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仙君的be美学by寒菽
寒菽  发于:2024年08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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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漆黑阴森的荆棘林,踏过泥泞浑浊的沼泽地,跋涉过荒芜一树的戈壁滩,在离万妖域边境三十里的地方,其实还留存着昭国的一座城池——
碎月城。
曾经碎月城是楙郡的中心之城,有两万多常驻人口,水甜草绿,经济富荣,安居乐业。
三十多年的苟延残喘,碎月城已经是一片断壁残垣,但它就像是一棵长在沙漠深处的白杨树,即便环境如此恶劣,依然坚韧不拔地屹立着。
杨将军自十七岁起跟随他的父亲来到这里驻军,已经过去三十四年。
他的父亲在三十年前那场妖魔来袭的战斗中负伤,强撑了五年后就去世了,作为老杨将军的儿子,彼时还是小杨将军的他自然而然地接过了象征了军权的虎符。
一转眼,曾经的小杨将军成了另一位老杨将军,三十四年的时光与戈壁的风沙,把他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磨砺成了满脸皱纹、须发霜白的老人,却没有湮灭他眸中的光。
铸铁室。
炭火烧得热腾腾的,屋子里只开了一扇小窗,热得如个蒸炉,老杨将军褪去上衣绑在腰间,露出一副猿背蜂腰的强壮身材,浑身上下都是深深浅浅的伤疤,纵横流淌着混杂尘泥的肮脏汗水。
他抡起一把大锤,一下又一下地捶打着他用了这么多年的配刀。
这把刀最初是他父亲传给他的,而他的父亲则是从他们的王上昭文公那儿得到的奖赏。
他的父亲最早只是个没念过书的剖牛匠,专司祭祀时的杀牲事宜,因为技艺精湛,被昭文公召见,竟然得到了一个小小的武将的官职,还给他赠食、赐车、娶妻,之后依靠军功一步步晋升。
父亲感于王上的知遇之恩,来到了昭国最角落的碎月城,为昭国戍守边疆。
他在这里修建城墙,挖掘水渠,种植作物,豢养家畜,如此尽心尽责,毫无徇私牟利。
碎月城的百姓爱戴他的父亲,所以也愿意在他的父亲死后继续团结在老将军的儿子身边。
他也真心地敬佩钦慕自己的父亲,一心一意沿着父亲的脚步走下去。
一转眼,竟然已困守孤城三十年。
“锵!锵!锵!”
大锤敲击,迸射出炽亮的火星,却比不上杨老将军的目光明亮。
每一次高举起锤子用力时,他粗壮的手臂上,坚硬的肌肉膨起,盘虬青筋,充满了力量,一点也不像是个五十几岁的老人。
他的脸已经显出沧桑老态,但身体依然像年轻人一样强壮。
他是一个如炼铁般的硬汉。
他亦是不服老的,有时午夜梦回,他恍惚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十七岁的少年武将,在昭国的国都夕歌踏马观花。
终于,他暂且满足了目前的锤击,将烧得火红的刀放进了水里。
急遽降温的刀片发出“嗞嗞”的声响,随之冒出腾腾青烟,刀面浮现出一种具有奇异美感的花纹。
他把上次杀敌缴获来的兽骨炼进自己的配刀里。
没办法,他的刀再好,砍了那么多妖魔也早就砍坏了,在失去了补给之后,他只能尝试将看上去具有铜铁光泽的兽骨融铸进去再锻,久而久之,炼出了一把暗红色的宝刀。
在又一次淬水时,一个苍头兵脚步匆匆地进入了铸铁室:“将军,有情况!”
杨老将军的目光仍留在锤铁上,他没有抬头,只是微微动了动下巴,以示自己知道了,问:“什么事?”
苍头兵说:“大白天的,方才还没有,一会儿的工夫,天上突然出了好多星星。这可不是常见天象,该怎么办?将军。”
随着他的叙述,杨老将军的心神被吸引过去,锤铁的频率慢慢降了下来。
“锵……锵……锵……”
他终于抬头,火光照亮半边脸,更显得沟壑纵横,他的眉头紧皱着,但他的眉头永远紧皱着,自从这片国土陷落时就再也没有松开过,忧愁和愤懑已经深深地刻进他的每一条皱纹里。
杨老将军深深思虑了片刻,停下锤子,说:“把所有人都叫起来,盯紧每个哨口,观察那些个孽畜有什么动静。”
当他一道命令传下去以后,这座像是已经死去的沉默荒城中,从各个角落里爬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士兵。
大家平时并不敢在外面发出大声,也不聚集地住在一起,以免被一网打尽。
三十年下来,这座城里已经只剩下不到三千个人了,其中还有三百多的老人和孩子。
除了完全失去或者没有战斗力的人,这里的所有人都是战士,无论男女,战则为兵,不战则务农。
杨老将军无心再仔细铸刀,草草地结束了这一次的锻造。
他走出门时,正卷起一阵大风,把地面上的黄沙扬起,迷了一下他的眼睛。
须臾后,狂风方才平息。
他高高地仰起脸,果真看见一碧如洗的晴空上,明明太阳炙亮地挂在右上方,周围却有明星闪烁,清晰可见。
月晕而风,础润而雨。
那么,白日现出漫天星辰是个什么意思呢?
他不知道。
但是他的直觉告诉他,转机或许就在此中。
经过一天的观察,发现城外的妖兵的确有了动静——
他们开始成批成批地离开。
一连三天,皆是如此。
这一定跟白日星现有关,虽然不晓得具体是因为什么,可他没兴趣追根究底。
可惜的是,五天之后,不再有更多的妖兵离开。
即便如此,这也是近三十年来妖兵最少的一次了。
或许这是个陷阱,但就算是个陷阱,他们也必须义无反顾地跳下去。
没有空犹豫。
从刚被困在这里开始,他们就派了一个又一个的士兵去祖国求援。
足足三十年,没有一个人活着把消息传出去。
他们必须抓住这个转瞬即逝的机会!!
杨老将军选了跑步最快的那个小战士,大家都叫他小飞。
这是碎月城被封以后才出生的孩子,今年才十五岁,自来到这世上起就困在城中,从未离开过,但每一个孩子都牢牢地记住了去昭国的路。
碎月城最精锐的两百个战士聚在一个房间里,他们坐在地上,杨老将军站着,在一块削平的石板上用一块刻上去会有白痕的小石头飞快地大致安排了一下作战计划。
全场静默,无人聒噪。
讲完,杨老将军问:“谁来作饵?需要二十个人。”
谁都知道作了调虎离山的饵,多半是活不了。
可继续困在这里又能活下去吗?
话音刚落,就有战士起身响应,紧接着,一个又一个战士站了起来。
他们在沉默地赴死,却没有一人目光迷茫。
无需再多言了。
临行前,除了一份呈给王上的臣书,杨老将军还宝贝地取来一面小心存放多年的旗帜交给小飞。
他自己身上那件破烂褪色的衣衫把旗帜衬托得愈发鲜艳干净,红底上一个黑色的“昭”字,他说:“带好。
“小飞,到时按爷爷说的做,就算听见惨叫声也不许回头,听到了吗?”
小飞忍住眼泪,郑重点头。
杨老将军宽厚的手掌按在他的肩膀上,握紧捏了下,又松开,将他轻轻推了一下:“去吧。”
趁着天将亮,妖兵们防备最懈怠之际。
蛰伏在碎月城的幽魂们行动了。
在昧爽不明的天光中,杨老将军眺望见小飞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的身影,像是有根风筝的丝线缠在他的心脏上,随着小飞的跑走而越发被勒紧。
跑远点,再远点。他嘴唇嚅动,默声催促。一定要跑出去。
时隔三十年,困在碎月城中的三千昭国将士们终于有了归乡的希望。

不过,幸运的是,他遇见了一位浪迹天涯的剑客。
剑客听闻小飞的遭遇,二话不说,星夜兼程地带着他直奔昭国王都,花了整整两个月。
小飞终于得以面见王上,呈上了杨老将军的书文、昭国旗帜,以及写满了三十年来所有碎月城阵亡将士的名簿。
朝野上下一片震惊。
三十年是多少时日?足够昭国换一任皇帝。
如今把持朝政的并不是当年派遣杨家父子去碎月城的昭文王,而是昭文王的儿子昭仁王。
大家都已经默认失去了那片土地。
还会有人活着?没想过。
远居国都的人们根本无法想象那样的坚守有多么惨烈,尽管他们已为之泪沾衣襟。
昭仁王当场泪流不止,直道杨将军忠义爱国。
王上甚至亲自问了他小半日碎月城的事情,红着眼睛,泫然欲泣,情真意切,不似有假。
还当场宣布晋封杨老将军为忠武侯,列在二十等爵的关内侯,仅次于彻侯,其余三千将士也通通加封,原有品阶的连升五阶,封公乘、簪袅等等,即便是个白身,也给个最低的公士爵位。
让丞相当场写了封爵诏书。
又问小飞:“小勇士,你送信有功,孤封你为公大夫如何?”
小飞受宠若惊,吓得连连摇头,哭得眼泪扑簌簌落不停:“不可不可,我只不过送一封信,迄今为止,我只杀过三个小妖,我不配,我同他们一样做个公士就好了。”
当晚,王上即在宫中设宴,让小飞作为碎月城的代表,热情地招待了他。
给他换上了公士的官服,因是临时问一个官员要来的,已经是能找到的最小尺码,但是对于瘦小的小飞来说还是太大了,套在他身上空荡荡的,他走一步领子就会不住地往下滑。
他也是个手脚敏捷、骁勇善战的小战士,被这一身华服捆上,突然之间连路都不会走了。
王上赐座他于主座右手边最近的位置。
小飞想低下头,却怕脑袋上戴着的冠掉下来,不低头,又总觉得仿佛有人在嘲笑他沐猴而冠。
宴会非常之隆重。
笙簧齐鸣,金鼓鼎沸,莺歌燕舞,美酒佳肴,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小飞被迷花了眼睛,晃一晃他夜里的梦都是掉下一地的珠光宝气。
然而,在最初的兴奋过去之后。
一天又一天,王都的人仍然除了给他好吃好喝,派了御医去给他治病,就再无其他表示。
小飞年纪还小,藏不住心事,成天愁眉苦脸、无精打采。
伺候他的人问:“公士可是对伙食有什么不满?”
他连连摇头,打这辈子他第一次吃得饱、穿得暖,睡觉也不用担心妖魔来袭。以前在碎月城时,叔叔伯伯们总说他是只小猪,一睡就没数,老是睡死过去,心太大了,现在他睡的不再是铺了点干草的石板地面,而是软和的床铺,反而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睡不好。
怎么睡得好?
他想到自己一顿吃的可够老家的一个战士吃四五天,想到他在这里多睡一日,说不定就多一个人死去。
二十个人为他而死,送他千里迢迢、跋山涉水来到王都,是来搬救兵的,不是送他来享福的。
小飞每日去宫门询问是否能谒见王上,若见不到就站在宫门口等,一等一整日,等到第三天,终于再一次被王上召见,他问:“陛下,请问什么时候派兵去救大家呢?”
王上言语温和,但面露难色:“这……近来国库紧张,昭幽两国正两相颉颃,眼下,委实抽不出更多兵力去碎月城,诏书孤先给你们,待到幽国一战解决再说,怎样?”
小飞呆若木鸡,心冷如冰,半晌,才在侍者的提醒下叩首谢恩。
出宫的路上下起一场淅淅沥沥、泄泄沓沓的雨,他没有伞,一路淋着雨回去。
在碎月城,难得下一场雨,每次下雨,他们就会用所有能找到的破盆残罐把雨水收集起来,对他们来说,这是弥足珍贵的水。
来了王都以后他才知道,这里的人不喝雨水,嫌脏。
洗澡也不用等雨天,在碎月城,用雨水洗澡都是一种奢侈,每回大家都会像过节一样在雨声的掩盖中快活地唱起歌。
回到王上所赐的屋舍,他把不合身的被雨湿透的公士官服脱下来,整齐地叠好,放在榻上,换回了一身庶民行装。
将陛下赐封碎月城全员爵位的诏书带上,雨刚歇,天未亮,小飞踩着泥泞的路出发回家。
王都真好,像将军爷爷说的那样好。
但他还是想回碎月城,假如没有人去救他们,那么,他想要起码跟亲人朋友死在一处。
他在陋巷酒舍找到了那位送他来的侠客再送他回去。
侠士仍旧如送他来时那样爽快,浮一大白,笑着慨然允诺。
听到此处。
澹台莲州不得不动容,问:“您就是这位侠士吧?”
任乖蹇爽朗地笑起来:“正是。”
澹台莲州戴着纱笠,不自觉殷忧地倾了倾身,问:“小飞呢?他可还好?”
“不大好。”任乖蹇道,“他走出万妖域时就病了,好了病,病了好,三天前,他又病了,高烧不起。我暂时把他托付在附近的一户人家养病,那家也没有多余的粮食,只好出来碰运气,看看能不能从商队买到口粮,好继续带他上路。”
送一个病重的孩子去那样危险的地方,不是赴死是什么?
然则,却是成其人生之大义,是义无反顾。
澹台莲州沉住气,问:“我能随你去见见他吗?
“我略懂医术,兴许能帮你给他治病。”
任乖蹇乐而拍手:“那可太好了!”
说罢,澹台莲州去拿自己的药箧,但被阿鸮先一步背上了,说:“主公,我帮您背药箧!”
他让其余人留在车队,他带着阿鸮去见碎月城的小兵小飞。
白狼不听他的话,非要跟在他左右。
这个农家的房子说是房子,不如说是个土坑,在地上刨出一个大洞,上面支起茅草顶盖上大片的树叶就算是个家。
只有些微的光线照进来,一个气息微弱的人躺在角落。
瘦而薄,像是干枯的叶片。
任乖蹇大步走过去,就地而坐,唤道:“小飞,小飞,我带大夫来给你治病了。”
小飞翻了个身,一张脸被烧得通红,看见他,无法起身,便颔首致意:“大夫好。”话没说完,到最后一个字,就像是断了弦的筝,轻飘飘消了音。
澹台莲州哽咽:“你好,你好……”
这叫什么好?
澹台莲州毫无犹豫地问:“这里不大好住人,我可否把他带到我们的马车上医治?”
任乖蹇感叹:“医者仁心啊。”
小飞被带到他们的车队,澹台莲州原想只自己照顾他,没料到所有人都主动表示乐意。在他所熬制的药剂与每日十二个时辰都有人悉心照料下,两天后,小飞退烧,脸色好转许多,意识清醒,还能自己下地走路了。
他由衷地对医治他的恩人说:“我何其幸运,总能遇见好人。我的命真好!这下好了,说不定我能自己把诏书送回碎月城。我觉得我明日又可以跟任大哥一起上路了。
“莲州公子,谢谢您的大恩大德,小飞不知如何报答,愿来生结草衔环报答您。”
早晨澄澈的光透过马车的竹帘疏缝漏进来。
一线一线地落在澹台莲州烟青色的衣衫上,当他动作时,这些光弦便像是被轻轻拨动了似的,揉碎成莹莹氤氲的光雾,萦在他身畔。
澹台莲州庄肃正坐,道:“我随你去碎月城。”
小飞蒙了:“啊?”
澹台莲州沉吟再三:“这两日我一直在想对策……虽还未想好,但,我想,我还是先跟你一起过去吧。我一定能将你全须全尾地送回去。我略懂剑术,还算不错,比我的医术好许多。”
小飞抓耳挠腮地说:“您、您……”
任乖蹇不大信,好奇问:“真的吗?莲州公子还会剑术?”
却见澹台莲州向他们低头,摘下了片刻不离的纱笠,接着俯身下去,额头贴在交叠的手背,向小飞深深地拜了一礼,以示敬意。
再直起身子,端坐。
他雪肤乌发,顾盼生辉,美得几乎让人屏息。
小飞跟任乖蹇也的确愣怔在原地,屏息凝神,一时间不知所措。
小飞涨红了脸,以为他这是在请求,说:“您这、这是做什么?您没有责任跟我去送死呀!”
澹台莲州道,“我只告诉了你我叫莲州,却没说过我姓什么。
“我姓澹台。
“我是昭国王子。
“你说我有没有责任去碎月城?”
澹台莲州抬睫,在他那一向温柔清冷的脸庞上,恰有一束渐而转热的光随着日头的移动跃入他眸中,似有烈焰,燃起孤山。
他说:“他们不去。那我去。”
即便此一去便不复返也。
他想:若是要选一种死法。
那么,为这些凡尘的英雄们而死有什么不好的?可比被高高在上的仙君轻蔑地杀死要好太多了。
况且,也不一定会死。
他还想要让这三千将士全都活下来。

一大早,兰药小妹妹去附近割了一些嫩叶野草回来。
小白象香香吃得可美,小鼻子卷起塞进嘴巴里,吧嗒吧嗒地咀嚼。
兰药坐在一旁,时不时地递一把叶子果子。
这会儿天才刚亮,但车队的人已尽数起床,开始了新的一天,各司其职,忙忙碌碌。
兰药伸着脖子左顾右盼,瞧瞧哪儿有自己能帮上忙的。
不过,最近车队的焦点自然聚集在澹台莲州的马车里。
那儿现在被让出来给生病的小飞哥哥居住,小飞哥哥的事情很可怜,可怜到连她这个小奴隶都觉得自己没那么惨了。
透过竹帘的罅隙,她隐约可以窥见其间人影晃动。
也不知是说了什么,她听见马车里好像有人在哭,是小飞哥哥的哭声。
兰药辨认出哭声,惊了一跳,赶忙起身走过去,却又不敢贸贸然闯进去,也一下子斟酌不好言辞,于是只能心焦如焚地在马车外徘徊。
裴爷爷路过,耐心地问:“兰药,怎么了?你要找公子吗?”
话音还未落,车里正有了新的动静。
她望过去,裴爷爷望过去,车队的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地望过来。
澹台莲州弯腰卷帘而出,劈光而立,端凝华贵。
车队的大多数人都没见过澹台莲州的真容,原本热闹的人群霎时间鸦雀无声,齐齐愣怔地看着他,连眼睛都忘了眨。
“砰。”
一个小娘子手中的水罐不小心摔在地上,摔碎了。
大家这才醒了些神。
澹台莲州自在若然,垂睫看见马车边的小兰药,问:“找我吗?”
兰药是个野孩子,她也是个对美丑无甚概念的,只觉得光落在莲州公子的身上都像是更亮了几分,他像明月,也像骄阳,美丽又亲切。
兰药踟蹰地说:“我听见有人在哭……”
澹台莲州摸摸她的头,笑笑说:“好孩子,走,随我来。”
一旁的黎东先生仿佛已经猜想到他接下去意欲何为,深深地凝视他一眼,向他躬了下身。
澹台莲州回以颔首,他下车,朗声道:“大家请过来,我有事想与你们说。”
众人不明所以,听从地合围过来。
他们这才发现,澹台莲州今日的打扮与平日不大一样。
平日莲州公子总是披发,潇潇洒洒,今日却纹丝不乱地簪了冠,像个儒生,腰间仍佩着剑,一手按在剑上。
恰有一阵清风吹过。
澹台莲州踏住密林筛出的清光,立如一块坚定屹立的磐石,道:“我欲前往碎月城搭救杨将军一行人。
“此行危险,九死一生。
“你们谁人若愿随我去就一起去,若不愿,就在此别过。”
碎月城。
杨老将军清点了一遍他们还剩下多少口粮,够吃几天。
少年时他的算术并不好,抠抠搜搜地算了三十年,如今他扫一眼就大致知道还够吃多久,需不需要大家勒紧裤腰带饿一饿,节省粮食。
这些年,正是靠他的筹算才让大家不至于饿死,尽量每个人都活下来。
在他翻耙晾晒的粮种时,一个老兵过来,单刀直入地提问:“将军,您说,王都那边到底什么时候才派兵来救咱们啊?”
杨老将军佯作漫不经心地答道:“大军整备、开拔都要时日,从王都过来也要,急什么?三十年都等了,还差这一时半会儿?耐着性子等着。”
自从他们终于把传讯兵送出去,余下的人难免心浮气躁起来。
但杨老将军就是他们的定海神针,他老人家永远坚毅不屈,临危不乱,就算他们心里再慌,只要看将军一眼,便能立即冷静下来。
待老兵一走。
杨老将军低下头,看自己紧攥的拳头,张开,手心是被捏碎的粮种碎末。
浪费了。
他很是心疼,舍不得扔,于是塞进自己的嘴巴里,和着唾沫咽下去,像是在咽沙子,过了一会儿,品出一丝苦,又品出一丝甜。
一道清越的木哨声飘过天际,传进城里。
所有颓丧不安的人都抬起头,纷纷振奋起来——是他们城兵打暗号的哨子声!
是他们送出去的传讯兵回来了!
终于回来了!
是小飞吗?
杨老将军下意识地跑起来,跑到门口时,才慢下脚步,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碎月城的大门早就封死,很多年没开过了。
只留了几道小门。
大家把回来的人带来给他看。
杨老将军一见,不免在心底叹了口气。
不是小飞,是东宇。
小飞跑出去以后,他们怕只有小飞一个不够,又或是路上可能出意外,为了保险起见,他们还送出去一个另一个传讯兵东宇。
但东宇离开才两个多月,绝无可能到了王都再回来。
杨老将军先睃巡他浑身上下,捏捏手臂肩膀,说:“没事就行。
“怎么回来了,你出去以后都到哪儿了,是迷路了吗?”
东宇一脸疲倦,恹恹不乐。
大伙围着他嘁嘁喳喳、不停地问,他却一句话都不说。
杨老将军浓眉微蹙,挥散众人,沉稳地说:“别吓着他了。东宇,你过来,我们去屋里单独说,你都遇见了什么。”
杨老将军刚关好门,一转身便看见东宇泪流满面的模样。
这眼泪像是变成沉沉的铅石,灌进杨老将军的草鞋里,他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只发出一点薄薄的气声,匀了气,才哑声问:“哭什么?”
东宇眼中两泓清泪,说:“爷爷,我走到了昭国境内的一座城,见到了那里的城主。我听见那些人私下说,小飞早就到王都了,但是王上并不打算派兵来救我们。”
杨老将军一言不发。
他的神态就好像变成了一个大大的口袋,无论别人对他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一概接受,但你仔细一看,却能发现这口袋下面有个破洞,倒多少东西进来都会漏出去,不能留存下来。
他没有表情,也没有反应。
唯有他珍而重之的老铜漏还在响,在悄悄地流过焦虑的刻度。
东宇问:“爷爷,怎么办?”
杨老将军拔动脚,走到椅子前坐下。
眇忽间,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筋衰骨老、暮气沉沉、无能为力了。
“砰!”
门被推开。
气红了眼睛的将士们骚乱地涌进来,义愤填膺地骂骂嚷嚷起来:
“将军!昭国不管我们了吗?”
“怎么能这样!”
“我们死守在这里三十年,究竟是为了什么?!”
杨老将军的脊背依然是挺直的,他抬了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可此刻群情激奋,已经不大管得住了。
“安静。”杨老将军说第一声,没人理他,他的声音被淹没了。
“安静!!!”
他提起嗓子,喊了第二声,喑哑叱咤,不怒而威。
将士们被这气势震慑住,总算是静默下来。
杨老将军再次站了起来,即便他看上去像是一瞬之间老了十岁,但仍然是所有人中最坚毅的那一个,他平静过头地说:“没人来救我们,那我们自己救自己。拼一把,要么死,要么活。”
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
只是,以前大家是抱着归乡之情才咬牙熬下来,如今不一样了,故乡已经抛弃了他们,就是逃出去了,又该何去何从呢?
澹台莲州问完话,众人一齐惊住。
阿鸮迫不及待地抢答,这可不正是他报答公子救他们全村恩情的良机?!他大声道:“公子,我去!”
少年的声音急促而滚烫,像是一粒星火落入了草绒之中。
烧在所有人的心头。

阿鸮平时结巴,这时却应得分外干脆利落。
这一声“我去”就像是个领头讯号,紧接着,黎东先生也应声说要加入,连小兰药都嚷嚷要去救人。
澹台莲州温文浅笑:“先生,您这想必是在说反话要把我留下来吧?
“抱歉了,您一路照顾,我是感激不尽。但此行,我必须得去。”
秦夫人一直没有作声,直到这时,才叹了口气道:“我与公子您虽是萍水相逢,但委实敬佩公子为人。我亦钦佩杨老将军。唉……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若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公子但请一说。”
澹台莲州对小兰药说:“兰药,去把那个木匣子拿来。”
兰药取来装满百金的木匣子,澹台莲州没用过里面的钱,这本就是他为了小奴隶和小白象讨要而来的,此时,又奉给秦夫人,道:“那我想请您代为照料兰药和香香,至她成年能自力更生即可。”
秦夫人眼眶微红,道:“公子庇佑我一路,我怎能要钱?这些钱我留着给兰药作嫁妆。我虽是弱质女流,却也读过几日书,知晓一诺千金的道理。我向您承诺,如有违背,便遭天打雷劈。”
澹台莲州没想到她还发誓,一时间没来得及阻止,又从袖中取出了早已准备好的一卷写在布帛的信,交给秦夫人,道:“您去到国都以后,找人将这封信交给王后,她定会想办法解决您的心头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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