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进头都不敢回,身为难得一见的高情商将领,他一听就知道萧融到底在含沙射影谁。
但就这么站着好像也不合适,默了默,他还是把身子转了回去,努力让自己变得低眉顺眼:“大王——”
屈云灭:“滚。”
东方进:“遵命。”
说完,他头也不回的就走了,不过他还算有良心,走之前他悄悄的给那些卫兵打了个手势,卫兵们见状,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跟着鱼贯而出。
从东方进露出一副急不可耐想离开的模样以后,萧融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他盯着这些人的背影,而他们一个个如芒在背,根本不敢看他,等他们都走了,萧融突然扭头,看向正在把药箱往肩上背的军医。
军医:“…………”
他缓慢的把背了一半的药箱带子放到肩膀上,然后像是担心惊扰了什么东西一样,他极小声的说道:“我……我去看看虞小将军……”
萧融没说话,于是,他试探的往前迈一步。再迈一步。再再迈一步。
就在萧融以为他又要小幅度的迈一步时,这个军医跟动画片里才会有的效果一样,嗖一下就跑出去了,萧融甚至能看见他出了王帐之后溅起的一溜烟尘。
萧融:“……”
他小声嘀咕:“还挺能跑。”
床上的屈云灭接了一句:“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人人都能跑。”
萧融把头转过来,屈云灭正看着他,从气色上看,他和昨天没什么区别,屈云灭在等他会怎么刺自己,但萧融看了他一会儿,就抬腿走向一旁的长桌,他自顾自的坐了下去,刚要拿起桌上的军报,萧融皱了皱眉,然后扬声朝外喊:“来人。”
短暂的推搡之后,一个比较窝囊的卫兵被推了进来。……
萧融吩咐他:“去给我做一把椅子,再做两张桌子,一个四方桌,用来吃饭,一个长条桌,用来办公,再给我拿两张皮子,一张用来铺地,一张用来铺椅子,还有茶炉、护手、熏香,以及一套新的文房四宝,这个砚台都有裂缝了,我是不会用的。对了,早膳我不喜欢食肉,煮一碗白粥来就可以了,再配点小菜。”
卫兵愣愣的看着他,萧融见他不动,脸色又有风雨欲来的架势:“怎么,你没记住吗?”
卫兵一个激灵,赶紧站直了身子,大喊一声:“记住了!”
卫兵跑出去置办萧融要的东西,而萧融重新低头,继续去拆今日的军报。
屈云灭:“……”
他被忽视了个彻底,萧融坐得笔直,背对着他,屈云灭看着他动作,然后默默抿了抿唇。
昨日萧融说过,要吸取教训、以后一直陪伴在他左右,而萧融一向都是个执行力非常强的人,所以睡了一觉之后,他立刻就来践行自己的承诺了。
相对的,承诺之外的事他就不管了,昨日两人闹得不欢而散,萧融不想理他,所以即使到了一个屋檐下,他也依然不理他。
这种公私分明到让人牙根痒痒的态度,真的是……
从萧融进来开始屈云灭的脊背就无意识的紧绷了起来,而到了这一刻,他的身体却是骤然一松。
随着重心的下落,他背后的垫子又往下陷了一点点,他望着萧融一丝不苟的发冠,突然露出了一个有些安心的笑。*
很快卫兵就把萧融要的东西都带来了,吃过早饭,萧融让他们把一张熊皮铺在地上,然后再把更高的长桌摆上去,新的桌子摆放在与床相对的边缘位置,离屈云灭很远,但又可以随时随地查看他的情况。
等这些人走了,没多久,别人又来了。
原百福、公孙元过来看望屈云灭,发现王帐里面的摆设出现了变化,原百福愣了一下,而公孙元压根没看出来哪里变了,他只是纳闷原百福怎么不往前走了。
萧融坐在柔软的狐皮椅子上,腿上还铺着一层厚棉花毯子,如今有棉花制品,只是很少而已,龟兹国的商队带了许多过来售卖,萧融就是他们最大的金主之一,萧融一向怕冷,所以这回他出发之前,阿树给他带了一床毯子。
左手边是咕嘟咕嘟正在冒泡的茶炉,右手边是飘起一线弯曲白烟的黄铜小香炉,中间放着从其他盟友那里征用来的文房四宝,右上方还搁置着一个绸缎缝制的护手。
萧融在这边精致生活着,再看那边,他们的大王躺在褶皱的床上,还光着半边的膀子呢。……
大王目光沉沉的看着萧融,因为大病一场,他的脸颊比往日瘦削了一些,越发显得他的神情凶戾。
原百福也隐约听说了昨晚这二人之间的争执,沉默片刻,他朝屈云灭走去,公孙元见他终于动了,这才跟了上来。
他们异口同声的说道:“卑职参见大王。”
萧融没有屈云灭那样的好耳力,目前为止他也只能认出来屈云灭一个人的脚步声,刚刚他过分专注了,都没注意到有人进来了,发现是他俩,萧融立刻站起来,朝他们走来。
原百福正在询问屈云灭今日感觉怎么样,然后他就听到萧融问:“原将军,人抓到了吗?”
原百福抬起头,他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萧融问的是什么,他摇摇头:“大军之中没有可疑之人,我派去的人在雁门郡彻查,一共发现了两户可疑的人家,他们都是镇北军的亲属,一户家有二男在镇北军中是普通将士,另一户家有一男在镇北军中做小队长,七日前这两户人家就已经逃走了,我审问了那三人,他们都不知道自己的家人做了什么。”
萧融:“你的意思是,线索已经断了?”
原百福垂眸:“我会继续往下查,绝不让这些人逃脱。”
屈云灭没什么表情,不管是镇北军助纣为虐,还是镇北军的家属助纣为虐,在他看来是一样的。都该死。
原百福以为这个话题已经过去了,所以他扭头又要对屈云灭说话,但这时候萧融再次打断了他:“人走了,他们的家还在吧,原将军可命人搜过这两户人家?”
原百福沉默一瞬,当然搜了,不然的话他怎么会知道这些人跑了?
心里是这么想,但说出口的时候,原百福还是很客气的:“搜过了,没有躲藏的痕迹。”
萧融摇头:“我不是问这个。”
对着原百福疑惑的神情,萧融说道:“我是问,他们离开的匆忙不匆忙,家中的东西都尽数打包了吗,他们是逃走的还是被人胁迫走的,还有他们家中,有没有不同寻常的地方,比如……不是厨房,某个地方却黑了一块。”
原百福怔了怔,他不明白萧融的意思,而他跟萧融不熟,所以在问萧融之前,他更想自己思考出结果来,但屈云灭不可能像他这么麻烦,他直接就问:“你在怀疑什么?”
萧融瞥他一眼,仍然不怎么想理他,但鉴于这是正事,他便直说了:“在如今这个时机上,背叛镇北军投靠鲜卑人,这不像是正常人会做的事,连小孩子都知道鲜卑命不久矣,这几个人又为什么要自寻死路,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些人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已经给鲜卑卖了命,而且这不是第一回了,上一次跟鲜卑合作的势力,诸位还记得吗?”
短暂的停顿之后,原百福和公孙元同时喊出声来:“清风教?!”
萧融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只是我的一个猜测而已,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在其中搭桥牵线,但只有清风教能让人摒弃良知,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这几个人务必要抓回来,雁门郡当中也有他们的教众,不妨从教众下手,或许他们能知道这些人跑去哪了,听原将军的说法,这两户人家都不是很富裕,即使过去了七天,他们也一定跑不远,正式的攻打盛乐,必然要等到大王伤养好以后了,如今两军对阵有王将军负责,其他人也不必太过担忧,如今找到这几个人,确认是否有第三方势力加入进来才是重中之重,原将军,就让简将军也去帮你吧,两边一起找,这样效率更高。”
原百福看着他没有说话,他忍不住的看向屈云灭,却发现屈云灭已经垂下了眼,他这是默认让萧融安排军中事务了。
停顿一秒,原百福重新看向萧融:“可是中军之事如今都是简峤代劳。”
萧融朝他笑笑:“没关系,换成公孙将军就行了,虞将军的伤不严重,也能帮忙。况且简将军和原将军都是镇北军里的能人,最重要的事情,自然是要交给你们两个。”
要是别的将军听了这话,心里估计要有点意见,但公孙元就听见一句以后他负责管理中军,他在心里重点记了一下,至于萧融说的别的,反正跟他没关系,他一句话都没记住。……
别人都没意见,原百福自然也没法说什么,他和公孙元正要出去,身后的屈云灭突然说了一句:“两天之内,务必把人找到。”
找不到怎么办?他没说,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找不到就要按军法处置了。
原百福欲言又止,但还是回头朝屈云灭抱拳应是。
萧融看着他们离开,他的神色也不如刚刚那么游刃有余了,屈云灭看着他,他撑起身子,朝萧融说道:“阿融——”
萧融突然扭头,目光跟刀一样的割在屈云灭脸上:“你叫我什么?”
屈云灭愣了愣。
萧融拧眉:“别这么叫我。”
说完,他又转身回到桌椅旁边,他伸手整理桌上的散落纸张,纸张敲击桌面,发出明显又清脆的声响。
几张纸他整理了半天,期间他悄悄抬眼,疑惑屈云灭怎么这么容易就放弃了,结果他刚把眼皮掀起来,就看到屈云灭正抱臂看着自己。
四目相对,萧融抓着纸的动作都收紧了一下,但是他的声音很是不快:“你看我做什么?”
屈云灭没有反击,他勾了勾唇,学着萧融的模样,朝他轻轻耸肩。
萧融:“……”
怎么还是有种被挑衅了的感觉。……
养病期间本该无人打扰,但因为萧融在这,隔三差五就有人进来找他,有时还有不速之客过来,行探病之名,做打探之实。
这个人就是东阳王贺庭之,屈云灭受伤的前三天,不止是鲜卑人在等一个结果,镇北军里也有好多人在等一个结果,那三天的风起云涌,连随意刮起的一阵秋风都像是带给人们的警示,然而这么危险的情况之中,却没人真的做出什么来,就是因为他们跟鲜卑人一样惧怕屈云灭,他们也得等到屈云灭确实死了才好动手,不然他万一活过来了,没人想要一个把自己记在复仇名单上的镇北王。
得知屈云灭已经脱离了危险,贺庭之自然是感到很失望,不过他也算是有自知之明,哪怕这时候屈云灭死了,于他而言也是坏处大于好处,他没带多少人,周围又虎狼环伺,他还需要镇北军的庇佑,更重要的是,此时的镇北军就是动荡了,也没法让他跟着分一杯羹。
死一个屈云灭,让镇北军的首领换成一个庸才,此事固然是好,但如果能让镇北军为他所有,那更是好。
站在王帐之前,望着远处密密麻麻、如众星捧月一样的保护着最中心的大军们,贺庭之眼馋的看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遗憾的在心中叹了口气,等他进入王帐的时候,他已经彻底把这个想法收起来了。
贺庭之一进来,就摆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这是他第一次来探望屈云灭,因为前几天屈云灭没脱离危险的时候,简峤不让任何外人靠近王帐,哪怕想进入中心这一圈都不行,后来萧融来了,倒是可以进入中心这一圈了,可是王帐还是闲杂人等不能进入的地方,据说那两天除了镇北王的丞相,还有镇北王的亲属,连几位将军都不准进去了。
直到今天,这个禁令终于是解除了,贺庭之一听说就跑了过来,他知道其他人背地里估计要骂他趋炎附会,但他不在乎,反正那些人当着他的面不敢这么说。
贺庭之看着屈云灭身上大大小小的伤,还适时的挤出了几滴眼泪,他坐在屈云灭身边,一副跟他关系特别好的模样,他低低诉说着自己这些天的担心和害怕,越说越激动,到最后已经变成了如果屈云灭死了,那这天下就完了的意思。
萧融在一旁看着,他知道屈云灭很讨厌贺庭之,所以他完全不打算拯救他,萧融带着幸灾乐祸的姿态旁观,但是越看他越觉得不对劲。
因为屈云灭竟然没有流露出反感的情绪,不管贺庭之说什么他都听着,如果贺庭之问他什么,他还会点点头,虽然不是很热情,但最起码摆出了倾听的态势,所以贺庭之没有被打击到,而是越说越多。
萧融心里一堵,突然感觉这俩人极其不顺眼,贺庭之让他不顺眼,屈云灭更是让他不顺眼。
他信步走来,贺庭之正唠唠叨叨的关心着屈云灭的身体,察觉到背后好像有人,他转过头,微微愣了一下,然后就热情的站了起来:“萧令尹!哎呀,不知萧令尹什么时候来的,怪我怪我,只顾着同镇北王说话,却忘了看看这周遭了。”
说到这,他笑着对萧融说:“多日不见,萧令尹越发的光彩照——”
他突然卡了一下,因为萧融的气色并不好,不止是气色,他的神情也有点吓人,就好像贺庭之跟他有什么仇一样。
贺庭之愣了愣,赶紧回想他有没有得罪过萧融,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完全没有,他跟萧融就见过一次,连一句话都没说上过,怎么可能得罪他呢。
知道不是自己的问题,贺庭之心态就稳了,他仍然客气的笑了笑:“萧令尹似乎心情不佳?可是鲜卑的鼠辈又做了什么?”
萧融看看他,也对他笑了一下:“萧某拜见东阳王殿下,但是东阳王有所不知,如今我已经不是陈留尹了,萧令尹这个称呼,我是万万担当不起呀,东阳王以后直呼萧某的名字就是了。”
东阳王:“……”
多年拍马屁的经验告诉他,他似乎漏了什么消息。
脸上的笑变得僵硬,东阳王偷偷觑向屈云灭,而后者也抱臂看着他俩,他看着萧融的眼神很是淡定,等看到自己的时候,就有点嫌弃了。
贺庭之:“……原来如此,看来是镇北军中刚刚经历过一番官员调动,本王未曾听说过,还望萧先生见谅。”
萧融一脸的包容和贴心:“诶,怎么能怪东阳王殿下,这番调动是萧某心甘情愿的,陈留尹自当留给更负才能的人担任,萧某相貌平平、才智低下,合该回归白身才是。”
贺庭之木然的看着他。
萧融的话他一句都听不懂,但里面的夹枪带棒他听懂了,这回他确定了,他是真漏了什么消息,而且不幸的撞枪口上了。
贺庭之惹不起,但他躲得起,虽说他跟萧融总共就见了两次,但萧融在镇北军中地位有多高,他还是看得出来的,因为萧融的到来,连屈云灭手下的四个将军都被赶出去了,他可不想参与到这两人的争执当中,幕僚做到这种地步,萧融于屈云灭可能比他未来的王后于屈云灭都重要了,这不是他能利用的人,也不是他能利用的事,他还是赶紧走吧。
很快,他就提出要回去看看自己人有没有守规矩,好在萧融没有强留他,等他走了,萧融猛地扭头,跟屈云灭同时开口。
屈云灭:“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萧融:“你对他倒是客气!”
萧融一愣,面色立刻阴沉下来:“你说什么?”
屈云灭:“你让我遵守待客之道,但我看你好像没有遵守。”
萧融:“……”
他感到生气,但他盯着屈云灭,不想跟他吵架,每次吵架看似都是他赢了,可是过后他都会感到很累,有时候是单纯的身体累,有时候就是心累。
他抿了抿唇,转身又要回去,屈云灭看着他的背影,突然眯了眯眼:“你也有哑口无言的时候,这叫什么来着,被人说中了,然后转身就走,好像有个词能用来形容它。”
萧融:“…………”
他的脚步顿住,捏了捏拳头,萧融还是把脾气按捺下来了,他继续迈步,且步子越发的大。
这时候屈云灭又开口了:“我想起来了,这叫恼羞成怒,至于你要我受礼,而你自己不守,这也有个词可以形容,正好还是你说过我的,独断专行。”
就差一步他就走到自己的小窝那里了,结果听到独断专行这四个字,蹭一下他刹住车,然后猛地转身,又是蹭蹭蹭,几乎一个眨眼,他就回到了屈云灭面前。
萧融开口就是一顿噼里啪啦:“我独断专行?!贺庭之是什么好东西吗!是你以前总跟我说他有多虚伪,怎么今日你也虚伪上了,哦我知道,你一定想说你是在按我说的做,那你今日怎么这么听话了?!亡羊补牢为时已晚!守小节却枉顾大节,你以为如今我还在意什么待客之道吗,更何况你坚持了多久,半盏茶的时间都没有!他在的时候你对他客客气气,他走了你对我便冷嘲热讽,屈云灭——你!”
说一半,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的眼珠子往下方看,脸上的表情也渐渐变了。
再张口时,他的声音就阴沉起来了:“你故意惹我生气。”
他轻喘一口气,然后对屈云灭嫣然一笑:“镇北王殿下,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屈云灭:“我昨晚没睡。”
萧融脸色一变,他看向屈云灭的眼底,屈云灭是那种一熬夜就会在脸上显露出来的人,他会长黑眼圈,等睡足了才能消下去,但如今他气色太差了,萧融一时之间根本没发现他身上的异样。
多种情绪在他的心上和脸上掠过,最后他淡淡的笑了一下:“所以你没有好好养伤,连这个你也没做到。”
屈云灭:“一夜不睡不会对我的伤情有太大的影响,相比之下,我需要把心头的事情都想通了,我才能去做别的事。”
萧融不知道这个对话会走向何方,所以他又习惯性的警惕了起来,他问:“那你想通什么了。”
屈云灭又往后靠了靠,虽然他是躺着,但因为他和萧融离得有点远,所以他还是可以和萧融平视:“我想通——”
拉长了自己的音调,然后他抬起一只没受伤的胳膊,将胳膊垫在自己脑后,他对萧融笑了一下:“我这辈子,便是这个样子了。”
萧融微怔,他看着屈云灭苍白的双唇一张一合:“中箭之时,我感到了些许的后悔,那箭里有毒,我当时便意识到了这件事,战场上用的都是剧毒,我很可能就要死在那里了,想到与你的约定,还有欣欣向荣的陈留,我很不甘心,这辈子我没拥有过什么好东西,如今好不容易拥有了,我却回不去了,所以我感到了后悔。”
顿了顿,他又道:“昨晚你问我,有没有为你想过,我——”
他想起来毒性在体内发作时的剧痛,痛得他恨不得让人杀了自己,浑身的骨头都跟要爆炸了一样,他是个非常能忍疼的人,但是那天他狼狈又可怜的在地上挣扎、痛叫,他想要一头将自己撞死,但是他竭力的控制着自己,想着还有人等他,而且这个人不一样,他真的很需要自己回去,他那么骄傲、那么小气、那么清高,为了让自己回去,他放下身段和尊严,所以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军医甚至都哭着要放弃了,他觉得到了这个地步大罗神仙都救不了屈云灭了,不如让他解脱,但屈云灭听到了他的话,紧紧抓住他的手,在强烈的痛楚之间硬生生挤出来两个字。——救我。
而这只是第一次发作而已,后面还有。
沉默片刻,这些刻骨铭心的经历被屈云灭淡化成了三个字:“我想过。”
萧融盯着他,他没有说话,这就是想要继续听的意思了。
屈云灭又笑了笑,这回的笑带着纯然的开怀,萧融被他笑得皱了皱眉,但还是没制止他。
“但你说得对,在中箭之后我想起你了,这对你而言毫无意义,而昨晚上我又想了很多很多次,但不管怎么回想,重新回到那一日的话,我还是会这么做,我会去打他们,去抢我阿娘的尸骨,因为这就是我,我没有别的选择。”
萧融抬起手臂,似乎想换个姿势,但抬到一半他不知道该怎么做别的姿势,于是缓了缓,他又把手臂放了下去,将喉咙里的发堵感硬生生的咽下去,萧融才问他:“脱离大军呢,杀到红眼呢,这些你也要继续做吗?”
屈云灭拧了拧眉,“这是不一样的问题,那时候的我只剩下本能了,我没有思考,所以我也不知道我会怎么做。”
萧融愣了一下,然后他垂下眼,看着地面,须臾之后,他不住的点头,同时还笑出了声:“你真行。”
说完这句话,萧融笑着抬起头来:“这就是你思考了一晚上的结果,你告诉我,你知道你错了,但你什么都不会改,那你告诉我做什么,就为了给我添堵吗!”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萧融的声音都可以用狠厉来形容了,屈云灭看着他,然后慢慢把胳膊放了下来。
“我不是说我不会改,相同的事情不可能再发生了,他们无法再利用我的父母第二次,而我其他的弱点……大部分都好好的待在陈留城,只要陈留固若金汤,就没人可以利用他们,至于陈留之外的,你,你就在我身边,我会用我的性命保护你,不到万不得已、不到天要亡我的时候,我绝不会死在你面前,而如果真的绝望到了那个地步,我保护不了你,也保护不了我自己,那我们就死在一起吧。”
屈云灭说的很认真,他是真的思考了一个晚上,然后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
萧融那两个问题把他问懵了,他不明白为什么萧融能来得这么快,几乎就是他还没中箭,或者刚中箭,萧融就已经赶了过来,而他不管是问高洵之,还是问阿古色加,他们都闪烁其词,似乎有什么事情不想告诉他,屈云灭或许是不爱动脑子,但他不是真的傻,他渐渐悟出了一件事,然后他就彻底睡不着了。
萧融听着屈云灭的话,他感到荒诞、感到好笑、感到涩然。
屈云灭什么都不懂,绑定是单向的,他是个自由的人,怎么还能得出一个跟系统一样的结论呢。真是蠢。
萧融深吸一口气,然后才对屈云灭说:“我不喜欢一起死这种结果,我也不喜欢死这个字,我想活,我想大家都能活。”
屈云灭点头:“我也会拼尽全力的去做,让你活着,让大家都活着,那只是最最万不得已的情况,当天时地利人和每一个都不站在我身边的时候,当上天执意要将我除去的时候,才会发生那样的情况。哪怕还有一点点的机会,还有最为渺茫的赢面,我都不会放弃的,我不能辜负你,不是吗?”
萧融定定的看着他,回答了他一个字:“是。”
之后,他躲避一样的垂下眼睛,然后问屈云灭:“以后或许不会有这样的计谋了,但同样的事情还是会发生,你也说了,你无法控制自己,到那时候又要怎么办,那时你不会记得我、也不会记得今日的话、更不会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事。”
屈云灭嗯了一声:“我的确没法控制自己,但你可以。”
他问萧融:“淮阴城外,还记得吗?”
经他提醒,萧融又想起了那个晚上的肃杀与血腥,屈云灭在他面前受伤,之后杀得天昏地暗,但是在听到萧融的声音之后,他突然就回了头,那时候屈云灭的神情,萧融一辈子都忘不掉。
萧融的声音也开始变得艰涩:“我没有那么大的作用,那一日和中秋的情况不一样。”
那天屈云灭只是以为他受伤了而已,远远比不上中秋这天严重。
屈云灭端详他的脸色,却无法看出他在想什么,屈云灭想要解释什么,但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就像他不知道为什么以为萧融死了,会给他带来这么大的冲击。
而且他有种感觉,这个冲击正在与日俱增,那一日他仅仅是丧失了理智而已,如果同样的事情再发生一次,屈云灭都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来了。
无法解释,那就不解释了,屈云灭说道:“那就拭目以待吧,我吸取了我能吸取的教训,尽了我所能尽的力,我真的再也不想看到你对我失望的样子了。”
萧融望了他好久。
屈云灭认真的思考了,也给出了他能给出的所有,他所能尽到的最大努力就是这样,超出他能力之外的,他也做不到了。
这并非萧融想要的结果,他更想要的是屈云灭从此彻底听他的话,再也不以身犯险。
可是变成如今这个结果,似乎也还好,人都有做不到的事情,尤其沾上了生死,那真的就是一切看天命,谁也保证不了自己一定能寿终正寝。
从中秋那一天开始萦绕在心上压抑又灰暗的迷雾似乎散了一些,萧融不懂自己为什么突然就感到轻松了一些,明明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他抿了抿唇,觉得站的有些累了,他朝屈云灭走去,然后墩的坐到他身边,垂着头静静的思考。
屈云灭没有打扰他,他只是轻轻的望着萧融的侧脸,人是怎么做到能把眼神放轻的,估计没人知道,但屈云灭就是有这个本事,当他看着萧融的时候,他身上的每一处都会为萧融着想,即使是这双让无数人感到胆寒的眼睛,也可以变得柔情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萧融蓦地开口:“屈大将军和伊什塔族长的尸骨,要不要运回陈留重新安葬?”
屈云灭眨了眨眼睛,缓了一会儿才回答:“不用,就让他们留在雁门山下吧,这里才是他们的家,往后多派一些人守着就是了,或许也不用守着,雁门山以后不会再是国门了。”
萧融扭头,他看着屈云灭云淡风轻的说出这句话,他忍不住嗤笑一声,有点想讽刺他又开始说大话,但是真的和屈云灭对视之后,他又把头转回去了。
放在地上的两只脚,还无意识的踮了踮。
感觉萧融的心情已经恢复了,屈云灭缓缓起身,他凑近萧融,出其不意的问道:“如今我能叫你阿融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