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锵——”
殷重山直接拔刀架在楚召淮脖子上,寒光毕现。
“王爷,此人断不可留。”
府军前卫的指挥使统领私底下和璟王见面密谈,被东宫或圣上知晓便是能下大狱的大罪。
殷重山眼神狠厉,握着刀露出一抹杀气。
只待王爷一声令下就取此贼狗头。
楚召淮人都傻了。
朝廷抓赌这般严的吗,抓到就当场斩立决?!
楚召淮赶紧扑腾着自救:“王爷息怒!真、真不是我想赌的,金银我也没收,就……就一点点,还是犬……世子硬塞给我的!”
殷重山一愣。
什、什么?
这条画舫不就是关扑船吗?
方才不是在隔壁赌得热火朝天?
姬恂一挥手。
殷重山犹豫着将人松开。
楚召淮忙扑上前去上缴赃物,把右袖抖了个底朝天,里面掉出来一堆梅干、糕点、瓜子,还有几颗凤仙橘,也不知他是怎么塞下的。
将里面姬翊塞给他的金子全都扒拉出来,楚召淮捧着递给姬恂,只觉得冤得六月飞雪。
“……只有这些,其他的我一概没拿,全、全都给王爷。”
姬恂:“……”
殷重山:“……”
姬恂注视着楚召淮眼纱之下的眸瞳,好一会朝瘫坐地上的他伸出手。
“来。”
楚召淮顿时喜出望外,把金子稀里哗啦倒他手里,贿赂王爷。
姬恂:“……”
姬恂说:“你来。”
楚召淮愣了愣,犹豫地将手伸过去。
姬恂握着他冰凉的手微微用力一拉。
楚召淮双膝还软着,一时没站稳踉跄着往前一扑,宽大层叠的衣摆翻飞,一头栽到姬恂膝上。
如此冷的天,姬恂穿着薄衣依然浑身滚烫,身上还残留着未散的血腥气,俯下身看来时那双桃花眸异样凌厉。
楚召淮艰难吞咽了下:“王、王爷?”
姬恂伸手朝楚召淮的脸探来。
那一刹那,楚召淮甚至以为他要摘下自己的眼纱,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直到滚热的手轻轻在楚召淮纤细的脖颈抚摸了下。
姬恂问:“伤到了吗?”
楚召淮仰着头茫然看他,不明所以。
方才殷重山摸不准王爷态度,拿刀架他脖子上时用的只是刀背,连皮都没破。
“没呢。”楚召淮干巴巴地说。
姬恂听着他没藏住的江南口音,没忍住笑了起来:“那就好,去玩吧。”
楚召淮眨了眨眼。
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姬恂似乎真没打算再杀他,楚召淮如蒙大赦赶紧撑着他的双膝爬起来:“那那我走了。”
“嗯。”
楚召淮忙不迭拎着衣摆就要跑。
姬恂又补了句:“对了,今夜本王会回府,王妃让人莫在寝房放炭盆。”
楚召淮:“……”
自从新婚,姬恂忙得很少回府,就算回去也是睡书房。
今天怎么特意要睡寝房?
楚召淮也不好赶人家,只好点头说好,忧心忡忡地走了。
姬恂瞅着地面上散落的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弯腰捡起一颗凤仙橘漫不经心地看。
这颗凤仙橘已被剥开,楚召淮似乎舍不得吃,只剩下两瓣还给塞了回去。
这时亲卫来报,同殷重山说了什么。
殷重山犹豫着上前。
“王爷,隔壁小世子……”
姬恂心不在焉道:“死了吗?”
“呃,人倒没事。”
姬恂又问:“打赢了吗?”
“赢了。”殷重山道,“兵部秦大人家的小公子被打成重伤,昏迷不醒,国公府的公子也折了手臂,如今正哭着喊着要回去告诉爹,这都被三皇子瞧着呢,想来不会善罢甘休。”
姬恂“嗯”了声,似乎没太大兴致,随口说:“你去。”
殷重山就要去隔壁给小世子撑腰。
却听姬恂说完未尽的话:“……去将方才那两个小厮找来。”
殷重山一愣,但还是领命去了。
很快,受楚召淮所托出去散播谣言的两个小厮被殷重山带了过来。
冬日单衣、坐轮椅、鸠首杖,小厮一看瞬间认出此人就是名震京城的“煞神”,吓得冷汗直流,噗通一声跪下磕头。
“见过王爷!”
姬恂问:“刚才那带面纱的公子让你们出去传什么?”
两人面面相觑。
殷重山:“说。”
两人吓得再次磕头,战战兢兢地道。
“哎,你知不知道啊……”
殷重山道:“莫要东扯西扯,只管回话。”
小厮欲哭无泪:“是那位公子让我们背的词儿,一句话给一两银子。”
姬恂来了兴致:“什么话?”
两个小厮冒着汗开始复述楚召淮的“谣言”。
“哎,你知不知道啊,镇远侯府家的小侯爷嫁去璟王府本以为要受大罪,没想到过的竟然是神仙日子。那璟王还亲自给他钓鱼做全鱼宴,小侯爷都要乐不思蜀了。”
“天呐。这可是天大的恩宠。”
“那可不,璟王心地良善,待人亲和温柔,听说小侯爷都要芳心暗许了,还说如果他是女子,定要狠狠给璟王生孩子。”
“真是羡煞旁人啊。”
“那可不。”
姬恂一愣。
小厮背完词儿,瑟瑟发抖地将收的银子奉上,还有几枚铜板,有零有整。
“那公子说完后,便给我们结账,说口水词儿不算,只给三两。”
姬恂:“……”
殷重山人都傻了。
东宫就算再不济,也不至于派这种脾性的人来做暗桩。
姬恂伸手将那三两零六个铜板拿起,捏在指腹轻轻摩挲着,地面还散落着一堆杂物和金子,零零碎碎。
没来由的,姬恂突然就笑了。
不是寻常那种笑意未达眼底的淡笑,也不是阴阳怪气的似笑非笑。
……而是真正的忍俊不禁。
要是姬恂又提起“圆房”,那要如何应对?
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就听得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姬翊!你把人打成这样,我定要告知陛下,和你没完!”
楚召淮赶紧颠颠跑上去看热闹。
方才关扑的阁儿中已是废墟一片,连门都倒了半扇,满地都是瓷器摆设的碎片,方才叫嚣得最厉害的秦小公子正躺在杂物中紧闭双眼,满头是血。
楚召淮感慨,京中人真是有名士风范,随地就睡。
一个头破血流的公子哥气得浑身发抖,朝着三殿下哭道:“殿下定要为我们做主!秦小公子被打到昏……”
话还未没说完,一旁被姬翊护在身后的梁枋突然一头栽了下去。
楚召淮:“……”
姬翊伤得不轻,唇角溢血,连英俊的脸都破了相。
见状他立刻冲上前扶住梁枋,痛苦道:“梁枋!梁枋你怎么了!快让画舫靠岸,梁公子要咽气了!”
众人:“……”
还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姬翊一通恶人先告状,痛心疾首:“梁枋梁公子何等尊贵的身份!武昌王之子,功臣之后!竟然被你们硬生生打到奄奄一息!本世子定要告上朝廷!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几人险些一口老血吐出来,朝三皇子道:“殿下!这些全是我们要说的话!”
梁枋的确是武昌王之子,虽说在京中没什么存在感,但也勉强算是身份尊贵,加上身子骨太弱,方才乱成那样也没人敢碰他。
武昌王是异姓王,封地在沅川州,离晋凌只相隔一座五陵山脉,武昌王举家常年在封地镇守,只有梁枋一人在京都,算是质子。
若他出了事,武昌王那边无法交代。
刚才乱斗,几乎是姬翊按着他们打,被打到奄奄一息的是秦小公子才对!
姬翊在那咆哮:“梁枋!梁枋你死得好惨,这些杀千刀的,你做鬼也不要放过他们!”
众人:“……”
楚召淮叹为观止。
犬子脸皮倒是厚。
梁枋瞧着面色红润,呼吸均匀,根本没什么大碍,哪就奄奄一息要做鬼了。
三皇子看了场荒唐闹剧,脑袋疼得要命:“阿翊,你就少说两句。”
姬翊将梁枋扶起来,散够德行转身就要走。
被打得够呛的几人哪里肯轻易放他走,怒道:“站住!你当众闹事打人,难道就想这么息事宁人吗?!”
姬翊唇角淤青,脸颊也有道伤口,那张和姬恂有几分相似的面容衬得莫名狠戾,闻言也懒得装了,冷笑一声。
“我今儿还真就闹了,有本事你们这就回家哭鼻子去,哭完再求着你家长辈去璟王府找我爹讨说法。”
祸事既然已闯了,索性破罐破摔。
他爹难道能打死他吗?
那人一怒:“你!”
姬翊勾唇一笑:“本世子随时恭候。”
说罢,在众人愤怒的注视下拂袖而去。
这么会功夫,画舫已经停靠明湖岸边。
楚召淮抬步跟上去,本以为梁枋只是配合姬翊装晕,可没想到一路上姬翊都扶着人,一直到马车上也没清醒。
姬翊方才在画舫装得跟大尾巴狼似的,一到了马车无人处立刻疼得龇牙咧嘴,像蛇似的嘶嘶倒吸凉气。
“那群杀千刀的,我这张脸都要破相了,刚才就该把他们全都打一顿,一个不漏。”
楚召淮还在看梁枋:“他真要死了?”
姬翊从案几小屉中摸出一把小铜镜,仔仔细细看着自己的脸,随口道:“睡了。”
楚召淮:“倒头就睡?”
“嗯。”姬翊皱着眉摸了摸脸上的淤青,“他自小身子不好,太医诊断说有嗜睡症,没事,习惯就好。”
楚召淮来了兴致,见犬子还在那心疼自己的脸,索性直接凑上前去给梁枋探脉。
他在医书上曾瞧见过嗜睡症,却并未真正见过。
这回倒是难得一见……
探完脉后,楚召淮默默垮起脸。
什么嗜睡症。
只是慢性毒药而已。
姬翊放下镜子,瞧见铜镜后面的“璟”字,下意识一哆嗦。
被冷风一吹,冲动退去后,他对姬恂的畏惧又慢慢泛上来,幽幽看向楚召淮:“喂,今天的事,莫要告诉我爹。”
楚召淮看他,欲言又止。
“我谅他们有几百个胆子也不敢去璟王府找我爹讨说法。”姬翊思忖道,“这几日我躲梁枋那养养伤,等好透了再回来……”
楚召淮咳了声,不忍心地道:“晚了。”
姬翊瞪他:“什么晚了?”
楚召淮说:“那地不隔音,你爹一直在隔壁阁儿里听着呢,一字不落。”
姬翊:“……”
姬翊直接一个平地摔,明明他爹人不在。却也条件反射似的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吓得脸色苍白:“当……当真?”
“是的呢。”
姬翊呆怔跪坐在那。
看着人还喘着气,实际上魂儿已经化为白雾在半空飘了七八个来回。
这下完了。
楚召淮并不觉得姬恂有多可怕,看着姬翊如临大敌的模样十分不解。
姬恂如煞神赛疯狗的传闻连他都不信,怎么姬翊和他爹朝夕相处,竟然还信以为真怕成这样?
姬翊怕得也不敢躲了,回府将梁枋安顿好,又取了条藤条,视死如归地前去书房等姬恂。
楚召淮挺想看看姬恂会不会真的打孩子,也颠颠跟了过去。
姬恂下了画舫后似乎又忙了一通,等回府时已是夜半三更。
书房灯火通明。
姬翊脸庞带伤跪在那,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听到轮椅声立刻惊得浑身一颤,“咚”地一声额头抵地。
“见过爹。”
在一侧等得恹恹打瞌睡的楚召淮猛地被惊醒,困倦地跟着喊。
“见过爹。”
姬恂瞥了两个“儿子”一眼,慢条斯理道:“又闯什么祸了?”
姬翊嗫嚅着嗡嗡道:“打、打了人。”
姬恂淡淡道:“为父何时将‘蚊嗡’这等绝妙的回话方式教与你了?”
姬翊一哆嗦,双手将藤条奉上,气沉丹田道:“回父亲,我打了人,兵部侍郎之子、国公府的三公子,正好被三殿下瞧见。”
楚召淮被世子狮子吼震得勉强回过神,打着哈欠蔫蔫看着。
姬恂将视线落在他身上:“王妃困了?”
楚召淮眼底全是泪,乖乖点头:“有点。”
姬恂慢悠悠将姬翊手中的藤条拿起来:“那王妃先回寝房吧。”
楚召淮瞧见他真的拿起藤条似乎要打姬翊,犹豫了下,还是为他说了句话:“王爷息怒,世子应当不是有意的。”
姬翊一愣,怔然抬头看他。
姬恂笑起来:“原来如此,世子好端端在画舫阁儿里关扑博弈,那小秦公子和三公子脚下一滑跌到世子拳头上,摔了个头破血流昏迷不醒——明日本王便这样回圣上的话。”
姬翊脸一白,给楚召淮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莫要再求情,万一被连累挨打得就是两个人了。
他双手撑地垂着头,方便爹打起来顺手。
“请父亲责罚。”
楚召淮没接收他的眼色:“世子不会无缘无故动手,可能是那些人说了什么胡话吧。”
今日进阁儿时那些人肆意嘲讽姬翊,外传嚣张跋扈的姬翊却只当没听到,像是没事人一样照常和人寒暄。
都指着他鼻子骂废物了姬翊也没动怒,这种隐忍的性子,不可能突然无缘无故就扑上去将人打这么厉害。
姬翊盯着地面青石板的纹路,听到这话微微一呆。
京中人人都道璟王世子嚣张跋扈,仗着璟王爷的威名招摇过市,每每闯祸必然一句不问将此事全归咎于他。
这是第一次有人为他说话。
姬翊鼻间涌上一股酸涩,咬着牙强行忍住了。
姬恂垂眸问:“那你说说看,为何动手?”
姬翊不吭声。
姬恂看着他梗着脖子的模样,似乎觉得无奈,手拿着藤条在姬翊脑袋上轻轻一点:“从明天起,每日卯时来寻重山,让他指点指点你的武艺。”
姬翊茫然抬头:“啊?”
姬恂将藤条扔回去:“回去吧。”
姬翊呆呆看他,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
这事就、就这么过了?
姬恂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手指修长漫不经心盘着几枚铜钱,叮叮当当声音清脆。
见姬翊还呆着,他眉梢轻挑:“怎么,没挨一顿打觉得不痛快?”
姬翊赶紧回神:“不不不不是,儿子告退。”
没想到此事这般轻易过关,他松了口气,讷讷撑着发软的双膝起身,犹豫地看了下楚召淮。
上次两人闹得不欢而散,今日他还打着让人丢脸的主意,可没想到这人竟然不计前嫌,一而再再而三地帮他……
姬翊抿了抿唇。
人家刚刚为他求情,若是此时将他不是“楚召江”的事告知父亲,未免太过恩将仇报。
先算了。
等明日再和父亲说此人身份。
姬翊闭了嘴,乖乖退去了。
楚召淮松了口气。
姬恂盘着铜钱,似笑非笑看着楚召淮:“王妃既然困了,便回去安寝吧。”
楚召淮刚松下的半口气又吸了回去,他困得脑袋发晕,没经思考脱口而出:“王妃又、又又不困了。”
姬恂:“……”
更要命的是姬恂一直在那笑。
楚召淮敢怒不敢言,吭叽吭叽推了半天轮椅,将“姬阴阳怪气”推回寝房。
楚召淮回府后便告知管家不必在寝房放炭盆,寒冬腊月一进去宛如进了冰窟窿,窗户打开,寒风一吹冻得他不着痕迹打了个哆嗦。
这要睡一晚,不得冻得翘辫儿?
姬恂冬日单衣到处飘,明显无法受热。
楚召淮寄人篱下惯了,忧愁半晌也没多说半句,洗漱一番别别扭扭地上了榻。
还是先愁等会若王爷兽性大发霸王硬上弓,要如何应对吧。
姬恂冷水沐浴后被殷重山推来寝房,他懒得擦发,湿漉漉的青丝披在背后,垂着眸漫不经心看着手中的信。
楚召淮正在榻上看和他大氅厚不了多少的丝绸被,听到动静吓得辫子险些翘起来,像是鹌鹑似的往被子里一扎。
姬恂的声音传来,似乎在和殷重山说话:“就这些?”
殷重山道:“从江南一来一回耗费时日过久,六百里加急能查到的暂时只有这些,更细致的许是要等两日。”
楚召淮躲在被子里听着。
“六百里加急”这个字样飘入耳中,忍不住心中嘀咕:“是在说什么朝中大事吗?”
姬恂又问:“那神医呢?”
“神医踪迹难寻,常年在山坊间行医,又覆着面不知真容,方才已接到周患飞鸽传书,似乎寻到一人自称是他,后日便能秘密到京城。”
姬恂“嗯”了声。
楚召淮正要认真听,那轮椅骨碌声逐渐逼近榻边,惊得他像是洞里的兔子,耳朵都要竖起来了。
很快,床榻传来轻微“吱呀”声,有人坐了下来。
楚召淮心脏都要从喉咙蹦出来,修长五指死死抓着锦被,忍不住微微打起颤来,唯恐迎来自己的“劫”。
可提心吊胆半晌,姬恂一直没动静,连句话都没说。
楚召淮壮着胆子将锦被掀开,露出乱糟糟的脑袋来,小心翼翼看了一眼。
姬恂穿着薄衣坐在那,临着烛火慢条斯理瞧着手中几页薄薄的纸,似乎没想搭理楚召淮。
楚召淮艰难吞咽了下,他不想揪着心等待未知的事,索性迎难而上,伸出两指轻轻揪了揪姬恂宽大的衣袖。
“王爷?您在……看什么?”
姬恂垂下眼,将纸递给他:“王妃要不一起看看?”
楚召淮忙摇头。
六百里加急的定然是军情要事,他哪敢看。
姬恂也没勉强:“困了就先睡吧。”
楚召淮愣了愣,仰头看他。
姬恂偏头:“还是说王妃迫不及待想圆……”
“房”字还未说完,楚召淮立刻将被子一掀,呼噜噜睡着了。
姬恂:“……”
姬恂似乎短促笑了声,重新将视线落在那几张薄纸上。
江南临安六百里加急送来的急报,第一行上书:
「临安白家楚召淮」
楚召淮在京城的事很容易查,两行字就能囊括:五岁生母亡,受尽欺负,七岁国师批言命格不好,送去江南养病。
而在江南十一年,查出的却也不过薄薄两张半碧纸。
就像楚召淮这个人,没多少人重视他。
白家外祖父倒是挺在意他,只是在家大业大的白家,这种偏爱则是送命的刀,唯恐他一个外人分走族中产业。
楚召淮受尽冷落,终于磕磕绊绊学会像老鼠一样躲在角落里小心翼翼地活。
姬恂一目十行扫完,随手将信放在床头案几上,兴致寥寥。
本以为东宫下了镇远侯府这步“替嫁”的棋有多精妙,没想到竟然愚蠢至极。
没意思。
姬恂垂眸看向榻上的人。
方才还吓得瑟瑟发抖的楚召淮大概困狠了,只这么会功夫竟然已经睡去,半个脑袋露出锦被外,那眼纱歪歪斜斜,隐约可见一只紧闭的眼。
镇远侯府的一颗弃子,留着无用。
姬恂伸手缓缓朝着楚召淮纤瘦的脖颈探去。
“煞神”那双不知杀了多少人的手修长笔直,漆黑眼纱映衬下泛出异样的惨白,像是索命的厉鬼。
楚召淮一无所知,手脚蜷缩着,闭眼睡得正熟。
姬恂冰凉好似寒冰的手终于落到楚召淮脖颈处,拇指和其余两指倏地一扣,顷刻扼住那白得晃眼的脖颈。
只消轻轻用力,就能像折一根青莲梗般,轻而易举捏断他脆弱的脖子。
楚召淮身上的淡淡药香若隐若现,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眉头轻皱,一把伸手握住姬恂的手腕。
姬恂眼眸冰冷,等着他醒来。
楚召淮突然困倦地梦呓道:“娘。”
姬恂手一顿。
楚召淮抱着姬恂的手腕,下意识将脸往他掌心蹭了蹭,他困得太厉害,被姬恂冰凉的手冻得猛地一哆嗦却没放手,喃喃道:“娘,小水冷。”
姬恂眸瞳漠然看着他。
向给予他寒冷的人乞求温暖。
太蠢的人,往往活不了多久。
姬恂刚要再动,楚召淮许是寻到热源,微微一翻身往姬恂身边靠了过来。
——哪怕冻得瑟瑟发抖,迫切乞求着温暖,他却也不敢离得太近,只是伸着手怯怯揪着姬恂的衣袖。
可怜,又懂事。
像是只在风雨中扑腾挣扎的雏鸟,只能依靠着人才能艰难活下来。
姬恂垂眼注视蜷缩成小小一团的人良久,忽然就笑了。
深更半夜,烛火昏暗,他像是变脸的鬼般,眉眼倏地温柔下来。
隔着薄薄眼纱轻轻抚摸楚召淮的脸,像是攥住这只没人要的鸟雀那双湿漉漉的翅膀。
姬恂眼神冰冷,神情却愉悦,扭曲的掌控欲获得前所未有的满足。
“乖,睡吧。”
楚召淮意识根本没清醒,又被这句温柔至极的话哄得深深坠入梦乡。
梦中,白夫人端坐烛火照映下,手有一下没一下拍着他的胸口,像是年幼时那般哄他入睡。
渐渐的,楚召淮好似被人悬空抱起来走了几步,随后彻骨的寒冷被驱逐,温暖蜂拥而上紧紧包裹着他。
整个人彻底坠入温暖的黑暗中。
楚召淮再次有意识时,天已亮了。
明明已睁开眼,视线依然昏暗,他挣扎着坐起来摸索半晌才发觉是脸上的眼纱掉下来挡住了眼。
将眼纱戴好,楚召淮打了个哈欠,随意一扫周遭,微微愣了。
此处并不是昨晚入睡的榻上。
这陌生场景像是独立的小屋,四周宽敞皆用木精制,瞧着像是外边有价难寻的拔步床,下榻后还有木坪。
楚召淮那破破烂烂的陪嫁小矮柜正搁在旁边,和旁边精致的雕花屏风格格不入。
内室放置着炭盆,此时已烧得灰白,余温将满是熏得暖入春日。
楚召淮眨了眨眼看了一会,突然往床上一躺,闭上了眼。
肯定是在做梦。
再醒一回。
很快,楚召淮睡了个回笼觉,醒了。
周遭场景并未变。
楚召淮傻眼半晌,忙穿好衣袍噔噔噔跑出去。
这地儿仍是璟王府的寝房,走出拔步床外也是寒冷如冰窖,窗户大开,昨夜躺着的榻上空无一人,璟王已不在。
到底发生了什么?
楚召淮总觉得这短短八日已知晓何为皇家的奢靡无极,可越深入就越觉得这群可恶的富贵皇室真会变着花样的花钱。
只是短短一夜,这种价值高昂的拔步床就神不知鬼不觉搬进璟王府的寝房中。
难道都不用定货、等半年才送来吗?!
楚召淮在江南吃个糖果子都要排队等一两个时辰,如今真正体会到璟王府的豪横和权势,默默捂住了胸口。
下辈子投胎他也要做个有钱人。
正痛斥着姬恂败家,门口传来管家的声音:“王妃。”
楚召淮理了理乱糟糟的衣服,让人进来。
老管家瞧着和蔼可亲,躬身进来后行了个礼,身后几个府中护院将三个大箱子抬了进来。
楚召淮疑惑:“这是什么?”
管家笑呵呵的:“回王妃,这是刚运来的凤仙橘,天不亮王爷特意吩咐府中下人去明湖港选的最新鲜的。”
楚召淮“啊”了声,犹豫着道:“全、给我的?”
“正是。”
从没人对楚召淮这么上心,听到“特意”二字他第一反应就是:“王爷难道要犯传说中的疯病了吗?”
要不然为何无缘无故待他这么好?
楚召淮试探着问:“王爷呢?”
“昨夜世子打了国公家的公子,早上宫中旨意就下来了,王爷进宫罚俸去了。”管家说。
楚召淮:“……”
好像听说过。
璟王爷我行我素惯了,就算光明正大杀人圣上也拿他无可奈何,只能罚些俸禄以示惩戒。
听说时间一久,璟王爷的俸禄已被罚到十年后了。
楚召淮蹙眉。
都寅罚卯俸了,姬恂怎么花钱还如此大手大脚?
这三箱凤仙橘差不多都够他一年的花销了。
太败家了。
楚召淮忧心忡忡剥了个凤仙橘吃了一口,顿时双眼放光,哐哐吃个不停。
三箱不够吃,再来点就好了。
正喜滋滋吃着,门口传来声温和的:“王妃。”
楚召淮循声看去,就见梁枋扶着姬翊慢吞吞进来。
姬翊双腿抖若筛糠,走一步筛两下,龇牙咧嘴像是遭了大罪。
楚召淮穷人乍富,不再像之前那样抠抠搜搜,塞了一整个剥好的橘子到嘴里,脸颊鼓鼓囊囊,像是偷食的老鼠,含糊道:“这是怎么了,你爹半夜偷偷打你了?”
“我爹打我还用偷偷?”姬翊翻了个白眼。
梁枋温温柔柔道:“世子一早被殷统领要求扎马步,累着了。”
楚召淮又吃了口橘子:“哦。”
世子果然虚。
这俩人一虚虚一双。
姬翊总觉得他这个“哦”意味深长,艰难迈了一步妄图解释:“殷重山肯定看我不顺眼,谁家练武要一连扎一个时辰马步?!我现在还能走已经算身强体健……啊!”
话音刚落,身强体健的世子脚下一软,梁枋身子弱,根本扶不住他,直接“噗通”一声跪到地上,朝楚召淮行了个跪拜大礼。
楚召淮:“……”
楚召淮吃橘子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我只是替你说了几句话,就算要谢也不必行如此大礼。”
姬翊:“……”
姬翊龇牙咧嘴地爬起来:“谁说本世子要谢你了,我是过来找我爹的……嘶!你能不能别吃你那破橘子了?那么喜欢吃,改日本世子送你八大箱,把你脸吃黄。”
“王爷进宫为你收拾烂摊子去了。”楚召淮终于把橘子放下,“你有什么事呀?”
姬恂进宫之事姬翊定然知晓,打着这个幌子八成是有事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