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无疾蹙眉:“你看什么呢?”
“没什么事吧,那走了。”
姬恂懒得听他掰扯,殷重山二话不说推着人离开。
陆无疾蹙眉。
这人今日怎么如此反常?
毒嘴落家里了?
殷重山推着轮椅出了宫,周患正坐在车外打瞌睡,瞧见王爷回来赶忙跳下来放下木板。
姬恂视线往车内一瞧。
空无一人。
殷重山看了看王爷,咳了声,替他问:“周患,王妃已经和世子回去了吗?”
“是啊。”周患嘚啵嘚啵道,“方才我在门口都听说了,王爷在大殿上大杀四方,不光让楚荆被剥夺爵位,还让王妃光明正大不再是谁的‘替嫁’,此等用心良苦,王妃必定对王爷死心塌地,情根深种吧!哈哈哈!”
姬恂:“……”
殷重山:“……”
镇远侯府灯火通明, 府中大夫一茬接一茬。
郑夫人揪着帕子的手拼命发抖,看着楚召江右手的残缺,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 强撑着道:“侯爷, 召江的手……”
右手的食指中指极其重要,一旦废了不光无法射箭,就连持笔拿筷子都困难, 入仕更是没指望了。
楚荆像是一夜之间苍老许多岁, 坐在那默不作声。
姬恂明显有备而来, 若不是为了布这一局, 也许楚召淮回门那日箱子里装得就是楚召江的头颅。
楚召江已经哭得没力气了, 瘫在床上默默流着泪。
大夫为他清除伤口的污血,满脸冷汗地走出来,讷讷道:“楚侯, 这、这断指已过了一日多,若想再接上……草民实在有心无力。”
楚荆闭了闭眼, 明知这是意料之内, 却还是抱着一丝希望, 问:“太医院的人可请来了?”
长随小心翼翼道:“已去请了。”
圣上虽然褫夺镇远侯府的侯爵之位,可旨意还未彻底下来,楚召江又是贵妃的侄子,太医院不至于这样快落井下石。
将大夫送走,楚荆撩开床幔坐在床沿。
楚召江已听到大夫的话, 此时哭得满脸泪痕, 哆哆嗦嗦道:“爹, 我……我是不是不能再射箭了?”
楚荆掩下眸中痛色,安抚他:“已让人去请许太医了, 前几年他曾为人接过断手……”
话还未说完,楚召江无意中瞥见自己鲜血淋漓的右手,猛地惨叫一声,双目赤红,近乎歇斯底里道:“啊——!我要杀了姬恂!爹,我要他死!”
楚荆一把按住他:“召江……”
楚召江牙齿咬得咯吱作响,这十几日的囚禁和恐吓折磨几乎将他逼疯了,双眸怨恨盯着虚空,魔怔似的道:“我要杀了他,我要他死……外头不是传他马上要死了吗,为什么现在还活着?!楚召淮不是天煞孤星吗!为何嫁过去这么多日也没将人克死!”
说着说着,他又崩溃地痛哭出来:“我的手,他为什么要这样?!只是让一个蠢货替我嫁过去而已,为什么要毁了我?!”
楚荆昨日收到楚召江的断指时,又惊又怒之下,几乎吐出一口血。
他只当姬恂又发疯了,可今日在太和殿之上,楚召淮满脸病色,右手两指缠着纱布,只能用左手拿筷子,似乎是伤到了。
电光石火间,楚荆突然明白姬恂为何要砍楚召江的手指。
竟是为了楚召淮!
楚召江瞧着像是得了癔症,一会哭一会笑,一会对着虚空求饶、一会又狠毒地咒姬恂死。
楚荆看着心中不是滋味。
管家匆匆进来,气喘吁吁道:“侯爷!侯爷……太医院……”
楚荆立刻起身,敛去脸上的神色,快步出去相迎:“许太医可到了?”
“到了。”管家喘了口气,讷讷道,“……太医院院使也来了。”
楚荆一愣。
太医院院使?
说话的功夫,太医院两位太医已被门房拎着灯引着过来。
为首的男人瞧着刚过而立,相貌甚是年轻,许是下了值过来,身上并未穿官袍,一袭白衣胜雪,鹤纹梅枝,随行而动宛如要飞起来。
——正是历代太医院最年轻的院使,白鹤知。
跟在院使身后便是许太医,如此冷的天他却满头是汗,一直在低声道:“院使,院使啊,院使冷静。”
院使眉眼温和,瞧着甚为清和平允,很冷静啊。
他缓步而来,和镇远侯对视一样,露出个笑。
楚荆眼皮一跳。
下一瞬,还在笑的白鹤知倏地抬手,宽大的袖袍中寒光一闪,一柄刀直接朝着楚荆面门劈来。
楚荆瞳孔一动,早有预料般往后退了半步。
刀刃堪堪和他擦过,若非躲得及,恐怕性命不保。
太医院跟来的其他人忙不迭上前去拦。
“院使息怒——!”
“院使冷静!”
“院使没砍着啊!”
侯府管家后知后觉赶紧喊来护院,厉声道:“放肆!众目睽睽之下,你竟敢行刺当朝侯爷,这可是株连九族的罪过!”
白鹤知一击未中,随手将刀扔下,双眸淡淡一瞥:“让开。”
众人面面相觑,只能干巴巴松开他。
白鹤知慢悠悠地理了下雪白斗篷,嗤笑一声:“什么当朝侯爷?难道诸位不知,镇远侯府蔑视皇位,已被夺了爵位吗?你冒充当朝侯爷,恐怕比我的九族要走得早啊。”
管家一噎。
楚荆漠然看他:“即使如此,我仍是吏部尚书,官二品,国之重臣……”
白鹤知说:“哈。”
楚荆被他哈的话音一顿。
白鹤知满脸读书人的温文尔雅,偏头对许太医说:“你听他狗吠什么呢,不是人话,我听不太懂。”
许太医:“……”
楚荆:“……”
楚荆脸色难看至极:“白鹤知!”
“怎么了尚书大人?”白鹤知冷淡看他,“你既然能做出枉顾圣旨的替嫁之事,难道还怕人骂吗?”
楚荆一僵。
又是楚召淮。
白鹤知常年在京,甚少回临安,同楚召淮更不会有多少交集,今日到底是发了哪门子疯一样过来出头?
楚荆神色难看至极,冷冷道:“送白大人出去。”
护院瞬间涌上来,作势要将他逼出去。
白鹤知一把拂开来扶他的管家,眼尾像是在看什么脏东西:“别碰我,我自己会走。”
不过一转身,白鹤知又像是想起什么,冲着许太医淡淡一笑,意有所指地道:“许太医,医者父母心,你可定要为二公子好好医治。治好了,大功一件,回去我禀明圣上,您怕是不日便要升任院判了。”
这下许太医不光冷汗,眼泪也要下来了。
白鹤知威胁完,彬彬有礼地一颔首,于雪中拂袖而去。
楚荆眼神阴沉得几欲滴水,强忍着怒意将许太医请了进来。
许太医擦着冷汗为楚召江看了看伤口和断指,有些为难道:“侯爷,这断指……超过一日了,怕是……难办。”
楚荆冷冷看他。
许太医简直要朝他跪下了,欲哭无泪。
“侯爷,下官并非是怕白院使,只是这两日天气严寒,断指的血脉筋络明显已被冻上,上面好像也被洒了腐蚀的毒粉,下官真的……真的束手无策。”
楚荆深深吸了口气,闭眼道:“许太医说笑了——您尽管医治,一切听天由命吧。”
许太医讷讷称是。
白鹤知走出侯府,回头瞥了门口悬挂的「镇远侯府」四个大字,冷笑一声,翻身上马。
……没上去。
那马高,他又是个读书人,拎个刀都砍不中人,牵着缰绳被马遛了几步差点摔地上,一脚踩着脚蹬还在努力往上爬。
白府的长随赶着马车过来,忙说:“大人,您刚才下马时就下了半刻钟,这儿又没上马石,还是坐马车吧。”
白鹤知蹙眉,这才放下马,沉着脸上了车。
长随一甩鞭子,马车缓缓而动。
白鹤知眉头一直没松开过:“替嫁之事被圣上金口告之,如今要想救召淮出来,恐怕难如登天。”
长随自小跟着他,一边驾马一边道:“我还当您不喜欢大公子。”
毕竟每年回临安,白鹤知都没怎么搭理楚召淮,送东西也只是些不值钱的吃的。
“他在临安日子本就难过,就算给贵重东西他也留不住,只会被其他几房的孩子抢走。”白鹤知蹙眉,“我远在京城护不住他,倒不如少见。”
如今好不容易回到京城,楚召淮又落在那煞神手中。
白鹤知也听有人说过楚召淮命不好,却不知道竟然这么不好。
什么倒霉事儿都被他摊上了。
长随听大人语气不好,只好转移话题:“许大人对断肢类的伤势极其精通,听闻有人断了三日的手都被他接上了,他怕是真的为二公子将断指接好。您那些话……会有用吗?”
白鹤知冷淡道:“我那几句威胁只是纯粹给楚荆添堵,许太医不至于为那几句话就故意不给楚召江接手,只不过……”
京中局势复杂,太医院也很难独善其身,许太医或许和璟王府……
长随正耐心听后面的话,突然见空无一人的长街拐角处出现一辆奢靡华丽的巨大车驾,灯笼上写着「璟」字。
白鹤知撩开车帘。
璟王的车驾,连马脖子上挂着的佩饰都是金的,马蹄嗒嗒轻晃,佩饰相撞发出清脆声响,夜深人静极为清晰悦耳。
和白院使普通狭窄的车驾截然不同。
长随见状吓了一跳,赶忙将马车驱到最近的巷子边给王爷让路。
白鹤知漠然看过去。
璟王车驾的帘子大开着,匆匆而过时隐约瞧见男人一身单薄玄衣,垂眼瞧着一本书,眉眼俊美,却微微蹙着。
恍惚间似乎察觉到有视线,姬恂倏地抬头。
白鹤知猛地将车帘放下。
殷重山察觉到王爷视线,警惕看向四周。
他记性好,瞧见巷口驾马垂首的长随,又将刀收回去,回道:“王爷,是太医院白院使的车驾。”
姬恂兴致寥寥,收回视线继续看书。
殷重山咳了声,小心翼翼补充道:“白大人似乎是王妃的舅舅。”
姬恂翻页的手一顿,又继续慢条斯理地看,像是不感兴趣。
殷重山戳了戳前面驾车的周患。
周患说:“啥啊?”
殷重山牙都咬碎了,只好硬着头皮唱独角戏。
“……看样子白大人是从镇远侯府的方向过来,王爷,许太医应该已去给楚召江看手了,那断肢肯定是接不上的,要找时间召他来王府回话吗?”
姬恂仍是不说话。
殷重山只好不吭声了。
许是察觉到气氛有些僵,周患这粗枝大叶地也看出王爷好像心情不虞,只好绞尽脑汁想了个话题逗王爷开心。
“王爷,属下在找白芨神医时,发现临安有好几拨人也在寻他,不过目的和咱不同,应该是奔着杀他去的。属下好几次都要抓到他了,可他兔子似的腿都崴瘸了却还跑得飞快,边跑边哭,一溜烟就没影了。看来是被追杀多了,都练出来了。哈哈,哈哈哈。”
殷重山:“……”
姬恂:“……”
殷重山脸都绿了。
这厮去了一趟临安,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本事都要得道飞升了!
在临安查楚召淮时,人人都道他“温顺乖巧、懦弱可欺”,怕是自小到大没受过多少爱护。
这段时日王爷装得跟个人似的,将人家迷得七荤八素,觉得终于运气好遇到待他好的人,结果一扭头就被算计。
楚召淮应当不是生气,他就是难过和害怕。
况且璟王府想要白芨神医来解毒,和姬恂有仇之人便要杀白芨,断姬恂的活路。
楚召淮被追杀得嗷嗷叫,瘸了腿还得挣扎逃命……
全是拜姬恂所赐。
殷重山满脸惨不忍睹。
若是在敌国安插暗桩,王爷恐怕要把周患派过去个十年八年,最好永不相见听他那张碎嘴。
说得没一句爱听的。
周患挨了殷重山一脚,不明所以,但看王爷脸都沉下来了,只好闭了嘴,一路沉默着驱车回了王府。
折腾一晚,已是深夜。
寝房门口,管家正候着,瞧见王爷回来,赶忙迎上去。
姬恂不着痕迹瞥了眼拔步床。
只余昏暗。
——不像之前那般困得直打蔫却还点着灯等他回来。
赵伯小跑下来,跟着轮椅走了几步,小声禀报:“王爷,王妃回来脸色似是不太对,他病还没好全,我让府医歇在侧院,以防万一。”
姬恂收回视线,“嗯”了声:“他……”
赵伯:“王爷说什么?”
姬恂将话头转了:“他已睡了?”
“是。”赵伯道,“不过有一事比较奇怪,王妃问……”
姬恂看他。
见赵伯欲言又止,殷重山追问:“问什么?”
赵伯怕王爷动怒,犹豫好一会才委婉地道:“就是问能不能不住拔步床了。”
姬恂眉头轻动。
殷重山看了看王爷的脸色,又问:“王妃说原因了吗?”
“世子当时便问了。”赵伯道,“世子说王爷体质特殊,寝房无法燃炭盆通火龙,若不住拔步床只能挨冻,还问他为何不想住?王妃说……”
“……好像鸟笼呀。”
精致华美的装饰布置,金线玉珠串成的珠帘,金丝楠雕刻着龙凤纹的镂空围栏,被炭盆一熏,香味扑鼻。
连寻常富贵人家千金都难求的乌木珠子也只是被用来随意做装饰。
凤仙橘仍堆在角落,因日夜温暖,已有不少开始坏了。
无论哪一样,好像都比楚召淮值钱。
楚召淮看着看着,突然想起之前在知府宅院给小公子诊脉时,那穿金戴银满身贵气的小公子拎着漂亮的金笼,拿着小玩意儿逗里面的鸟雀。
能用金笼盛着,必定价值不菲。
楚召淮没见过多少世面,差点没忍住神医的端庄,小小声在心里“哇”了下,故作镇定地问:“这鸟儿是何品种?挺难得吧。”
“没有啊。”小公子拿着碾碎的碧粳米撒给鸟雀,笑眯眯地说,“就是乡间抓来的鸟,不值钱。”
楚召淮诧异极了。
寻常鸟,竟要用金笼养吗?
那一粒米想必都比鸟儿要值钱。
“逗惯了那些珍贵的鸟,抓只寻常鸟雀也别有风味。” 小公子说,“养着玩儿而已,等我开心够了还能炖了吃呢。”
当时楚召淮觉得有钱有权的人好会玩哦。
如今自己反倒成了那只普通……
却有趣的鸟。
如今做棋子扳倒了镇远侯,想必很快就能把他炖了吃。
噩梦连连。
楚召淮睡前吃了几粒药,将隐隐作痛的心疾强行压下去,朦朦胧胧间仍觉得不舒服。
圣上金口,替嫁之事不复存在,他已是如假包换的璟王妃。
再也不能想着回临安了。
梦中,他终于攒够钱买了一直想要的临安临湖的一座院子,出门就能打窝钓鱼。
可还没过几天好日子,一群太和殿上那群他认不出是什么大官的人蜂拥而来,说他私闯民宅,擅自住进璟王爷的住处,其罪当诛。
一群人按着他跪在地上,小腿痛得他冷汗直流。
“此人罪大恶极!即刻炖了吃!请王爷示下,清蒸,红烧?”
楚召淮哭着为自己辩解:“我没有,我是自己攒钱买的,我不要被吃!”
姬恂一袭华贵衣袍就站在不远处,居高临下地冷冷看着狼狈跪在地上的他。
——和太和殿上的眼神一样。
楚召淮猛地惊醒了。
天已亮了。
府医跪在脚榻上为他探脉,见他睁眼忙道:“王妃醒了。”
楚召淮眼神空茫看着掺着金丝的床幔好一会,才从噩梦中那股挥之不去的委屈和惊吓中回过神来,但还是呆呆的。
“该吃早饭了吗?”
府医哭笑不得,绷着脸轻声道:“回王妃,晚膳都要做好了。”
楚召淮迷茫看他。
大概是太疲倦了,昨夜他从宫中回来一直睡到第二日下午,身子都睡酥了。
听到王妃醒了,在外面候着的赵伯忙道:“王妃,今日厨房做了您最爱的鱼,等会起床吃些吧。”
楚召淮将手从府医两指下抽出来,翻了个身继续躺着。
“不用了,我还不饿。”
府医只好起身退了出去。
赵伯听他方才还说要吃早饭,只能耐着性子劝道:“若没胃口,喝点鱼汤暖暖身子?”
昨日楚召淮险些被皇帝当场弄死,虽然没发病可终究还是伤着了,如今身心俱疲,根本不想开口说话。
他强撑着力气,乖顺地说:“谢谢您,我真的喝不下。”
赵伯听他声音虚浮,只好躬身退出寝房。
前院已备好了全鱼宴,用小炉子温着,热热腾腾一整桌。
姬恂坐在一旁看陆无疾送来的文书,一点炉火的热意也将他熏得额间沁出冷汗,体内燥意一茬一茬地往外冒,泛着密密麻麻的痒。
他像是没事儿人一样,垂着眼一目十行地看完。
“今年雪下得吓人。”陆无疾坐在那,懒洋洋道,“好几个县不少房屋都压塌了,百姓无家可归,只能往京城边儿涌——我听说林策去南暇林查户籍时,瞧见如此多无家可归的灾民,脸都绿了哈哈哈。”
姬恂神色淡淡,将公文随手一扔,抚着鸠首杖朝门口看。
似乎是在赏雪。
陆无疾意犹未尽,还在说:“武昌王私兵暂时不会暴露身份,要不是雪灾是天灾,我都要觉得是你深更半夜偷偷求神拜佛,让老天帮你下了这场雪。”
姬恂听他越说越不像话,终于委婉下了逐客令,冷冷道:“你再不走,今天就别走了。”
陆无疾看他心情不好,还当自己戳了他不信神佛的肺管子,耸耸肩:“你家小世子今日还在为护国寺抢烧头柱香,拽着重山过去给他撑场面呢,把那群小崽子打得哭着直蹦。我说几句又怎么了?”
姬恂凉凉看向殷重山。
殷重山惨遭拆台,脸都绿了,垂下头道:“属下知错。”
陆无疾也不和他客气,直接拿筷子作势要吃饭:“再说这都几时了,让我蹭个饭又怎么了,干嘛打打杀杀的?”
姬恂虽是个疯狗,但也是对敌人喜怒无常,只要不得罪他,这狗脾气好得很,周患、陆无疾都能嘚啵他几句。
陆无疾正要颠颠地吃,姬恂掀了掀眼皮,慢条斯理拿起玉箸屈指一弹。
玉箸好似暗器,“咻”地一声射向陆无疾的右手腕。
陆无疾吓了一跳,赶紧往旁边躲了躲,好险没被玉箸给刺穿。
“今儿才二十八,不该是你犯病的日子吧。”陆无疾没好气道,“吃你顿饭也不行,没俸禄也不至于这么小气。”
姬恂并不说话,只是心不在焉赏雪。
这时,赵伯从门口抬步进来。
姬恂将视线收回,又将那看完的公文拿起来,垂着眼看。
陆无疾心想这疯狗又装模作样看什么呢,武昌王的事儿哪里有问题吗?
赵伯进来行了个礼,讷讷道:“王爷,王妃说没胃口,不想吃。”
“那太好了。”陆无疾又拿起筷子,“我正好想吃鱼……唔!”
姬恂将另一只玉箸也投了过来。
陆无疾这下被打中手腕,疼得差点跳脚:“姬明忱!”
“送客。”
姬恂懒懒说了句,殷重山看他心情更加不悦,屏着呼吸推着轮椅走了。
陆无疾小声嘀咕:“又发哪门子的疯?脾气越来越怪了。”
楚召淮喝完药后,又睡了个回笼觉。
天彻底暗下来,拔步床没点烛火,只有寝房里的光从雕花镂空的细缝照进来,那漂亮繁琐的鸟雀纹路阴影落在面颊处。
楚召淮没什么胃口,只是睡了太久口干舌燥,缓缓撑起身子出去喝水。
刚走出拔步床,微抬头后视线一顿。
寝房桌案前,姬恂交叠双腿坐在烛火下,满头墨发垂曳,还在不住往下滴落水珠。
楚召淮一看到他,立刻转身就要回去。
姬恂道:“饿了?”
楚召淮被迫只能停在那,嘴唇苍白垂着眼不看他:“回王爷,不饿。”
姬恂捻了下手中的纸张。
之前连基本的礼仪都不会,如今却不知在哪儿学的,开始“回王爷”了。
楚召淮给自己倒了杯水,小口小口喝着。
姬恂打量着他。
少年还未及冠,身量纤长,小他两岁的姬翊都比他强壮高挑,温暖烛火下,楚召淮穿着松松垮垮的雪白素衣,侧面看身形薄得好似一张纸。
寝房常年都是冷水,天寒地冻冷茶更是要结冰碴子。
楚召淮像是喝惯了,也不喊人要热茶,抿了一口含在口中,等热了些才缓缓吞下肚。
两人一坐一站,在静谧夜色好像互不相干的陌生人。
楚召淮喝完水,转身就要回拔步床。
姬恂突然道:“想去榻上睡吗?”
楚召淮脚步一顿,呆呆看他好一会,茫然道:“王爷……是要和我圆房吗?”
毕竟他已是名正言顺的璟王妃。
姬恂:“……”
看姬恂竟然沉默了,楚召淮心口一跳,奋力掩饰自己的手足无措,故作镇定道:“可……可我还没沐浴,天又这样晚了,夜黑风高的……”
“不是。”姬恂打断他被吓坏了的胡言乱语,他揉了揉眉心,似乎无奈了,“算了,回去睡吧。”
楚召淮一改方才的慢吞吞挪步,兔子似的冲进拔步床,唯恐晚一刻就被兽性大发的煞神霸王硬上弓。
姬恂:“……”
房梁上的周患乐了,对着殷重山一挑眉:“嘿嘿,我就说神医跑得快吧,噌一下就没影了。”
殷重山:“……”
这人死的时候自己可得离远点,省得溅一身血。
姬恂注视着拔步床的昏暗,漠然收回视线。
本该如此。
知晓他并非善人,知晓传闻属实没有半分夸大其实,知晓他不择手段的本性……
楚召淮那兔子胆的确该畏惧惊慌。
和预料得一样,楚召淮对他唯恐避之不及,惧怕、抗拒,恨不得逃离,一见他脸就吓白了。
——楚召淮和其他人,并没什么两样。
姬恂冷淡将手中东西放下,也不乘坐骑了,起身朝着冰凉的榻边走去,华美绣金线的衣袍在寒风猎猎而动,没有半点瘸腿的样子。
见王爷躺在榻上闭眸,殷重山屈指一弹,将烛火熄灭。
上半夜周患醒着,过了子时后殷重山打了个哈欠醒来,正准备继续守夜,却听本该睡着两个时辰的姬恂突然坐起身。
“重山。”
殷重山飞鸟似的瞬间从房梁落下来,神色沉重,单膝跪地:“王爷有何吩咐?”
深更半夜,王爷却唤他到榻边,必定有机密要事要吩咐。
武昌王的私兵出了事?
东宫有了新的动静?
晋凌账目终于被查出问题了?
还是说今日就准备逼宫?!好快。
殷重山光想这四个,冷汗都下来了。
……就听到姬恂冷淡地道:“去找人打一整套的金针来,明日一早便要。”
殷重山肃然道:“是!”
“是”完,殷重山才后知后觉到不对,怔然抬头。
什、什么东西?!
腊月二十九便是除夕了。
往年姬翊早已经和那群狐朋狗友满京城玩去了, 今年却苦哈哈地在雪地里扎马步,小脸冻得通红。
殷重山来回踱着步,沉声道:“稳住!腿不要抖!”
姬翊委屈死了, 悄悄给殷重山使眼色, 让他像之前那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手下留情。
殷重山纵容姬翊,还去替世子打架, 被王爷瞥了一眼以示警告, 他担心要是再放水恐怕俸禄又没了。
姬翊抖若筛糠扎马步。
姬恂视若无睹, 坐在院中摆弄刚剪下还带着寒霜的梅枝。
姬翊汗都出来了, 腿打着摆子, 实在是撑不下去了,呜咽着求饶:“爹,求求你, 今天能不能请一日的假,我还想晚上爬山去护国寺呢。”
姬恂修剪梅枝, 淡淡道:“那你可要好好拜拜护国寺的神佛, 务必让他们给为父托梦放你假。”
姬翊:“……”
姬翊都要哭了:“爹, 我真的站不住了。”
姬恂终于将梅枝修得宛如狗啃的,随意插在花瓶中,掀了掀眼皮:“你不是没抢到护国寺的头柱香,为何半夜去?”
姬翊小声嘟囔:“反正您除夕从不在家,我还不如去和梁枋出去玩……”
姬恂:“什么?”
“没有。”姬翊忙说, “前几日您平定南暇林的匪患, 今晚去护国寺烧香的人必定很多。楚召淮连坐画舫都没坐过, 肯定没见过这种大世面,我是打算带他看热闹……不是, 散散心。”
姬恂插花的手一顿,看向殷重山。
殷重山正背对着王爷在那鼓着嘴吹香,乍一察觉一道视线落在背后,立刻满脸沉重地转身。
“东西呢?”姬恂问。
殷重山道:“周患已去取了。”
姬恂又继续插花。
姬翊扎马步脸都憋红了,眼看着桌案上的香很快燃烧到了头,立刻松懈地往地上一躺,哎呦呦地道:“我的腿我的腿……”
因他摔下去的姿势,袖中藏着的一个小匣子“咔哒”一声落了地。
殷重山上前为世子捡起来,匣子精致,一瞧就价值不菲,笑着道:“世子又在哪儿得了新玩意儿?”
姬翊擦了擦汗,喘着气爬起来,接过那小匣子塞兜里,随口道:“不是,楚召淮用的银针都旧了,我找人给他打了个金的。”
殷重山:“……”
姬恂抬头看来。
姬翊并未察觉两人神情有异,乖乖行了礼:“爹,我去找楚召淮了。”
说罢,一瘸一拐地进了寝房。
殷重山脸都绿了,小心翼翼地看着王爷的脸色。
姬恂神色漠然,将手中梅枝往桌子上一扔,似乎没兴致了,道:“帮我做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