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讶。”
“你这就不是惊讶的反应!”
穆青娥不想和她纠缠,转头看向商吹玉:“那你呢,商二公子,你为什么认定他是你的老师?”
商吹玉笔直坐着的背影一僵,过了许久,也只是冷声回答:“我就是知道。”
“凤曲不问,不代表他不好奇。过了这么久,你连个敷衍的答案都想不出来吗?”
“我不会敷衍老师。”
“那你就想想要怎么敷衍我。今晚你给不出一个答案,我就不能接受你成为同伴。凤曲再怎么保你也没用,你应该也能想到,到时我俩势不两立,凤曲会有多为难。”
房中寂静下来,只有五十弦倒吸一口冷气后接着嗑瓜子的声音。
穆青娥和商吹玉之间的气氛已经紧张到了极点,五十弦甚至能看见穆青娥隐隐颤抖的手。
……何必呢?居然还真的在为倾凤曲尽心尽力。
一个注定要死在主角手上的反派boss而已,何必对纸片人真情实感?
五十弦吃完手里的瓜子,轻嗤着再抓一把。
但转瞬之间,她已扬手一挥,瓜子就如箭雨一般飞扑成网。
一支残箭堪堪袭向穆青娥,就被瓜子击偏,尾羽震颤着刺入一旁的书架。
它没有尖锐的箭镞,可这样还能刺进书架,其中力道可见一斑。
商吹玉似乎预料到自己的箭会被打偏,并没有分给五十弦什么眼神:“老师就是老师,我知道他是,用不着向你们证明什么。如果老师不信任我,我自会向他坦白一切,也轮不到你来操心。”
“是我把凤曲带出且去岛,我必须对他负责。而且他还交代我去查明你喝的药,你知不知道那个药……”
“药的事情不用你管,我一直都有分寸,我也会对老师负责。”商吹玉举步和她擦身而过,从书架上拔/出那支断箭,回过头,寒声道,“老师有我就够了,你们,才是谎话连篇、居心叵测的人。”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在柳树下向他展开双臂的身影。
老师有最耀眼的笑容和最温柔的拥抱,被他揽进怀里的时候,就连天地倾塌都能置之不理。
那是世上最善良、最单纯、最无害的人。
正因为老师总是将柔软的一面朝向众生,他才更加担心这样的老师遭遇欺骗。
所以他必须变得坚硬而尖锐,必须成为老师可靠的堡垒。
“我绝对不会给任何人伤害老师的机会。”商吹玉露出那支断箭的尾羽,“如果你们敢骗老师,哪怕付出这条性命,我也绝不让你们好过。”
言罢,他拉开房门,独自走了出去。
房门“砰”地被砸上,好像连房间都被连带着震了一会儿。
穆青娥收回目光,缓缓看向一侧的五十弦。
这人刚才帮她拦下了商吹玉的箭——虽说商吹玉应该本就没打算伤到她,但看那架势,多少有些慑人。
抿了抿唇,穆青娥还是道:“谢了。”
“唔。”五十弦继续嗑着瓜子,没有多做反应。
等到穆青娥也转回身去收拾残局,五十弦才垂眼打量自己丢出瓜子的那只手。
没有任何的考虑,保护穆青娥——保护大小姐,就像刻进身体的本能。
……原来如此。
最早对纸片人真情实感的,说不定是她才对。
“还记得在观天楼见面的那次吗?”
秦鹿亲自斟酒,淅沥沥的水声中响起他的问话。
凤曲盯着酒水,只觉得如坐针毡,但还是硬着头皮回答:“是。”
“那次,我告知了商吹玉的情况,所以说好,小凤儿要欠我一个人情吧?”
他没有自称“本座”,而是称“我”。
凤曲当然没有忘记那晚,那天秦鹿还出手破解了阵法,此前也曾帮他进入天香楼。
细论起来,他的确欠了秦鹿良多。
酒水渐满,秦鹿端起自己的玉杯。
对比起腰背笔直、明显坐立不安的凤曲,秦鹿斜靠小几,偏首支腮,格外的从容不迫,甚至还带了一丝笑意。
约莫三指宽的杯口衔在唇边,秦鹿问:“为什么要包庇商别意,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凤曲悚然一惊,难以置信地看向了他。
对方可是观天楼的“天权”,权倾朝野、只手遮天,说秦鹿是瑶城当地的土皇帝也不为过,可他竟然看穿了那日的真相,还就这样不动声色地放走他们。
“……包、包庇?什么包庇?”凤曲胆战心惊地捧起酒杯,他一紧张,就爱做些别的事来糊弄。
酒杯太小,一口就能喝干,但辛辣味立刻刺激了整个口腔,让他眼角都渗出眼泪,险些当着秦鹿的面吐出酒来。
这么烈的酒,咽进喉咙就和吞刀子没差,秦鹿居然还这样面不改色。
秦鹿悠悠地给他满上,转为女声:“对你而言,姐姐不如商别意可信吗?”
“不,我没有比较过这个……”
“那就是单纯不相信我?”
“没有那种事……”
秦鹿长长地哼了一声,他每次端出女声,凤曲就完全不敢看他的脸。
他也极擅长利用这一优势,一边追问,一边不停地给凤曲倒酒。凤曲既想推拒,又不敢开口,只得愣愣地接着,一杯接一杯地往嘴里送。
这酒尝着烈,喝多之后却莫名品出一丝甜香,凤曲支吾一阵,实在答不上秦鹿的问题,索性一个劲儿地喝酒,以此逃避秦鹿。
“小凤儿,在你眼里,姐姐是怎样的人呢?”
凤曲的眼神已经有些散乱:“是、是长得好看的……是恩人。”
“嗯,那‘天权’呢?”
“天权……天权不好,”凤曲小声说,“天权偏爱名门,我不是名门。”
“所以你不喜欢‘天权’,也不想对‘天权’说实话咯?”
“我不讨厌……可是,我没什么好说的。”
秦鹿耸了耸眉,又是一杯满上:“看来我们的第一美人有些不胜酒力啊,信物可不能托付给连喝酒都不行的人。”
凤曲眨巴眼睛,他数不清自己喝了多少了,只是迷迷糊糊记得,秦鹿承诺了只要自己喝酒就能拿到信物。
至于秦鹿的那些问题,他都自觉避开了要害,一概糊弄过去,总归不是麻烦。
如此想着,他只好伸出手去:“我喝,我喝。”
但同时,阿珉冷冽的嗓音乍然响起:
「别喝了。」
凤曲动作一顿,表情立即现出些许为难。
秦鹿矮身,从下往上仰视他的神色,轻笑:“怎么不喝了?”
“我、我不能喝了……”
“是怕喝醉了被我套话?可你口风很严,我可问不出什么呀。”
“我口风很严——”
“是呀,小凤儿口风很严,可让姐姐头疼了。”
秦鹿说着说着,把酒递了过去,吃吃笑问:“还说我是恩人,却连一杯酒也不肯陪,姐姐可是会伤心的……”
「凤曲,别喝了。」阿珉的口吻急了一些,没等凤曲回应,他已彻底冷下态度,「退。」
刹那间,仿佛晚风凝滞、行云停遏。
那只惯于握剑的手抓住了秦鹿的手腕,烫得秦鹿微动尾指,随后抬起了眼:“……怎么?”
他的目光落在阿珉空荡荡的腰后,似笑非笑:
“少侠,没带剑也能杀死我吗?”
阿珉静静端详他略带挑衅的双眼,松开握着秦鹿的手。
紧接着,那只手更进一步掐在了秦鹿的颈上,两人的衣摆带动小几,酒壶和酒杯叮里啷当地摇晃一阵,彻底歪倒下来。
杯盏破碎,酒水与琉璃四溅,洇湿了殷红的衣裙。
阿珉以膝扣住秦鹿双腿,维持着半跪的姿态,欺身把人按倒,锢住咽喉,眸中映出秦鹿毫无忌惮的笑脸。
“你想杀我?”秦鹿变回男声,笑盈盈问,“你杀得了我吗?”
他的白发和阿珉的红装纠缠一处,像红梅上轻盈的三两朵雪。
阿珉的黑发也垂落而下,被秦鹿抬手握住,拉近到唇边一触:“杀了我,你要怎么和‘他’交代?”
他刚才没有叫“小凤儿”。
和商别意一样,秦鹿也看出了他和凤曲的不同。
阿珉的眸色越发深沉,手上力道渐重。
秦鹿被他扼住,很快眼中泛泪,因为窒息而涨红了脸。
「不可以!」凤曲的意识后知后觉清醒过来,颅内传来他坚决的抗议。
阿珉呼吸微沉,却没有理会,而是加大力气。
这个秦鹿太过危险,放任下去,必成祸端。
「阿珉!不能杀人,我们不要再杀人了——」
凤曲的话音染上了哭腔,但被压制着的秦鹿仍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
更甚至于,他的眉间眼底竟然挂有一丝期待,好像比起被放过,秦鹿更希望就这样死在阿珉的手上。
“小凤儿能听到……我的声音吗?”他断断续续说,“哈,你们这算什么情况?你夺了小凤儿的舍……难道小凤儿会被你害死?”
阿珉寒声打断:“住口。”
他转念告知凤曲:“秦鹿不除,必成祸害。”
凤曲极不情愿:「你对青娥也说过类似的话……」
“秦鹿和商别意远比她要危险。”
「可……这也是活生生的人啊!」
秦鹿的脸色已经开始泛青,他好像根本没有反抗的意图。
脆弱的脖颈随时都能被阿珉折断,尤其在那双挑衅的眼睛的注视下,阿珉能感受到自己异常的怒火。
这个人对凤曲一定另有所图。
引他们去天香楼也好、出现在观天楼清理荣守心的后事也罢,乃至后来接手春生之案、又坐视商别意和他们的闹剧、再有今晚这场面见——这人恐怕早就有所预见,今晚来者会是凤曲本人。
是单纯地看穿了他们的步调吗?
还是他们无知无觉闯进了这家伙的圈套?
亦或者……连这个人,也藏着了不得的秘密?
思虑间,阿珉垂眸与秦鹿对视。
头顶幕篱被风一卷,彻底飞落一旁。
失去红纱的阻隔,秦鹿未加遮掩的那头白发也映入阿珉眼帘。
对方顶着薄汗,发丝微湿,感受到颈间轻松了一点,不由讥笑:“怎么松手了?看你也不像害怕杀人的样子。”
下一刻,阿珉捡起了地上尖利的琉璃碎片。
他的目光冷厉如刀,破天荒地也有了和秦鹿反唇相讥的兴趣:“那种死法太难看了,不是吗?”
碎片抵在秦鹿颈上:
“——杀人的话,我更喜欢见血啊。”
在高手手中,摘叶飞花皆可伤人,更何况是本就尖锐的琉璃碎片。
秦鹿感受着脖子上的寒意,笑容未褪,眸光却渐渐变得冷淡。
眼前之人并非他熟悉的“小凤儿”这件事,明显让他有些失望。
“看来,小凤儿是被压制的一方吗?”秦鹿别开视线,不再看阿珉的脸,只轻轻说,“……真没趣。”
然而话音落下,久等的疼痛只传来些微,反而是一滴温热的液体,啪地滴坠在秦鹿的锁骨。
怔了片刻,秦鹿甚至闻到了腥气,那滴“水”从他的皮肤上滑过,悄然潜入衣衫深处,一路留下微微的痒意——是血啊。
随后就是越来越多的血,不要钱般滴在他的颈上、衣上,腥味越发浓重,秦鹿刚刚抬起眼眸,就听见上方传出一声沉重的闷哼。
笼罩在他身上的阴翳忽然散去,仿佛脱力一般,凤曲整个人往后仰倒。
“啪”。
琉璃碎片落回了地上,砸得更加粉碎。
秦鹿错愕地看向对面,刚才还企图将他置之死地的人,此刻丢掉武器,悄无声息地蜷成了一团。
他的手心被割下深深的伤痕,皮肉翻绽、鲜血直涌。
凤曲想要撩开汗湿的头发,抬手却把脸和头发都擦得更脏。只有鲜明的疼痛刺着他的理智,茫然之间,唯余自己疯狂的喘息。
“我们、我们不想那样做。”他颤声说,“我们都不想杀人的,我不想,我知道他也不想。”
秦鹿微蹙眉头,从地上爬起,伸手在衣襟的血上一擦。
他看了一会儿指腹的血,还有余温,那是凤曲曾和那股杀意抵死抗争,不惜自残的证明。
凤曲仍在解释:“我没有被压制。一切都是我太没用、太胆小,我——”
他说不下去,无助地仰起脸,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这些本就该由我面对的,是他在替我面对,他只是想保护我,他不是坏人……请您,也不要再刺激他了。”
阿珉不是生来就是阿珉的。
阿珉是从这样懦弱、这样无能的倾凤曲,一步步变成了“阿珉”。
就算用名称区别了他们、就算用立场分裂了他们……
可他毕竟就是他,这世上岂能有比他自己更知道自己心思的人?
“我不止想保护且去岛,不止想保护映珠、春生和吹玉他们……”凤曲的眼泪终于涌了出来,他攥紧衣角,在心中无声地说,“阿珉,如果我还会对杀人感到痛苦的话,你又怎么可能幸免呢?”
「……」
每杀一个人,都是在加固那副只属于阿珉的镣铐。
难道,把所有罪恶都推给阿珉,就能洗净他的全部,继续伪装成无辜的旁观者吗?
那由阿珉背负的沉重,又要由谁去赎罪……?
仅仅由那个孤独一世、漂泊一世、孑然一世的野鬼阿珉吗?
因为他是阿珉,就要否认掉他的灵魂来源于“凤曲”吗?
“我想和阿珉一起承担。”凤曲道,“我想,由全部的‘倾凤曲’来承担。”
「你会后悔的。」
“我知道,我肯定会后悔。”
「……」
“到那一天,阿珉也和我一起,作为全部的‘倾凤曲’去后悔吧。”
秦鹿是初次见到哭得这样惨烈的凤曲,他跪坐在地上,话语含糊,近乎嚎啕。
好像所有的压力都在这一刻决堤,秦鹿心想,毕竟才十七岁,还是头一次拜别师门——
毕竟才十七岁。
他注视着指上那一点殷红,忽然忍俊不禁,探出舌尖一卷。
直到那股腥甜湮没在口腔,秦鹿上前,递出一节干净的衣袖。
凤曲跪坐着愣了愣,旋即接过那节衣袖,蒙住脸,一边大哭,一边把眼泪都擦了个干净。
“对不起,天权大人,我会陪您好好喝酒的。你不要不许我们考试,我知道错了,我会陪您喝的。”凤曲哭着哭着,哽了一下,“……您的脖子,没受伤吧?”
“没有。”秦鹿笑答,“在最后关头你很勇敢地保护了他,也保护了我,所以我们都毫发无伤。”
一直被阿珉主导着意识变化的凤曲,第一次主动克服了阿珉。
无论是出于怎样的情绪,他的出现都彻底改变了局面。
阿珉没有任何动静,没有对自己发火,也没有意识上的反抗。
但凤曲知道他在,知道他正默默借由自己的双眼,安静审视着周围的一切。
秦鹿提了提衣袖:“起来吧。”
凤曲攥着他的袖子,却没动:“可是,您又为什么非灌醉我不可呢?”
秦鹿和他之间以袖为联,一站一跪,四目相对时,竟被凤曲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眸烫了似的,啧声避过眼去。
凤曲等了数息,才听秦鹿开口:“喝酒只是图个乐子,你不必在意。”
“真的吗?我以为是您想套我的话。其实不用这么麻烦,您问什么我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秦鹿扯动嘴唇一笑,“可我凭什么要求你对我知无不言呢?”
凤曲眨眨眼睛仰视着他:“您不试试怎么知道?”
“……”
秦鹿叹了一声:“起来。”
凤曲仍是未动。
秦鹿看见他故作可怜的表情,失笑刹那,再补充:“刚才的事都不追究了。”
凤曲这才麻利地爬了起来,嘿笑着去拍秦鹿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
他站得笔直,脸上还有擦不干净的血污,可笑得分外热诚,秦鹿睨他一眼,终究没有多说。
两人坐回到那张小几边。
刚才还风雅至极的饮酒谈心,现在变得杯盘狼藉,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腥气。
秦鹿从一旁的储物柜中摸出一卷干净的棉布和药,又出门传人烧水,但不许仆从们入内侍奉,反而亲力亲为,低垂着眼帮凤曲上药。
先前都忙于压制阿珉,来不及观察秦鹿,这会儿凤曲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对方的相貌确然有些异于常人。
再联系起初到瑶城时,穆青娥曾说过,常神医曾为秦鹿看病,对他的“妖魔之状”格外头疼。
妖魔之状,难道就是指这头白发吗……?
秦鹿用一块棉布擦净了伤口边沿的血,又仔细地撒上药粉。
似乎是感受到凤曲的视线,他微微抬首,灿金的眼瞳和凤曲对视一瞬:“说是坦诚相待,小凤儿还是初次见我这副模样吧?”
“是……”凤曲结巴一阵,“是天生的吗?”
秦鹿挑了挑眉,他连眉毛也是浅色,显得肤色更加的白,好像整个人都要羽化登仙一般:“是天生的,不过这几年白得更彻底了。吓到你了?”
“不,好厉害的样子。”凤曲愣愣说,“被惊艳了。”
秦鹿的动作顿了顿,低笑:“你们海外人也够奇怪。”
“哪里奇怪,是说我说话太冒昧了?”
“但害怕异常的东西,也该是天性吧。”
“嗯……我们也会害怕啊。”
“那你就该摆出害怕的样子。”
凤曲支吾半晌,乖乖摆出害怕的样子:“天权大人,请您务必施舍我们一枚信物吧。您要是不给我那个,我会害怕到从这里跳下去。”
一边说着,他一边指向窗户:“我要是摔得粉身碎骨,也坏了您这儿的风水啊。”
秦鹿都快被他逗乐了,三两下帮忙包扎好伤口,又拿热水给凤曲擦干净脸。
直到那张赏心悦目的脸蛋跃入眼帘,秦鹿才终于满意了些:“好了,现在可以好好谈了。”
凤曲:“?”
原来刚才是在嫌弃他脏?
“既然小凤儿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姐姐也就开门见山地问了。
“——你,为什么要包庇商别意?”
众所周知,秦鹿和商别意是两小无猜、情同手足的挚友。
两人焦不离孟,只要是其中一人的提案,另一人都势必会跟随挚友的选择。
凤曲原以为,商别意失踪一事秦鹿也是早就知情的。
但回想起事发时秦鹿焦急的神情,也不似作伪,那就成了商别意瞒天过海,连秦鹿也被他蒙在鼓里。
现在被秦鹿当面提问,凤曲心下一沉,还是老老实实回答:“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想说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说。”
“是被别意恐吓了?收买了?还是你不认为他有错?”
秦鹿眯起眼睛,步步紧逼。
他原本对这个且去岛首徒有着数不清的疑问,但在经历了商别意失踪一事后,秦鹿就发现那些背景来历的疑云,都比不上当天那个支支吾吾、最终沉默的凤曲本人。
“不……”
凤曲低着头反驳了一声,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秦鹿便以指节轻轻叩着案几表面,格外安静地等他后话。
那一日的记忆再次回笼。
要为山庄献出所有的商别意、告诉他“那个最不重要”的商别意、三言两语逼得天越门彻底低头的商别意、近在耳畔称他为“帮凶”的商别意……
何其危险、何其可怕的商别意。
那他当日为什么不拆穿他呢?
凤曲沉默许久,终于出声:“我羡慕他,也害怕他。”
秦鹿眯起眼睛,端详着面前终于袒露一切的少年。
凤曲一边抚摸被秦鹿包扎过的掌心,一边哑声解释:“那种为了守护某样东西而野心勃勃、不择手段的人,我觉得,我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你说的不是武功吧?”
“不是武功。和那种决心相比,武功是最不重要的。”
秦鹿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拖着下颌,饶有兴致地看着凤曲:“那什么才重要呢?”
“决心。”凤曲抬起眼,正色道,“假如那一刻我也有为了披露真相而不顾一切的决心,或者有为了捍卫人命而牺牲自己的决心……商别意就不会那么轻易得手。
“我的同伴说,比起责怪个人,我更该去反思这个世界是不是出了问题。
“但,即使悲剧的根源是世道不公、人心不古,我原本也有很多次机会改写那场悲剧。
“假如我是像商别意那么坚定,甚至比他更加坚定的人,春生的事也好,那晚的事也好,兴许都不会发生了。”
秦鹿定定看着他,仿佛时间都为之停滞。
眼前的少年郑重其事,无比诚恳地反思着这些天的所有。
可他分明才是最无辜的那个。
秦鹿莫名有些烦躁,他别过脸,换个角度藏住了神情:“你是受害者,不该这样苛责自己。有些事,也不是你一个人就能改变的。”
“抛开加害者和受害者的身份,我只是那场悲剧的参与者。身在局中,我就应该有为了自己所执之物而牺牲的觉悟。
“我可以是无罪,也可以是帮凶。但我此番入世,必须成为能改写悲剧的人。”
凤曲瞑目片刻,斩钉截铁道:
“我不能只是无罪,无罪之于我,就等同于冷眼旁观的帮凶。”
商别意只用一晚就看穿了他。
看穿了他的软弱、他的伪善、他的自卑。
商别意也只用一晚就重塑了他。
秦鹿的目光重新落回凤曲身上。
他一直都只当倾凤曲是个有些迟钝的剑客,至多藏了一两个有关背景的秘密。
单是看上去,倾凤曲论惨烈不如穆青娥、论执着不如商吹玉,除却一手高深到蹊跷的剑法,并没有什么值得他高看一眼的地方。
但这一刻,那些认知都被眼前的凤曲颠覆了。
秦鹿看着他,甚至能听清自己话音里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说你要成为什么人?”
凤曲重答一遍:“我必须成为改写悲剧的人。”
就像商别意为了凤仪山庄,
他也必须为了他的道义、他的本心、他的且去岛,
——从此刻起,义无反顾,奋不顾身。
“吹玉,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牙月悬在中天,月光又如刀光。
商吹玉刚回山庄取了弓箭,临出门时,却听见身后传来某人的询问。
时近寅时,对方显然是早就守株待兔。
一片稀疏的脚步声响起,南苑出口处聚起了十余名亲卫,他们的脸庞在阴影中看不明晰。
商别意从后方走来,轻声咳嗽之后,问:“近来春寒,多少人都病了。你回来这么晚,还往外边走,是在忙什么事呢?”
“既然这么晚,你来南苑又做什么?”
“我来看你。”
“不劳兄长担心了。”
商吹玉举步欲走,却听商别意继续道:“你要去群玉台吗?”
商吹玉的背影僵了一瞬,长久以来都被监视、被掌控的不适感涌上心头,话音也变得更加冷漠:“知道还问,连这种事也在你的意料之中?”
“我只是听说阿鹿要面见贵客,具体是谁,他也不曾告诉我。”
“与我何干?”
“吹玉,你不必对我这么大的敌意。你想加入凤曲的队伍,总要经过父亲的允许,你想好要怎么告诉他了吗?”
商吹玉从腰后箭筒撩出一支箭来,直指商别意。
一干亲卫立即拔/出刀来,警惕地围向商吹玉。
正在两人僵持之际,一道娇小的身影却从小路窜出。
没人注意到她是什么时候就在一旁偷听,只见她快步上前,扑跪在商吹玉的腿边:“二公子,不要!”
商吹玉被映珠的哭喊引走注意,神色瞬间阴沉下去:“你怎么在这儿?难道是你出卖了——”
“公子,把箭放下吧!大公子他不会害凤曲少侠的,我们说好了,他不会害您,也不会害凤曲少侠!”映珠抹了一把脸上的泪,颤抖着道,“只要、只要拿到信物,你们就可以动身离开瑶城了!”
商吹玉被她打得措手不及,一时没有反应,商别意叹息一声:“你不信我,连她也不信?我若要害凤曲,那天方敬远的死大可推到他的头上。”
商吹玉冷冷道:“秦鹿找到了‘鸦’的黑羽,你栽赃不了。”
“是他找到,还是我让他找到?”商别意摇摇头,“你和阿鹿相处不睦,性情却很相似。也罢,那些都是后话,倾凤曲此人我已亲眼见过,性格背景都有了了解,现在我只问你一件事。”
商吹玉沉默站着,见他抬起眼眸。
往日还会摆出一副温柔体贴的模样,今晚商别意却终于不再伪装。
他既不命令亲卫收刀,也不暗示映珠退下,就那么面对着商吹玉手中尖利的箭,泰然自若、游刃有余。
“若当你和凤曲一道面圣,盟主之席非你即他,你当何如?”
商吹玉想也不想:“那是老师应得的。”
“……若当那时,山庄已经破败凋敝,非要你拿下盟主不可呢?”
“那种事与我没有关系。”
“你当真如此想吗?”
商别意卸下了一切亲切的面具,同样冷冷地看向商吹玉:“你根本不了解凤曲,竟不知他是为同伴、为师门、为道义甘于牺牲一切之人。这样自私自利、意气用事的你,简直幼稚,不配和他同行。”
商吹玉刹那间握紧了箭矢,险些就要和他动手。
但被映珠阻着,商吹玉动了动腿,终究没有上前:“我和老师的事,轮不到你来说教!”
“商吹玉,你就清醒些吧!”商别意陡然放大了声量,震得商吹玉也一时无话,又听商别意继续说道,“江湖之大,千门万道,人人都有自己的委屈不甘,你不是独一份的可怜。我准你和他们同去,不是怕了你,更不是拿你无法,是倾凤曲证明了他自己是有用之人,我才开了此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