法。
这景象只能持续一瞬,当所有的念头跑光,镜子便会变成普通的镜子。
女巫、沈寂宵、唐釉,一起看着这份再也不会复刻的景象。
“像孔明灯。”沈寂宵说。
“孔明灯是什么?”
“是一种会飞的灯笼。”事情解决了,沈寂宵的心情便好了很多,他最讨厌不明不白的时候,“有空我可以带你去看。”
他不可避免地被乱飞的光点触碰到了。
那一瞬间,奇妙的念头从脑海里扩散开来,他清楚地明白,那不是他自己的。
似乎是属于一条陌生的人鱼。
他甚至碰到了属于自己的念头。
“……”那里面的东西让沈寂宵直接麻了。
唐釉伸出触手,感知了一下气息,他虽然很小,混在无数光点里都没有任何违和感,理论上来说应该不会被很多光点撞到。可不知道为什么,有十几个光点追着它跑。
唐釉逃了一段,终于游不动了。
“哎呀哎呀……”小水母累得不行,“人鱼,这些好像是你的……小沈,管管你的念头呀!”
唐釉是尊重沈寂宵的隐私, 所以不想着碰那些念头。
但那些念头算得上锲而不舍,可着劲儿追他,都在他身后形成一条小拖尾了。
沈寂宵窘迫地回应:“这叫我怎么管!”
那十几个念头没准是他最离谱的几个, 特别犟,人管得住手管不住脑子, 沈寂宵只好伸手去掐,争取在小水母被他的念头冲击到之前, 先把它们给掐灭了。
他们这么一追一逃,唐釉绕了半个圈, 忽得看见非常安静的瑞秋在光点下似乎是老了一圈。
他停下,被身后的几个光点撞了进去,剩下的几个则被沈寂宵掐灭了。
“女巫……”
瑞秋抬起头。
她果真是老了,当镜子碎裂的那一刻便开始衰老, 而且还没有停下。海藻般的长发开始变得不那么柔软, 从发根染上了白色, 皱纹也更加深。
很快,沈寂宵也发现了。
他心里一紧,都说衰老是女性最大的敌人, 他们害女巫变成这样, 方才平息下去的事情说不定又要起波折——结仇了。
但女巫只是平静地说:“镜子上倾注了我太多的心血,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活的时间够长了, 镜子碎了之后受到一些反噬很正常。”
沈寂宵忽得发现一件事:
不管女巫心里怎么想,她外表上看起来是很平静的,比瑞梨要平静太多了, 像是某些情绪已经消失了。抛开主观想法来看,甚至有点像小水母平常的样子——他们这些活了很久的家伙都是这样的吗?
女巫幽幽叹气:“镜子碎了也是我应得的, 就当是为了回收乐园付出的一点代价。”
沈寂宵不知作何回答,哼了一声:“你还挺乐观。”
“太激烈的情绪会减少寿命。”
瑞梨就不一样,瑞梨的情绪很不稳定,甚至有些稚嫩,想要诱骗他们进入乐园的时候,甚至没有办法掩盖自己的情绪波动。沈寂宵问:“瑞梨被制造出来多久了?”
“才八十年。”女巫回答。
才。沈寂宵默默地想着。也就是说,女巫八十年前就有如此卓越的、制作人偶的技巧了。
小水母静静降落在他脑袋上。
“现在你们是否有空听一听我的故事呢?”女巫的外表刹那间老了二十岁的样子,按照人类和人鱼之间的寿命长短,她至少老了六七十岁,连桃红色的鱼尾都变得黯淡起来,“就当是赔偿我的镜子。”
这理由听起来有点无理取闹,但沈寂宵伸手摸了一下小水母,而小水母想了想:“可以听一下。”
“我向大海发誓,我开始研究如何制造人偶的初衷,只是想要一份完美的陪伴。”女巫起了个头,“我活了……四百年。”
很久很久以前她并不会被人称作诅咒女巫。
大概只算一条普通的人鱼。
这名号是从她二百岁的时候开始的,那时候她已经步入老年,却捡着了一面魔镜。其实这世界上有许多魔镜,通俗来讲,凡是含有魔力的镜子都叫魔镜。当时她并不知道这里面含着深深的诅咒,因为把这面魔镜带回了聚落,整个聚落都遭受了无妄之灾。
“所幸我并没有什么家人,没有子嗣,因此没有亲近的人鱼在这场灾难里受到伤害。”说起两百年前的事情,她已经非常平静,“但正因如此,我被聚落抛弃了,是我带来了噩运。”
人鱼的寿命大概在三百年,但大部分人鱼只能活到二百五六十岁的时候,海底太残酷,人鱼虽然没什么天敌,衰老且无人照顾却是最容易被自然淘汰的。
何况还带着一面会导致噩运的魔镜。
瑞秋住到了最深远的海沟里,本来是给自己找个安静的地方结束生命。偏偏她命大,魔镜导致的种种灾祸都没有要了她的命,反而使她开始解析镜子里的术法,开始学习其中的诅咒。
学了几十年之后,她开始运用,用着用着,她的名号便成了诅咒女巫。
“瑞梨好像不太喜欢这个称号。”女巫忽然微微一笑,“她不爱诅咒,倒是挺想称霸海洋,做海洋女巫。”
她其实很早就在魔镜里学到了一些制造人偶的办法,但根本没有想要去尝试。
直到某一次,一条年轻的人鱼请她做义肢——老实说她的魔法都是些邪恶的东西,所以义肢的本质是用淤泥和烂树枝揉成一条胳膊,赋予它一定的活性,告诉它你就是胳膊。确实可以维持正常生活,只是运气不好义肢会产生自己的想法,继而拖着主人去做些其他的事。
总得来说她的所有魔法都这样,但为了利益,还是会有很多人请她帮忙。
做完这次,她忽得想起制造人偶的魔法。她可以制造一些义肢,为什么不能制造出一个完整的人偶呢?
“我想这是到了一定年岁的通病。”瑞秋说,“我开始渴望陪伴,希望有人能在深渊里陪我说说话。”
她开始制造瑞梨,不仅制造,也开始探索生命的构成,灵魂和意识究竟从何而来。制造出简单的人偶并不难,魔镜可以帮她储存别人的意识,而后注入进躯壳,很容易就能做出一个会行动的东西。
可她不想要那些,想要一个完全由她自己做出来的、更加完美的生命。
这显然难上不少,但瑞秋确实在这方面有些天赋,否则也不会被魔镜认可,学到了里面的诅咒,并且学得相当好。
她没刻意计算过时间,不过她大致能估算出来,她花了大概二十年来制造出一个完美的瑞梨。
“实不相瞒,我是想要一个比我更成熟的姐姐。”瑞秋的情绪终于有了一点波动,可能是因为这件事戳中了她最隐秘的想法,显得有些羞涩,“到我这个年纪,已经没有什么人能够成为我的长辈了。”
沈寂宵忽然,摸了一把小水母。
——小水母年纪挺大的。
小水母懂了,小水母狠狠揪人鱼头发。
“但很显然,哪怕八十年过去了……瑞梨也还是那样。即使我给她设定了更加成熟的性格,暗示她比我的年岁要大,还送她去别的人鱼聚落见过正常的家庭,甚至送她去陆地上增长阅历,都没有用。瑞梨是我制作的最完美的人偶,因此他从一开始,就脱离了我的掌控。”
她想要一个温和的、完美的存在,瑞梨却暴躁、易怒,有自己的欲望和心思。到头来反倒是瑞秋把她当妹妹宠。
“十年前她从陆地上回来,告诉我想把陆地上的一些有趣的东西搬到海底,我同意了。显然这之后的事情你们可以猜到。”
乐园开始建造,花了不少心血。
瑞秋一开始就知道瑞梨是抱着其他心思来建造乐园的,只是没想到瑞梨会把她也一并关起来。她那时候隐约明白瑞梨可能是知道什么了,但没有问,瑞梨自然也不会讲。
她要举办乐园,要顶替她的位置,做一个声望极大的女巫,要吸收其他生物的能量延续自己的生命,
“珊瑚”们产出的糖果上都含有一些小诅咒,只要吃进去,就会被埋下种子,在乐园里产生的情绪波动越大,被吸走的能量也越多。
瑞秋终于发现她制造的人偶在玩一些很大的事情,她没有办法继续装看不见了。
“很无聊的故事,现在魔镜碎了,瑞梨也消失了。”女巫看着安静躺在一边的瑞梨,“我不会恨你们,不过还是请你们找到自己的朋友后离开这里。”
想了想,她又说:“小人鱼,你和瑞梨签订的契约也无效了,可以放心地走。”
唐釉和沈寂宵终于离开了那个全是人偶的地方。
同时也带走了苍白呆滞的桑果,和同她一起成为舞台剧演员的桑离——他们正巧没看见桑离的戏份,只从服饰上判断,应该是演了个王子什么的。
女巫说和瑞梨签订的契约已经失效,但不代表他们能够恢复回来,毕竟永久地改换自己的物种属于逆天改命,代价可比那些转换魔法严重多了。
他们只好带着两条人鱼去找桑落。
桑落仍旧在那儿。
这一回,桑落远远地就看见了他们:“小水母……阿果阿离,你们怎么一起,噢……你们应该知道了?”
“你没事了?”小水母问。
“没呀,我能有什么事。”
“那就太好了。”沈寂宵把两条白化的人鱼推到桑落怀里,“他们和女巫的契约取消了,以后你得好好照顾他们。”
桑落一愣。
他的表情看起来甚至有些惊喜:“你们见着诅咒女巫了?我和你们讲,我可终于成为她的弟子了,她虽然活了很久,人却很好呢,还要把她最厉害的东西教给我。”
“唉,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做的人偶总是没女巫做的好,你们看,他只会做一些刻板的事情。”他遥遥一指,唐釉和沈寂宵这才发现很远的地方,有一条黑色人鱼正在捡星星。
“……”唐釉和沈寂宵齐齐沉默了。
“女巫叫什么名字?”沈寂宵试探地问。
“瑞秋,怎么了?”
“……”桑落见到的女巫,居然从始至终都是瑞秋,而不是瑞梨。瑞秋好像还是没有完全说实话。
而他们把桑落自己做的人偶当成了桑落,为了桑落的事情好生气的。
“小沈!”唐釉高举自己的触手。
沈寂宵:“在的。”
桑落察觉到一点很微妙的气氛,他发觉眼前的小水母和人鱼似乎都开始翻滚起精神力了。
他本能地想逃开去,却被小水母的精神力捆着了,而沈寂宵,正握紧拳头游过来。
“等一下、等一下,至少告诉我是为什么啊——”
桑落终究是被打了一顿。
从被打时出现的精神力波动来看, 他确实是原原本本的桑落,没有任何毛病,不是人偶伪装的。
被暴打的时候, 桑落依稀从小水母的话语里总结出了事情的原味,一时间说不出什么话。
“虽然女巫现在是我的老师, 但……”他其实也没被重打,桑落知道面前两位是真心关心他, 只是被出了出气,“但我还是要说, 她的话不能全信。”
“我是出于赎罪的目的,才留在这里的。”
这话倒是和人偶告诉他们的差不多:“我为了解决桑果他们的诅咒,太着急,以至于做了错误的决定。把海妖变成人鱼, 本质上和人鱼公主祈求女巫把自己永久地变成人类, 是同类型的魔法, 代价极大。”
“人鱼公主需要在有限的时间里获取到王子的爱,否则魔法就会失效,变成泡沫。这个魔法也有类似的条件和惩罚, 出于规则, 我不能说出具体的条件。”桑落的神情慢慢凝重起来, “在完成之前,我会在这儿陪着他们。”
小水母看着木然如人偶的两条白色人鱼, 犹豫片刻:“可是他们现在这样,哪里能算活着?”
“唉,我的错, 这都是代价的一部分。实际上他们会在午夜的三点到早晨六点清醒一段时间,那段时间我们可以交流。”桑落摸了摸桑果的侧脸, 又牵住了他们的手,一手一条人鱼,“也许是把我当自己人了,我们在乐园的待遇其实不差。”
小水母:“但他们在剧院表演。”
“这算是他们自己决定的。你们来的不巧,错过了他们清醒的时候。”桑落又偷偷地说,“女巫最擅长让人胡思乱想,她活了很久,很需要一些让她觉得有趣的事……瑞梨……瑞梨她被回收了吗?”
看见沈寂宵点头,桑落确定了。
“我领你们去出口吧。”
乐园冷清了不少。
这里每次开放只允许每条鱼游玩一整天,一是因为实际操控乐园的女巫没有办法维持住每日的魔力消耗,二是因为先前瑞梨设下的种种魔法,都会吸取游客们的精力,时间久了就会露馅儿。
他们在剧院内部的房间呆了很久,即使他们自己没有任何感觉。
——乐园内部看海面永远都是蒙蒙亮,似早晨。
乍一出去,小水母便一个倒栽葱,变成倒立水母往下坠。
沈寂宵伸手接了一下。
“好累——”小水母嚷嚷起来,“乐园里一定有什么魔法让我忽略了自己的疲惫感。”
沈寂宵也觉得累,在乐园里的时候一点感受都没有,甚至觉得自己还能再打十个,一出来眼皮就沉重地厉害。他惊觉自己的体力和魔力已经被消耗得很厉害了,只是先前完全没有察觉到。
“习惯一会儿就好了。”桑落看了一眼海面的天色,“我得回去了。”
“给你们添麻烦了。”
小水母的精神力困得都快打卷了:“没事……你没事就好。期待我们的下次见面。”
实在是困倦,没有办法赶路,但他们又不想在离乐园太近的地方休息。
在乐园里一进一出,他们失去了方向感,不知道自己此刻身在何方。为了重新找到路线,沈寂宵决定去海面看看,这里理论上离人类的居住区还不远,会有灯塔。
大致辨认了方向,他们便直接找了个僻静的地方,休息。
这一觉小水母和人鱼睡得都不好。
也许是精力消耗过多的缘故,又也许是经历的缘故,沈寂宵无端地做起噩梦来。他实际上已经很久没做噩梦了,找到小水母之后心绪平静了很多,不会再有那些光怪陆离又揪心的梦境。
他又一次在梦里看见唐釉。
一个悲伤而温柔的小水母,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到来,而后说:
“我是假的。”
沈寂宵很清醒地看着,清醒地都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了。那时候他当然是可以反应过来的,他杀死自己的人偶时速度都很快,但他动不了,内心有一块被揪起来。
这个假的唐釉,太像他记忆里的唐釉了。
沈寂宵默默地想:甚至比真的还要像。
真的小水母很少露出忧伤的表情。
唐釉也许有很多个,灯塔水母的上一辈子和上上辈子和更久远之前的故事,而他曾经认识到的只是那一瞬间。他觉得那是唐釉,但实际上只是唐釉的百分之一——或者千分之一,只是时间长河里短暂的出现过的那一个。
他为什么会对那个假的人偶念念不忘呢?
沈寂宵在清醒的梦境里迷茫地想着。
直到梦境忽然变了味儿。
梦嘛,再清醒它也是混乱的,上和下之间往往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除了唐釉还存在于他的梦境里。
仍然是在水中,但唐釉换了一身衣服,一件很宽松的衬衫,很眼熟。沈寂宵看了一眼扣子,发现这或许是他的衣服。
很快他想起了这个场景的唐釉存在于什么时候——他们刚去到陆地上,小水母对什么都不适应,洗完澡之后没有合适的衣服,便拿他的衬衫当睡衣凑合用。
自然是没穿裤子的,小水母对于人类只能开成两半的腿很不满意,认为自己可以开成八十八条的触手要灵活稳定许多。而且小水母没习惯走路,认为肌肤和布料的摩擦很难受,所以刚开始那会儿他特别抗拒穿裤子。
沈寂宵看他只在自己的房间里闹,衬衫长度又刚好能盖到大腿,便放纵他了,第二天才找人要了长款的睡袍。
此时在梦里,唐釉穿着那件勉强盖到大腿的衬衫,却泡在水中——水里的浮力总是自由的,不知道从哪的水流轻轻一荡,衣摆就开始乱飞。
沈寂宵本能地游过去,给他把衣服扯好,顿时忘了上一个场景里忧伤难过的唐釉。
“人鱼。”小水母很自然地搂住他,贴着他的尾巴,“你身上好凉。”
小水母清澈的粉眸里折射着动人的光彩,梦里亦真亦假,似真似幻,白天和黑夜也看不分明,沈寂宵觉得自己伸出手去托住小水母了,可怀里又没有那种踏实的重量感,轻飘飘一片怎么也捉不到,身上的触感也不够清晰——他已经快要忘记自己是在做梦了。
他并没有经历过被小水母的人形抱住尾巴,所以梦里也模拟不出来这样的触感。
“人鱼、人鱼……”
小水母蹭他,抱住他的脖颈,在他额头亲了几下。
“我看见你的那些念头了。”
沈寂宵猝然惊醒。
说不上是噩梦还是美梦,他心跳地极快,幸亏是在梦里,否则他早就已经出了一身的汗。
刚睁开眼,他甚至还没弄清楚现在的情况,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他们已经脱离了女巫的乐园,在附近的一处地点休息。
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上一撞一撞的,沈寂宵一抬眼,发现眉心处撞了只粉色的小水母——唐釉休息了,身体下意识地横冲直撞,反复贴上他的额头,整个水母身体都撞扁了也没醒,一晚上可能撞了无数次“南墙”。
小水母的触感是柔软的,还有些冰凉,贴上去自然很舒服,和唇瓣贴合的触感有些类似。沈寂宵一下子就想起梦里那些隐约的触感了,顿时一阵颤抖,莫名心虚起来,很担心小水母会发现他的异样。
小水母没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