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中,只听得两道闷闷的声响,似乎是折断了什么,锁链哗啦啦作响,随后哐地一声砸落在地。
楚召淮叼着衣襟死死咬着,冷汗直流。
拇指和小指的指骨被他硬生生折断,却半声没吭。
从锁链中脱身的功夫,外面的人已浇完了火油,烛火也已撤开,只能从窗户的缝隙瞧见一丝丝光芒。
楚召淮踉跄着起身,另一只手上的锁链来不及解开,只能胡乱缠在腕上,缓慢走到窗边推了推。
好在,窗户并未封死。
外面那两人还在说话,声音若隐若现,并不在后窗。
终于,外面的火焰一晃,偌大房子腾地烧了起来。
借着火焰灼烧的声音,楚召淮用缠着锁链的手撞开后窗,在火焰席卷进屋前奋力翻身而出,看也不看便朝着昏暗中飞快逃去。
高烧几乎将他烧得头脑混沌,勉强将手指的疼痛麻痹过去。
楚召淮踉踉跄跄在黑暗中摸索着逃走,好一会才浑浑噩噩意识到此处竟然是在山上。
山上地势错综复杂,又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加上雪天路滑,若一不留神踩空,想必脖子都能摔断八百个回合。
天似乎要破晓了。
楚召淮意识朦胧几乎只靠着本能慢慢摸索着行走,半刻钟不到跌到五六次,小腿甚至被山石划出一道狰狞的血痕。
许是被摔懵了,楚召淮伏在地上半晌没爬起来,茫然地想。
“我要去哪儿?”
要回家吗?
回侯府,还是回临安?
哪里是他的归处?
楚召淮几乎被山上的寒风吹得冻僵了,迟钝地翻身望着即将破晓的天,呆呆地胡思乱想,甚至开始觉得热。
火在烧他。
视线所及之处,似乎有火把缓缓出现,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眼前。
男人俯下身看着他,勾唇露出个笑:“白神医对自己可真狠,这手指这样漂亮竟然忍心折断。”
是要杀他的人。
楚召淮瞳仁倏地扩散,本能察觉到危险,奋力推开他。
还在流血的腿拼命挣着将雪踹得堆积一层层,乌紫的手攥着男人的衣襟往外推,另一只被锁链困住的手无法抬起,只能微弱地深深陷入雪中。
男人就看着他在雪地里微弱地挣扎,像是在欣赏落入蛛网的漂亮蝴蝶在翩然而舞。
他饶有兴致地凑上前,正要说什么,突然听到一阵锁链叮当碰撞声。
“唔——!”
楚召淮不知哪来的力气,瞳孔微缩的刹那,倏地起身将左手的锁链死死缠住男人的脖颈。
像是已经感觉不到疼,指节乌紫扭曲的右手狠狠抓着锁链一头死也不松手,他浑身滚烫,许是烧懵了,面颊通红地闷闷笑起来,胡言乱语。
“……好热闹啊。”
濒死之人的力气极大,男人被勒住下颌甚至无法喘气,脖颈青筋直接暴起。
他是个练武之人,本不想太过粗暴将这只蝴蝶折断翅膀,可即将被勒断脖颈的生死关头也顾不得这么多,反手握住楚召淮的手腕狠狠一捏。
楚召淮浑身一抖,手踉跄着垂了下去。
男人趁机会挣脱锁链,捂着脖颈喘息着瞪着他。
在江南被毫不留情洒了满脸毒粉时就该知晓,这人瞧着温顺,内里许是个疯的。
夜长梦多,还是尽快灭口才是。
男人从腰间拿出匕首,色欲被逼褪去后,眼中闪现漠然的戾气。
楚召淮眼瞳失神,呆呆注视着虚空。
哪怕瞧见明晃晃的匕首也已没力气再反抗。
小腿的血缓缓滴落,迸发在雪地中宛如破土的春日繁花,疼痛和冷意席卷发懵的脑子,楚召淮恍惚中好像坠入深沉的梦中。
就这样沉沦着永远睡去,也是幸事一件。
“咻”。
一支箭破空而来,准确无误射入男人的脖颈。
血瞬间飞溅,落了楚召淮满脸。
破晓,光芒从天边倾泻。
楚召淮茫然地仰头看去,视线朦胧中瞧见不远处一人翻身下马,逆着光朝他走来。
在瞧见那人面容的刹那,楚召淮努力支撑最后一丝清明的意识像是寻找到了可靠的港湾,终于支撑不住,任由自己彻底陷入沉睡。
寒风呼啸,大雪漫天。
殷重山打马而来,匆匆禀报:“南暇林山匪被悉数制服,城防营听闻消息,已至山脚下。”
南暇林的山匪窝被焚烧了一半,姬恂手握着鸠首杖慢悠悠地将那山大王座椅的虎皮一挑,下方竟是用金砖摞起的。
姬恂漫不经心看着金砖:“领兵的是谁?”
“禁军统领,姓林。”
姬恂想了想:“年过五旬,被本王骂过老不死的?”
殷重山道:“那是前任禁军统领,已被王爷金口骂上西天,如今已换了新人。”
姬恂“哦”了声:“拦在山下。”
“是。”
殷重山刚走,又一亲卫匆匆而来。
“王爷,王妃……怕是不好了。”
姬恂眉头微不可查蹙了下,抬步走向隔壁的寝房。
山匪倒是会享受,在山间做打家劫舍把脑袋别在腰带上的事儿,竟然还将寝房布置得好似官宦人家,附庸风雅。
炭盆烧得正旺。
姬恂进来被热气熏了下,眉头皱得更紧,但还是勉强忍着上前坐在床沿,撩开床幔。
楚召淮被冻了半夜,方才即将上西天时觉得热,如今在温室缓了过来,体内寒意泛上来,冷得浑身发抖。
亲卫中有人略懂医术,跪在床榻边道:“王妃身子本就虚弱,如今遭了一通惊吓和寒风,脉象虚浮,若身体暖不起来,怕是难熬。”
姬恂当机立断:“回京请太医。”
亲卫忙阻止:“……王妃更受不得颠簸折腾。”
姬恂额间已被热气蒸得出了汗,蹙眉看着塌间蜷缩在枕间瑟瑟发抖的人,好一会他终于淡淡道:“那就治,治不好……”
亲卫一哆嗦,一头磕了下去。
姬恂道:“……也是他自己的命数。”
亲卫松了口气。
姬恂不再看他,刚要起身走,一只手倏地抓住他的衣袖。
那力道微弱,轻轻一挣就能甩开。
姬恂垂眼看他。
少年遭了无妄之灾,单薄身体蜷缩成一团,哪怕再热的炭盆再厚的被子也无法驱除他的冷,嘴唇苍白哆嗦着,半晌才发出一个音。
又在叫娘亲。
姬恂看他,只觉得愚蠢而无用,多大的人还……
楚召淮喃喃道:“王爷。”
姬恂一怔。
亲卫正等着王爷离开,但左等右等,姬恂仍然坐在那,不光不走甚至伸手碰了下王妃的额头,像是在探热。
亲卫一愣。
姬恂又摸了摸楚召淮的掌心,冰凉一片。
两指好像也断了。
姬恂眸光没什么波动,问道:“要如何为他驱寒?”
亲卫呼吸一顿,掩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谨慎地道:“炭盆多些,再靠得近点,或许能……”
姬恂“嗯”了声,慢条斯理道:“把他架在火盆上烤岂不是更快?”
亲卫:“……”
亲卫战战兢兢,又是一个头磕下去。
姬恂也没为难他这个半吊子医术,淡淡吩咐:“出去候着吧。”
亲卫赶紧行礼溜了。
在掩上门之前,他神使鬼差往后扫了一眼。
璟王爷坐在床沿,眉眼冷淡,动作却轻柔地将蜷缩一团的少年揽在怀中。
男人的怀抱并非炭盆那样有将人烤干的不适感,反而如春日暖风,温暖热意缓缓往体内渗。
一直痛苦挣扎的王妃终于不再乱动,恹恹地环抱住璟王的腰身,蜷在他怀里安分了下来。
亲卫猛地一哆嗦,不敢再看,同手同脚地出去了。
姬恂不喜欢热。
少年人还未彻底长开的身量纤瘦,寒意驱散后依然本能地抱着他往怀里贴。
璟王衣衫单薄,敏锐地察觉到楚召淮的所有举止。
体温从冷变得温热、因不适而在他脖颈处轻轻磨蹭、连呼吸喷洒在皮肤上也无法躲开……
姬恂额间汗水缓缓滑落,察觉少年呼吸已均匀,手慢慢掐住楚召淮的下巴,居高临下注视着他这张脸。
楚召淮脸上还带着未擦干的脏污和血痕,仍然能瞧出这张脸的五官轮廓——方才那亲卫来探脉时险些看直了眼。
可美与丑对姬恂而言没有分别,再美的人他转头便能忘。
这样的楚召淮对他而言,和戴着眼纱时没什么两样。
姬恂淡淡道: “蹭够了?”
楚召淮还在昏睡中,自然不会回答他,反而又凑上前在他胸口蹭了蹭。
姬恂:“……”
要不杀了吧。
姬恂冷冷地想。
愚蠢,娇气,贪财,于大局无用。
这种人他杀过太多,不在乎再多一个。
楚召淮又蹭了一下。
姬恂眼神更冷了。
这时,门外有亲卫来请示:“王爷,这些金砖要如何处理,留给禁军吗?”
姬恂沉默许久,微微吐出一口气,伸手将楚召淮身上散落的锦被拢了拢,道:“装箱搬回王府。”
“是。”
楚召淮做了个噩梦。
年幼时,侯府随圣驾前去猎场伴驾。
寒冬腊月,他被楚召江哄骗出了营帐,误入猎场被雪狼撕咬。
那狼身形高大,目露凶光死死咬住他的腿,楚召淮头脑空白,被吓到无声,挣扎着手陷在雪中往前爬,连一声呼救都无法发出。
楚召江就在不远处居高临下看着,见他这副蠢样子,小脸上露出个快意的笑。
当时楚召淮才刚七岁,无声哭着满脸是泪,疼痛席卷脑海,几乎以为自己会葬身狼腹。
直到一支箭破开雪,凌厉穿透雪狼的头,死死钉在雪地上。
血染了满地。
楚召淮满脸泪痕几乎被寒风冻上,视线模糊只瞧见个扎着高马尾的少年站在那,张口好像说了句什么。
楚召淮呆呆睁大双眼,想要在梦中瞧清那人的脸。
可眼前却越来越黑,直到昏暗吞没大雪。
视线再次恢复,他爹那张年轻的脸出现在眼前,却是嫌恶看着他:“你贪玩跑出去被狼咬,却还要推到你弟弟身上?!我怎么会有你这样谎话连篇的儿子?”
楚召淮呆呆地摇头,满脸泪痕地道:“我……我没贪玩。”
“还敢顶嘴?!”楚荆厉声道,“你弟弟这样小的年纪,在猎场还猎到一只雪狼,颇受魏将军赏识,已准备收他为徒。你可倒好,侯门之后竟然差点被狼吃了,真是丢了整个侯府的脸面!”
楚召淮茫然极了,昏暗缓缓合拢将他围在中间。
只有微弱的声音传来。
我没有。
是楚召江说爹找他,他才乖乖跟去的。
即使在梦中,铺天盖地的委屈也挥之不去。
楚召淮记忆中所有的寄人篱下、受人厌恶排斥的场景接连不断地盘桓眼前,浑噩中他猛地抬起左手,似乎抓住了什么。
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他,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醒了吗?”
楚召淮缓缓睁开眼,可仔细看眼神却是空洞涣散,无法聚焦。
姬恂见他睁眼,觉得他熬了过去,慢条斯理地道:“天亮了,如果没事就回京……”
话还未说完,便感觉楚召淮的左手突然剧烈发起抖来。
姬恂一怔。
楚召淮左手越抖越厉害,伴随着一阵阵痉挛的扭曲,那本来已均匀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只是几息竟然像是喘息不上来般。
姬恂察觉到不对,眉头轻皱:“楚召淮?”
楚召淮急喘几声,突然猝不及防吐出一口血,整个人像是迅速衰败的花,肉眼可见地萎靡下去。
姬恂瞳孔一动,一把将摇摇欲坠的人接到怀中。
“来人。”
亲卫匆匆而来,一瞧见王爷袖上沾染的血,微微一愣。
姬恂脸色有些沉:“来瞧瞧他怎么了?”
亲卫赶紧上前,探脉一瞧,却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讷讷地跪地请罪:“王爷恕罪,属下医术不精。”
姬恂蹙眉。
“唔……”
楚召淮呼吸越来越急促,拼命仰着头张着惨白的唇妄图呼吸,却汲取不到活命的空气,纤细的脖颈绷出一条曲线,头靠在姬恂臂弯间,长发如流水似的铺了满床。
他眸瞳涣散看着虚空,呼吸越来越弱,不受控制的泪水从眼尾滑落。
姬恂见过不少濒死之人,却从未见过这种几乎称得上刺眼的一幕。
他托着楚召淮的后颈,让人靠在自己怀中:“楚召淮,呼吸。”
听到有人唤他,楚召淮隐约有了一丝清明,他呜咽一声,张开空洞无神的眼睛盯着姬恂,急喘着喊:“王、王爷?”
姬恂:“嗯。”
楚召淮几乎无法呼吸,心脏疾跳带来的剧烈疼痛让他耳畔嗡鸣阵阵,恍惚间觉得自己开口问出来了,实际上却像是蚊嗡般,喃喃地问。
“王爷,我……我要死了吗?”
姬恂却听到了。
他在楚召淮面前伪装这么多日的温文尔雅,并不在乎最后再伪装半刻,他温声说:“不会的,你不会有事。”
楚召淮似乎笑了。
每次心疾发作时都如在鬼门关走了几个来回,他有时是在无人的路边犯病,有时是孤身在家中地上。
这是这些年第一次有人会抱着哄他。
楚召淮只清明一瞬,头脑又陷入昏沉,迷茫间手在袖中本能一探,启唇轻喃出一个字。
“药……”
姬恂垂眼注视着他,听到这个字眸光一动。
楚召淮还在塌间痛苦地挣扎,姬恂直接将他的手松开,起身大步走出寝房。
“方才捉到的死士在何处?”
“正关押在隔壁。”
姬恂“嗯”了声,握着鸠首杖去了关押死士的地方。
能为东宫效力的死士,必定做足豁出性命的准备,几个男人被绑着跪在冰凉的地上,瞧见姬恂走进来,冷笑一声,移开视线不看他。
姬恂坐在亲卫搬的椅子上,心不在焉抚摸着鸠首杖,随意问:“王妃随身带的药在何处?”
几人面面相觑。
本以为这疯狗问的是幕后指使,没想到竟然只是这件小事吗?
离得最近的男人冷冷开口:“我……”
姬恂微一抬眸。
亲卫悍然拔刀,一刀斩下男人的头,干脆利落。
血骤然迸出,溅了周围人满身满脸。
姬恂衣摆溅得全是血,懒懒地撑着脑袋,似乎厌烦了:“聒噪——既不说,本王亲自问。”
几人眼神一颤,死死咬着牙不肯吭声。
受过训练的死士从不畏惧生死,就算再多的刑罚也不会让他透露半句。
璟王府亲卫守在门口,听着里面凄厉的惨叫连连。
半刻钟不到,姬恂满身是血,优哉游哉从里踱步而出,亲卫将帕子递过去,他随手接过擦了擦手指,淡淡道:“山脚处有块巨石,去取丢在那的药来。”
“是。”
关押死士的门半掩着,日光倾泻下来,隐约可见里面的残肢断臂。
亲卫来去飞快,很快便寻来药。
楚召淮已然是有出的气没进的气,眸瞳涣散躺在榻上,呼吸微弱。
被死士丢下的药只有三种,驱兽粉和毒粉全是粉末,只有一个小瓷瓶盛着的药丸气味清甜,应当是药。
亲卫死马当活马医,将药丸拿出两粒融化在水中,扶着他的下巴慢慢地喂他喝下。
楚召淮被呛了下,喉咙艰难吞咽,一碗药勉强喝了小半碗。
那药应当是特制的,饮下后不到片刻,呼吸终于艰难顺畅几分,亲卫探了探脉,那疾跳的脉搏和心跳也逐渐平复。
亲卫终于松了口气。
今日王爷太反常了,不光亲自用刑只为审问药的下落,举止甚至都和寻常运筹帷幄的模样全然不同。
他都担忧若没医好王妃,真的要陪葬了。
姬恂审讯完,换了身衣袍还沐了浴,慢条斯理在外室饮茶。
亲卫擦了擦汗,行礼道:“回王爷,王妃服了药,已无碍了。”
“嗯。”姬恂喝了口茶,像是根本不在意,随口说,“他的命还挺好。”
亲卫:“……”
亲卫啥也没说,神色复杂地退了出去。
殷重山从山下来复命:“王爷,林统领应该是接了死命令,想方设法要审一审山匪。”
姬恂早就料到了,也没多说:“直接将尸首给林大人。”
戏台子已经搭好,林统领来锵锵唱戏,总归是为了大肆查南暇林的户籍。
走这些形式做什么,索性成全他,一劳永逸。
殷重山颔首称是。
正要走,姬恂垂着眼看着自己戴着扳指的拇指,突然道:“对了,最近楚召江可还好?”
殷重山不明所以:“他还被关在别院,成日寻死觅活要出去。”
“嗯。”姬恂笑了起来,垂着眼漫不经心地吩咐,“去,斩下他两根手指,紫檀盒装好,送去侯府。”
殷重山一愣:“哪根?”
姬恂交叠着双腿:“右手食指和中指。”
殷重山犹豫着看着王爷。
据说楚召江年幼时猎过雪狼,被魏老将军瞧上收为徒,虽然纨绔但这些年能拿出手的也就箭术了。
右手食指和中指是拉弓弦的手,若没了恐怕真的要和侯府不死不休了。
姬恂看他不动,眼眸一眯。
“是!”
殷重山没等姬恂刻薄的挖苦说出口,忙不迭滚了。
林统领醉翁之意不在酒,走了个过场审问了无头的“山匪”后,便开始装模作样开始巡查南暇林的猎户、农户的户籍。
南暇林虽然名字唤“林”,但却是一方比京城还大两个的山野田间,人烟稀少并不聚集,最多的小镇也才两千人口。
璟王府剿匪的车驾从南暇林离开,身穿禁军兽袍的统领策马而来。
殷重山护在车驾前拦住他,冷淡道:“林统领,留步。”
林统领年纪轻轻就爬上禁军统领一职,不光是他武艺超绝,更是因为他有个在京中身居要职的好爹。
他握着缰绳纵马在原地踱步,扬声道:“璟王爷,能否同您说几句话?”
殷重山看向马车。
姬恂传来一句淡淡的:“嗯。”
殷重山这才上前,为王爷撩开车帘。
林统领上前翻身下马,跪地行了一礼后,抬起头来:“此番剿匪多亏王爷当机立断……呃。”
话音戛然而止。
奢华至极的马车内,炭盆烧着,满室温热。
姬恂穿着单衣坐在那,漫不经心看着信,也不避人。
裹着玄色大氅的少年像是只猫似的蜷缩在他膝边,右手两指包扎着,却还在努力用完好的手指揪着王爷的袖子。
林统领脸狠狠扭曲了下,欲言又止:“王爷,这是……”
“王妃身子不适,需尽快回府医治,耽搁不得。”姬恂抚摸着楚召淮的发,笑着道,“林大人可有要事?”
林统领所有话戛然而止,悄无声息倒吸一口凉气。
这几日京城“璟王铁树开花”的传言到处都是,他还只当是谣传,如今一瞧,竟是真的?
林统领颔首:“王爷雷厉风行一举剿灭为祸多日的山匪,圣上知晓定然欣喜。”
姬恂笑了:“差事而已。皇兄一高兴要是再赏本王七八个王妃就好了,其乐融融,子孙满堂。”
林统领:“……”
林统领很少和璟王打交道,只听说此人的毒嘴天下第一。
现在总算见识到了。
林统领碰了软钉子,不好再多说,只能让行,恭送王爷。
璟王府车驾一走,禁军策马而来,朝着林统领行了一礼。
“走吧。”林统领翻身上马,眉眼浮现一抹戾气,“搜查方圆百里,将武昌王私兵一个不留挖出来。”
“是。”
今年没有年三十,年节显得来得极其早。
梁枋又喝了一日的药,总是神思不属时常困倦的症状竟然真的有所减少。
姬翊喜笑颜开,高兴地又不知在哪里找的人弄了一筐枇杷,颠颠来找楚召淮。
昨日听到他咳了几声,不知是不是受了风寒。
姬翊又在门口溜达半晌,才红着脸冲进寝房:“喂,本世子来啦。”
赵伯侯在门外,熟练地拦他:“世子,世子留步!”
世子才不管,风风火火冲进去后,瞬间五体投地行了个跪拜大礼。
“爹!”
姬恂坐在首位垂眸喝着茶。
一旁躬身站着位太医,规规矩矩回着话:“……王妃应当是在胎中不足,心疾难愈,此次连番受惊吓这才发作,如今已算是稳住了,悉心养着许是能稳几个月。”
姬恂漫不经心拨了下茶水,闻言抬头瞥他:“只能稳几个月?”
太医冷汗都下来了,讷讷道:“看、看脉象,王妃最近频频受惊,许是和这个有关,日后多加静养,少受惊吓,必必能……”
姬恂手一顿。
频频受惊?
这段时日他一逗,楚召淮就忍不住发抖。
本觉得是兔子胆,原是有心疾吗?
哆哆嗦嗦的姬翊也愣了愣。
心疾?稳几个月?
胡说八道的吧,这人随便一个方子就能将梁枋身上难解的毒解了,怎么可能有这种病?
璟王抿了口冷茶:“有劳。”
太医擦了擦汗,轻轻松了口气:“分内之事,王爷言重了。”
姬恂随口道:“你在太医院多年,应该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本王便不再多言了。”
太医忙不迭点头:“自然自然。”
虽然探脉时被床幔挡着,但看这病秧子的脉象就知晓这“王妃”必定不是镇远侯府的小侯爷。
璟王手段狠辣,他不至于自寻死路。
太医躬身离开后,姬恂凉凉扫了跪在地上的姬翊一眼:“功课做好了?”
姬翊乖乖道:“做好了。”
“功也练了?”
“回父亲,今日未寻到殷统领,所以……”
姬恂道:“嗯,厨子没做菜你倒是知道去厨房里催,练功却不知道了?等下次同人打架,世子说‘等等,殷统领不在我不知如何打,英雄好汉先饶我一条狗命,下次再大战八百回合’。”
姬翊:“……”
姬翊差点被他骂哭了,耷拉着脑袋:“爹,我知道错了,您……”
您别开那金口了。
“梁枋在府上住了几日,为何还不走?”姬恂又扫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你成日在那鼓捣什么东西给梁枋喝,若他被你毒死了,本王送你去沅川给武昌王当儿子去,当日去,当日死,魂归西天,连个牌位都没有。”
姬恂这张嘴对着旁人也只是时不时发作一句都能将人怼得够呛,如今对着姬翊却是毫不留情。
姬翊被骂得眼泪啪嗒啪嗒往下落,没忍住带着哭音分辨:“那是解毒的方子,梁枋喝了很有用,不会被毒死。”
姬恂说:“什么方子?拿来。”
姬翊说完立刻后悔了。
说好了要帮他隐瞒半个月,这才两天。
姬翊硬着头皮道:“没、没有方子,我胡说八道。”
姬恂眼眸眯了眯。
姬翊被看得浑身发毛,就在以为要挨一顿打时,就听到姬恂慢条斯理道:“嗯,出去玩吧。”
姬翊一愣,终于松了口气。
他爬起来刚想走,没忍住回头小声说:“王妃生病了,我……我能去探望探望吗?”
姬恂抬手招来殷重山,也没在意:“去吧,别吓着他。”
姬翊忙不迭跑了进去。
殷重山一言难尽看着王爷。
王妃就算是个男人,好歹也是世子的长辈,放他去看病榻上的“小娘”,于理不合。
姬恂没察觉殷重山的表情,吩咐道:“把姬翊收到的方子拿来。”
“是。”
“还有……”姬恂眉头轻蹙,“光禄寺可将鹿送来了?”
殷重山绷紧唇角:“还没,属下这就去催。”
“嗯。”
殷重山颔首就往外冲。
姬恂慢悠悠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你笑了两次,罚你两年俸禄。”
殷重山脚下一滑,差点脸朝地摔门槛上,灰溜溜地跑了。
拔步床内放了两三个炭盆,将狭窄的空间熏得恍如春日。
府中长随正跪在榻边给王妃小心翼翼擦拭脸,唯恐碰疼了他,瞧见姬翊进来躬身一礼,捧着水盆退了出去。
姬翊亲自将那筐枇杷搬来拔步床搁好,瞧见不远处轻薄床幔随着热气缓缓而动,隐约可见里面躺在榻上的人影。
并未戴那碍眼的眼纱。
“咳。”
姬翊心想,本世子屈尊来探病,并非有意看脸,他定能理解。
这样想着,姬翊踮着脚尖靠近床榻,准备瞧瞧这人到底有多丑。
真有红疹、胎记、麻子吗?
姬翊走到床边,扑面而来一股浓烈的药味,一只手搭在床沿,上面缠了纱布,显得整只手更加纤细修长。
姬翊一蹙眉。
手怎么伤成这样?
姬翊揪着床幔的手一顿,竟然觉得自己趁人之危过于可耻。
楚召淮遮掩面容必定有他的苦衷,也许是他一辈子无法向旁人言说的痛,自己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看他的脸,这和揭开旁人的伤疤有什么区别。
姬翊深吸一口气,将撩着床幔的手放下,转身便走。
狠狠唾弃自己。
还没啐成功,那受伤的手忽然抓住他的衣摆。
“唔……王爷?”
姬翊因抬步离开的姿势带动着楚召淮的手一用力,当即疼得“嘶”了声。
姬翊吓了一跳,赶忙折回来:“没事吧?!”
床幔被人从里面撩开,楚召淮昏睡半日刚醒,满脸即将上西天的病色,他困惑地仰头,辨认半晌才喃喃道:“世子啊,能帮我倒杯水吗?”
姬翊呆在当场。
楚召淮烧了一夜,心疾又发作一回,虽说不严重却也差点要了他半条命,此时浑身虚弱,嗓子几近冒火。
他耐心等了等,发现姬翊并没动,看起来不太想给他倒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