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新病友,但恐怖如斯by楚山咕
楚山咕  发于:2024年08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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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廿七,朝都,天笑山。
春雷滚、马蹄急,风雨萧瑟、燕蛇惊行。四面八方的车旅浪人虬结如云,乌泱泱地蔓至天笑山上。
天笑山高逾千丈,耸峰入云。天笑意指雷电,山如其名,常有惊雷落地。层峦叠翠中,不久之前还横亘着旧日山火的伤痕,如今却被新帝下令栽植的箭竹杨柳覆去故迹。
濛濛细雨中,一缕刀光划破柳絮,絮花纷纷扬扬,好似大雪。
考生惊散,谁也没看清擎刀之人是从何地现身。也有人颤抖着拔剑抗衡,然而刀光所过,只听得叮里哐当一阵脆响,地上躺了无数猝断的剑锋,一张张惶恐脸庞的倒影从刀面掠过。
伴随着砭骨的疾风,一声震彻天地的巨响引走无数目光。
铜铃声碎,梵杖与长刀纠于当空,二者逆着长风一路西去,刀光越是下坠,越是被梵杖死死缠抵,为余下众人拼出一丝空余,得以逃出生天。
刀客现了狰狞的半脸,眉间一刃红疤无比耀目:“想上山,就胜过我。”
与他对峙的灯玄面色寂白,举杖的双手隐隐颤抖:“阿弥陀佛。一刃瑕,时至今日,你还想造下多少杀孽,你——”
一刃瑕不肯给他多话的机会,一击未得,又是一刀迭落。
他的刀长近九尺,锋如残月,在一刃瑕的单臂挥舞下依旧灵活轻盈,劈挑撩杀尽遂心意。
梵杖生生扛下数次刀劈,裂纹从中横生,摇摇欲坠。梵铃响如翻浪,层层不休。
一团剑光斜里刺出,华子邈双目嗔怒,大喝道:“邪贼,吃我一剑!”
一刃瑕当即弃了灯玄,扭身同华子邈厮战一起。一时刀光剑影,华子邈师承常山剑派,正气浩然,哪里招架得住一刃瑕专研杀人的路数。
刀花翻覆重叠,杀招层出不穷,很快,华子邈落了下风,灯玄提杖协助,一记金刚掌直印面门。
然而一刃瑕失去一臂,左右受胁,竟然临危不乱,口中一声清喝,层林深处,群鸦惊起。
不知它们刚刚食过什么,一片黑漆漆的乌云行来,越是靠近,越有一股怪异的腥臭萦绕不去。须臾,乌鸦带来的阴影便如牢笼一般罩了下来——
人们惊惶地提剑砍杀,一时间,乌羽交错蔽空,灯玄和华子邈的肉身更是受尽啄咬,疼痛难当,进退两难。
偏是此时,灯玄忽然听得华子邈惊异的呼喊。
他低下眼,双眸急颤,如此危急,他的梵杖中央竟然落下几点铜屑……双臂抖了刹那,一刃瑕也察觉这方疲软,刀光一乱,乘危杀来。
“铛——”
刀光映出灯玄怔忡的眼眉,耳边有人轻喝一声:“大师,退。”
不等转神,一只手掌轻柔地挥开了他。少女的背影纤长而英朗,她的刀不知从何而来,雪掌一翻,反而将一刃瑕的长刀逼退几寸。
她还吹出一声呼哨,空中缭乱的群鸦当即方寸大乱,不知该进该退。
一刃瑕眉眼沉肃,收了刀锋,用刀柄匆匆扫退华子邈。
华子邈胸上被他一砸,痛到极致,还想上前,却被五十弦出声制止:“你们往上走吧。”
“可是弦姑娘你——”
“去拦住凤曲,他才是最要紧的。”五十弦顿了顿,“我也有话和师兄说。”
一刃瑕斩钉截铁地否认:“我不是你的师兄。”
华子邈张口还想劝说,但被灯玄拉住。后者摇了摇头,周围都是慌乱的人群,有些打了退堂鼓,但大部分人还是陆陆续续向山上涌去。
华子邈只好道:“那你小心。”
灯玄把断杖收好,对五十弦颔首一礼。
山间柳风绵绵,絮雨萧萧,隔却经过的路人,五十弦擦了擦掌汗,低声问:“那场火灾……是谁做的?”
一刃瑕的肩背骤然紧绷,他对五十弦恨极怨极,可是罕见的对谈,让他不舍得轻易吓退了师妹。
良久,他才挤出一句:“他们说,是老三。”
“那你真的不肯回头吗?”
“……”
“师兄,收手吧。其实你肯定明白天子的异样,你……难道真的想把大虞让与扶桑?”
一刃瑕的牙关咯咯作响,答:“她是师父的主君,我不能辜负师父的遗愿。”
五十弦长长地叹息出声:
“那你有没有为小九想过?”
一刃瑕抬起眼,似乎有些不解。
“他才十四岁,哪里懂什么善恶是非,只是跟着兄姐做事。
“我们年轻时无路可走,不杀人就不能吃饭。但小九本可以做一个弃暗投明、忠义两全的好孩子,趁天下人还不认识他,就这样隐匿下去,一生太平无虞……”
一刃瑕道:“但我们背负着师门的仇恨!”
“那真的是仇恨吗?”五十弦问,“和三更雪朝暮共处十余年,他最亲近的不就是大师兄你吗?”
“……”
“那场火到底是报复我们,还是拯救我们……师兄,你真的听不到三师兄的祝福吗?”
原著里对于三更雪的描写稀少到只有几段字句,但五十弦对其中一句的印象很深:
「一个肯用二十年的蛰伏为相处数年的亲人报仇的人,对相处二十年的家人,又怎么会舍得赶尽杀绝呢?」
三更雪,偌大的大虞里寥寥能和秦鹿匹敌的谋者之一。
“他在说——
“‘一刃瑕’、‘九万里’都是很好的名字,别让天下人对它们只有唾骂,更别让‘鸦门余孽’取代了它。”
和僵持不下的一刃瑕不同,有栖川野戍守山阴一侧,他的剑下已经伤者无数,惨叫不绝。
但令人诧异的是,这些人的伤势或轻或重,都只是阻碍行动,没有一个伤到致命。
这也是应赊月的命令。
他和一刃瑕奉命行事,要竭尽可能地阻却来人。在她看来,众喣漂山、聚蚊成雷,对方人多势众来者不善,所以半路中能杀几个算几个。
彼时有栖川野默不作声,但瞥见凤曲和他一样掀了掀眼。
有栖川野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笛剑,下意识舔舔嘴唇。
他生平第一次开口抗旨:“不要。”
所有人都看向了他,有栖川遥更是大为惊异,用眼色警告他闭嘴。
但有栖川野继续说:“天笑山,不能死人。会打扰,襄王,和世子。”
独守天笑山的半年中,有栖川野无数次回忆着且去岛的那天。
曲相和滚烫的鲜血溅在凤曲脸上衣上,那张脸仍如万年寒冰毫不动容。
那不是主人的表情。
那不是主人。
有栖川野确信了这一点,待到半年后听说倾凤曲在朝都横行无忌无法无天,而他不得不下山和这位恶名远扬的杀手见面。
凤曲一语未说,有栖川野则抚摸着已经不剩剑穗的笛剑:
“你不是主人。”
他的小主人葬在天笑山了。
那个善良仁慈、活泼爱笑的小主人,因为他保护不力,永远地消失了。
“厉害。”莫饮剑的冷笑里听不出是佩服更多还是嘲讽更多,有栖川野坐在石上拭剑,只当没听见他的笑声。
而莫饮剑也坐了下来:“你和倾凤曲关系很好?我都知道,明城那会儿是你把他送进地穴的。”
有栖川野默然不语。
“他们都说是他杀了我爹,我不相信。但是亲眼看到他杀‘摇光’,我也找不到理由不相信了。你说,他是不是疯了?”
“……”
莫饮剑顿了顿,“好吧,我到现在还给他找理由,更像是我发疯了。听说他有‘神恩’,我还把‘君子不悔’都带来了,你看,蠢不蠢?”
他说着,指了指自己随手丢在一边的棋盘。
但有栖川野只是扫了一眼,仍不说话。
“我现在只不理解他为什么非要在天笑山迎战。难道死在这里,风水会很好吗?”
这一句话,终于让有栖川野抬起了眼睛:“什么?”
莫饮剑问:“这里有什么特别之处?你不肯杀人,他却非要在这里杀人,是在这里死了有什么不一样吗?”
阴晦的天色下,有栖川野的眼睛蓄起一层鲜见的阴霾。
他的嘴唇不住地哆嗦,许久,才吐出一句:“死……?”

一道惊雷划破天际,巨响震彻天地,和滚落玉陛的毫笔响在一起。
应赊月注视着自己的手,指尖隐在发颤,她竟然被一记雷声吓得握不住笔。
风雨并不算大,还在房外,御书房里一切静好,可应赊月的心绪依然浮躁难平。
今日午时就是凤曲和江湖众人的约战之时,贵为天子,她当然不可能亲去观战。
如今天色渐暗,可天笑山往返艰难,她的人还不曾回报战况。
更让她不安的,是领旨前去万罗神宫接回“歧路问鼎”的祝晴止。
万罗神宫听着虽然气派,实际却是前朝遗留,荒废日久的一座宫殿。那里设下的守卫看似慵懒怠惰,实际都是她精挑细选的亲兵。
旁人绝对不会想到那里放着珍贵的“歧路问鼎”,而这个秘密,她至今只告诉了凤曲和祝晴止二人。
有栖川神宫的两位神使、一刃瑕和有栖川野都派去了天笑山助战,应赊月的身边只留下了九万里。
听到动静,宫人端茶入内:“陛下,定州的茶叶到了,尝尝今年的清神茶。”
应赊月揉着眉问:“天笑山如何了?”
宫人安慰道:“陛下,天都没暗呢,若有消息,九万里少侠一定会立即来报的。况且以倾少侠的武功,那些浪人哪里是他的对手。”
应赊月重重地呼一口气,试图压下情绪。静了数息,她问:“祝晴止还没消息吗?”
宫人道:“还没呢,不过城关传了话,说有人瞧见叶大侠进城。祝小姐兴许是和他汇合去了?”
“叶随?”应赊月蹙起眉头,指尖敲着桌面,“那便再等等……”
一切还有转机。
只要凤曲斩下秦鹿、商吹玉二人,她至少能收回“直符”和“白虎”两枚子蛊,也就无需再看神宫的脸色。
即使凤曲狠不下心,也有有栖川神宫的两人在那儿观战。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们知道该怎么取舍。
这应当是天衣无缝的一局。
但她不曾想到,刚从万罗神宫返回的祝晴止此刻正满面愁容。
白马载着祝晴止一路疾奔,朱红的宫殿近在眼前,却不等她掏出通行令牌,一声马哨忽地吹响,白马受惊,猛地转向而去。
祝晴止大骇,她策马的本事不算精湛,还是叶随帮她驯服了这匹马后才能上马。
她想不出什么情况会让爱马受惊,刚想求援,却见错落有致的街坊中间,一道黑影窜进了某条巷子。
“吁——”
祝晴止脸色吓得死白,才听到少年制止了白马,把双腿发软的她接下后一起拽进巷子。
但等看清对方的脸,祝晴止一肚子的火气又成了无奈的嗔怒,搡他一把,不悦道:“在这关头你还开什么玩笑?回来了就进宫里复命,不知道我正急着面圣?和你一起的是谁?”
叶随一身黢黑,挡住身后另外两个黝黑的人影:“是朋友。”
祝晴止有些奇怪,本想追问,但见
一向爱笑的叶随破天荒地板着脸,而且极其谨慎地看了看祝晴止的身后:“你一个人?”
“当然是一个人,倾凤曲在天笑山邀战众人,现在有点武功的都去天笑山护阵……”
祝晴止面色微变,“对了,我还有事问你,那日你带他去刑部看谢昨秋,真的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吗?”
叶随两眼亮晶晶地看她:“怎么了?”
“刑部前段时间传说闹鬼,说总有莫名其妙的脚步声出现在天牢里。所以不少狱差都吓到了,巡逻时都不用心。
“特别是你走之后没什么人管谢昨秋,平日送饭都送一顿忘一顿,居然今早才有人来报,说谢昨秋死了,绑在那儿的是一具面部已经肿胀,根本看不清长相的尸体。”
“啊……”
“我还来不及报给陛下,派了仵作去看死因和时辰。真是怪了,好好一个人突然死了不说,竟然这么快就变了模样。”
叶随的表情却越来越奇怪:“完了,这要是让陛下知道,我不就死定了吗?”
“你说什么?”
“你先说完,你刚才又是做什么去了?”
祝晴止犹豫片刻,还是如实道:“陛下派我去取一件宝物。那个地址她只告诉了我和倾凤曲,而且这些天我们一直盯着倾凤曲,看他一直没去盗取,才放心让我去拿。但是……”
“但是,宝物不见了。”
祝晴止的呼吸微沉:“以你之见,会是倾凤曲吗?”
叶随深吸一口气,握着祝晴止的手更紧了些。
他本来就是市坊小民、一介盗贼,如果不是祝晴止选中了他,叶随自知下辈子也不会有现在这么煊赫的时刻。
若不是因为这个,他根本不会回来朝都。
艰难地下定决心,叶随道:“是倾凤曲,也不是倾凤曲。他恐怕是用了‘瞒天过海’的一招。”
祝晴止睁大眼睛:“什么意思?”
叶随默然许久,让出半步。
祝晴止终于看清,在他背后一直抵着一把亮闪闪的匕首。而那两个穿着帷帽不发一言的男人终于露出了脸庞。
持着匕首的男人已是中年,星白的鬓发随风飘逸,都掩不住他鹰隼一般锋利的眸子。
男人对祝晴止咧嘴一笑,匕首一转,指向了她的咽喉:“祝小姐,久仰大名。”
“你……康戟?!”
祝晴止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退后半步。
她不敢相信叶随就这样背叛了自己和天子,一时间甚至连怨怼都来不及生出。
另一个人也缓缓抬起头,那张脸上伤疤斑驳,可还是看得出原本的容貌。
祝晴止只望了一眼,更大的错愕立即席卷了她——
“陛下?!”
莫饮剑不知道自己是哪句话踩到了有栖川野的尾巴,他忽然间掉头冲向了山上。
而在有栖川野之后,莫饮剑僵了数息,也拔腿跟上前去,甚至跑得比有栖川野还要着急。
他们原本都默契地回避着那个陌生的倾凤曲——在“死”字出口之前。
他会死吗?
倾凤曲?
那个毋庸置疑的天下第一,已经造下无数杀孽的倾凤曲?
春雷茂密,隐隐而频频。又似殷殷耳语,细细而绵绵。
一阵风雨,浅浅切切,远远近近。
数面剑光,灿灿煌煌,明明灭灭。
正午悬日,映照万林。
华子邈退下阵来,持剑的虎口痛到发麻。注视着高处岿然不动的那个人影,他的后牙磨了数遍,再也忍不住汹涌的哭腔:
“倾凤曲,你说好会去常山找我,你怎么可以骗人!”
周遭众人的面上俱是隐痛,却见得剑光倏起倏灭,伺机而动的张云岳也被一剑扫落,跌下台阶。
这已经是败下的第二十七人。
楚扬灵正要上前,但被邱榭一压。后者叹息着扶剑而起,曹瑜和明雪昭同时望了过来:“邱兄……”
“没事,我知道,再拖一点时间就好。”邱榭道。
楚扬灵恼道:“你能拖什么时间,让我去。”
但邱榭执着地压着她,大步流星地登阶上前。
凤曲所在的“山巅”,乃是一方至高的石台。
石台长宽都只十寸左右,将将容纳一人站立,每每有人登台,就会被凤曲击落。石台上还残留着旧时雷电轰过的焦痕,过去数年,依旧惨烈惊人。
“其实,‘盟主大比’这个东西,从一开始我就觉得荒唐。”
邱榭笑眯眯地,一边走着,一边诉说,“世上门派云集,豪杰侠士不胜枚举,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不容易,哪有心思管别人家的破事。”
“来参加‘盟主大比’的人,与其说是管别人的事,也只是想实现自己的目的。
“我是为了找师妹,我师妹是为了沈大人的旧案,曹瑜雪昭和阿绫也是为了十方会的名声……子邈么,他更简单,只是找个理由下山玩玩罢了。
“当我听说连你也是为了倾岛主的蛊,愚兄更是心安理得。这世道哪有那么多的英雄,顺手为之,已是大善。”
他越走越近,笑容越来越大。
面对他自言自语一般的叙说,凤曲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到底谁会在意所有人的事?到底谁会为了所有人奋不顾身?到底谁会把自己置身在所有人之后?
“——那样的人,是不是远在天边?”
“……”
四下响起困惑的私语,而邱榭点到即止,缓缓拔出佩剑:“我失言了,都只是一点猜测,青剑客,可别往心里去啊。”
扶摇剑也缓慢指向了他,迎着邱榭毫无瑕疵的笑脸,楚扬灵的骂声忍无可忍:
“倾凤曲!你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疯?我们当初帮你救且去岛,帮你逼退侯英侯顺,我们那么相信你,敬你是英雄——”
邱榭的剑抖了一下。
扶摇剑却稳如往常。
邱榭失笑地偏了偏头:“好吧,我还是赌错了吗?”
毕竟倾凤曲的动机是所有人心中的疑云,邱榭也只是凭着直觉猜测一二。
意识到凤曲没有留情的意思,他的眼中也流露出些许遗憾,不禁叹息一声,举剑严阵以待。
然而,就在扶摇剑即将刺向他的瞬息,一支箭矢破空而来,一路曳风,撞开了笔直的剑锋。
一声琴铮,恍如雷动。
人群席下,一滴冷汗坠上琴木,抚琴的琴客神情肃穆。
似乎感受到某人的目光正跨越众人凝在自己的身上,商吹玉极尽缓慢地抬起了头。
在他身后,莫饮剑和有栖川野终于赶到。
一张白石棋局轰地压在一旁,更闻重重铃响,四面游来的蛇与尸群拥着几道人影。花游笑摇罢铃铛,护着的两人跳出尸体的庇护,各举一幅书画。
正是气喘吁吁的慕容麟和谢昨秋二人。
而在商吹玉的指下,凤鸾戏日的图腾盘踞琴上。
琴音厚重而飘渺。
所有人都为这仙乐一般的琴音侧目,少年的嗓音却比琴声更沉更冷:
“学生万死,愿为老师‘正音’。”

在凤曲拔剑之前,率先袭来的是有栖川信的刀。
他几乎毫不犹豫攻向了商吹玉,那张琴过目难忘,显然就是他们噩梦里经久不去的“九天遗音”。
然而他的刀不及迫近,人海重重已经自发地争挡上前。
有栖川信带来的扶桑亲卫也不含糊,高声呐喊着晦涩的语言齐涌而上。
双方人马一时战作一团,凤曲拔剑欲上,脚踝处却被一截绸缎纠缠。一阵“果然如此”的唏嘘漫上心尖,有栖川绫严峻的面孔迫在眼前。
她低沉道:“得罪了。”
凤曲眼神微凝,反身把人一拧,有栖川绫的匕首不等靠近就被凤曲卸下,滚了一地,再也碰不到。
眼尖的人一眼瞥到,意识到凤曲似乎仍在己方,正要欢呼,却见凤曲即将刺向有栖川绫的剑奇异地一偏。
他的身体僵滞了一瞬,唇边慢慢淌下一行乌黑的血。
华子邈看得分明,失声大喊:“小凤——”
自有人比他动得更快。
商吹玉抱琴脱身,动若轻云。点羽一般掠向摇摇欲坠的凤曲,然而和他一齐奔去的还有一人——有栖川信。
一人横空、一人曳地。
长刀刻下的深痕火花激溅,凤曲挣扎着扶正剑锋,对准身下有栖川绫的喉咙……
他的眼前开始虚幻,层层重影如鬼似魅。
艰难凝神的须臾,还未看清有栖川绫的命门,却先看清了有栖川信忽然转向,劈向商吹玉的长刀。
脚下比心念更快,凤曲弃了有栖川绫,扶摇剑犹如废铁一般脱手而出,而他毫不犹豫地扑向商吹玉。
一股冰冷从后背钻入,刺骨的阴寒剖开他伤痕累累的肉骨。
有栖川信刀锋一侧,还想深钻,但被花游笑驭尸扑倒,紧随其后的莫饮剑擎剑而下,若非有栖川信拼命一躲,几乎就要把他当胸刺穿。
“野!发什么呆?!”
有栖川信看向了还似梦游的有栖川野,后者抱着笛子迭退数步,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主人……?”
有栖川信失望透顶,只能拼着被莫饮剑刺中不致命的肩膀,试图捞回有栖川绫。
然而依旧不等他重拾希望,被商吹玉紧紧搂在怀里、生死未卜的凤曲猛地后仰。白衣上大片的血迹犹如雷火,他的喉咙溢出咯咯怪响。
下一刻,少年弓起腰背,尚未睁眼,却循着血腥扑向了地面上无法起身的有栖川绫。
长出指甲的十指拉扯住有栖川绫的长发,有栖川绫已被吓得六神无主,不断求饶。
可这些可怜的哀求根本进不去凤曲涌血的耳朵,他的七窍均在泣血,刚刚抓住有栖川绫,还未听完一句恳求,众人便只听到“噗”地闷响。
血液像瀑布。
像散逸的烟火。
天空中惊雷骤起,万籁俱寂。所有人都忘了争斗、忘了言语、忘了身处何时何地。
他们呆呆地凝视着那方石台。
石台下,方才还活生生的有栖川绫,此刻已被拗成扭曲非人的形状,深深地嵌进了山地。
始作俑者缓慢转过了头,手无利器,却比仗剑时更要瘆人数倍不止。
慕容麟抖如筛糠,想起什么,壮胆大呼:“太平书生在这里!”
三更雪早前设计转移了“六合”和鸦保管的一半“太平书生”,一并交到秦鹿手里。而慕容麟也受空山老祖所托,多年来掌握着剩余的一半。
花游笑则是从凤曲动用烟袋之时就有联络,通过无处不在的丐帮拿到消息,救出谢昨秋后再窃走“歧路问鼎”。
但他们谁也不知道这些宝物的效用到底是传说还是真实,只能眼睁睁看着凤曲演变为一个怪物似的躯壳,四肢极尽诡异地张开扭动。
而比任何人都靠得更近的商吹玉的胸前,还残留着凤曲护住他时涌出的温热的鲜血。
“根本没用啊!”莫饮剑大吼一声,“书都散了,画也泡过水,早就脏了。琴和棋……”
棋盘似乎有些效果,因为凤曲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却连一个眼神也没丢给接近的商吹玉。
他好像没有意识,但有栖川信逃遁之后,他便只攻向剩余的扶桑亲卫。
那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
商吹玉抱着溅血的琴微微一抖。他该弹《抱琴来》,这是先辈们用性命积累的经验。
而他苦练半载,就是为了这一刻。可是指腹擦过琴弦的瞬间,商吹玉怔怔地对上了凤曲的眼。
凤曲就处于混沌之间。
他濒临疯癫,却被君子不悔强留了一丝意志;他想控制自己,却抵抗不住深植十数年的“螣蛇”。
那双眼睛里是最后的清明。
是绝望。
是痛苦。
是求死的决然。
商吹玉脑子一嗡,扣响了弦:“老师……”
万一是我选错了路呢?
若有那时,学生万死,愿为老师正音。
那么,他选错了吗?
当时凤曲选择了为空山老祖报仇;
后来他选择了誓死守护他的师门;
再后来他选择和所有人断交,独自去赴朝都的鸿门宴;
更远的后来,他选择卧底、选择欺瞒、选择把以前的自己完全磨灭,来换一个有益于天下的“可能”。
好像雾海洪钟,商吹玉忽而惊醒,心脏沉沉地下坠,又高高地悬起。
他意识到一件极为可怕的事实:
他的老师,会选择素昧平生的柳吹玉、会选择恩重如山的且去岛、会选择物是人非的故交、会选择无关自己的茫茫苍生……
唯独没有一次选择“倾凤曲”。
“弹琴啊!!!”莫饮剑破音的咒骂近在咫尺,商吹玉定了定神,一滴泪从脸上滑下。
溅在琴身的瞬息,它裹挟着一颗血珠,簌簌地滚下。好像洗去九天遗音的血污一般。
商吹玉扣响了琴弦。
如果倾凤曲不会选择倾凤曲,
那么,他们就代倾凤曲去选择倾凤曲。
穹顶雷霆惊落,雨泽万物。
凄凄切切的琴音在山顶回响,好似对归人的呼唤。沉惋、哀伤、孤独、和无从排遣的沮丧。
我醉欲眠卿且去,
明朝有意抱琴来。
——吾友,别放弃我,一定要来。
“他骗我?!”听罢祝晴止的禀报,应赊月的怒火几乎覆盖了所有。
她腾地站起,再也顾不得所谓天子的骄傲:“朕要出宫!去天笑山,朕要亲眼看他——”
一边说着,应赊月匆匆就想走出御书房。
然而房门刚开,风雨中,一片林立的铁甲。
为首的是侯英侯顺兄妹。
宫中禁军悉数倒下,兄妹二人率领的都是将军亲信、府上精兵。
“……你们这是何意?”
侯英冷着面道:“您不用去天笑山了,倾少侠执意把地点选在那里,什么用意,您猜不透吗?”
应赊月眯起眼睛:“朕在问你们,你们这是何意?!”
侯顺行了一记揖礼。
“只是有些风闻吓到大家了,我家妹子和祝小姐也是好意,想帮您……验明正身。”
“………”
“是朕扶持你们,重用你们。没有朕,你们两个女人,一辈子也别想出头。但是你们——”
身后,祝晴止蓦地跪了下去。
“您的知遇之恩,晴止没齿难忘。可是……”
侯英也跪下单膝,铁甲触地,铮铮作响:“可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们虽是女人,也是人臣。”
应赊月怒极:“人臣?你们是谁的臣!是应折炎的臣?就因为他是嫡子,是男人,你们就是他的臣?!”
一阵脚步传来,来人擎伞缓步,衣裾飘扬。
站定在应赊月的跟前,秦鹿轻笑着微低头颅:
“您入障了。她们既不是您的臣,也不是前太子的臣。在场所有人,都只是大虞的臣。”
“……”
“如果您也对大虞忠心耿耿,我们就会对您忠心耿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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