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熙要报仇,不仅要报邵毅轩的,还要报淑妃的,打定主意不想让宁贵妃过得太舒服。
而这正是裴怀恩如今需要的。
料想李熙势单力孤,就算有心翻盘,顶多也就是让齐王那边跟着脱层皮,从此在圣上面前失了宠,却不会有什么性命之忧。
不听话的小崽子,总得真的吃到苦头,才知道从此该向谁低头,求谁助他东山再起。
然而好运到了,令人开心的事还不止这一桩。
譬如福顺这会正在宫门口等他,老远见着他,看他脸色还行,似乎不再像昨天那么黑云压顶的了,方才小跑过来,贴在他的耳朵旁边说:“督主,有大喜事了,您快进宫去看看。”
裴怀恩歪着头听福顺卖关子,觉得挺好笑,说:“能有什么大喜事,皇帝驾崩了?”
话落,吓得福顺冷汗登时就下来了。
“呸呸,督主快住嘴,小心被人听了去!”福顺慌张地说:“事关天家颜面,小的万万不敢多嘴,可已悄悄把人扣下了,等督主亲自去看了就知道。”
弄得神神秘秘的,倒真有点不可言说的意思,成功把裴怀恩的好奇心给吊了起来。
裴怀恩说:“到底什么喜事,快说,不说就不去,留着给你自己处理高兴吧。”
福顺听了,立马就跪下磕头。
“哎哟我的督主,这事我哪能处理的了呀。”福顺垮着脸说:“是药渣!是药渣那边出事了!可是赶巧呢,原本只想对外做做样子罢了,谁知那药渣还真的被验出了问题来!”
说着再磕头,须臾额上已红了一片。
“督主您行行好,别再为难我,这事三言两语说不清,还真就得您亲自去看,并且是立刻去看,立刻决断,否则消息一旦漏出去,小的可压不住了……!”
药渣……?
药渣能有什么事?
一时间,福顺把脑袋磕得响,裴怀恩满头雾水。
许是见裴怀恩不动脚,福顺有些急,迟疑再三,倏地从地上站起身,左右看了看,等确认这会是真的没人在看他们这边了,方才缩手缩脚地凑来裴怀恩身前,小小声地对裴怀恩说:
“督主,小的没骗您,求您快去偏殿那边看眼吧,您……您最近不是一直在愁没人敢接手晋王府的案子么?您可知……”
“自从冰戏过后,为何皇上每日饮着这些珍贵汤药,身体却不见好?”
越说声音越小,倒是裴怀恩,越听脸色就越是凝重。
裴怀恩不是傻子,福顺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裴怀恩不会再猜不出来。
是晋王府。
一定是晋王府那边的人,在承乾帝的汤药里动了手脚,甚至说……故意下了毒!
若真如此,晋王的死期便到了,再不会有人因为顾忌着承乾帝的心思,从而不敢对晋王重判——这听起来确实是喜事。
只不知福顺这个胆小的,为何还不赶快把此事禀告御前,反要等他回来再说。
难不成还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隐情?
怀着这样的心思,裴怀恩将信将疑地跟着福顺去了偏殿。路上,又因为听福顺绘声绘色地给他讲宁贵妃因为送药迟到,是如何在圣上面前吃了瘪,忍不住笑得眉眼弯弯。
真好,这种日子过得才爽快,凡是不想顺着他哄着他的,一个都别想好过。
任谁也不例外,谁也不能例外,通通都只能小心翼翼地看他脸色,听他差使。
话又说回来,扣人之处离宫门口不算远,承乾帝这时还睡着,裴怀恩识趣地没去问安,而是跟着福顺直奔事发之地,不多时便赶到了。
只是等到真的进了门,见着了殿内锁扣之人,裴怀恩忽感震惊无比。
不为别的,就为这里面关的,竟然是看似与晋王府毫不相干,已在宫中当差多年的老御医——夏炳夏老大夫。
有一说一,原本听福顺提起晋王府,还以为是在宫中抓到了什么晋王府的死士,却不料晋王早早便已将手伸到了御医院,连眼前这位一向名声极好、认真做事的夏炳都能收买了。
裴怀恩身后,像是看出了裴怀恩此刻的疑惑,福顺斟酌良久,挥手把殿内看管夏炳的几个小太监赶出去,而后迅速关了门。
裴怀恩就在一旁冷眼看,见那夏炳嘴里被塞了抹布,有口不能言,正憋得满脸通红,就快一口气背过去。
啧,挺大的岁数了,也不容易,不过这与他有什么相干?
倒不是恼承乾帝被下毒,所以才对夏炳苛刻,只是——为了他的耳朵能清净,还是继续塞着这布吧。
眼下该见的也见了,裴怀恩并指揉着鼻梁,忽感有些乏。
“福顺——”
许久,在夏炳焦急的注视下,裴怀恩抬手喊福顺过来身边,而后漫不经心地吩咐他,说:“好了,现在我已听你的见了人,你还有什么要禀报的?”
顿了顿,皱眉再瞥那夏炳一眼,紧接着又说:
“小福顺,你跟我这么久,怎么连这点当机立断的魄力都没有,虽然我确实没想到这老匹夫会是晋王那边的人,可这也不算什么大事,你白白浪费时间先报给我干什么?你该报给皇上呀,你……”
说着话,余光忽见福顺从袖子里摸出一物,看着像是方绣了鸳鸯交颈的丝帕。
“督主,不是您想的那般,非是小的胆怯不报。”
福顺难得斗胆打断裴怀恩,低头将丝帕双手奉上,语气古怪地说:
“只因除了那些和药方子对不上号的药渣之外,我……我还在这人的住处,发现了这个。”
越说把头埋得越低。
“督主请看了,方才小的说此事关乎天家颜面,其实并未说谎,因为这帕子、这帕子分明就是出自当年的庄嫔娘娘之手。”
话至此再顿了顿,深吸一口气。
“督主,我的督主啊,不信您就瞧这绣功,依小的看,除了晋王殿下那位早早便去了的生母,放眼整个宫里,都再寻不到这样好的绣功了……!”
庄嫔的绣功好, 人尽皆知。
裴怀恩接来丝帕,见那一双鸳鸯栩栩如生,抵颈缠绵, 倒真似有说不尽的情意。
不写情诗不写词, 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拿了颠倒看, 横也丝来竖也丝。
横也思来竖也思……
裴怀恩一下抖开手里丝帕, 轻笑了声, 带着显而易见的愉悦。
裴怀恩说:“听你这样一讲, 我倒想起来, 听闻庄嫔娘娘素来多病,鲜少伴驾……”
承乾帝不喜欢病恹恹的男人和女人。
听闻当年庄嫔入宫后不久, 便不幸染了天花,承乾帝嫌她晦气,只碍着她娘家的面子勉强去看过一回, 余下都是御医院的人在照料。
裴怀恩垂眼看,但见丝帕一角, 竟还被人小心翼翼地绣上了一个“征”字。
征字何意,不言而明。
纵使为着避嫌不再相见, 也要将儿姓名告与君知——裴怀恩心情大好。
就说承乾帝与庄嫔都不是什么身体格外强健的人,怎就生了个烈物出来!
身旁,夏炳挣扎得愈发厉害, 口中呜声不止,似是有话说。
一片混乱中,裴怀恩抬眼看福顺,不肖多言便听福顺恭敬解释道:“督主放心, 此事天知地知,知情人等皆已灭口, 就等您回来定夺。”
碰上这么大的丑事,若是贸然报上去,只怕以承乾帝现在的那身病骨,到时非得被气到直接去见庄嫔不可。
裴怀恩明白福顺的顾虑,手里帕子抖了又抖,似是极高兴,转而又问:“药渣呢?”
福顺伸手指殿内,说:“正在里面扣着,小的已经仔细看过,确定不是毒药,只是……只是常饮伤身,恐怕会慢慢将人耗得油尽灯枯。”
裴怀恩饶有兴致地哦了一声,说:“很高明,怎么换的呢。”
福顺转头看了夏炳一眼,斟酌说:“他是御医院中公认老实本分的人,此次皇上病重,负责煎这药汁的人就是他,然而谁能想到,实际上,他每晚都会把隔天要用的药材带回家中去煎,然后第二天一早,再把真正需要用到的药材和早已熬好的药渣一并带进宫中,事后再将准备好的药渣交给我们的人查验,自己则偷偷把真的药渣带走,如此一来——就算后面有人要核对药库的用量和剩余,也核不出什么名堂来。”
顿了顿。
“再者宫里的人和他熟,都不曾怀疑他,更不曾拦他,若非督主昨天忽然……使他在宫门口露了怯,以为事情败露,恰好因神色慌张被我们的人扣下,意外查出这些来,恐怕往后再过个十天半月,还真就叫他得逞了。”
裴怀恩听得津津有味,偶尔转头看那夏炳一眼,见他双眼充血,目眦欲裂,心中更得趣。
“好一个老实本分的御医呐。”裴怀恩笑着说:“看来本督昨天的那通脾气,发得真太是时候了。”
事已至此,真相如何近在眼前,根本无须谁来与他言明!
只不过……
哈,多可笑,野种险些做储君。料想如李征那般自负的人,若知当年真相,恐怕会立刻迫不及待的自戕了去。
夏炳还在挣扎。
赶上双喜临门,既除掉了晋王又教训了齐王,裴怀恩觉得很快活,耐心也就变得比平时更多些,愿意把夏炳嘴里的抹布拽出来,听他多说两句。
福顺得了眼色,连忙去做,手脚麻利地给夏炳“松了口”,却未松绑。
夏炳得了自由,顾不得多想,张口便说:“厂公不要多想,这帕子是我随手捡的,我、我此番作为,全是因为辛苦多年却得不到重用,始终升不了官,方才……方才……实则与晋王殿下并无半分干系!”
夏炳这些话不说还好,一说,裴怀恩顿时就笑出了声。
这是多么明显的此地无银三百两!
就连福顺也忍不住笑,暗暗嘟囔了句关心则乱,可怜天下父母心。
至于夏炳那边……
见裴怀恩如此,夏炳立刻就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懊恼地皱眉。
却见裴怀恩只是颤着肩膀笑了一阵,就伸手过来拍他的脸。
“老匹夫,皇帝的女人玩起来香么?”裴怀恩边笑边说,“我竟不知——你居然是个如此大度的人,一边恨极了皇帝,一边又想替皇帝的儿子脱罪,倒不像我……”
说着就向前探颈,笑意骤敛,将夏炳吓得登时打了个冷战。
也是福顺站得远,才没听清裴怀恩接下来说的话,可夏炳这会与裴怀恩相距不过寸息,就算心中百般惊恐,也不得不听清了裴怀恩对他说的话。
夏炳听见,裴怀恩对他说的居然是……
“你倒不像我,一旦在心里讨厌了谁,就总要想方设法,将他全家都杀干净了。”
裴怀恩这样疯,倒让夏炳噤若寒蝉,再也不敢多言。
霎时落针可闻。
半晌,福顺见裴怀恩似是笑够了,方才小跑过来,用抹布重新把夏炳的嘴堵上,转而朝裴怀恩行礼道:“督主,您高兴完了就快拿主意吧,您瞧瞧这烂摊子,往后可都怎么办呐。”
裴怀恩揩着泪点头——泪是笑出来的。
确实该拿主意了,福顺说得在理。
夏炳无故被扣,迟迟不归,时间一长势必会引来怀疑,可若直接把这事报上去,好像也不太行。
因为承乾帝还不能被气死,至少现在不能。
眼下的境况,承乾帝若是死了,李征获罪,诸王之间争端不断,各方势力盘根错节,赶上大战之后,边防空虚,大沧必要趁虚而入,届时,长澹就会乱。
可若就此放弃这个彻底扳倒晋王,让他再也不能东山再起的绝佳机会,却也真的不甘心。
所以究竟该怎么做、究竟该怎么做才好……
裴怀恩为此头疼不已,来回踱步。
福顺在旁看着裴怀恩踱步,几次欲言又止,正要开口劝,却听裴怀恩轻咦了声,忽而眼中大亮。
福顺适时地低头,果不其然,下一刻,裴怀恩便忽然开口,仔细地吩咐他说:“小福顺,听本督说,此事先不要对外声张,只悄悄地将药材换回来就好。”
说罢再看了眼夏炳,见夏炳面带希冀,忍不住笑得更厉害。
“另外……”
裴怀恩笑吟吟地坐下,一手撑颌,由上到下打量着看起来比承乾帝健康许多的夏炳,轻声说:“另外去请昭平公主来,记住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请来,听闻她最近正为救李征四处递帖,本督看她辛苦,这便给她指条明路,与她做一桩于她而言,绝对划算的交易。”
言罢再看夏炳,眼神越发暧昧了。
“喂,老匹夫。”裴怀恩说:“听闻你至今不曾娶妻——庄嫔的身子软么?叫.床.声好听么?你可真是、你可真是帮了本督大忙了,你放心,待你百年以后,本督必定为你与庄嫔娘娘多烧纸钱,绝不吝啬。”
吝啬俩字带着点玩味的颤音。
说着再回首,朝福顺懒懒一挥袖,说:“这种能给本督带来大乐子的人,本督可舍不得杀。去,将他毒哑了,再原封不动地放回去,暗地派人将他严密保护起来,不许他再与外人见面联系,尤其不许放昭平公主的人近他身——瞧着吧,好戏就要开始了,有了他在,本督终会得偿所愿。”
与此同时,城西。
李熙一夜没睡,正窝在屋里生闷气,老大不痛快。
玄鹄在旁边陪着他,看他一杯接一杯地往肚子里灌凉茶,忍不住说:“小殿下,宁贵妃又不在你肚子里,你就是喝再多茶水,也淹不死她。”
李熙撇嘴,说:“真烦,心里觉得憋闷,又不知从何下手。”
再去问裴怀恩借人么?估摸不太行。
听闻裴怀恩与那宁贵妃是蛇鼠一窝,昨夜所有胡言,也不过只是因醉酒无状,方才意外泄露给了他。
玄鹄见李熙不高兴,咬一咬牙,当即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般,正色说:“小殿下莫急,我不回辽东了,就留在京都陪着你,帮你查这事。”
李熙闻言看了玄鹄一眼,眼带感激,口中却在叹气。
“唉,有你顶什么用,你一没权二没势,总不能让你豁出命去,冲进恩露殿,替我把宁贵妃杀了。”李熙唏嘘地说,“玄鹄啊,时至今日,我才真正觉出了手握权柄的好。”
只有身在万人之上,方可随心所欲,启口成旨,片语铄金,使天下行传。
便只能如他现在这般,做板上鱼肉,任人宰割,轻而易举就被定了命。
李熙把这话说得慢,玄鹄听得心惊,忙说:“小殿下,你怎可这样想,你从前可不是这样。”
李熙垂首不言,心说我倒真想如从前那般,每日同舅舅在边关吵,然后再被舅舅提着丈八长的木棍追上两条街。
可是从前就是从前,又怎么回得去,至于往后如何,恐怕他只要还有一日低如污泥,只要还有一日背着这祸星恶名,便要再过一天眼下这种身不由己的日子。
说到底,从前那种盼望事成之后,便可抽身离开的想法,始终还是太简单了。
这样想着,李熙没有再接玄鹄的话,也没再多感慨,只是无端地沉默了许久。
沉默着沉默着,而后忽然抬头,又是一副明媚活泼的样,像是突然就想通了什么似的。
玄鹄皱着眉看他,担忧地说:“小殿下……”
却见李熙只随意摆了摆手,斟酌着说:“我没事,刚是我不对,不该说出那样吓人的话。”
再摸摸下巴,语速忽而放缓。
“只是闹了这么些天,忽然有些想念吴统领。”李熙转头对玄鹄说,“玄鹄,反正咱现在也不走了,赶明儿你找个时候,与我约来吴叔,还有孟青山,我要请他们喝酒吃肉,谢他们从前对我的帮助。”
李熙这顿饭请得不容易。
经兵变一事后, 京都防务奉旨加强,孟青山和吴宸职责所在,都不可避免地繁忙起来。
尤其是因为救驾有功, 刚升了都督的吴宸, 更是忙到脚不沾地, 无奈使李熙的这顿饭一推再推, 直推到半个月后。
半个月后, 承乾帝的身体稍有好转, 终于可以上朝。吴宸也从操练中得了空, 答应傍晚赴约。
地点就定在春风如意楼,孟青山比吴宸早到片刻。
时值隆冬天寒, 春风如意楼的雅间里烧着炭,李熙双手托腮坐在那,看玄鹄皱着眉打算盘。
李熙说:“玄鹄, 你何时学的这个。”
玄鹄闻言头也不抬,手里算盘珠子噼啪响, 口中只说:“穷久了,无师自通了, 春风如意楼是多贵的地方,小殿下真不节俭。”
李熙无言以对。
孟青山恰在这个时候推门进屋,携满身寒气, 扬手一抛,就把带来的礼物丢给了李熙。
孟青山说:“殿下尝尝,这比边关的糖甜。”
李熙应声低头,见是两个小纸包。
玄鹄在百忙之中抬眼, 随口调侃说:“哟,百味斋的蜜糖瓜, 我说孟青山,你跟这哄小孩儿呢?”
孟青山听得哈哈笑,朝李熙努嘴,说:“怎么呢,殿下他本来就是个小孩儿。”
话音刚落,玄鹄也忍不住笑,倒让李熙觉得很不满意。
“说谁是小孩儿?”李熙忙不迭地把纸包扔去桌上,扬声说:“我已经十八岁了,再有两年就弱冠,可以成家开府,别弄得好像你们俩比我大很多似的。”
孟青山和玄鹄听了,笑得更厉害。
其中又属孟青山更可恶,不止要笑,还要装模作样地认真打量李熙,把李熙从头看到脚,末了再摸着下巴得出结论,笑眯眯地说:“怎么,小殿下竟然已经十八岁啦,不像真不像,瞧您这张脸长的,打小就懂事,就知道给自己的主子显年轻。”
“啪!”
李熙忍无可忍,从桌上捡起糖包就往孟青山的脸上丢,被孟青山随手接了。
孟青山说:“小殿下恼羞成怒啦?”
李熙只管愤愤地瞪眼,有苦说不出,心说长不高怎么啦,若非因为那个药,他现在也该是堂堂的八尺男儿,而非一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倭瓜团子。
长得高……长得高有什么了不起,傻大个一个,他才不会羡慕。
……绝不羡慕!
越想越不乐意,干脆就扭头看窗外,假装听不见孟青山那笑。
哪知这一转头,就看见身披甲胄的吴宸正从长街那边往这走,须臾已下了马。
吴宸比孟青山说话好听,李熙见着吴宸,就又觉得高兴起来,转头对孟青山和玄鹄说:“这回可好了,真正辈分大的人来了,再笑,再笑让吴都督来治你们俩,我是管不了。”
吴统领仨字就像是灵丹妙药,孟青山一听,本能就想起吴宸平日是怎么隔三差五的抓他充壮丁,又是怎么像个地主老财似的,把他身上的每分力气都压榨干净,顿时犯愁得垮起一张脸,再笑不出来了。
说话间,吴宸也已上了楼,风风火火地闯进屋里。
再说吴宸现在已是今非昔比,有平叛救驾的功劳摆在那,因为再也不用愁神武营的俸禄没人发,平时大可放开手脚操练,渐渐的就连精气神也给练回来了。
须臾上满了菜,几人围坐一桌边吃边说。
有吴宸在,孟青山装哑巴装得很熟练,只顾闷头喝酒。倒是吴宸对李熙很热情,因为感激李熙给他出的主意,起身敬了李熙好几杯,不多时,便已有些微醺。
酒过三巡,气氛渐渐热闹起来,李熙抓住机会开口,说:“不瞒二位,今日我请二位来,除了答谢之外,还想请二位再帮我一个忙,为我寻个差事,让我每月也能有些入账。”
孟青山听到这才抬头,夹菜的动作却没停,手里一双竹筷仿佛长了眼,先玄鹄一步,把桌上最后一只鸡腿扒拉进自己碗里。
孟青山含混着说:“小殿下不是要走么,怎的还寻差事?”
李熙就说:“忽然想起还有件事没办完,不急着走了。”
言罢见着吴宸皱眉,又说:“二位别介怀,不需要那种太好的差事,吃喝管饱就成。”
吴宸见状,就知道李熙是误会了,连忙摇头说:“不是小殿下想的那般,操练辛苦,怕小殿下伤着了。”
玄鹄忙着和孟青山抢鸡腿,得空瞥李熙一眼,张了张嘴,但到底没吱声,只用胳膊肘重重捅了一下孟青山。
按说李熙缺钱,该他这个做下人的出去帮忙周转,可是玄鹄也知道,李熙之所以会问吴宸和孟青山要差事,是想从今以后,能借着办差的由头,多多得些进宫调查的机会。
可惜孟青山没明白。
孟青山是个直脑筋,被提醒也没琢磨过味来,只管把脑袋一歪,不耐烦地冲玄鹄大喊,说:“喂,你小子捅我干啥?”
玄鹄默然捂脸。
见着玄鹄不答,孟青山顿时就有点不乐意,正欲再嚷嚷,余光却瞥见李熙正眼巴巴地盯着他看,当下又是一愣。
“小殿下……小殿下别看我,看我没用啊。”
良久,孟青山终于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悻悻坐回去,说:“我位卑言轻,哪能帮上你什么忙?再说锦衣卫不好做,小殿下还是想开些,另外寻些活计,别再上赶着跑来我这儿来受罪了。”
李熙不解地皱眉,说:“我还以为,锦衣卫就是好活计。”
这话有趣,孟青山听得连连摇头,连鸡腿也顾不得抢了。
“那是以前了,听二哥说,以前我们锦衣卫确实很风光。”孟青山叹息着摇头,说:“可惜今时不同往日,今时东厂做大,处处都要压我们一头,平日使唤我们使唤得勤,就像使唤一条狗。小殿下你金枝玉叶,若是来了,岂非也得学我一样,整天要受那些阉人的鸟气?”
李熙听见这话就笑,嘴巴比脑子还快,当即反驳道:“孟青山,你前面说的那些我都认,可你也别往自己脸上贴金,我只问你——你何时受过那些阉人的气,你若有那点耐心,如今早该升千户。”
顿了顿,止不住地摇头。
“就说昨儿在街上见你,原本想与你寒暄两句,可你那会却正忙着和一个小太监吵嘴,吵得可厉害,都没功夫理我了。”
孟青山尴尬地摸了摸鼻尖,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哈哈,小殿下恕罪,那……那不能怪我,昨儿那事真不能怪我,换谁都得急。”不顾吴宸在场,孟青山酒气上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憋闷地叹气,说:“都怪那些没根的东西办事太没谱,变脸如翻书,一时一个样,闹得我烦。”
李熙轻咦一声,说:“怎么回事。”
孟青山沉默一瞬,自知失言,本不想再提,可转念想着在座都是熟人,绝不会将他的话往外传,又有点憋不住。
……结果也真的没憋住。
孟青山是个急性子,什么话一旦被他开了头,便很难再停住。下一刻,不待李熙再问,孟青山已左右看了看,又起身小心翼翼地将门关了,凑回来抬手拢唇,压低声音对李熙说:
“小殿下有所不知,前头晋王逼宫那案子,叫东厂接下了。”
李熙心念微动,舔了舔唇,正要高兴地道一声好,却听孟青山继续说:
“只是……只是裴怀恩那厮朝令夕改,本来说是要严办,结果却中途变卦,忽然就不想再处置晋王了。这不,明明前两天还吩咐我们仔细地查,昨儿却又派人来传,说是不让查了——不止不让查,还叫我们赶快把已经查到的、晋王与其朋党的一切往来书信烧毁——你说这事闹的,起早贪黑这么久,合着是白忙一……”
“……”
话音未落,李熙倏地起身。
“怎么会!”李熙失态地拍桌,不敢置信道:“他已答应了我的!他说他也想叫老二死!”
“哎呀,这倒是……小殿下冷静些,当心别拍红了手。”
孟青山见李熙这么大反应,不禁好笑地抬眉,余下几句抱怨在嘴里转了个弯,继而话锋一转。
“小殿下别急呀,阉狗的话怎么能信?”孟青山无奈地说:“瞧你这样子,难道还打算跑过去找他对质么?再说不许查就是不许查了,昨儿那小太监来传话,我听得真真的——裴怀恩叫我们把证据毁了,对外只说晋王是一时冲动,再上书劝皇上念及血脉亲情,留其一命,只将其废为庶人便是了。”
说罢再转头看吴宸,唏嘘地一拍大腿,“姨父您瞧瞧,放眼全天底下,还有谁不知道那姓裴的不能信?偏就咱们小殿下天真,不知怎么就跟他混在了一起,居然还能跟他商量得有来有回。”
李熙:“……”
虽然……但……
怎么会这样?不是已经说好了么?本来听见是裴怀恩接了案子,他心里还松了口气,觉得这回肯定稳了,谁知竟……
若晋王不死,桓水的三万将士又如何瞑目!
原本是来讨活计,以便来日徐徐图之,未料竟听见了这些,李熙顿时就有点急了,皱眉说:“但这不可能,这不可能的!裴怀恩曾经与我说,说他早已恨透了晋王,恨不得将其五马分尸,碎尸万段——这我还听得出来!听得出他没有说谎!眼下好不容易得着机会,他……”
又怎会突发善心,愿意白白的饶晋王一命?
孟青山觉得李熙太单纯了, 忍不住笑。
“哎哟小殿下,你可快别在这异想天开了,放眼整个京都, 还有谁不知道那裴怀恩是怎么爬上来的?要我说啊——啧啧, 奴才咬主子, 谁知道是为什么咬的, 没准等真咬着了, 心里又会想起当年的恩爱缱绻来, 舍不得下死手。”
话还没说完, 一转头,就见吴宸正跟那一声接一声地叹气, 方才后知后觉地醒了些酒,怔怔道:“……这怎么,我又说错啥了?”
吴宸闻言不着痕迹地瞄了李熙一眼, 像是欲言又止。
李熙明白吴宸的顾虑,连忙说:“无妨, 我与那姓裴的不熟,不会将孟总旗的牢骚往外传。”
吴宸仍不放心, 伸手推了一把孟青山,斟酌着说:“青山这小子,说话一贯不过脑子的。”
李熙小鸡吃米似的点头, 觉得很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