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他和戚山雨都很自然地认为,自己和导演夙成文,还有他的电影团队的交集也就到此为止了。
《一百零一次死亡》将于下周圣诞档期首映。
身为原作、编剧、导演和制作人的夙成文最近这半个月带着一群主创在各大城市跑路演,忙得脚打后脑勺,连睡觉的时间都不够。
睡眠不足容易让人心情烦躁,尤其是夙成文人前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私下里却是个实打实的“暴君”,稍有不满便会对手下的员工破口大骂,骂得那叫一个花样百出,年年都要骂走公司里好些个雇员。
晚上十点三十五分。
夙成文这两日人在S市,刚刚陪这里的院线投资人吃了一顿人均四位数首位还不是“1”的晚饭,席间喝了不少酒,到达下榻的酒店时已然又困又累,借着晚餐的某个菜的口味的由头对着新来的小助理发了一通脾气之后,怒气冲冲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二十分钟后,夙成文从浴室出来,只穿着一件浴袍,直接往沙发上一瘫。
五星级商务套房的暖气开得非常足,就算穿单衣也不会觉得冷。
但暖气开得足也是有代价的,比如房间不可避免地十分干燥,让祖籍之江又常年在南方沿海地区生活的夙大导演感到十分不适应,进房后一直在不停地干咳,总觉得嗓子眼里像堵了颗毛球,又干又痒,难受得要命。
夙成文烦躁地起身,拿起手机,按了个快捷拨号。
电话很快接通,夙成文用很不耐烦的语调对电话那头的人吩咐了几句。
两分钟后,夙大导演的助理席茉莉按响了门铃。
“夙导,您的药。”
两人明明只差了五岁,且席茉莉这助理工作也干到第八个年头了,她对夙成文还是毕恭毕敬的态度。
夙成文接过药,低头瞥了一眼。
掌心里的药都是平常自己吃惯了的那些,他什么也没说,仰头就将那把药丸囫囵吞了。
席茉莉连忙递过去一杯温水。
夙成文有哮喘病,早年症状十分严重,每逢花粉季或是天气骤变的时候就很容易发作。
后来经过精心的治疗,又常年住在气候温暖潮湿的南方,最近这几年病症得到了明显的控制,上一次发作已经是一年多前的事了。
不过夙成文很惜命,就算许久没再犯过病了,随身依然常备着沙丁胺醇气雾剂,而且每逢冬季降温明显时,也会在医生的建议下口服一些控制哮喘发作的药物
当然,除了应对哮喘发作的药物之外,夙成文还会吃很多种保健品,什么复合维生素、深海鱼油、锌铁合剂等等,光是营养品一个月就有上千块的开销,平常也全都是由席茉莉负责的。
“明天就只有下午S大的那一场路演了对吧?”
吃完药,夙成文跟席茉莉又确认了一下自己明天的行程。
“是的。”
席茉莉恭敬地答道:“明天下午两点半在S大西苑礼堂,约了造型师一点来给您做妆造。”
“知道了。”
夙成文吩咐:“上午别来烦我,我要补觉,午餐也让酒店直接送到我房间来。”
席茉莉迟疑道:“……那您早上和中午的药?”
“你现在就把药盒放下吧。”
夙大导演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我自己知道该怎么吃。”
打发掉助理之后,已将近十二点了。
夙成文连轴转了几天累得够呛,脱掉浴袍换了套宽松的睡衣就准备上床睡觉了。
然而就在这时,他的另一部手机突然铃声大作。
与工作手机不同,夙成文的这台手机是他私用的,只将号码给他认为有必要给的那些人,平常响铃的概率本就不高,就更别提大晚上的突然响了。
夙成文拿起手机,上面显示的是一个不认识的号码,属地是鑫海市。
夙大导演回忆自己最近唯一一个给过私人名片的人,便是鑫海路演时回答出他设置的谜题的那个俊美的法医。
后来他又在其他三个一线大城市用同样的方式做了类似的几场路演,再也没碰到能做出完美推理的观众,当然更没有谁的长相能跟那法医相提并论了。
后来夙成文还特地留心过有关那法医的热搜,并从评论里得知了对方名叫柳弈,在鑫海市司法鉴定科学研究所任职,貌似学历和头衔都很牛逼。
可惜柳弈拿了他的名片后至今没有联系过他,不止没打电话,甚至连条短信都没发过。
现在夙成文忽然接到一个归属地为鑫海市的陌生来电,自然联想到了可能会是柳弈打过来的,加之来电的时间多少有点儿不合常理的暧昧感,让他不由心猿意马,想得有点多了。
他带着隐约的期待,按下了接听键。
然而电话那头传来了一把他熟悉无比的声音。
【老夙。】
夙成文的脸顿时阴沉了下来。
“夙”字发音说不准了就有点像“鼠”,连着这俩字叫总让他想起“老鼠”,听着就很不舒服。
大家都知道他的脾气,从来都尊称他为“夙导”或是“夙老师”,时至今日会故意触他逆鳞这么喊他的,遍数全天下也就只有一个人了。
“你怎么有我这个号码的?”
夙成文冷了声音,语气不善。
【呵,我知道你的事很奇怪吗?】
电话那头的人冷笑一声,答得意味深长:
【你还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够了!”
夙成文烦躁地打断了对方的嘲讽:“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
说罢就要挂断。
【慢着!】
电话那头的人却先一步叫住了他,【你那新电影,下周就要上映了,是吧?】
夙成文闻言,心脏猛地一沉。
“……你想说什么?”
一句话问得咬牙切齿。
【你跟外头说那剧本是你原创的?】
男人笑了起来,【老夙啊老夙,你脸皮可真够厚的啊!你以为你换个名字,我就认不出来那是用我当年的点子改的了吗?】
夙成文的额角有冷汗滑落。
就如对方所言,夙大导演心知肚明,《一百零一次死亡》从构思到案件细节,全部都不是他本人的原创作品。
它是抄袭来的。
当年他和笔名“云深不知处”的鹿云还是关系亲密到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时,擅长构思推理小说的鹿云就曾经向他透露过自己构思了一本很有趣的小说,说的是一个人因为某种原因而连续经历无休止的诡异死亡并试图逃离这个死循环的故事。
只不过那年头还不流行“无限流”这么个小说概念,鹿云构思的故事更近似于《土拨鼠之日》或是《明日边缘》那种类型的作品。
主角不断地在一个时间段里循环,经历一个又一个巧妙的谋杀,他要解开自己的死亡之谜,找出幕后真凶,通过逃脱死亡的方式来逃离无尽的循环。
彼时夙成文正值创作瓶颈。
先前那套《走近科学》式的伪科幻套路已经不吃香了,许久写不出畅销书的夙成文焦虑得很。
他只听鹿云简单说了一下构思,还有其中几个精巧的案件设定,心里就馋得不行,只恨不能直接将这个点子偷过来自己写。
可惜夙成文确实没有写刑事推理方面的天赋,就算上好的点子摆在他面前,他也没法子想出足够支撑起这个框架的若干个小案件来。
加之当时两人还是很要好的友人关系,夙大导演还不能没脸没皮到可以明目张胆照抄好友设定,也便就此作罢了。
不过夙成文从来对好作品有一种近乎病态的独占欲。
一个好构思在被他知道了之后就等于是他的囊中之物了。他自己不写,也不想让好友写。
于是夙成文用“故事结构太像《土拨鼠之日》,有抄袭之嫌”打击了好友的热情,后来又怂恿鹿云写了新奇度和创意都明显不如他相中的这个故事的其他作品,这构思也就此被搁置了下来,至今已有十年了。
后来夙成文混成圈内知名度很高权利也很大的导演,某天和资方吃饭的时候,对方提出这几年无限流题材正走红,想投资一个无限流式的悬疑推理片,夙成文脑中灵感一闪,立刻就想到了多年前鹿云构思的那篇小说,当即和资方提出自己正在筹备一个本子,非常符合您的要求,有没有兴趣详谈?
“详谈”的结果令双方都很满意。
仅仅只过了一年零十个月,《一百零一次死亡》就要登上全国院线的圣诞档了……
…… ……
“我不知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毕竟是在“江湖”上混了多少年的老油条了,即便心内如何惊涛骇浪,夙成文面上也分毫不显心虚。
尤其是现在通话录音功能再常见不过,即便是在电话里,他也不会承认自己抄袭的事实,让对方抓住话柄好在公共媒体上曝光他的。
【不,你知道。】
电话那头的鹿云笑了起来,【老夙啊……你还记得秦红叶吗?当年跟我关系很好的那个姑娘……】
他压低声音、放慢语速,一字一顿,带着戏剧表演般微妙的语感:
【你猜,我十年前给她发过的邮件里有什么东西?】
一时间,夙成文心中犹如惊涛骇浪,不知该如何是好。
秦红叶这个名字,夙成文还有隐约的印象,好像是当年在杂志社工作过的一名女编辑,同时也是“云深不知处”的铁杆粉丝,进杂志社完全就是冲着近距离与心爱的偶像接触来的,当年她负责审稿的栏目挑的也都是很有鹿云的那一类风格的作品。
后来夙成文架空了鹿云,一点点将杂志社的实权攥进手里,在挑选作品和签约作者时也更倾向于他自己的喜好,像秦红叶之流的“亲云派”自然被他统统扫地出门,用这样那样的理由,或是逼迫他们自己辞职,或是干脆挑个错误直接开除掉了。
现在时隔多年,夙成文甚至都想不起来秦红叶长什么样子了,只隐约记得她入职时年纪应该不大,十年过去,现在约莫还不到四十岁吧。
夙成文不关心那个离职了快十年的女编辑。
他在意的是听鹿云的意思,他似乎给她寄过邮件,里面留有能证明鹿云才是《一百零一次死亡》的真正原作者的证据。
毕竟这不是夙成文第一次将别人的点子甚至作品挪到自己名下了,为了应付由此可能引发的版权官司,夙大导演也是仔细了解过这方面的法律法规的。
就目前的版权相关的法律法规而言,对某作品的作者认证基本上是比较宽松的,有原始文档差不多就可以证明是自己的了。
但假如某个作品的作者有争议的话,就需要提起诉讼的一方自证了——比如说提供手稿、原始图或者时间戳公证等等,当然最有效的还是去进行作品登记。
不过夙成文很清楚,当年的鹿云对他毫不设防,更没有进行作品登记的意识,他能提供的证据很可能仅仅只有一个原始文档而已。
原本夙成文是不太怕这个的。
毕竟他现在可是要人有人要钱有钱的大导演,专门养了一帮精研版权相关法律法规的律师替他处理各种纠纷。
夙大导演以前就没少和别人对簿公堂——其中当然也包括了云深不知处——官司打过七八次,从来没输过!
所以他在盗用对方的创意时就压根儿没在怕的,觉得最多也不过旧事重演一遍而已。
然而现在,鹿云冷不丁提起了早就离职的秦红叶,还提到了自己给她发过邮件。
如果有邮件的话,那么性质就不一样了。
在进行作者认定时,法院对于纸质邮件的收发邮戳是很认可的。
若不是纸质而是电子邮件,只要原始邮件还保留在对方的邮箱里,这个证据同样也是可靠且强有力的。
通常来说,很少有人会把一封邮件留上整十年。
但秦红叶是鹿云的铁杆粉丝,说不准还真会把偶像的邮件当传家宝那样精心保存,十年不删也说不定……
当然了,即便鹿云真要对他提起诉讼,而这次他的常胜团队也终于要折戟沉沙,法院最多也不过能认定两部作品实质性相似——那就是侵害改编权,最多判他赔一笔钱。
对于现在功成名就,随随便便拍部电影票房都能过十亿的夙大导演来说,那点儿赔偿金毛毛雨都不算,他就当是施舍叫花子了。
最重要的是,这个诉讼流程会很长。
虽然理论上一审六个月,上诉三个月,但实际上这种并不着急的知识产权纠纷打起官司来你来我往,九个月基本没可能搞得定。
就夙成文自己从前的经验,还有其他同行的案例来看,前前后后折腾了两三年甚至更长时间的并不在少数。
假如鹿云只是要和他对簿公堂,夙大导演当真一点都不害怕。不仅不怕,他还要嘲一句“不敢告我是小狗”。
但问题是他花了大量心血的《一百零一次死亡》下周就要公映了,若在这关键时刻鹿云又跳出来乱说话,舆论闹起来他是理亏的那方,确实会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至少得稳住他,直到电影下映为止。
“好吧……”
夙成文强忍下心中的焦躁,叹了一口气,尽可能的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软一些,“鹿云,你想怎么样?说吧。”
【呵、呵呵……】
鹿云在电话那头发出了低哑的讪笑:
【老朋友,我们见一面吧……你什么时候回鑫海?】
12月20日,星期二。
早上十点十五分。
柳弈和平常一样在法研所上班。
昨天凌晨时分今年入冬后据说最冷的一波寒潮抵达鑫海市,温度又往下降了四五度,半夜的最低气温已然逼近零度线,加之还下了一整晚上的雨,第二天起来时,大家都感受到了“三十年一遇”的十二月最低气温到底有多大的杀伤力了。
柳主任虽然平常注重仪容,连上班都是打扮得妥妥帖帖的低调的英俊帅气,但也不至于只要风度不要温度。
碰上这么个又阴又冷还冬雨绵绵的鬼天气,他掏出了压箱底的长羽绒,把自己和戚山雨裹了个严严实实,从那球一样的造型来看就十分保暖。
然而柳弈还是低估了夹着冷雨的北风的杀伤力。
他衣服穿够了,却忽略了脑袋的防风措施,在上班路上受了风,坐下来就一直觉得太阳穴突突地疼,连带着颞部一圈都像扎了条过紧的束缚带似的,勒得他很不舒服。
生怕自己着凉感冒,柳弈连忙吃了感冒冲剂,怕不够保险,又喝了抗病毒口服液,最后还磕了一片百服宁。
休息半小时药效上来,柳弈感觉脑袋那一圈束带式的闷疼缓解了,才总算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先前因为头疼,该审核的鉴定书和昨天的会议记录他是一个字没看。
眼见今天早上的工作时间已经过去一半有余了,柳弈拿起杯子起身,打算给自己泡一杯茶提提神,抓紧时间将落下的工作进度补回来。
就在这时,他主任办公室的座机响了。
柳弈接起电话,对面是冯铃的声音。
【柳弈,你头疼好点了吗?】
冯铃还记得早先在走廊碰面时柳弈跟她提过自己有点头疼,说正事前先关心了一下他的身体情况。
“嗯,吃过药好多了。”
柳弈如实回答,随后问道:
“是有什么事吗?”
柳弈和冯铃作为病理科的行政主任和副主任,两人必须“一二”、“一二”地轮值。
这就意味着,假如今天是柳弈值班,冯铃备班,那么发生需要法医到场的事件时,视案件的大小和性质,柳弈、或者柳弈组里的法医就要赶去现场。
如果情况特殊——比如现场死伤人数众多,或柳弈他们整组人全都出了外勤时,又有新的案件发生,那么备班的冯铃则要和她组里的法医作为后补力量,哪里需要他们就往哪里填了。
不过身为病理科的一把手,柳弈当然要负更大的责任。
例如冯铃碰到一些感觉自己会拿不准主意的复杂案件,就会给柳弈打电话进行报备,请求指导,或是干脆把人也给喊到现场来。
【刚才总值来电话,星河大厦那边有人死了,120看过感觉死因可疑,报警后市局那边接手了,通知我们立刻赶到。】
今天轮到冯铃值班,显然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案子,才在出发前先给他打电话报备。
她顿了顿,然后说出了令柳弈大吃一惊,连太阳穴那点儿还没完全缓解的隐痛都忘得一干二净的“下情”:
【死的人是个知名小说家,叫〖鹿云〗的……而且他死的地方正好是一个知名导演的办公室,那导演名叫〖夙成文〗。】
星河大厦就算在高楼林立的鑫海市里也是稍有些名气的。
这栋建筑物的外形很特别,东西主楼是双子塔的形状,两座主塔楼的前后又各有两座带尖顶的副塔楼,像守护双子国王的四个忠心耿耿的护卫。
星河大厦东西主塔的地面一共八十二层,曾经是华南地区第一高楼。
加上其地理位置极其优越,不仅位于新城区的核心CBD圈中,还正好杵在城市中轴线的起点,以至于不管拍什么宣传片,只要镜头沿着中轴线推进就必定有它出镜的份儿,多少也算是个地标建筑物了。
是以即便现在星河大厦已被好些更高更宏伟的建筑物抢去了“第一高楼”的风头,但知名度也依然不小,别说本地人几乎都晓得它的名字,连外地游客也有不少经过时特地停车跟这大厦打卡合照的。
夙成文夙大导演财大气粗不差钱,在鑫海市的公司就租在了星河大厦的东塔三十二楼。
因为这次出事的双方都是社会知名人士,前不久朱箐箐又刚好帮他恶补过夙成文和鹿云的恩怨情仇,柳弈知道这案子必定要引起舆论震荡,必须在媒体大肆报道前查清真相,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风波。
所以他当机立断,先跟法研所所长报备了情况,然后在取得所长的批准后和冯铃一起前往了案发现场——也就是星河大厦东塔三十二楼的“文成文化娱乐有限公司”。
第193章 7.Cesare Deve Morire-10
夙成文的文成文化娱乐有限公司所在的楼层从电梯口开始就已被警方拉了封锁线。
市局的刑警们先法医一步赶到,现场被严密保护了起来,连一只苍蝇也无法进出。
柳弈带着学生江晓原,冯铃则带了她组里一个姓戴的年轻法医,四人从电梯里出来时,正好在走廊上与被警察领出办公室准备问话的夙成文夙大导演。
因为今天是室内的现场,法医们穿了白大褂,也为了更好的判断情况而没有戴口罩。
柳弈的相貌即便混在人群里也是极其显眼的,夙成文一眼就看到了对方,张嘴就喊出了柳弈的名字。
“柳法医!”
全然没有了平日在人前装腔作势的从容,现在的夙成文模样看起来狼狈极了。
明明是在只有不到十度的大冷天里,他不知是急的还是慌的,愣是憋出了一头大汗,衬衣领子不知什么时候翻起了一边,被汗水黏在脖子上,两手还无意识地一直揪扯着自己的衣服,衣摆已经被他扯出了两处明显的褶皱。
柳弈淡淡地瞥了夙成文一眼,将对方目前的状态记在心里,完全没有要和对方寒暄的意思,移开了视线,随着带路的警官进入了真正的现场。
鹿云死在了夙成文的私人办公室里。
夙成文性格骄矜自负,又自诩是很有学识的文人才子,租下星河大厦这处物业作为公司后,请了国内知名的设计师进行了一番精心设计,特别是他自己的办公室,更是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做“低调的奢华”,从布局到风格,再到装修用的材料和购置的家具,全都是技术和狠活的心血结晶。
柳弈注意到,夙成文的这间办公室是十分少见的三层结构。
办公室的最外层是秘书或是助理的办公区,除了助理的桌椅和身后一大片带防火防潮功能的文件柜之外,还在显眼处设置了一套一看就很高级的影音设备,中间再安置一张能坐十二个人的长桌,关了灯直接就能放影片、播投影或是开个小型会议了。
第二层是会客区,有几张长短不一的沙发,中间一张红木茶几。
这个会客区乍看没什么特别之处,但柳弈进去以后总觉得里面的布置好像哪里怪怪的,仔细一琢磨才发现,这里的沙发居然摆成了八卦的形状,甚至从沙发布的配色来看,还是照着五行五色的方位属性来的。
柳弈:“……”
就在他琢磨着这是有钱人的迷信,还是文艺派的复古时,通往最里侧区域的门从里面打开了。
开门的正是戚山雨。
“柳主任。”
小戚警官如从前在工作时碰面一样公式化地点了点头,又跟冯铃等人也简单打了个招呼,然后一句话直切重点:
“死者在里面,看起来像是中毒死的。”
戚山雨不是法医,且自问法医学的相关知识自己也只学了个皮毛,但鉴于作家“云深不知处”的死法实在太典型了,以至于只要看到他死亡现场的人都会第一时间浮现出“中毒死”这么一个推测。
近日天气寒冷,这间办公室里开了暖气,门窗紧闭。
柳弈一踏入室内,比起尸体,他先注意到的是一股不算浓郁但却不容忽略的诡异气味——很淡的工业酯的香味中夹杂着一点儿蒜臭味。
跟在老板身后,比柳弈晚一步进门的江晓原抽了抽鼻子,注意到了这股奇异的气味后,先是一愣,随后脸色大变。
“卧槽!”
他大声叫了起来,“这是不是——是不是——”
“嗯,没错。”
一旁的冯铃已经找到了气味的来源,“辨识度这么高的味儿,八成是有机磷没跑了。”
关于法医在勘察犯罪现场时应不应该戴口罩的问题,在学界一直存在一些争议。
而现在的主流想法还是比较传统的,倾向于尽量能不戴就不戴。
不戴口罩的理由也很简单,因为“气味”常常对第一时间判断案发现场的情况很有帮助。
比如天然气里的臭味剂能让勘察人员第一时间注意到现场有煤气泄露的危险,同时在判断死者死因时优先考虑一氧化碳中毒的可能性。
又或者患有某些特殊疾病的患者,比如酮症酸中毒的死者身上会散发出发酵的烂果实一般的糜烂甜香,气味便是对其基础病或是死因的重要提示。
再例如此时柳弈他们碰到的这个现场的情况:
许多毒物和化合物都有自己标志性的气味,比如二氧化硫的臭鸡蛋味、有机磷的芳香酯或蒜臭味、部分□□的苦杏仁味等等,闻到了,也就自然而然地能联想到特定的毒物上去,可以大大减少海量排查各种毒物的时间和成本。
然而不戴口罩也是有弊端的——假如不幸碰到传染病的患者,那么现场勘察人员就可能在毫无准备和毫无防护的情况下中招了。
此时,鹿云以仰面朝天的姿势倒在沙发与茶几的夹角里,胸前拉链式的外套敞开,双眼圆睁,嘴巴大张,白色的泡沫从嘴角淋漓溢出,已经被暖气烘干成了一层灰白色的泡沫。
而在他尸体不远处是一滩深褐色的混着少量食糜的呕吐物,屋子里那股弥漫不去的古怪气味就是从他的呕吐物里散发出来的。
“今天九点十五分,120调度中心接到从夙成文助理打过去的求助电话,说是他们公司有人突然生病了,全身抽筋,请他们立刻派车来接。”
戚山雨将他们已经调查到的情况说给几个法医听:
“急诊医生在大约二十分钟之后赶到,进屋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个场面了。”
因为急诊科的医生都要经过中毒救援的培训,抢救失败之后,如此典型的中毒死亡现场外加如此标志的有机磷制剂气味当然立刻就引起了他们的警觉,不管文成文娱的员工好说歹说也不肯松口,直接就打电话报警了。
附近派出所的民警很快赶到,确定情况属实以后立刻就通知了市局,才有了现在的调查。
“这么说,死者的外套是急救的医生解开的咯?”
听戚山雨简述了当时的情况后,柳弈一边询问,一边仔细检查死者的身体。
“对,我刚才仔细问过120的医生了。”
刚好开门从外面进来的林郁青听到了柳弈的提问,接过话头:
“他们进来时死者已经没有了呼吸和心跳了,不过他们还是把人放平了解开衣服做了心肺复苏。”
柳弈抬头:“问过医生死者的原始姿态是怎么样的吗?”
毕竟120医生的任务是救死扶伤,出诊当然是要尽最大的努力去抢救伤病人,不会像法医和刑警那样考虑到必须保留犯罪现场的问题,往往不可避免地对现场造成污染或是破坏,而且也不会在进行抢救前还有空给你们拍照存证。
于是警察和法医往往只能在事后亡羊补牢,让医生们描述自己当时看到的情况和施行过的抢救措施,并凭此还原第一手现场了。
“哦,这个嘛……这次倒也不用问医生了。”
然而这一次,小林警官给了一个有些不一样的回答:
“夙成文这办公室装了监控,把鹿云的整个死亡经过全都拍下来了。”
12月20日,星期二。
早上十一点二十五分。
不管是自杀还是他杀,中毒案的破案关键是找到毒物的来源。
将鹿云的尸体送回法研所后,柳弈和冯铃几人先去看了监控拍下的现场画面。
夙成文不止自负,还有点儿神经质,属于那种感觉“总有刁民想害朕”的暴君,不信任任何人,连跟了他好多年的助力席茉莉也都心怀戒备。
如此性格使然之下,他在自己的公司里安了许多监控,而且还把关键区域的监控查阅权限设置为只有他自己能够登录——其中就包括了他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