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一方砚台兜头砸过来,正砸在秋檀额上,险些就砸到了裴怀恩。
由于事发突然,裴怀恩不免怔住一瞬。
裴怀恩抬手摸,指尖触到秋檀额上的血。
温热,粘稠,皮开肉绽,看样子八成得落疤。
齐王这回下手挺重,摆明了是想见他挂彩,却不想叫秋檀替他挡了灾,使他免见血光。
第032章 庆祝
秋檀无故挨了这一下, 伤得挺重,考虑到这砚台原本对准的是谁,裴怀恩待她颇耐心, 没有将她随意丢弃。
隔着一道红木门槛, 裴怀恩伸臂挟揽着秋檀, 皱紧眉头看齐王。
面对裴怀恩的无声发难, 齐王亦不肯让, 眼里满是毫不掩饰的恼怒。
“亵母”之仇, 犹如刀割, 齐王如何能不恨。
尤其裴怀恩这厮竟还光明正大的找上门来,纵使在他面前, 言行也无半分收敛,甚至还想把他赶走。
可他是皇子,他母是贵妃, 他们母子二人本该至尊至贵!
宁贵妃扑上来拉扯,神色慌张地伸臂挡在齐王身前, 侧首说:“霁儿,休得无礼……!”
齐王攥紧了拳, 眼里盛火。
此次冰戏,宁贵妃瞒着他与虎谋皮,联合裴怀恩将计就计, 设计抄了晋王府。期间,竟敢让承乾帝真的涉险。
于公于私,于国于家,这是多大的罪过。
齐王孝顺端方, 裴怀恩看出了他心中所想,不免厌烦地啧了声, 只一瞬间,来时那点好心情全没了。
先前之所以会选择扶持齐王,一是看在宁贵妃的面子上,二是觉得齐王聪慧孝诚,是块做皇帝的料,总不至把国败了,让他蹲街角要饭去。
可谁知这齐王成也在孝,败也在孝,就为了个半截身子都已经被埋进土里的老不死,如今竟连表面样子也不再同他做。
怀里的美娇娘正低声啜泣。裴怀恩沉默片刻,迈步向前去,靴尖懒懒踩在门槛。
就像正踩着齐王的脸。
裴怀恩把秋檀推给齐王,笑声说:“几日不见,殿下身体越发弱了,竟虚得连方砚台也拿不住。”
齐王立刻就想动手,被宁贵妃眼疾手快地摁住了。
宁贵妃温声劝说:“怀恩,别跟霁儿过不去,你知道的,他就这么个性子。”
裴怀恩不为所动,只说:“难道这便是贵妃娘娘的约束么。”
还说什么登位之后必当敬重,这还没登位呢,就敢和他这么蹬鼻子上脸,只怕真到了事成那天,会迫不及待地把他给五马分尸了。
越想越恼。
偏偏齐王还要在这时拱他的火,对他态度恶劣。
齐王生就一张干净贵气的脸,最见不得母亲受辱,怒时颇威仪。
不顾裴怀恩此刻难看至极的脸色,齐王语气冰冷地说:“裴掌印好大的架子,本王竟不知,适才本王与母妃说话,你一个奴婢,怎么也敢硬闯贵妃住处。”
话落,鸦雀无声,就连秋檀也不敢再哭。
宁贵妃见状,已经着急地红了脸,用手死拖住齐王不放。
“李霁!”
宁贵妃扬手抽齐王耳光,巴掌声清脆。
宁贵妃厉声说:“霁儿,立刻向裴掌印赔礼!”
齐王被打得偏过头去,舌头顶了顶腮,仍然不愿服软,宁贵妃在左右为难之下,还想再动手。
裴怀恩就站在那不动声色地看,直到宁贵妃的手抬起来,齐王不甘心地朝他作揖,方才神色稍缓。
裴怀恩没有受齐王的礼,只随意摆摆手。
“殿下快快起来吧。”裴怀恩重又站直了些,挑眉说:“青天白日的,殿下与娘娘说话,有什么是本督听不得,还要紧闭大门?总不会是……也欲效仿前些日子的晋王殿下,意图御前谋逆吧。”
齐王面黑如炭,咬牙说:“裴怀恩,你休要胡言。”
裴怀恩气得发笑。
不是谋高位,那便还是老生常谈,进宫来说服宁贵妃与他断了干系,甚至将他除掉。
委实是挺没趣。
还是回去喝酒庆祝吧。
对面,宁贵妃看出裴怀恩兴致缺缺,便好言好语地劝他,说:“怀恩啊,天冷难行,进来喝盏茶再走。”
裴怀噙着笑摇头,余光瞥见秋檀额头那伤口,笑意没达眼底。
裴怀恩作揖说:“娘娘言重了,奴婢就该干奴婢的事,认奴婢的命,又怎么敢唐突贵人的茶水?齐王殿下鲜少进宫,奴婢今天就不打扰娘娘与齐王殿下说话了。”
说罢就转身,一只脚已迈出去。
“只是皇上那边催得紧,娘娘爱子心切,奴婢等得,切莫让皇上久等娘娘的汤药。”
意料之外的,福顺没想到裴怀恩这么快就出来了,连忙殷勤地迎上去。
裴怀恩窄腰长腿,赶上不高兴,脚下步子迈得也快,得福顺小跑着才能追上他。
福顺低声问:“督主,可是因为姚元里的去留,与贵妃娘娘闹了些不愉快?”
裴怀恩冷笑,没有回答福顺的话,只管自顾自地嘀咕着说:“讨人厌的小崽子,这是第三回 了。”
福顺没听清,下意识就凑过来问:“什么?什么三回?”
裴怀恩忍了又忍,有些厌烦福顺没有眼力见。
有宁贵妃侍疾,裴怀恩又得了空。出宫的小轿就停在前面,裴怀恩上了轿,眯眸琢磨半晌,忽然撩开布帘问福顺:“皇上的汤药煎好了?”
福顺就点头,以为裴怀恩这会只是随口一问。
却不料听裴怀恩又说:“好药还得小火慢煎,倒了,吩咐他们重新煎一碗去。”
福顺听得嘴角一抽,讶然说:“可若重新煎,过会贵妃娘娘去取药,恐怕来不及了,皇上……皇上是最厌烦迟到的。”
裴怀恩不置可否,坚持地说:“晚点死不了人,本督这也是为皇上的身体着想。去,派人重新去验药渣,全部都要细细的验,结果如何不论,叫他们都至少先给本督验上个把时辰再说。”
福顺不敢不听,只好应是。
哪成想,垂着眼等了许久,却等不到裴怀恩起轿。
悄摸再抬眼看,发现裴怀恩正眉头紧锁,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福顺忙问:“督主,您怎么啦?”
裴怀恩并指压鼻梁,面带不愉地说:“无事,只是一时想不到去处。”
回宅子么?
那地儿近来关着姚元里,看多了烦。
杨思贤爱清净,无事不好叨扰,偏偏宁贵妃这边也是“闭门羹”。
扳倒晋王不容易,偌大一个京都,竟连个能同他一块庆祝的人都无,真好生冷清。
可若不离宫,这宫里的每一寸地、每一捧土,都在让他感到不痛快。
福顺见裴怀恩不快,也跟着犯愁,是在憋了好久后才说:“……督主,要么您去瞧眼六殿下?”
裴怀恩好笑地看他一眼,说:“你不说,我倒把他忘了。”
福顺挠着头笑,“我看督主挺喜欢六殿下,督主若愿意,趁着六殿下还没走,可以去瞧瞧。”
裴怀恩闻言一愣,抬眼说:“怎么,那小团子要走?走哪去?皇上不是恩准他留在京都了?”
福顺战战兢兢地垂首,低声说:“听说是要回辽东,回去找邵大帅,最迟月底也该动身了。”
福顺的消息没错,李熙的确是想走。
眼下晋王落马,神武营也终于得着机会扬眉吐气,仇报了,恩也报了,李熙在边关闹惯了,很不喜欢京都这里的规矩。
李熙要走,最高兴的就是玄鹄。
之前玄鹄为了谢李熙,答应李熙再也不回边关,就留在李熙的身边做护卫,可这话说出去容易,做起来却很难,以至于让自诩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玄鹄,常常为此感到后悔。
但现在好了,李熙主动提出要回去,承乾帝也没拦,玄鹄顿时高兴得一蹦三尺高,抢着帮李熙收拾行李,力求务必尽快动身,以免夜长梦多。
这不,时近傍晚,玄鹄吃过了饭,就又开始手脚麻利地帮李熙打包细软。
李熙也在忙,跟着玄鹄脚前脚后地跑,一时说要带这个,一时又摇头,跑来跑去折腾半天,倒把自个逗笑了。
“瞧我,我就好像个傻子。”李熙笑着坐下来,拍额说:“阿兄是戍边大将,位高权重,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哪用得着我千里迢迢给他带?我若真带这些回去,只怕会让他笑。”
玄鹄手里活儿没停,闻言头也不抬地安慰他,说:“殿下与大帅许久未见,又刚冰释前嫌,正是需要走动的时候,殿下若真有心,甭管带回去什么,大帅都不会笑。”
李熙听了,将信将疑地点头,半晌却又问:“玄鹄,阿兄还是以前的口味么?”
玄鹄顺手就把一盒茶叶塞进包裹里,点头说:“还是老样子,没变。”
说完看见李熙没吱声,又有点唏嘘。
听那些老兵说,李熙和邵晏宁打小就在一起玩,曾经处得比亲兄弟还亲,夺食儿都用一双筷,直到邵晏宁长大去了辽东才分开。谁知世事无常,如今这俩人竟也落到了需要彼此小心翼翼、谨言慎行的地步,就连喜好厌恶,也得从他这个外人的口中得知。
时过境迁了,邵老元帅若是还活着,就好了。
数日前晋王府被抄,明明大帅也已在信中表明了歉意,欢迎李熙去辽东玩,可态度总没少年时那么亲昵。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说到底,就算李熙没通敌,晋王当年迟来救援,为的,也是将李熙趁势绞杀,从此彻底杜绝淑妃东山再起的隐患。
血脉相亲又如何,总归是隔着亲爹的一条命呢。
正出神,忽听得一阵敲门声。
声音杂乱,急促无礼,像是喝醉了酒,惹得玄鹄满脸狐疑地回头。
李熙骤然被打扰,已然敛去愁思,跑过去开门。
冷清惯了的地方,今天也不知是谁来……
“砰!”
木门才刚拉开一条缝,李熙眼尖,隐隐约约地瞥见门外那道绯红,手比脑子还快,一下就又把门摔回去。
玄鹄见他这样,愕然道:“门外是谁,怎让殿下如此失礼?”
李熙:“……”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老天爷真的打定主意不许他悄悄地走!
隔着一道门板,裴怀恩在门外低低地笑,李熙在屋里皱巴着脸,拼命对玄鹄使眼色。
李熙张了张唇,无声地对玄鹄说:催命鬼。
门外是催命鬼,催命鬼又来了。
而且还是个喝得烂醉的催命鬼。
玄鹄看懂了,立马也跟着变得愁眉苦脸的。
裴怀恩还是站在门外笑,笑声传进屋里,带着点令人心驰神荡的轻飘飘尾音,等得颇耐心。
一时无言。
少顷,下意识用后背死死抵着房门的李熙抿紧嘴唇,听裴怀恩对他说:“六殿下,我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何至于此啊。”
李熙欲哭无泪,半是真心半是后怕地冲外喊:“厂公过谦了……!这世上已经没有比您更猛的兽、更凶的水了!合作之事已经办妥,不知厂公今日造访,意欲何为啊?”
妈的,真他妈烦死了!这才消停几天啊!他明明已经把应付姚家和宁贵妃的法子都说出来了啊!
还说什么不是洪水猛兽,之前逼他提刀砍人,一言不合就要连他一块杀那事,可还历历在目……
偏生裴怀恩醉起来不好赶,眼见李熙不给他开门,便又抬靴轻踹了两下。
力道不重,却也能让抵着门的李熙随之一颤,似乎更像是挑衅。
裴怀恩说:“我能干什么来?还不是过来找六殿下庆祝么?六殿下助我良多,为表谢意,我给六殿下带了酒。”
李熙头皮发麻,开门也不是,不开也不是。
裴怀恩每回来,不是为了试探他,就是正琢磨着推他挡刀,一准没好事。
玄鹄左右看了看,趁李熙抵门,悄没声地把兵器抽出来,如临大敌。
哪知道他这一拔剑不要紧,李熙立刻就朝他挥手,睁大眼睛连声说:“放回去!快放回去!你不要命了!催命鬼的功夫和阿兄一样高!”
门外,裴怀恩不耐烦了,把门敲得愈响。
“六殿下开门。”裴怀恩醉得厉害,一张嘴就把自己之前偷着买房的事秃噜出来,理直气壮地说:“这是我家宅子,我为什么不能进?今日是大喜,从没让人在一天之内吃两回闭门羹的道理。”
顿了顿,又紧接着没头没尾地说:
“六殿下可知事不过三,你若再不开门,就是第一次冲撞我。”
话说到这份上,李熙哪还敢拦?只得磨磨蹭蹭地退开些,放裴怀恩进屋。
玄鹄手里兵器出鞘两寸,被李熙暗暗安抚下来。
下一刻,裴怀恩已携满身酒气,一头朝李熙身上倒过来,被李熙本能伸手接了。
唔……好重!
至少看着是烂醉。
自从得势后,裴怀恩便以重金购得灵药,每日合水服下, 一连多年, 可令他如寻常男子那般肩膀宽阔, 嗓音低沉。
换句话说就是, 裴怀恩长得不矮, 身子骨也不算轻。
李熙抱不动他, 被他压得往后仰, 幸得玄鹄及时出手,一掌抵在了李熙背后, 帮李熙把他连拖带拽地弄到了床上。
来客这样突然,可让正收拾东西的主仆二人实实在在犯了愁。
裴怀恩倒在床上睡得沉,浑浑噩噩的, 彷如一滩不知今夕何夕的烂泥。
一时默默。
少顷,李熙和玄鹄面面相觑。玄鹄蜷指摸着刀柄, 不愉道:“殿下快把他丢出去,莫要脏了这床。”
李熙听得连连摇头, 说:“玄鹄,你疯了。”
余下半句话没说,但玄鹄已从李熙的脸上, 看出了他尚未言明的那点弦外之音。
万一又是试探怎么办。
都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前阵子隔三差五的为难还历历在目,如果被记仇,恐怕就走不了了。
人不能赶, 李熙推玄鹄去煮醒酒汤,小脸儿皱巴巴的, 说:“去去,别在这屋里跟我装门神,我会做噩梦。”
玄鹄闻言老大不乐意,坚持不肯挪脚,只倚着门框回头说:“你看他不做噩梦,看我做噩梦。”
李熙噎住一下。
李熙转身看裴怀恩,许久才说:“都做,都做,我梦里的人可多,绝不厚此薄彼。”
玄鹄听得嘴角一抽,手上没扒住,被李熙趁机推出了门外,面上仍不放心。
“好殿下,我这就去。”玄鹄边说边解腰间兵器,而后不容拒绝地把它塞给李熙。
玄鹄说:“你有事就喊我,邵帅那边的仇已报,你记着咱和这姓裴的已然两清,咱什么都不欠他的。”
李熙就点头,一副乖巧听话的模样。
但是心说玄鹄想得可真美。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是李熙在大沧用命学来的道理,既已身在京都,还说什么早就两清?
除非真的回到东边,从此天高皇帝远,才算是彻底两清。
可这话却不好再对玄鹄说。
不然玄鹄肯定又要调侃他,说他小小年纪不学好,净琢磨这些歪门邪道。
与此同时,就在他们主仆两个互相拉扯间,李熙身后的床上,裴怀恩也悄然睁开了眼。
其实裴怀恩今日喝了酒,有些微醺,却也没有真如他此刻表现出来的这般烂醉如泥。
裴怀恩是心里不痛快,尤其是在听见李熙要走后,不知怎么的,这点不痛快倏地就变成了很不痛快,以至于让他想借酒装疯,非得拉着李熙陪他一块不痛快。
走?往哪走?又为什么要走?横竖已无性命之忧,怎么活不是活,又为什么非得跑到东边吃沙子去?
说到底,李熙心里想躲的,究竟是这个富丽奢靡的长澹京都,还是京都里的某个人?
不过仔细想想,就算李熙想躲的是他,那也没关系,毕竟天底下想躲他的人多了,可是只要他不愿意,又有哪个是真躲成了的?
正巧齐王那边不识抬举,惹他不高兴,不妨便趁此机会,让这小团子去给宁贵妃添点堵,顺便也给齐王一点教训,让那个胆敢对他放肆的小崽子好好睁开眼看清楚,知道往后该听谁的话。
正斟酌着,就见李熙已把玄鹄赶出了门,又把兵器随手放在桌上,转身回来看他。
裴怀恩就闭眼,任凭李熙悄没声地挪到他身边,低头推他。
李熙不知裴怀恩实际醉到了几分,心里嫌他麻烦,又不敢不恭敬,连喊他起身时的声音都又软又糯,听着有些委屈巴巴的味道。
李熙伸手推裴怀恩的肩,边推边说:“厂公、厂公起了,你压到了我的包裹,你不觉得硌么?”
裴怀恩懒得睁眼,只一翻身,随手就把李熙刚收拾好的包裹扔出去。
干粮和衣物撒了满地。
李熙气得捏拳头,但见裴怀恩面上潮红,就连眼皮也让酒气熏得染了几分绯色,又觉得现在不能跟醉鬼讲道理。
尤其是不能跟裴怀恩这种——在清醒时就已很不讲理的醉鬼讲道理。
看着像真醉了,也不知到底喝了多少。
都道请神容易送神难,李熙不知如何送走裴怀恩这尊大佛,只好在心里憋着股火,闷不吭声地弯腰,把散在地上的包裹重新捡起来。
真可惜,打算带给阿兄的这两三件小玩意,都被摔坏了。
……越捡越气,退一步忍无可忍。
是可忍,孰不可忍!
也罢,还是玄鹄说得对,反正已经喊了这么半天,八成是真醉,再说晋王府那边已是尘埃落定,料想裴怀恩得偿所愿,已经没有什么可试探他的了。
即然如此,那不如……
说时迟那时快,捡茶叶罐的动作一顿,李熙心念微动,重又小跑到裴怀恩身边,挽起袖子,把手高高的扬起来。
既然如此,那不如就先抽这厮几个耳光出气,再把他套了麻袋扔出去!
反正催命鬼得罪的人多,等明日酒一醒,没准都不记得自己来过这,只当是路边哪个胆子大的见他醉态,便趁机对他落井下石,修理了他。
想到就要做!
李熙捏着裴怀恩的下巴认真端详,特意找到更好看一些的右半边脸打,顷刻间,已是铆足劲抡圆了胳膊。
却不料巴掌落到一半,却被裴怀恩一把捏住了腕。
电光火石间,裴怀恩倏地睁眼,一把将李熙扯来身前,面色阴鸷。
李熙被裴怀恩的突然发难吓了一跳,姿态登时软了,下意识伏在裴怀恩身上咽唾沫,连口大气也不敢出,像只知道自己做错了事的小狗。
说到装傻充愣这种事,放眼整个长澹,李熙如果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而且李熙就是有这样的本事,许是拜他那张脸所赐,每当他刻意把眼睛睁大,便是一脸无辜,令人就算亲眼看见他犯了错,也不忍再苛责。
眼下便是如此。
原本裴怀恩见李熙真的抬手要打,心里发怒,连醉酒也不想再装。
可是下一刻,当他真的和李熙对上眼,鬼使神差的,他又想起自己前些日子对这小团子的诸多为难,觉得就算自己今天被打了,也是情有可原。
好歹姓李呢,是主子,被个奴才骑在脖子上差使了这么些天,换谁都憋屈。
再说这小团子就算被他欺负成这样,满心想着的,也只是趁他醉酒,神不知鬼不觉的打他一个耳光,而不是如齐王那般,一心琢磨着怎么把他弄死,足可见这团子是真正的胆小如鼠,实在没什么可忌惮。
这样想着,在李熙战战兢兢的注视下,裴怀恩的眼神又软和下来,从隆冬的刀子化成一汪潋滟春水。
如此正好。
有些话,清醒的时候不便说,许被当做设计陷害,可是一旦醉了,便可以毫无顾忌的往外“漏”。
就比如说……
当年的钦天监一事。
裴怀恩怀里,李熙不知裴怀恩须臾又在心里想了这些,更不知裴怀恩已打定主意不许他走,只见裴怀恩面色渐柔,便悄悄松了口气。
和别人挨得太近不舒服,李熙想起身,不着痕迹地试了几回,却不见裴怀恩松手。
光天化日的,总不好一直这么抱着。
李熙对此愁得很,正欲开口去循循善诱地哄,却见眼前人忽而笑眼弯弯地朝他仰起了脸。
李熙呼吸一滞,愣愣听裴怀恩含混模糊地喊他:“淑妃……淑妃娘娘。”
“淑妃娘娘要打人,可要看清了再打,莫打错了。”裴怀恩半撩眼皮,醉态不敛,压低声嘟囔着,“毕竟……当年设计让皇上降罪,害你儿子背上祸星恶名的罪魁祸首,可不是我呀。”
话音刚落,李熙眉头紧锁,果然不再挣扎了。
裴怀恩认错人了,裴怀恩把他认错了。李熙想。
事关当年旧闻,且听他说些什么。
情势变化只在一瞬间,裴怀恩见状,也知李熙是上了钩,便抓住机会乘胜追击,伸手点到李熙的鼻梁。
裴怀恩说:“……娘娘在地底下不快活,和我有什么相干?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娘娘往后就是托梦,也该去那恩露殿,飘在真凶的床头。”
声音又轻又缓,还带着点挠人心口的媚意,像片正被风吹着打旋儿的羽毛,却令李熙为之震惊。
恩露殿……恩露殿!
现在恩露殿里住着的,可是宁贵妃!
李熙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余下都不必裴怀恩再说。
恰好这裴怀恩也懂得见好就收,明白此事要点到为止,若再多说些,就会显得很刻意。
所以裴怀恩不再开口了,只笑吟吟地用力扯住李熙不放,像个寻常醉鬼那般,心安理得地拿身边一切活物寻开心,甚至还故意往李熙脸上喷酒气。
好巧不巧,玄鹄便是赶在这个时候回来的,一只脚跨进门时,手里还端着碗刚煮好的醒酒汤。
……然后抬眼便看见了屋里这些。
乱七八糟,没头没尾,干粮衣物散落一地——而那两个本该水火不容的人,这会正亲昵地“搂”在一起——还是在床上!
玄鹄:“……”
半晌,不必李熙说,玄鹄已自觉退出了门外,边退还边自言自语着,
“……眼花了,眼花了,一定是我开门的方法不对,我要再重新进一遍屋。”
再重新进一回, 李熙和裴怀恩还是抱着,和方才见的没分别。
诡异景象当前,玄鹄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垂首默了一瞬, 脑袋“嗡”一声就炸了。
玄鹄怔怔道:“你、你们……”
李熙咬牙切齿地打断他, 着急地说:“还傻站在那干什么, 快过来帮我, 他撒酒疯, 催命鬼撒酒疯, 将我错认成了母妃。”
玄鹄闻言嗯了声,脸色稍缓, 但也只微微缓了片刻,便又开始钻牛角尖,下意识把音调拔得更高。
玄鹄木头似的端着醒酒汤, 脚下分毫未动,只说:“将你认成了淑妃娘娘, 就要这样抱着你,我早说这厮和淑妃娘娘有私情。”
李熙恼极了, 一口牙都快咬碎。
“不会说话就闭嘴,休辱我母!”李熙边胡乱扑腾边说:“醉鬼哪讲道理?只是方才认错那一小会罢了,这时指不定又把我当成个枕头柱子什么的, 快过来帮我、帮我把他的手从我身上掰开!”
经李熙这一喊,玄鹄适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连忙把醒酒汤放桌上,冲过去帮忙, 好不容易才让李熙重获自由。
事后再一瞧,裴怀恩已翻身睡下, 连点打算离开的意思都没有。
玄鹄犯了愁,说:“这怎么办,行李还没收拾完。”
却见李熙反常地一言不发,只管垂着头站在那,也不知是又想到了什么。
玄鹄得不到回应,就伸手在李熙眼前晃。
“喂,小殿下。”玄鹄低声说:“刚是我不对,我不该那么说淑妃娘娘,可你也知道我,我这人就是嘴巴毒,其实没坏心眼。”
李熙说:“哦。”
态度冷冷淡淡的,依旧没抬眼,仿佛看不见玄鹄那手。
李熙这样,可把玄鹄真闹懵了。
该报的仇都报了,分明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出去煮碗汤回来,就变得这么闷闷不乐的。
……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要知道他们家小殿下可是个活泼性子,就是生死关头,一张嘴也怪能说的。
眼看着李熙不吱声,眉毛都快皱成死结了,玄鹄迟疑片刻,凑过去好声好气地哄他,说:“殿下怎么了,与我说说。”
李熙一门心思瞧脚尖,神色莫名。
李熙说:“玄鹄,给阿兄买的小玩意摔坏了,带不回去了。”
玄鹄听了就笑,觉得李熙孩子气,说:“这有什么要紧,都不是什么珍贵东西,咱可以再买。”
说完看李熙还是不理他,心里有点慌,就伸手去拍李熙的肩。
“小殿下……”玄鹄说。
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因为李熙忽然抬头,眼圈红红的,看着就像正勉强忍着什么天大的伤心事一样。
“玄鹄,我的意思是说……”
李熙抬手抹一把脸,鼻音嗡嗡,说:“玄鹄,你自己走吧,我不走了。”
玄鹄:“……”
就离谱!没见过这么变脸如翻书的!
由于李熙反悔得太突然,玄鹄对此很不解,皱眉问:“好端端的怎么又不走了,不是已经说好了么?殿下你……”
李熙扬手止住玄鹄的话,仰起脸来,一字一顿地咬着牙说:“玄鹄,我也是方才知晓,你猜——”
“我、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个、祸、星、啊?”
话分两头,与李熙骤然得知实情,恼得夜不能寐不同,裴怀恩则是心安理得地在李熙这里睡了一晚,隔天一大早,方才慢悠悠地醒转离开。
离开时,心情已经变得好多了。
归根到底,裴怀恩就是这么个人,一旦碰见有人比他还不痛快,他就痛快了。
记着昨晚李熙和玄鹄在屋里说了许久,后来又转去外面说。对于李熙和玄鹄之间的谈话,裴怀恩也隔着门偷听到一些,知道李熙以后不仅不走了,还已经把恩露殿那边的仇,狠狠记在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