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阖眼打断她,没有回头,说:“皇姐,我今日喊你来,只是为了谈黄小嘉。”
李长乐有些急了,快步上前抓晋王的手,说:“阿蛮,就算你不理我,也不该让我去和郑瑀好,他郑瑀一介酸儒,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染指我?我李长乐想嫁的郎君,合该是能降烈马,挽长弓的盖世英雄……阿蛮、阿蛮啊!你可知我成亲十年却不绾发,依旧坚持做少女打扮,是为了谁?”
纤细手指碰到掌心,晋王再往前走了两步,没有接李长乐的话。
“皇姐!我喊你来,真的只为谈黄小嘉!”晋王面色几变,叹息说:“皇姐想要我怎么做?我又能怎么做?皇姐心中所求,我不敢知道!”
“……”
小心翼翼的试探被拒绝,李长乐绝望地攥紧了拳,没有再吭声。
又不知过了多久,晋王听见李长乐往后退,颓然地跌坐回去,哑声说:“阿蛮,原是皇姐不对,你别介怀。”
直到听见李长乐松口,晋王才敢转身,皱着眉摇头,说:“皇姐太客气了,阿蛮永远不会怪皇姐。”
顿了顿,像是有意宽慰李长乐,晋王走上前来,亲自给李长乐倒了茶。
因为不想李长乐尴尬,话题很快就被绕回来。
“皇姐,不瞒你说,我觉得这是个机会,我今日请你来,就是想请你帮忙。”晋王垂着眼,不敢看李长乐那张美艳无双的脸,口中只轻声说:“我思来想去,父皇已经没两天了,是以……为免夜长梦多,无论这份证词是真是假,我都该起这个事。”
李长乐没有接晋王的茶,神情依然很忧郁,说:“原来你已做出决定了,既然心中有计较,又为什么要说不知该怎么办?你现在连我也防了。”
晋王扶着桌案,薄唇紧抿成了一条线。
晋王说:“因为没有皇姐点头。”
“退一万步说,就算裴怀恩真站在我这头,我要做的这些事,也是天理不容,九死一生,我只能成不能败。”晋王眼里复杂,抬手为李长乐扶正了簪,沉郁地说:“所以我要确保这里面没变数——皇姐,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
李长乐胸口发闷,不甚自在地扭过了脸。
话都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李长乐不是傻子,只要稍作思索,便能明白晋王话里的意思。
许久,李长乐像是终于放弃了,忽然轻声说:“……也罢,纵然是万丈深渊,我又怎么舍得不帮你。”
说着话,眉间骤染厉色,其杀伐之果断,竟是全然不逊男儿。
“一个月后,宫中会按惯例,举办一年一次的冰戏大会。”李长乐说:“届时,我会广发请帖,借机把朝中文武大臣们家中的女眷,全都请到昭平公主府,着人看管起来,与你共进退。”
第024章 大雪
等黄小嘉的通敌案被审结, 时间在各方势力的彼此算计中过得飞快,一晃就是十月下旬,京都落了雪, 天气越发寒冷起来了。许多人顾忌着承乾帝的病, 以为今年不会有冰戏, 岂料承乾帝愈病就愈爱热闹, 早早便吩咐下来, 这场冰戏不仅要办, 而且要大办, 还要把百官都请来同乐。
唯一与往年不同的是,这次负责宫中防务的, 不是锦衣卫,而是姚元里带的神威营。
提起这个姚元里,那可大有来头, 算得上是京都城中的新贵。
遥想数年前,当邵毅轩还在时, 戎西和岭南确确实实是由两家人在守,但整个东北却都是邵家的天下, 全靠邵毅轩和邵晏宁在镇。直到两年前,邵毅轩在漠北出了事,恰逢邵晏宁在辽东被敌军绊住, 没能及时赶到救援,才使邵家军没落了。
自那之后,承乾帝经过考虑,决意扶姚元里的亲大哥、姚元靳上位, 让姚元靳去守漠北。而那姚元靳也是个心狠的,为了向承乾帝表忠心, 竟然主动把和自己一母同胞的弟弟留在了京都,压在承乾帝手里做人质。
结果可想而知,承乾帝很高兴。事情办妥后,承乾帝不仅没有为难姚元里,还恩准姚元里在神威营里当差,每月俸禄就不少给。
只是姚元里如今虽然“位高”,权却不重,平日基本上也就是挂着个闲职吃饷,鲜少有什么露脸立功的机会。就说这回冰戏,若非有裴怀恩收了银子,帮着他美言,加之承乾帝觉得冰戏不是祭祀,也该轻松些,只怕就算他削尖了脑袋,也抢不到这份差。
不过话又说回来,宫中冰戏是盛事,承乾帝要热闹,李熙便是沾了这份热闹的光,也在受邀请之列。
恰是月落日升,天色微亮时,玄鹄陪着李熙行到宫门口,寻着个没人地方,肃然地把伞递到李熙手里,说:“今日宫中冰戏,我进不去,还望殿下自己多保重。”
李熙便点头,使力攥紧伞柄,转身就走。
“今次负责巡防的不是锦衣卫,而是京军四大营中的神威营。”李熙被风吹红了脸,头也不回地说:“眼下孟青山正得闲,你若没处呆,可以去找他喝酒,但是别去叨扰吴大统领。”
玄鹄闻言沉默须臾,站在原地说:“六殿下,你说这次能成么,别再弄得和上回一样,草草便收场了。”
话音未落,李熙往前迈步的动作一顿。
“这有什么不成的,一切都已安排妥当,神威营在神机营面前,不过就是一群银样镴枪头的纨绔子弟。只有让神威营去,父皇才能真正的感到害怕。”李熙低声说:“先前没跟你提神威营的事,是怕你漏风声,可是眼下情况不同了,老二要发难,今日便是最好的时机。”
说着就转回身来,一瞬不瞬地看着玄鹄。
“父皇喜欢老二,依父皇那性子,若不叫老二狠狠地咬他一口,他怎么舍得处置?再者说……巡防这事又苦又累,我原本还在犯愁怎么说服姚元里,没想竟是他自不量力,为抢功劳上赶着找死。玄鹄啊,你瞧,这一回,就连老天爷都愿意帮我们了。”
雪还在下,白茫茫地积在脚下,玄鹄没吭声。
李熙见状,就知道玄鹄这时肯定又在心里百转千回了,没忍住皱起眉。
李熙说:“玄鹄,你是不是有心事?”
玄鹄犹豫着摇头,不知如何说。
和李熙不同,玄鹄是从沙场上厮杀出来的兽,平日看着随意,实则却对那些涉及生死的危机很敏锐,往往在陷入困境前,便会感到莫名其妙的心慌。
可这心慌通常都是毫无道理的,尤其是这回,玄鹄左思右想,也找不到李熙的一丁点疏漏。
是以玄鹄不敢说,唯恐因为自己多言,反倒乱了李熙的心,使李熙露破绽。
良久,玄鹄摒气敛息地看着李熙,出声说:“……没有,只是想到能报仇,心里很快活。”
顿了顿,又惴惴低下头。
“六殿下,你我相识多日,我知奸细不是你,也已经给邵帅写了信解释。我从前对六殿下多有冒犯,承蒙六殿下不弃,不仅没有恼我,还愿意费心帮我找真凶,而非为了保命,单纯的被别人牵着鼻子走,我……我其实很感激。”
玄鹄把话说得断续,李熙睁大了眼,一时间,甚至有些怀疑玄鹄鬼上身。
愣神的功夫,却见玄鹄倏地踏前两步,一改往日冷面冷心,紧接着很认真地对他说:“六殿下,你此番进宫,若是没成,就往这道门的方向跑,我哪也不去,就在这里等你。”
再顿了顿,面上越发凛凛,却是没跪。
“我能看出六殿下是真的想为邵家军报仇。”玄鹄脊背挺得笔直,说:“六殿下.体弱力孤,为护六殿下平安,今日之后,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不会再回边关。”
同一时刻,宫中。
眼看时辰将近,裴怀恩为承乾帝披了氅,扶着他走到殿门前。
门开,承乾帝伸出手,让那片片雪花落在他的掌心。
承乾帝知道,这雪已经安静地落了一宿,天就快晴了,有光从云层中漏下来。
裴怀恩紧随其后,怀里仔细抱着个精致的锦盒,见承乾帝如此,便知承乾帝大约又在忆往昔。
人老了,就会变得喜欢忆往昔,尤其是如承乾帝这般,一生跌宕,有许多往昔可以忆的君王。
果不其然,承乾帝听见裴怀恩跟上来,便转头对裴怀恩说:“怀恩,看见殿外那棵大树了么?”
裴怀恩循声望去,不露神色地点了点头,余光却往下落,瞥着自己怀里那盒子。
那盒子里正装着立储的诏书。
半晌,裴怀恩听见承乾帝叹了声气。
于风雪中,承乾帝往前缩着肩,曾经端直结实的后背,也在病痛折磨下变得羸惫。
“朕近来总是做梦,梦见很多人。”承乾帝边咳边说:“大多都是些已经死去了的人。”
裴怀恩不答,任由承乾帝自顾自往下说,目光越过承乾帝指给他的那棵大树,越过空荡的台阶,望向宫门的方向。
“记得小时候,父皇鲜少来母妃宫里,母妃又总是病恹恹的,不能起身陪朕玩,朕每日百无聊赖,就爬到那棵树上望高,期盼看见父皇的龙辇。”
话说到这,承乾帝咳得更厉害了,脚底几乎有些站不住,多亏裴怀恩及时上前,扶了他一把。
“母妃不受宠,连带着朕也不受宠,朕能走到今日,朕……朕幼时便想,若朕长大后有了儿女,一定要教导他们彼此和睦,莫与朕学,莫在手上沾了亲生兄弟的血。”
倏地起了风,承乾帝斜斜靠着裴怀恩,因为触景生情想起了幼时,眼里越发晦暗。
在承乾帝的记忆中,他的母妃似乎总是病着,脸色很白很白,白到连胭脂都盖不住,下巴也瘦得尖削,眼窝深陷,仿佛随时都能离他而去。
也是因此,承乾帝在长大后,其实很不喜欢那些身上带病气的女子,因为那样的女子会让他想起他的母妃,继而让他感到深深的恐惧。
凡人是如此的渺小,纵然站在权力顶峰,也无法参透生死和离别。
但、也正是因为参不透,承乾帝才会对那些活泼健康,从内到外都焕发着勃勃生机的年轻男女,表现得格外钟意。
譬如齐王的生母宁贵妃,譬如几年前的裴怀恩,再譬如……至死也没和他低头的淑妃邵阮阮。
作为边关大将邵毅轩的妹妹,邵阮阮生性刚烈,身上总带着一股和她头顶封号截然不同的野劲,脾气大,明媚又肆意,像只永远不会被谁困住的鹰。
遥想当年,承乾帝真是很喜欢邵阮阮,喜欢到甚至不顾邵阮阮母家的势力,一时昏了头,竟然盼着邵阮阮能与他有个孩子。
与邵阮阮相反的,是晋王的生母庄嫔——那是一个真正娇滴滴的病美人,总是蹙着眉,让承乾帝很不喜欢她。
可世事就是如此奇妙,野性难驯的邵阮阮,生出来的是个遇事只会哭哭啼啼的祸星,娇蛮妩媚的宁贵妃,所诞之子虽然聪慧,做事也讨人喜欢,身体却孱弱。
唯有体弱多病,早早便去了的庄嫔,生出来的孩子孔武有力,能驯服连承乾帝也束手无策的烈马,能满挽重弓,更能在最寒冷的冬夜里,策马为承乾帝送来捷报。
换句话说,若说齐王是因头脑而被看重,与宁贵妃互相成就,母凭子贵,子凭母尊,那么晋王就是天赋异禀,生来便很合承乾帝的眼缘,令自幼多病的承乾帝每每看到他,心里都会觉得很欣慰。
不多时,待风停下,大雪也跟着渐渐地停了。承乾帝往外走,隐约听见了些喧闹声。
时近辰时,许多人都已赶了来,正在高墙外面等候。
承乾帝踩着雪,坚持不要裴怀恩搀扶,负手站直了些,勉力承受着披在他身上的重氅。
承乾帝说:“……怀恩,朕还是老了。”
老了,就会变得心慈手软,耳目昏聩,就会对很多事情都睁只眼闭只眼,期盼能有儿孙绕膝,恬适安稳的快乐。
老了,许多从前费尽心思的考量,就都变得不值一提。
承乾帝身后,裴怀恩抱着锦盒,心不在焉地听,昔日谨慎掩饰着的阴鸷和野心,终于在他眼里渐渐显露。
望着承乾帝明黄清瘦的背影,裴怀恩因为想到过会就要发生的变故,面上颇玩味。
“皇上不老,皇上依旧身强体健。”裴怀恩笑着说:“晋王殿下忠孝,皇上所想,今日定能办成。”
承乾帝要立储, 风声漏出去,朝中所有人都百感交集,唯有裴怀恩喜怒不显。
早些年前, 当承乾帝还年轻, 还镇得住底下这些牛鬼蛇神时, 承乾帝很愿意见到他们野蛮生长, 因为这会让他有种掌控全局的乐趣。
可是如今不成了。
不知从何时起, 承乾帝的儿子们已然抽身长大, 逐渐长成噬人的虎、狡诈的狐、凶狠又可怖的豺。
时过境迁, 承乾帝忽然惊恐地发现,当他想和寻常老人一样, 毫无顾忌地享受天伦之乐时,他的儿子们却已如他当年那般,对自己的血亲举起屠刀。
鹬蚌相争, 渔翁得利,兄弟相残不是什么美事, 承乾帝自己担着骂名,就更不想祸及子孙。
是以承乾帝要立储。
确定太子人选, 大赦天下,该赏的赏,该封的封, 尽快把余下几个孩子都送出京城,安太子的心,也让其他人有活路。
承乾帝想的很好,冰戏很快开始, 裴怀恩依旧如从前那么温顺地扶着他,引他走到御座前面。
此时大雪已歇, 舞狮的鼓点响起来,裴怀恩举目四望,但见一片和乐融融。
百官在冰天雪地里饮着暖酒,谈笑间,拢唇呵出团团白汽。
齐王正和工部的人谈修路,谈雪患之后的安置。
寿王与小公主在投壶,李熙跟李恕挤在一块,面上还是那副怯懦乖巧的样,任凭李恕如何说,只会点头称是,着实是让李恕真正过了把为人兄长的瘾。
再看左手边,淮王和李长乐的坐席是空的,两个人都没有来。
李长乐自不必说,听闻是染了风寒,早早便告假,又因为身份尊贵,使得京中好些贵人家里的女眷都去探望她。
至于淮王,则是因为王妃小产,故而才没来。
淮王是承乾帝登基前出生的孩子,在承乾帝这里不受宠,平日赏赐也少,但胜在为人很温善,很知足常乐,早些年曾顺从圣意,娶了现任礼部尚书家里的庶长女为妻,并与之育有一子二女,至今没有纳妾。
淮王与淮王妃伉俪情深,志不在权力争斗。眼下恰逢王妃小产,淮王为哄王妃开心,不来赴宴,倒也在情理之中。
到处都很和睦,装着立储诏书的盒子就摆在承乾帝面前的桌子上,可……这会甚至没人看它。
以往的明争暗斗都仿佛不存在。此时此刻,裴怀恩眼里冰寒,冷冷地看着这些朝廷大员在这互相恭维,态度和气,一个比一个沉得住气。
但事实果真如此么?
裴怀恩眯起眼,目光略略扫过齐王负在身后,紧攥成拳的双手。
齐王身旁,一向精通投壶的寿王心不在焉,投了几次都没有投中。
躲在李恕身后的李熙眉眼低垂,但到底还是年纪轻,抵不住即将大仇得报的诱惑,偶尔也会抬起头来,迅速偷看一眼他的脸色,再惶惶看向宫门,仿佛正在等待着什么。
还有那些看似言笑晏晏、穿禽绣兽的官员,他们彼此推杯换盏,却泾渭分明,在冰场中自觉划出一个个小圈,不肯越雷池一步。
就像一张绷紧了的弓,箭搭在弦上,只要还没射出去,大伙便都可以心照不宣,共同默契地维持住这种剑拔弩张的平静。
裴怀恩身后,承乾帝也在看。
半晌,冰面上的舞狮就快结束了,鼓声渐消,承乾帝怀抱手炉,笑着定下过会冰球比赛的彩头,又侧身朝裴怀恩招了招手,皱眉问:“时辰不早了,怎么不见征儿到场。”
裴怀恩心下了然,侧眸看了眼装诏书的锦盒,笑眼弯弯地说:“回皇上,晋王殿下现在每天都泡在神机营,不喜欢应酬,是以奴婢估摸着,大约要等您过会下令把酒坛子拍开了,他才会循着味跑过来。”
承乾帝就笑,也不知是又想起了什么,眼里隐有欣慰。
“也罢,朕才不要等他。”承乾帝说。
说这话的同时,承乾帝伸手指了指面前锦盒。
见状,裴怀恩跟了承乾帝多年,当即便会意,弯下腰不紧不慢地哄着承乾帝说:“皇上放心,一位储君,一位亲王,还有另外四位郡王——所有旨意都已拟好,什么也没漏下。”
承乾帝点了点头,耷着眼皮沉吟片刻,又说:
“还有曾经的大理寺少卿支蔺,翰林邱靖心,显武将军尉迟崇——他们都是忠诚可用之人,尤其这个支蔺,这是个有大学问的人,可惜性子太傲。”
顿了顿,神色愈发和蔼。
“怀恩啊,你知道朕。”承乾帝轻拍着裴怀恩的手背,摇头说:“朕从前贬他们,其实是想历练他们,想让他们学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裴怀恩笑而不语。
果然,承乾帝装模作样地唏嘘一会,便又说道:“谁知道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朕老了,偶尔遇着难事,还怪想他们。”
裴怀恩适时地说:“皇上想喊他们回来?”
承乾帝闻言再点头。
“这都多少年了,朕猜他们也已经得了教训,恰逢东宫初立,大赦天下,就喊他们回来吧——回来见朕最后一面。”
话至此又顿了顿,抬眼看向裴怀恩。
“只是怀恩啊,朕知晓他们性子直,唯恐他们树敌太多,即便是得了赦免的诏书,也不能平安回京。”
承乾帝把身子往裴怀恩那边靠,阖眼斟酌着,“怀恩啊,除了你,朕谁也不信,赶明儿你就派几个锦衣卫去接,记住,不惜任何代价,务必要确保他们全须全尾地回来。”
不惜任何代价这几个字,被承乾帝刻意重重地咬出来,裴怀恩垂首应是,眼底森寒转瞬即逝。
可恨,这老皇帝为了治他,居然还有后手!
不提旁的,就说被承乾帝点名的支蔺、邱靖心和尉迟崇,此三人性情执拗,是出了名的不撞南墙不回头,且都十分看不惯他裴怀恩在朝中的嚣张做派。
换句话言之,若叫这些人回了京,便是在他睡觉的床头悬了一把刀,使他往后无论做什么,都会束手束脚。
更恼人的是,这老皇帝竟然还想让他亲自派人去接,摆明了就是在警告他,不许他动手脚!
哼,说的倒好听,只是回来见皇帝最后一面。见了面之后呢?得了诏书,难道他们还愿意离京?
思及此,裴怀恩顿时更不耐烦,但他脸上没露分毫,只体贴地说:“什么见不见面的,说出来多晦气?皇上您是天子,有上天庇佑,往后可不能再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说着就转头,遥遥望去城门的方向。
“皇上。”
“但凡是皇上交代的事,奴婢必定尽心竭力去办,只是眼下年关将近,人手不够,奴婢唯恐派出去几个不争气的,误了皇上的事。”
冰面上,两支冰球队伍一言不合,已经撸起袖子,奋力扭打在一起。
“是以……皇上要见人,且容奴婢先缓上一阵,待奴婢腾出人手来,一定……”
“……”
越说声音越小。
因为就在下一刻,城外忽有喊杀声震天,迅速盖过了他回答承乾帝的声音!
其实这也没什么,这是他和李熙早就算好了的兵变。裴怀恩想。
但……不对劲。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裴怀恩不由得怔住一下,继而目露惊讶。
时间不对,地点也不对。裴怀恩没忍住在心里问自己,说:晋王怎么来的这样快?
而且居然真的打过了第二道宫门,让他在这都能听见外面的厮杀声。
姚元里在哪里,早前经李熙谈好的神武营又在哪里,按照原本的计划,难道这时进来禀报的,不该是吴宸?
……所以这些人到底是干什么吃的,怎么就让晋王如此顺利地打了进来,俨然一副真要成事的姿态!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晋王怎么还没有被拿下?晋王本该在第二道门前被拿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真大摇大摆地率兵攻进来!
电光火石间,裴怀恩倏地转身,直直望向李熙,却见李熙也是满眼茫然,似乎对这会正在发生的变故一无所知。
裴怀恩身后,承乾帝骤逢巨变,摇晃着起身,怒气冲冲就掀了桌子,再不提什么赦免诏书。
“是谁!是谁!”承乾帝此刻什么也顾不上,只怒声说:“是谁如此大胆,敢在这闹事!姚元里呢!姚元里在哪里!朕怎么没有看见他!”
裴怀恩连忙伸手扶住承乾帝,不甘心地把目光从李熙身上移开。
该死……
实在不该是这样!
都言树倒猢狲散,兵变逼宫不怜旧臣,他就算有再多爪牙也无用。今日之事,若真叫晋王做成了,那他几次三番算计旧主,可以作证的人有那么多……他又会是什么下场?
只怕、只怕会比十年前的遭遇更惨。
正慌着,最后一道宫门也被破开,顷刻之间,数不清的黑甲士兵鱼贯而入,手持长弓利箭,把愣在冰场上的人群团团包围。
晋王是最后一个进来的,骑着马,手里攥把比人还高的斩.马.刀,刀刃上沾着血。
一步、两步,裴怀恩看见晋王驱着马上前,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一眼,又在距离承乾帝不足一丈远的地方停下,下马行礼。
一片寂静中,裴怀恩沉着脸远望,却没能在人群里找着李熙。
这个泥鳅似的六皇子,成事不足,逃跑却快,眼见事情有变,一眨眼的功夫,就不知钻去了哪里。
出神的功夫,晋王放刀跪下,已经在向承乾帝叩首。
“父皇。”晋王目厉如虎狼,一字一顿地对承乾帝说:“父皇,儿臣听闻三弟要对父皇不利,特来救驾。
第026章 内应
晋王打进来, 一切都只发生在瞬息之间。出乎所有人的预料,面对晋王突如其来的进攻,姚元里一声令下, 大开城门, 连点像样的抵抗都没有。
也是直到这时, 众人才发觉, 原来姚元里这个出了名的“纨绔子弟”, 竟是扮猪吃虎, 实则早早便在暗地里投奔了晋王, 和晋王联手演了兵变这场戏。
除去姚元里之外,今天的变数还有李长乐。
昭平公主李长乐, 在成婚后便与晋王走动生疏,关系恶劣,两个人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回, 放眼全京都,任谁都说他俩不和。
可是现如今, 谁能想到就连李长乐也站在晋王那头,以生病做借口, 趁机扣住了前去探望她的女眷。
更不幸的是,吴宸的发妻也在这些被扣女眷之列,这是算不到的疏漏。这让吴宸不得不背弃承诺, 不敢再轻举妄动。
时近晌午,晋王打着平叛的旗号,率兵把皇宫围了个严严实实,誓要逼承乾帝退位。
大约是因为觉着自己必胜, 也是为施压,晋王并未对承乾帝隐瞒姚元里的背叛, 以及昭平公主府内的真实情况。
因为事发突然,裴怀恩原本正错愕,晋王的坦白,反倒使他醍醐灌顶,瞬间想通了吴宸为何没能及时出现。
追根究底,晋王这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沾了凡事未雨绸缪的光,误打误撞吃掉吴宸这步棋,让他被迫落在了下风。
不过这都不重要,事已至此,该考虑的是脱身之法——就像李熙那条泥鳅一样。
提起李熙,也不知道这家伙到底是怎么逃出去的。
“你问我是怎么从冰场逃出来的?好问题,我钻了狗洞!”
耳旁风声凛冽,李熙被玄鹄半拖半拽,卯足了劲往前跑,跑得气喘吁吁。
李熙身后,有群身穿黄甲的神威营士兵在追他。
“他们都是朝廷命官,平时走惯了门,眼高于顶,看不见犄角旮旯里的生路。”李熙边跑边喊:“但我不管这些,我在大沧这么久,知道什么都没命重要!”
玄鹄也很急,薄唇紧抿成线,恨声说:“可恶!怎么就算漏了这个!姚元里究竟是什么时候投奔的晋王!连点风声都没有!”
前方就是岔路,身后追兵愈来愈近。
“现在怎么办?”玄鹄说:“难道就这样认了!”
李熙闻言回头看。
“去找吴宸,吴宸绝不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他肯定是遇着了事!”李熙说:“老二以救驾做借口,就是不想做那遗臭万年的贼,既然如此,我们就还有时间!”
玄鹄连忙点头,下一刻,却被李熙一掌推离身边。
“分开走,你走左边。”
“可……”
“别再可是了,来不及了!”李熙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决然。
“老二今日举动,摆明了就是要名正言顺的上位,不欲屠戮父母兄弟——至少不是在今天、不是在这个时候屠。”李熙沉声说:“玄鹄,你轻功好,可以尽快摆脱他们,去搬救兵来。”
玄鹄喉头滚动,像是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见身后追兵涌来,有些已朝他搭起了弓。
“……也罢!六殿下保重!”危急关头,玄鹄重重砸一下墙,足底轻点,毅然滑进了左边的巷子,留李熙站在原地,独自面对那些追兵。
眨眼间,李熙连和玄鹄再多说几句的时间都没有,姚元里已从士兵队列里走出,抬手按住腰间刀柄。
“这里交给我。”
姚元里寸寸拔刀,轻蔑地看了李熙一眼,几乎没有多想,便朝身旁左右吩咐道:“你们都去追那个穿黑衣的,无论代价,记住将他就地格杀。”
说罢才正眼看向李熙,眼里噙笑。
与此同时,李熙也在看着姚元里。
李熙仿佛脚底生根,安静地定在原处,没有往右边的巷子里跑。
金黄的铠甲从身旁掠过,携带冰冷杀意。李熙眉头紧锁,目光扫着姚元里按住刀柄的那只手。
那是一只苍白干瘦的手,一眼望去,仿佛就和他的主人一样,已经被金钱美色彻底腐蚀,半点力气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