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何讲?秦夫人怔住。
澹台莲州说:“夫人自称是出外行商,却没买多少货品,想必离家另有原因。我们路上走了那么久,倘若夫人还有其他可以依靠的亲眷,想必早就去投奔。这世道,能让一个伶仃寡妇这样,无非是走投无路罢了。”
秦夫人哽咽:“公子洞幽察微,我确是被赶出来的。”
澹台莲州说:“您去找王后,她能帮您解决安家落户。”
秦夫人又问:“您认识王后?”
都这时候了,澹台莲州不再掩藏,直说:“她是我的母亲。”
秦夫人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大惊失色:“未曾听说文靖公主还有情人?!”
黎东先生咋舌,必须插话:“莲州公子姓澹台,他是王上与王后的长子!不是文靖公主与情人所出的私生子!”
秦夫人赧然,音调迅速低下来,问:“这……王长子不是幼年被仙人带走了吗?”
黎东先生回:“王子正是从仙山回来的。”
小飞由任乖蹇搀扶着走了过来,在澹台莲州的背后唤了一声:“王子。”
澹台莲州转过身。
小飞还站不太稳,身形颤巍地向他深深作揖。
“我感谢您一片热忱之心。
“即便你身份高贵,然则,如今您无一兵一卒,车队上下除您以外,我看最好连靠近也别靠近万妖域。那么,您孤身一人,我觉得,着实不必与我一起去送死。”
这下人全到齐。
澹台莲州说:“我是在托付,却没有觉得自己必定是送死。”
黎东先生问:“王子可有计划?
“是还有什么仙术阵法可以施展?”
所有人都期盼地看着他。
澹台莲州挠挠鼻子,道:“我想慢慢搬来着……”
黎东先生:“搬?”
澹台莲州唯独在自己的剑术上有自信,他自知天真,依然说:“是,先生,您知道我的剑术,我想带一两个人不成问题。我想,每隔几日,我带一两个、两三个出来,三千个人,还活着一个我救一个。
“我知道这听上去很傻,但,总得有人做这件事。”
黎东先生呆了,他语重心长地道:“您这是愚公移山,精卫填海呢!
“您就不能问问我有什么办法吗?!
“您要知道,您现在不再是孤身一人了?您以为我为什么跟着您,我这是在追随您啊!”
澹台莲州傻眼了,怔怔地问:“先生有办法?”
黎东先生颇为咬牙切齿:“怎么没有?这些天我一直在等您问我!”
秦夫人觉得像是突然有一道奔泉涌冲进她的脑子里,让她记忆一新。她上前一步,热切地说:“公子,我想起来了,我亡夫家世代经商,传承百年,以前也曾去碎月城一带经商。他们留下了所有曾去过的地方的地图,你看是否能为您派上用场?”
黎东先生:“善哉!夫人赶快找找!”
大家热火朝天地商量起来。
你一句,我一句。
冷不丁地,侠客任乖蹇环顾四周,大笑几声。
澹台莲州问:“你笑什么?”
任乖蹇道:“我看这场上,老弱病残,鳏寡妇幼,尽数到齐。自古至今,披坚执锐的人族军队尚且不敢去对抗妖魔,从未取过一胜。我们这些个人想赢,更是天方夜谭。”
他目光如炬:“但我大抵是疯了,我竟然觉得或许能成!”
他向澹台莲州恭手:“王子,请带我一起!”
小兰药举手:“我、我也想帮忙!我能帮忙吗?”
澹台莲州低低笑了两声,摸摸她的头:“你不用,我们大人出生入死,不就是为了保护孩子?”
“此言差矣。”黎东先生抚捋胡子,“小兰药也能帮上忙,当然,没有性命之虞。”
澹台莲州:“哦?
“请先生教我。”
他们都是这世上被抛弃的存在。
是平原上一簇簇在风雨后摇曳微弱的野火。
聚在一起,拧作一道,又亮起来,成了一团牢而不散的火光。
这一团火照亮了澹台莲州的胸膛,他才惊觉自己一叶障目了。
侍者抱来草席铺在树下荫庇处。
于是,这群老弱病残、鳏寡妇幼还真的坐下,开始商榷起伐妖救人之计。
碎月城。
夜里下起一场雨。
全城三千人暌别十余年全部聚在一堂。
所有人都分到了一碗煮熟的满满的粮食,甚至还有一碗肉汤,这样丰盛的伙食也已经太久太久没见过了。
明天,等雨停了,他们打算发起反攻,尝试全力以赴,突破围困。
王都抛弃了他们,这是碎月城最后的一缕士气,若是杀不出去,将来更无可能。
与其屈辱地等死,不如拼死一搏来得痛快!
那么赴死之前,当然要吃饱最后一顿饭。
雨声急密,像是在为他们擂响战鼓,又像是催命的锣鼓。
谁都没有底气。
一片死寂的静默中,有人压着声音哭了起来,接着哭声越来越多,眼泪落进碗里,继续吃。
唯有杨老将军一滴泪不落,他说:“我自束发年纪便心怀耿介之志,那时多自命不凡,觉得将来必有一番成就。未承想,十七岁来了碎月城,一晃三十多年,头发都白了。”
“剖竹守沧海,枉帆过旧山。
“倘若让我再选一次,我还是想来这里守着大家。
“我老了,可你们不少人都还年轻,不要自暴自弃,努力活下去。要是活着走出去了,不要忘记碎月城的大家,将来请在院子里大家种一棵白榆树,每逢祭日便浇一杯酒吧。”
众人哭声更为悲恸,但求生之欲却被再次激发起来。
在这哭声之中。
好像加进了一个不合群的声音,外面有人在喊:“将军爷爷!将军爷爷!”
坐得离杨将军最近的东宇抹着眼泪说:“爷爷,我都傻了,我仿佛听见了小飞的声音。”
杨老将军细细辨听,紧皱眉头,说:“不,这就是小飞的声音!”
小飞就这样像是凭空冒出来似的,竟回来了!
他的声音像是一颗石子落下来,让原本陷入绝望的人们迷惑地安静下来。
没人有空疑问他怎么回来的。
只注意到他说:“将军爷爷!我找到人救我们了!”
杨老将军猛地站起身来,因为起身太快,头晕了一晕,眼前发花,须臾之后,视野才重新清晰起来。
——是谁?
一个白衣男子随之步入光线晦暗的地堂。
这个男子生就竹骨玉肌般的面容,贵不可言,但所有将士都能看出来,他走路的姿势一看就是个武功高强的练家子,还有那把看上去不太像话的铁片剑,都莫名地让他们望之敬畏。
无人指挥,将士们自发地起身,向两边散开,让出一条路。
男子却没有像那些贵族一样,偃蹇骄傲、目空一切地走过去,他的视线平放,慢而仔细地环视了一圈,竭力地看清在场的每一个人,道:“还剩三千零一百六十一人。”
他长出一口气:“还好还好,我来得不算太迟。”
杨老将军心下一惊:“你是何人?”
男子道:“我是澹台莲州,昭国现任昭仁王之子,我来接你们回家了。”
杨老将军嘴唇嚅动,无意识地抬了抬手,却不知该如何安放,再定睛一看,对方身上穿的白衣是丧服的左衽款式。
这是为他们牺牲的将士们服丧。
刹那间,他老泪纵横,无法遏制。
如将溺死之人抓住浮木般,立时信任了澹台莲州。
杨老将军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大家都等着他要说什么,听见他压着哭腔还要厉声喝道:“停下!停下!都别吃了!
“省省粮食!还得接着打呢!”
杨老将军勉强阖了两个时辰的眼来存储体力,精神却异常地亢奋,他甚至有一种心火在狂烧的幻觉。
尽管王子已经提前三天与他做了极其详尽的作战准备,但是他出于多年来的习惯,大脑仍然不停运转,考虑可能发生的每一种变故,并且针对做出应对方案,将每一位士兵都考虑了进去。
他永远不吝将情形往最糟糕的方面去想象,毕竟倒霉了三十几年,他自认从未有过好运气。
天知道,半个月前,他还悲观地认为,他们三千多个人能有百分之一活着逃出去就够好了。
如今他竟然胆敢设想他们全员都活下来!!
他哪儿来的胆子呢?
——都是王子澹台莲州给了他莫名的信心。
王子好像无所不知。
他随手就拿出了碎月城附近的地形图,上面还标注了方圆数十里之内所有的妖兵分布点与类型。
而且王子武艺之高令他觉得匪夷所思,带着一个人,还能毫发无伤地通过重重妖兵的地区,来到碎月城,他都难以想象是怎样做到的。
他问起时,王子还轻飘飘地说:“我走的那条路都是低阶小妖,小心一点的话,他们发现不了我。若是发现,杀了便是,低阶小妖好打。”
他第一次听到什么“低阶”这词,追问意思。
王子便细细地跟他说了在妖魔也分不同等阶,尤其是在军队中,最低阶的小妖兵全无法术,只有与生俱来的尖牙利爪和嗜血本性,只能接受极其简单的指令,譬如“冲”,譬如“停”,稍难一点他们就不懂了。
王子如数家珍般,与他细细分说了妖魔军队中的等阶制度,他大开眼界、目瞪口呆,他跟妖魔打了三十几年,头一回知道还有这玩意儿。
其中王子所说的一些个低阶小妖他倒是见过,至于王子口中大有神通的妖将、魔帅他就闻所未闻了。
作为一个凡人,王子怎么会对妖魔这般了若指掌?
光是这一点,就让他愈发信服于王子了。
所以,即使王子制定的计划乍一看非常疯狂,但他还是答应了下来。
一直到今天,他们都在调整军备。
尽管之前也抱定了背水一战的决心,可眼下氛围却截然不同了。
当杨老将军穿戴整齐出门时,第一个见到的是个正在磨枪的老兵,他当即笑骂:“临到要出发了你开始磨枪了。”
老兵说:“早磨了好些遍了,只是心里不安,总想再把刀啊箭啊磨得更锋利一些。”
杨老将军将能带的武器全部都带上,他的大刀、铁槊、弓箭、匕首挂满全身,看上去其实不大像是个将军,更像是个江湖打手,还是穷困潦倒的那种。
别说他这个将军了,他们这一城的兵看着一个比一个穷,全体形如乞丐,唯独一双双眼睛仍然熠熠生光。
杨老将军抬起手:“出发!”
全军开拔。
光从天际线洇白了靛蓝色的天空,月亮已经沉没下去,剩下几颗碎星悬挂在天边。
“吱嘎——”
他们从西南角的小门两两鱼贯而出。
花了不过一刻钟多的时间,碎月城的三千将士就倾巢而出,并且迅速地按照训练而列好阵形。
其中还分了两百多个人出来,专门负责背行动不便的老人和孩子,用布条牢牢地把人绑在身上,既然要走,就大家一起走。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所有人都鸦雀无声,遵守纪律。
杨老将军在最前方带队,一个号令,众人便追随在他身后拔起双腿,沉默地埋头行军。
速度颇快,却没有一个人落下,阵形也没有乱。
三十四年前。
碎月城周边刚沦陷的不久后,他曾随父亲一起尝试过一次突围。
对他来说,那是一场永不能醒来的噩梦。
他们有两万八千人的军队,最后只有五六千人逃回城中。
数不清的妖魔尖啸着冲来,他们每一个都尖爪獠牙,扑住一个士兵,用力一撕,人就被撕成了两半。
当时是第一次见,所有人都害怕,他也不例外,瞬时间士气大败,阵形溃散,一团混乱。
惨叫声、求救声、喊杀声跟妖魔怪异的桀桀笑声混在一起,人的肢体在妖魔的手中就好似是玩具,被抛来掷去。
他还清晰地记得那是一个夏天,烈日晒得他觉得身上的铁甲仿佛快要融化了,隔着一层衣裳,仍然有一种烧灼皮肉的痛感。
他已经很久没有走出那么远了。
远得他都有点开始心慌起来。
真的能走出去吗?
王子对他说:“能。”
一切正如澹台莲州布置的那样,他们掐好了时间,游走在妖兵换防的间隙。
大家在石头图上排演了得有三四十遍,所有人都牢牢记住了每一步,他们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在中午时分来到了妖寨附近。
集体在一个碎石滩后面寻觅石头暂时藏起来。
等待着王子的信号。
戈壁上忽地狂风大作,黑云卷空。
杨老将军抬起头,眯起眼睛直视着太阳的方向,却见太阳暂时被乌云给挡住了。他握紧一路过来被晒得滚烫的大刀,等待着,等待着。
空气闷湿黏稠。
多半是快要下雨了。
这时,乌云缓慢地漂挪,从其间的一道罅隙漏出几道若有似无的金光。
“呜~!!!”
军号声嘹亮地响彻长空。
这个声音就像是一把火落进油里,一下子把他烧了起来!
杨老将军起身,领着阵形严谨的队伍朝向妖兵扑去。
与他少年时那次一模一样,远处的妖兵麇集成黑压压的一片,像是一块漆黑的大石板,似乎没有一丁点缝隙。
杨老将军深吸一口气,此时此刻,他的意志就是全军的意志,他往哪里冲,所有人都会跟着他往哪里冲。
这一次,他们没有一个人退缩、害怕,而是步伐坚定、稳固,毫无犹豫地撞了上去——
“噗、噗、噗、噗!”
只知道往上扑的小妖扎在了他们的铁槊上,一只一只被刺了个对穿,若是尖叫着还没死,后面的战士会毫不犹豫地再来补上一槊。
杨老将军大喝:“前进!杀!!”
三千将士跟着他喊:“杀!!!”
声可震天。
就在这时,本来全部往他们这边扑来的妖兵突然骚动起来,他们转过头,困惑地看向对侧。
就在杨老将军率领的步兵突击的时候,与他们阵形尖端对应的妖兵外围,有另一群人在策马疾冲。
小妖兵们还未曾遇见过这种情形,一时间混乱不已,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四五枪一起扎死了。
杨老将军知道,那是王子带兵过来了!
士兵们士气大振,愈发地奋勇无畏。
相对的两支军队快而急,像是两把剪刀,迅速地向彼此靠拢,把妖兵队伍硬生生地扯出一道可供逃生的口子。
这一点都不简单,但凡有一点迟疑,有一点畏葸,有一点快了或是慢了,都会被数量远远超过他们的妖兵直接淹没。
“将军!”
杨老将军听见了一声如山涧清瀑般的呼唤。
他抬头循声望去,只见身着白衣的澹台莲州驾驭着一只巨大的白狼,如腾云驾雾般地朝他们突驰而来。
这只白狼比许多马儿更大,身形矫健,它的奔驰急如闪电,辗转腾踔,扬满红尘,迅猛得好似脚下激生出风雷,将澹台莲州托起,直直地劈开妖兵阵地。
澹台莲州的白衣上鲜血斑斑,他大喊:“那边!走!!!”
没时间犹豫了。
杨老将军领着三千将士,沿着澹台莲州跟一干骑士帮他们撕出来的妖群裂口以比之前更快的速度突击而出。
前方骑兵们在等着他们,为他们指引接下去的路。
起初还有妖兵追过来,然后那些小妖们突然间都停了下来,齐齐发出尖啸,成千上万的小妖同时尖啸,就像是用锥子刺他们的耳鼓,快要震碎了一般,紧接着,他们集体掉头扎向了战场中心。
——是他们的主将在召唤他们回来保护自己。
但是太晚了。
澹台莲州的剑已经吻上了他的喉咙。
澹台莲州一剑杀完,白狼驮着他,转头即走,剑光清寒,矫若游龙。
他们领着这些失去了头领的小妖往另一个方向去。
直至傍晚,澹台莲州才在安全的地方与碎月城的将士们碰头。
当他的身影终于出现时,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即便是伤员,也想挣扎着起身,所有人的眸中都噙着热泪。
大家充满真心爱戴地哽咽地唤他:“王子。”
澹台莲州的白衣都几乎被妖血给染红了,一身泥尘和腥污。
他一回来便问:“人都可到齐了?”
又说:“别起身,躺着,不然伤口崩了。稍等片刻,我换身衣服,就来给你们治伤。”
“嗒嗒、嗒嗒。”
落雨了。
人们向澹台莲州簇拥过来,他却忽有所感,仰起头来。
天空半边是雨,半边却在放晴,夕阳茜红。
这场景他曾见过的。
但是上次是在天山,而不是人间。
澹台莲州在心底算了下时间。
哦,他都没留意。
今天竟然也是岑云谏当上仙君的日子。
漫天晚霞,美不胜收。
澹台莲州在心底默念:恭贺您应天受命,莅祚仙君。
在众人的呼唤声中,他只多看了天边一眼,便收回了目光,没有留恋。澹台莲州施施然向那些需要他的人们走去,大家都在哭,只有他不哭,还笑说:“哭什么?我这不是好生生地回来了吗?
“活的。”
他心下痛快,想:也恭贺我自己,再世为人,重获新生。
凌霄之上,瑶光台下,九山八海四洲的修士依各门派列队而立。
天下十万修士,能站在这里参加仙君登基仪式的不过三千,皆是各处的精英,其中昆仑弟子便独占十分之一的名额,因这次仙君之位仍由昆仑弟子摘得,是故得以站在最靠前的两排位置。
修士们的宝器和灵力在将暮的苍穹上粼粼闪烁,使之繁烁如点点星辰。
他们在等待太阳升起的第一刻。
届时,新一任仙君将踏着众修士所铺成的飞桥玉阶,登上瑶光台。
新仙君还没来,还要等一会儿。
另十分之九的修士悄声发牢骚。
“我就知道一定是那个岑云谏。”
“不是他还能是谁?天资既好,还有昆仑倾全门之力培养。啧啧。”
“他才二十,太可怕了,许多人在这年纪还没筑基呢。”
“听说他在娘胎里就开始修炼。他父母死时已经将毕生的仙力都传了给他。”
“他们昆仑可真霸道,连庄六任。”
“算了算了,是我等技不如人。”
“呵,最有资质的弟子都在昆仑,旁的门派偶尔有个好苗子也会被他们薅走,这怎么比?”
“说不定前任仙君留下的试炼已留了暗门,只有昆仑弟子才能通过。”
“……”
“欸,来了!”
他们感到一阵强到难以置信的灵识铺天盖地而来,将他们所有人堙窒其中。
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凛寒无匹的剑气。
只一剑,就将万里云天一劈为二。
霞光刺涌上瑶光台。
顷刻间,一片静默,莫敢出言。
岑云谏峨冠博带,衮衣金裳,身上流淌的灵力让他浑身上下散发出淡淡的光芒,比其他任何一位修士都要更为明亮耀眼。
明明云上九霄,但他的发丝与衣袖都纹丝不动,踏着敲金振玉一般的阕阕仙乐拾阶而上。
烙灵印,支天柱。
礼成之时,瑶光台上封存的仙力疯狂地被摄入他的掌心,直如凝作一个新的小小太阳。一时间,风旋云紧,把他的衣袍鼓得翻飞。
换作弱一点的修士怕是早就爆体而亡,但岑云谏只是皱了皱眉,缓慢地握紧掌心,硬生生地吃下了这团仙力。
他身上的光在此时猛然暗淡下来,停顿数息,新认主的瑶光台上亮起金光,如呼吸般明灭反复,九次之后,金光骤亮,冲天而起。
诸天修士齐齐俯首,拜谒仙君。
在场的所有昆仑弟子皆与有荣焉,振奋不已。
反而是岑云谏本人依然神态如常,云淡风轻,无有变化,除了换了身装束、多了点继承来的仙力,他觉得自己还是自己。
一名昆仑弟子刚开口唤他:“大师兄……”
说到一半就被隔壁的弟子在脑袋上扣了个栗暴:“还‘大师兄’呢,该改口叫‘仙君’了!”
岑云谏道:“叫‘大师兄’也无妨。”
当上仙君以后还不算完,并不能马上启程回昆仑。
作为新一任的仙界领袖,待到仙魔大战来临前,他还必须担当起主帅的职责。
是以,有资格参加天山论道的修真界门派,他都得逐一交际过去。
一晃又是小半个月,总算是快挨个见面完了。
岑云谏召见百花宗的掌门。
送别时,他才单独问:“听闻贵宗的花木乃是一绝,本座可否与你换两样花种?”
一句话前还在说正事,仙君脸上一本正经,却无缘无故地聊起私事,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即便如此,百花宗掌门还是大献殷勤:“不用换,不过几颗种子,您要什么花,我送您就是了。”
岑云谏:“换即可。我想要两种莲花,一为‘翠盖华章’,一为‘碧血丹心’。”
百花宗掌门恭维:“仙君好眼光。若是能在昆仑种上,倒也能为昆仑增添几分美景。”
岑云谏看着锦盒中的数颗花种,心想:澹台莲州还没来信,一定是闭关未出。回去以后,我把新莲花种上,待他出关之时正好能赏玩。
莲州一定会喜欢。
他不由得想象起澹台莲州见到湖中有了新花的模样,想必又要在他身边叨叨个不停,高兴好些日子,说不定还会直接扑上来亲他一下。
如此想着,岑云谏便情不自禁地唇角微扬。
澹台莲州喜欢莲花,在他们的洞府种了不少,有一回,乘一叶小舟赏莲,结果还不小心睡着了。
恍惚间,岑云谏又想起些情意蜜事。
去年夏天,澹台莲州要他一起泛舟,闹着闹着就摇船去了。
碧色莲叶铺了一船,澹台莲州侧颈卧于其上,像是盛在碧玉盘上的一捧晶莹雪,清冽甘甜。
虽然他们的洞府旁人轻易不会进来,但毕竟是光天化日,澹台莲州羞极了,他侧过脸,自欺欺人地用一只手臂遮住眼睛,耳垂红欲滴血,薄粉一直蔓到脖子根。
他动情时,白里透红的指尖、手肘、膝头就如莲花渐粉的瓣尖。
那天船被摇得涟漪连连,断断续续小半日。
惹得澹台莲州哭唧唧地向他讨饶,后悔地说:“早知我就不要你一起坐船,我摘的莲叶莲子都被压烂了,哪还能吃?……你快帮我擦干净。”
岑云谏正在帮他看染上绿汁的雪背,指尖在澹台莲州脊骨上的一抹翠痕处轻轻挠过,甚美,他舍不得擦掉,还俯身轻吻了下,道:“谁让你没事就爱招惹我。”
澹台莲州立时一颤,翻身躲开,合拢衣襟,把一双仍盛着融融春水般的明眸略向上弹似的瞟他一眼,问:“你要干吗?”
岑云谏佯作不知:“不是你让我帮你擦擦吗?”
澹台莲州没抓住他现行,还以为是自己太敏锐,不大相信地觑他一眼,说:“我今晚自己去湘妃竹榻上睡。”
岑云谏不应声,看着他去。
睡到半夜,总觉得怀里缺了点什么,空落落的,便又轻手轻脚地把睡熟的澹台莲州抱回来。
要是澹台莲州能亲自过来迎接他就好了。
不过,澹台莲州仙骨不好,原就难以入道,还是不要打搅他闭关修炼。
他比谁都更希望他的莲州能真正地来到修士的世界,到时他们便是正儿八经的道侣,而不是含糊不清的伴侣。
又想了想。
岑云谏并不确定澹台莲州不会来接他。
多半还是会来吧?
莲州那么爱他。
毕竟,莲州看似跳脱,其实心思缜密,既然知道他大概一年左右就会回来,应当不至于算错闭关时间,很有可能在他回来之前出关。
莲州打小调皮,最喜欢吓唬他,总不按常理出牌,却也爱他至极,说不定是故意不找他,准备到时等他回到昆仑,要给他一个惊喜。
天微光。
昆仑剑宗的所有弟子无论内门、外门都尽数从天下四方提前赶回来,在北宸宫前等待新任仙君的到来。
暌违数百年,昆仑弟子终于再次坐稳了仙君之位。
自前任仙君在上一次仙魔大战中不知所踪、诸多精英弟子陨落以来,昆仑剑宗元气大伤,虽然还是仙界魁首,但是手上的灵脉灵矿被瓜分不少,从鼎盛期的十占七八,到现在只有十占四五。
当此之时,昆仑在而天下从风而服,九山八海四洲之众修士,皆听于昆仑之策。
无人敢违逆。
而现在,诸多其他门派崛起,尤其是佛修门派与符修门派,有几位老祖与昆仑前任仙君同时代,会仗着自己辈分高、道行深,等闲不把普通昆仑弟子放在眼里。
这一次岑云谏代表昆仑剑宗,以无可匹敌的实力问鼎修真界第一人,所有昆仑弟子都觉得脸上增光,扬眉吐气,往后看还有谁家敢不服昆仑!
提前小半日,弟子们已经在广场上按照内外门的地位、修为、境界的等级,自强而弱,有条不紊地列好队。
因着昆仑的仙船还没抵达,掌门也没到,是以还敢交头接耳地说几句闲话。
“我就知道大师兄一定能成!”
“哼,除了我们大师兄还能是谁?”
“大师兄以区区二十岁的年纪就修至入圣境,别说是昆仑史上,即便是纵观古往今来的修真界也没有这样的天才!”
“我早说了压根不用担心。不是大师兄那才是有鬼了。”
“你们傻不傻?记得改口!是‘仙君’!”
“以后要尊称‘仙君’才是!”
众人一阵爽快的大笑。
聊着聊着,又聊到岑云谏的私事。
“也不知道大师兄什么时候另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