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理智的弦正在逐渐绷断似的。
楚召淮围着原本放棺的地方团团转,神情越来越焦躁,咬着手指魔怔似的呢喃道:“不能下葬,埋到地底我便看不到了……得找回来,赵伯!快让世子去追,追回来,就放在这儿。”
赵伯一把扶住他:“王妃!”
楚召淮都没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只听到有人在叫他,意识混乱不堪,一会是精致的棺,一会是血肉模糊的脸。
忽然,楚召淮呢喃道:“殷重山呢?”
赵伯一愣:“什么?”
“殷重山不是寸步不离跟着王爷吗?”楚召淮道,“为何王爷遇刺时他不在?”
赵伯擦了擦脸上的泪:“重山……说是临时被王爷派去晋凌了,这会还未归。”
楚召淮“啊”了声。
轰隆隆。
春雷劈下,雪后温度骤升,雪不到半日便彻底融化。
几个太医跪在寝殿外,各个神色凝重。
陛下不知是受惊还是服用金丹之故,春猎归来后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短短几日便已卧病在床,清醒时辰极短。
每次醒来都挣扎着要服用金丹。
太医围着金丹看来看去,面面相觑,谁都不敢说话。
白鹤知已被困在宫中四五日了,圣上病重,身为太医院院使他无法离宫,只能一边侍疾一边暗暗焦躁。
楚召淮的病要换方子了,不能再等下去。
白鹤知正在绞尽脑汁想法子离开宫中,这是有位火者匆匆而来,附耳道:“白院使,殿下唤您过去诊脉。”
白鹤知眼皮重重一跳:“公主殿下身体不适?”
“是。”
白鹤知故作为难地起身,向同僚告退后,被火者引着离开太和殿。
就在他刚离去,身着侍卫官袍的暗卫悄无声息上前,捂住几个太医的嘴强行露出脖颈,不等他们挣扎便手起刀落,血倏地喷溅而出。
白鹤知快步出了宫门,天已彻底黑了,他也懒得坐马车,直接策马就要去公主府走个过场,随后趁夜直接去护国寺。
可还未上马,就见一辆华贵马车晃晃悠悠而来。
正是公主府的车辇。
白鹤知一愣,立刻颔首下跪:“见过殿下。”
马车在他身边慢悠悠停下。
姬抄秋素白的手缓缓撩起车帘,淡淡注视着白鹤知:“不必去护国寺了,王妃已回璟王府。”
白鹤知脸色一白,愕然抬头看去。
楚召淮回了璟王府,岂不是已知晓姬恂的死讯?!
姬抄秋垂着眼看着他,道:“去吧。”
白鹤知来不及多想,立刻就要走,可犹豫了下又重新跪下去,道:“殿下可还安康?”
人人都道他深受公主器重,大公主安插在太医院的人必定是他无疑。
可只有白鹤知一人知晓,他一年也只有在请脉时见过公主片刻,开完方子便走,这几年相处时间加在一起也不超过半日。
根本没什么交情。
姬抄秋似乎笑了:“当年我落难时,白院使救了我一命。”
白鹤知一怔,抬头望向她。
姬抄秋神色淡淡的,纤细修长的手冲他一点:“今日我饶你一命,也算是两清了。”
白鹤知不明所以。
姬抄秋却已懒得多说,手将帘子放下。
马车动起来,金铃轻撞缓慢朝着宫中而去。
白鹤知犹豫了下,却也不再多想,飞快上马而去。
公主车辇之上,亲卫跪在那为姬抄秋打扇。
“宫中消息传来,恐怕便是今夜了。”
姬抄秋“嗯”了声:“陆无疾何在?”
“正在东宫守护太子。”
太子残废之事已是众人皆知的秘密,姬抄秋又问:“户部侍郎家的公子可还活着?”
“那日解了毒后,活蹦乱跳。”
姬抄秋唇角轻轻动了动。
那般挑衅世子、对王妃出言不逊妄图侵占,竟还能安然无事活着。
不是姬恂的手段。
姬抄秋手撑着小案托着腮,眼眸一眨,猝不及防落下两行泪。
姬恂……似乎真死了。
亲卫愣了愣,伸手将帕子递过去:“殿下节哀。”
姬抄秋涂着蔻丹的手指缓缓擦去脸上的泪,轻声道:“我并不哀伤,只是高兴。”
亲卫:“……”
太和殿中,血已被擦拭干净。
姬抄秋身着白衣缓步而下。
整个太和殿全是药味,姬抄秋一步步走到寝殿,明黄床幔分挂两边,露出上面躺着的苍老男人。
姬抄秋眉梢轻轻一动,上前福身一拜:“父皇。”
燕平帝难得清醒着,艰难撑着手坐起:“抄秋来得正好……将金丹拿来。”
姬抄秋颔首称是,从一旁拿出一粒金丹恭敬奉上前。
燕平帝和水吞咽下,喘息着躺在枕头上,等着这起死回生的金丹能让他重焕生机。
姬抄秋坐在小凳子上,因侧头的动作发间步摇微微晃着,金光闪闪,晃得人眼睛疼。
燕平帝恹恹道:“那棺中……可确定是明忱了?”
“千真万确。”姬抄秋道,“父皇安心便是。”
“哪能安心?”燕平帝呼吸短促,艰难道,“明忱死了,可他朝中的人脉、晋凌的旧人还在,阿翊还活着……”
姬抄秋歪头看他,觉得父皇很奇怪。
明明亲昵地叫着“明忱”“阿翊”,却句句皆是杀机。
“太子已残废了……”燕平帝耳朵嗡鸣,并未瞧见姬抄秋的神色,“虽然老三胆小无谋,但只要璟王宁王一脉绝了后,便对他产生不了威胁,勉勉强强能坐稳皇位便好。”
姬抄秋看着她的父亲,颔首说是。
早在她父皇以驸马一族的血逼退她不该产生夺位念头时,她便已彻底死了心,不再妄图向燕平帝乞求任何东西。
她若想要,那就不择手段去争去抢。
姬翊不像姬恂,还未长成羽翼,不动脑子就能将人轻轻松松按死。
燕平帝正想着,忽然感觉喉中一阵腥甜,胸口剧烈起伏两下,一口血猝不及防呕了出来。
他瞪大眼睛,下意识朝姬抄秋伸出手去。
姬抄秋也体贴地伸手握住父皇苍老惨白的手腕,眼眸潋滟,漂亮却没有光芒,像是件漂亮的琉璃。
她轻声道:“父皇,可有事要吩咐?”
燕平帝这段时日头脑昏昏沉沉,根本不清晰了,对上姬抄秋无情无感的眼眸,似乎清醒了一瞬,艰难道:“你……”
姬抄秋眼泪倏地落下:“我在。”
燕平帝一哽,怒目圆瞪,几欲背过气去。
九五之尊如今被困小小床榻上苟延残喘。
姬抄秋似乎觉得这一幕很有趣,歪着头目不转睛瞧着。
恰在这时,“锵”地一声。
亲卫闪身而来,倏地拔剑将几道流矢一一格挡在外。
姬抄秋微微回身。
太和殿外火光冲天,已有兵刃相交的金石之声。
有人来了。
姬抄秋将射在龙榻边缘的流矢拔出,修长的手抚摸着锋利的羽箭,忽然笑了起来。
晋凌的标识。
落雨了。
空气中弥漫着雨水和泥土混合的气息, 楚召淮一身白衣躺在宽敞空荡的榻上,眼眸半睁着盯着虚空,手中拽着那几枚红绳穿着的小金币。
血已擦净了, 红绳钩在指尖, 烛火倒映出橙色光芒。
意识好似漂浮在半空,晃晃悠悠没有真实感。
我做了什么?
楚召淮迷茫地回想这几日的记忆,可脑海中混沌一片, 像是幽魂似的浮在空中注视着众人来来去去。
温暖的风从窗棂吹拂而来。
楚召淮努力回想许久, 忽然又记不起自己是谁了。
一切都是不真实的。
“唔。”楚召淮忽然歪了歪头, 挣扎着坐起身, 垂着眼给自己探脉。
似乎是离魂症。
离魂症要吃什么药?
楚召淮踉跄着从榻上起身, 赤着足一步步走出寝房。
有人来拦他,口中焦急地说着什么奇怪的话,楚召淮耳畔模糊一片, 有些听不清,却并不觉得惊慌。
没关系, 找到医书后吃了药就会好的。
姬翊挡在前方, 见楚召淮失魂落魄似乎要去什么地方, 温声哄他:“召淮,你要去哪儿?”
楚召淮呆愣许久,歪着脑袋说出几个字:“医书。”
璟王府这几个月寻到不少医书,全都放在书房中。
姬翊扶住他的肩膀,轻声安抚道:“我让人将医书搬到寝房好吗, 走, 回去等一等, 外面太冷。”
楚召淮“哦”了声,乖乖被扶着回去了。
片刻后, 整个书房的医书全被送来寝房。
白鹤知赶到时,楚召淮正埋首扎在书堆中,垂着眼目不转睛看着。
看到他心疾似乎并未发作,白鹤知大大松了一口气,正要上前,周患悍然一刀袭来,冷冷道:“滚开!”
白鹤知一僵,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发生何事了?”
周患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你来请一次脉,王妃便知晓王爷死讯。”
且这几日楚召淮四周皆是大公主的暗探,不错眼地监视,要说白鹤知当时没做什么,鬼都不信。
白鹤知彻底愣住了:“我……我没有!”
刚否认完又像是记起什么,脸色倏地白了。
他没将消息透露,可那日跟在他身边的长随……
白鹤知神色难看至极,深深吸了一口气稳住颤抖的呼吸:“召淮患有心疾,我不可能会将此事告诉他,不管你信不信,先让我进去为他诊脉。”
周患一向没什么脾气,此时却誓死不让,猛地一抖刀刃:“我再说最后一遍,滚。”
白鹤知:“你……”
“周患。”姬翊不知何时到的,身上丧服还未脱下,眉眼带着疲倦,神色冷淡到了极点,“放白院使进去。”
不是他信白鹤知,而是如今已没有再坏的消息能对楚召淮造成影响,倒不如将希望寄托在这位太医院院使上,看看是否能医好楚召淮。
周患瞪他半晌才收回刀,沉着脸撤到一侧。
姬翊颔首道:“劳烦白院使了。”
白鹤知看了姬翊一眼,快步进去。
短短数日这位稚嫩的世子似乎长大成人,稳重到了极点。
楚召淮正坐在连榻上目不转睛看着医书,但不知为何,平日他看书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哪怕过了数年仍能记起每本书上的所有字。
今日看书却像是飞蛾撞火,无数细小的飞虫密密麻麻从字里行间冲出,将他的视线蒙住。
朦朦胧胧间,根本辨识不了字的意思。
楚召淮心想糟了。
他真的生病了。
为什么?
难道只是因为姬恂死了吗?
可姬恂逝去,他并不觉得有多悲伤,甚至呼吸、心跳都没有乱过,想来他内心深处并没有太在意姬恂。
死了就死了,就像是拂去肩上不甚在意的尘埃。
等璟王府一切安顿好,楚召淮便能去和离,之后带着银钱回到临安,把他看中的临湖宅子买下,继续背着小药箱在民间行医救人。
这便是他一直想要的未来。
楚召淮盘膝坐在那,白袍曳地,撑着额头缓了许久,终于放弃了。
他微一抬头,便撞在一只温暖的掌心。
白鹤知坐在他对面,手缓缓抚摸楚召淮的额头,轻声道:“召淮,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楚召淮不明所以,觉得舅舅问这句话很好笑。
只是刚想反应,唇角眉眼却像是坠着重物,努力半晌也没能笑出来。
情绪抽离,感知也变得迟钝。
楚召淮一动不动任由白鹤知摆弄他,一会喂药一会又施针,嘴中还在喋喋不休,忙得团团转。
楚召淮呆愣许久,忽然问:“舅舅,要回家吗?”
白鹤知愣了愣:“你想回去?”
“嗯。”楚召淮点头,对答如流,“要尽早回去,否则赶不上外祖父的寿诞。”
白鹤知眼圈微红,抚摸他的头:“嗯,好,等你好了咱们就回家。”
楚召淮乖乖“嗯”了声,又开始坐在那发呆。
真好,能回家了。
可他心中却没有半分波动,喜悦被一层厚厚的壁相隔着,好像一滩被困在无风之处的死水。
楚召淮蜷缩在满是书香味的医书堆中,浑浑噩噩陷入沉睡。
指尖勾着的小金币倏地脱手,叮当脆响砸在坚硬的青石板上。
“锵——”
箭尖撞在金柱上,叮铃落下。
皇宫禁军守卫将太和殿团团围住,陆无疾迟到半步,持着剑冷冷对着最前方的禁军统领道:“圣上遇险,让开!”
禁军和府军前卫刀剑相向,火把燃烧冲天,将人和兵刃的影子照得摇晃如鬼影。
林统领站在台阶正上方,漠然道:“我为禁军统领,负责护卫太和殿周全,陆统领不在东宫保护太子,倒要来圣上寝殿越俎代庖,到底安得什么心思?”
“圣上病重,寝殿中需有皇储、大臣守护在侧。”陆无疾冷笑一声,“如今大公主却孤身进入大殿,且还让禁军层层护卫,我倒想反问一句,你林策又是安得什么心?!”
林策冷淡道:“自然是护圣上周全,不让心思诡谲之人有可乘之机。”
陆无疾蹙眉:“心思诡谲?你在暗指储君不成?!”
林策手一指,远处火焰冲天,几乎将漆黑天幕烧得橙红,赫然是东宫方向。
陆无疾脸色一变:“尔等竟敢谋害太子殿下?”
林策不回答。
太和殿内,姬抄秋坐在龙榻边注视着燕平帝。
血源源不断从口中涌出来,不知是毒血呕出,燕平帝罕见感觉身体一阵轻快,连意识都清晰起来。
艰难平复满是血腥味的喘息,燕平帝冷冷道:“你还未死心?”
姬抄秋难得露出个笑:“始终如一。”
“为何?”燕平帝气息平稳,已不像方才那样情绪波动巨大,只是不解地问,“朕待你不好吗?”
公主之尊,金枝玉叶,燕平帝不曾拿她和亲换取什么,连驸马也是她亲自挑选。
他自认对姬抄秋已算仁至义尽,宠爱至极,为何她却还要贪心不足,妄想皇位?
姬抄秋淡淡道:“父皇待抄秋极好,可人都是贪婪的。”
燕平帝一愣。
“权势在手,为何要放?”姬抄秋缓缓倾身,目不转睛盯着他,“就像是皇叔,人人都劝他将晋凌兵权交于父皇,远去封地做个闲散王爷碌碌无为过一生,可他肯吗?”
燕平帝手指狠狠一握。
“皇叔不肯,不光是他知晓没了兵权,父皇绝不放过他,更重要的是……”姬抄秋露出个笑,“……他舍不下权势。只有野心勃勃、足够狠心之人,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哪怕不择手段,算尽天下人。”
燕平帝脸上已泛着死气,低声道:“那又如何,就算有再多谋划,他已死于非命。”
姬抄秋又笑了起来:“不。”
燕平帝一僵。
“我看错他了,父皇也看错了。”姬抄秋缓缓抚摸着发间华翠的步摇,眼尾垂下,低声呢喃道,“在权势面前,情感只是空谈。”
燕平帝眼皮跳了跳:“什么?”
姬抄秋仔细回想自己的每一步。
不该出错的。
是她高估了楚召淮在姬恂心中的分量,千不该万不该拿楚召淮作为筹码试探。
姬恂心思缜密,也足够心狠。
姬抄秋想通了后,忽然就笑了。
不像是平时清冷的一笑,而是控制不住的大笑。
燕平帝一把扣住她的手腕,艰难道:“你到底在胡说什么?姬明忱……不是已死了?!”
“皇叔睚眦必报。” 姬抄秋拿着帕子将燕平帝唇角的血擦干净,满脸泪痕,笑意却还未散, “您当年设计害死宁王,他就算死也会化为厉鬼煞神前来报仇索命。”
燕平帝眼睛猛地睁大。
宁王……
那事做得如此缜密,有谁会知道?
“父皇安心。” 姬抄秋抚着父皇的手,柔声道,“姬恂不会放过我们,但您是九五之尊,无论死于谁手,都是最体面的。”
燕平帝怒道:“你……放肆——!”
说着,他积攒的最后一丝力气彻底耗尽,再次“砰”地栽回床榻上,奄奄一息。
姬抄秋站起身,拿着帕子擦了擦被燕平帝抓过的手腕,垂着眼漫不经心道:“府军前卫可有寻到可疑之人?”
亲卫悄无声息从房梁落下:“未曾。”
“那便全杀了。”
府军前卫皆是没见过血的幼军,连太子都护卫不住,更何谈抵挡禁军的铁骑刀刃。
夜已彻底深了。
陆无疾率领着府军前卫和禁军交起手来,刀剑相撞,毫不相让。
整个皇宫兵荒马乱,侍女火者尖叫着四散而逃,火势逐渐蔓延至一座座宫殿。
从未上过战场的侍卫和禁军厮杀,结局一眼便知。
姬抄秋站在窗边注视着下方相互厮杀的战场,血似乎让她如同死水的心短暂地涌上一股情绪,手都在兴奋得微微战栗。
就该如此。
驸马也是在这样混乱的夜间,被绑在她面前一刀刀凌迟处死,血那样红,撕心裂肺的哀嚎也如现在这般。
地上这样多的血,一层又一层堆成前往皇位的台阶。
只有心狠无情之人,才能心安理得一步步踩着往上爬。
轰隆隆……
似乎是打雷了。
雨冲刷着血浸入地底,细听下却并不是雷声。
亲卫匆匆而来,回禀道:“殿下,正有人率军撞门撞宫门。”
姬抄秋挑眉:“何人?”
“沅川……”
轰——!
似乎是巨大的宫门彻底被轰然撞开的动静。
亲卫满身是雨:“……梁枋。”
姬抄秋羽睫微微一颤。
怪不得在晋凌城外埋伏的杀手并未等到回去搬救兵的殷重山,原来殷重山想去的地方是沅川。
有军队声势浩大地从宫门而来,杀意冲天。
姬抄秋将门窗掩上,缓缓抬步走向太和殿正殿。
又有一名亲卫从外归来,道:“公主……”
姬抄秋置若罔闻,终于走至正殿正当中。
亲卫站在台阶下,注视着她一步步往上走。
走了数步后,姬抄秋倏地回身,和覆着黑布的亲卫对上视线。
亲卫安静看着他。
姬抄秋不知瞧出什么,轻轻笑了起来:“皇叔。”
“亲卫”不知何时已换了人,男人身形高大,抬手懒懒将蒙面的布摘下,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正是姬恂。
姬恂穿着不合身的暗卫黑衣,笑着问她:“为何不走了?”
姬抄秋站在台阶一半处,绣着飞鹤的白袍堆在层层台阶上,好似展翅欲飞般,她定在那好一会,摇了摇头,道:“皇叔是如何说服沅川军前来相助?”
姬恂挑眉:“你只问这个?”
“嗯。”
姬恂缓步上前,高大身躯好似巍峨不动的山,只是望着便知不可攀登、无法战胜。
“收买人心无非利益一致志同道合……”
只说了一句,姬抄秋便打断他:“或者是情。”
姬恂脚步微顿。
姬抄秋注视着他,唇角轻轻勾起:“梁枋年纪轻轻,亲自率军而来相助,恐怕是白芨神医救命的恩情。”
姬恂垂在袖中的手倏地一蜷。
姬抄秋忽然就笑了起来:“皇叔,看来我没有输。”
姬恂懒洋洋地道:“对,你无可用之军、亲卫已被我悉数诛杀,这种死局的确不算输,公主的确还能再翻盘,努力吧。”
姬抄秋:“……”
姬抄秋听着姬恂一如既往的毒嘴,淡淡道:“皇叔伪作的尸身如此逼真,连最亲近的枕边人都骗了去,如此用心良苦,想必花了大功夫吧。”
姬恂侧头向外面停去。
厮杀声已逐渐停止。
姬抄秋往下走了几步:“这段时日璟王府皆是我的人,皇叔知晓璟王妃从护国寺回府,却无法接近告知真相,想必心急如焚。”
姬恂神色未动,凉凉注视着她。
“王妃伤心欲绝,雪中跪灵晕厥数次,神智似乎不太正常了。”姬抄秋语调中带着悲悯,难过地道,“皆是因为那具尸身,真是可怜。”
姬恂眉眼冷淡,眼瞳没有丝毫动容,像是在听一件无关紧要之事:“你就想利用这几句不痛不痒的话翻盘?”
姬抄秋摇摇头,伸手将发间的步摇拔下。
一层金箔滑落,露出里面锋利的细小匕首。
姬恂不为所动,淡淡注视着她。
“若非王妃的反应,京中恐怕不会轻易认定皇叔已死。”姬抄秋握着步摇笑起来,“皇叔如此算计枕边人,心狠冷血,抄秋叹服,输得不冤。”
她说着,将匕首抵在脖颈处。
姬恂懒懒道:“本王没想要你性命。”
姬抄秋道:“我搅扰皇叔谋划,皇叔无法挽回王妃,必定要拿我泄愤……”
姬恂眼眸倏地变得冰冷。
“更何况……”
姬抄秋眼睛眨也不眨,手缓缓用力,雪白脖颈浸出一道血线,她笑了起来:“我若不死,皇叔又有何缘由逼宫夺位呢?”
说罢,匕首毫不留情用力。
血倏地喷涌而出。
姬恂神情没有丝毫动容,只是负手站在那冷眼旁观。
红颜变枯骨,雪白衣袍被血染红,缓缓从一层层白玉台阶上往下滴落,最终滴落姬恂脚边,浸红他的衣摆。
姬恂看也没看,抬步便走。
方才那股气定神闲的悠然像是烟雾似的消失,耳畔全是姬抄秋的话。
“王妃伤心欲绝,雪中跪灵晕厥数次,神智似乎不太正常了。”
“如此算计枕边人,心狠冷血。”
姬恂眼前一阵阵血腥似的暗红,捂着胸口强行将那股剧痛压下,腰腹伤处缓缓浸透黑衣,呈现出诡异的暗红。
太和殿已被清空,空无一人。
姬恂面无表情,一步步走进满是药味和血腥的寝殿。
燕平帝已是奄奄一息,瞳孔都在涣散。
姬恂漠然站在床榻,居高临下望着他。
燕平帝似乎瞧见了他,眼瞳微微一缩,好似回光返照一般,艰难伸手抓出床幔,从满是鲜血的喉中蹦出几个字。
“你……没死……”
“皇兄受惊。”姬恂淡淡道,“大公主谋害陛下,妄图逼宫夺位,现已伏诛,大臣皆在进宫的路上。”
燕平帝喉咙发出“嗬嗬”的起因,挣扎半晌,喃喃道:“你……”
若是姬抄秋,或许还能留太子和老三一条性命苟延残喘,可姬恂却不一样。
姬明忱比姬家所有人都要心狠,断然不会留下对他……对姬翊有威胁的皇室之人。
燕平帝闭了闭眼,一字一顿道:“……名不正……”
姬恂笑了起来:“只有皇兄会在意名正言顺,若有人置喙,杀了便是;有威胁,除去就好,我并不是太在意旁人的看法。”
燕平帝:“你……”
姬恂背着光站在那,明明是笑着,眼瞳却像是出鞘的刀刃寒芒,猩红而诡异。
宛如索命的阴煞厉鬼。
“皇兄……”
姬恂唇角翘起,微一抬手,寝殿门打开,外面尸横遍地,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几个朝中重臣被引着前来。
姬恂温和笑着道:“大臣已至,三皇子和太子也被抬至殿外,您可有什么话要交代?”
燕平帝眼瞳剧烈一颤,拽着床幔的手微微晃了晃。
半晌后,像是妥协似的轰然砸在床沿。
楚召淮披着姬恂的披风屈膝坐在宽敞榻上, 睁眼到天明。
迟钝的情绪似乎要攒满拥挤的瓶子,一点点往外溢出,“死”这个字扭曲着化为狰狞的巨兽盘桓在他头顶。
死了就是没了。
和娘亲一样, 只能在梦中相见。
楚召淮已不是孩子了, 已不会像年幼时那样懵懵懂懂地只知道哭。
姬恂强势,嘴毒,总是惹他生气, 活着不过能让他生活过得好些, 不必为银钱烦忧, 死了倒是好处多多。
在璟王府月钱照旧, 姬翊不会苛待了他, 就算不喜寄人篱下,随时都能和离回临安,无人阻拦, 了无牵挂。
权衡利弊,好像当个寡夫更加划算些。
楚召淮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 可把得失一点点掰碎了分析清楚, 倒觉得姬恂死了真是好事一桩。
那便和离吧。
楚召淮一旦下了决定就要立刻行动, 没有半分耽搁。
他起身下榻,回到暖阁将摆放在桌子上的东西悉数都收拾到小矮柜中——西洋钟太大,柜子里塞满了没什么位置。
这东西很值钱,丢了又舍不得。
不过仔细想想,就算贵重也不过一千两银子, 万一回去磕磕碰碰坏了还得花一笔钱去修, 留在璟王府也不碍事。
放下吧。
楚召淮脑海清晰地分析完银钱价值, 清醒地得出要将这东西放下的结论。
但不知为何,这西洋钟好像有千斤重, 他怀中抱着压得手腕疼,就算使尽力气也无法将东西放回桌案上。
楚召淮迷茫看着,再次努力试了试。
这时赵伯听到暖阁的动静赶忙进来,见楚召淮跪在那抱着西洋钟,似乎努力想要放回桌案上,忙上前帮忙,作势要接过:“我来帮王妃……”
话音刚落,楚召淮眼眸倏地睁大,猛地弯下腰将西洋钟死死抱在怀中,几乎厉声道:“不要——!”
赵伯一僵。
这是几日以来楚召淮第一次发出如此失控的声音。
就像是要被人夺去价值千金的珍宝。
楚召淮说完后自己也愣了。
明明养不起这华而不实的、吞金的西洋钟,留着只是拖累,为何还不舍得放手?
楚召淮紧紧抱着冰冷的死物,垂着头将额头抵在玻璃上,披散的发遮掩住脸上神情,只有发抖的声音像是乞求似的喃喃道:“不要。”
理智和不知名的情绪正在拉扯,挣扎着不想将这个丢掉。
赵伯小心翼翼扶着楚召淮的肩膀:“王妃是做噩梦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