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云灭盯着萧融,十分费解、却又有些无奈的问他:“为什么你执意要以自身为饵。”
萧融轻轻的笑了一下:“这是不得不付出的代价,不仅仅是我,每一个行走在这世间的人,都会不经意的走到悬崖边上,无论放手一搏、还是瑟瑟发抖的躲起来,我们都逃不开这一处悬崖。今日躲开了,明日或许又迷迷糊糊的走了回来,至少今日晴朗,我看到了悬崖,且知道自己脚下走的每一步路。清晰且了解的涉险,总比日后莫名其妙的一脚踏空好些吧。”
屈云灭:“…………”
他彻底不说话了。
萧融知道他这是被自己说动了,心一松,刚刚头晕的副作用就又回来了,萧融脱力的往后一倒,后腰直接撞到桌角,先是疼得他差点飙泪,然后他又感到腹腔有东西在往上涌。
萧融:“……”哦天。
他连忙捂住自己的嘴,这才把要吐的感觉又憋了回去,屈云灭已经一个箭步冲了过来,他扶住萧融,近距离接触下,他终于看清了萧融毫无血色的脸。
屈云灭是真的很想训他一顿,瞧你这点出息!情绪稍微激动一些,你就犯病,而且回回的症状都不一样,就该让罗乌给你狠狠的擀上三百遍,直接让你脱胎换骨!
然而现实中的屈云灭只是拧眉看着萧融,过了一秒,他就果断的做了决定:“走,我先扶你回房,然后我再去请罗乌过来。”……那位手持擀面杖的布特乌族大娘?
萧融一个激灵,然后虚弱的捂着自己的后腰:“可是我背上有些疼,还是不要惊动阿古色加族长了,找个寻常大夫来就行了。”
屈云灭眉头拧得更厉害了,但萧融坚持,他只好答应了下来,萧融比他矮,把他的胳膊搭在屈云灭的肩膀上有点费劲,为了能继续往前走,屈云灭只能忍辱负重的装成一个驼背。……
就在屈云灭思考为何侯府这么大的时候,他听到被他扶着的萧融突然气若游丝的开口:“大王,如今事情都说开了,您应该不会再生出赶走佛子的心思了吧?”
屈云灭:“…………”
他咬着牙往前迈步:“如果你不再提他,我也就不提这件事。”
闻言,萧融立刻闭嘴了。
屈云灭把大夫召来,惊动了刚刚躺下没多久的陈氏,以及还在挑灯夜战的萧佚。
陈氏上了年纪以后身材微微发福,不过即使她胖了一些,在萧融眼里也只能算是正常的身材,这个时代的审美比往后的白幼瘦还畸形,不论男女,全都一味的追求纤瘦体型,甚至男人比女人追求的更猛烈,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柔弱纤细,他们能狠下心来好几天都不吃饭。……
陈氏是标准世家女,自然也遵循着这条生活原则,吃饭只吃七分饱,稍微胖点就垂泪。
嗯……这都是以前了,如今糊涂的陈氏一顿能吃三张大饼,尤其是到了王府以后,她的开销全都由萧融负责,萧融是不可能控制她的饮食的,他自己一天吃三顿,陈氏也跟着他乐呵呵的一天吃三顿,身材上的变化还没出现,不过自从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以后,陈氏看着比以前开心多了。
此时陈氏已经忘了晚间吃到烤乳猪时候的兴高采烈,她一看见萧融有气无力的模样,就蹭蹭蹭的小跑过去,然后拉着他的手,说什么都不走了。
而那个在屈云灭眼里十分没用的大夫来了以后,在镇北王存在感极强的盯视之下,他脑袋上的冷汗都快下来了,然而为难了半天,他还是只能用那老一套的说辞。
屈云灭听完,抱胸看向萧融。
其实他也知道,萧融有故作虚弱的嫌疑,不然他为什么永远都在有事求自己的时候,才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但这莫名其妙的病症不是假的,萧融是真的不舒服,然而他仿佛习惯了,所以就只是半躺在床上,任由别人安排他做些什么,要他喝药,他乖乖喝,要他睡觉,他也立刻就睡,半点反对的意见都没有。
然而就是这样,才让屈云灭感到心中焦躁。
他突然有种感觉,萧融其实根本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他这么乖,不过就是做给他们这群人看的,至于药效如何、睡一觉醒来身体会不会好,他根本就不在乎。
屈云灭心情不妙,可是萧佚和陈氏已经把萧融身边的位置都占了,哪怕是他们两人中间的缝隙,也被那个叫阿树的少年给堵上了,他站在同萧融最亲近的人们身后,而这道屏障,是他拥有再强的武力也破不开的。
屈云灭看着萧融和陈氏对话,萧融让陈氏别担心,而陈氏心疼的摸着他的手,问他还难不难受,这个阖家团圆的时刻,似乎同屈云灭没什么关系,沉默片刻,屈云灭转身离开了。
萧融看到了屈云灭离开的背影,但出于某种原因,他没叫住他,也没跟他道别。
又是一碗苦药灌下去,萧融就让这几人都回去休息,萧佚一直都懂事,他也知道应该让萧融赶紧睡下,问题是陈氏不愿意离开,她偶尔的时候就会变得这么固执,哪怕萧佚也无法改变她的想法。
如果此时强行将她带走,又会严重刺激到陈氏的神经,据说萧佚他娘离世的时候,陈氏就犯过一次这种病,那时候她不止是不认人,连生存的本能都要忘了,每日都坐在床上发呆,不吃饭也不说话,把萧佚吓得要死,还以为老太太大限将至了,好在后来她又自己慢慢恢复了过来,而且忘了儿媳妇去世这件事。
说来也奇怪,她不仅是把儿媳妇去世给忘了,连自己有个儿媳妇似乎都忘了,但她知道萧佚不是凭空蹦出来的,她有儿子、也有儿媳妇,要是问她,这些人都去哪了?她就会露出十分迷茫的神情来。
别人的痴症是一种病,而陈氏的痴症仿佛是对她的一种保护,让她忘掉那些剧痛的过往,可以继续快快乐乐的做一个小老太太。……
最后实在没办法,萧融做主,就让老太太在这休息吧,反正他们一老一小,也不用怕什么男女大防,如果陈氏改主意了,他再让阿树带老太太回去。
阿树这段时间一直伺候陈氏,就是住在陈氏的外间里,如今能重新睡在萧融卧房的外间,阿树还挺高兴的,觉得又回到以前了。
萧佚见萧融坚持,也只好独自回房了。
烛火都燃过一半了,萧融劝陈氏躺下来,虽说如今已是初夏,可坐一晚上,陈氏的骨头非散架不可,然而陈氏不听,就是拽着他的手,隔一会儿便用自己有些粗糙的指腹摸摸萧融的手背。
萧融靠着床板,一时之间都不懂她到底在做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陈氏这是在看他是不是还温暖着。
人要是死了,那种凉是不一样的,温度计会显示人的体表温度是三十五,过一会儿就降到三十,在温度适宜的地方,仅仅一个半小时就能达到当时的环境温度,环境冷吗?当然不,但如果这个温度出现在一个人的身上,触及之后的感觉,便是人类无法想象的彻骨冰冷。
萧融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反手握住了陈氏,他将自己的掌心覆盖在陈氏苍老又布满斑痕的手上,陈氏愣了一下,她看向萧融,而萧融对她笑了笑。
萧融晃晃她的手,然后悄声对她说:“祖母别担心,我没事。”
陈氏呆呆的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颤着嘴唇,缓缓张口:“融儿,我突然想起来了。”
萧融一僵,当时就想把手抽回来,但他忍住了,然后警惕的微笑起来:“祖母想起什么了?”
陈氏:“我想起来,我没有女儿啊,你不是和你姑母长得像,你是和我年轻时候长得像,哎呦!瞧瞧这脸蛋,跟我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萧融:“…………”
你们这群坏人,能不能别再碰瓷我的脸了!我的美貌天下独一份好不好?!……
之后也不知道陈氏是把萧融生病的事忘了,还是萧融说的话起了作用,陈氏还真放开了他的手,但她仍旧坐在这,显然是准备把他当成年兽,完完整整的守一晚上了。
偏偏有人看着自己的话,萧融就睡不着,正好他也不困,就靠着床板放空自己的思绪。
平时他想事情,那是有目的、有计划的想,而在他发呆的时候,思绪会到处乱跑,给他带回一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曾经他都是天马行空,什么奇怪的想法都能出现,而今天,他的思绪都围绕着一个人。——屈云灭。
只有他自己知道当屈云灭大吼着对他说,他想要赶走佛子的原因是佛子不在乎自己时,他是什么心情。
诚然,屈云灭不是个合格的统治者,也不是个合格的上官,天……他连一个合格的友人、乃至一个合格的人都算不上,他太过自我、我行我素、仗着超高的武力值到处惹事,也一点都不在乎言语上得罪人,这样的他早晚要吃亏,而且是吃大亏。
可萧融没法对他生气,他能因为一个人疑似的“不在乎自己”而暴怒到这个地步,这已经说明了他到底有多在乎自己。
萧融好像有点理解为什么高洵之明明也是一个身负雄才大略的人,却始终都不打算跳槽,而是死守在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能赢到最后的屈云灭身边。
对镇北军的念想和对故人的情谊都在其次,最重要的原因是,屈云灭他真的对自己重视的人太好了。
而这种好没有半点伪装,史上高洵之死了以后,屈云灭的表现和精神疾病患者虞绍承没有什么区别,虞绍承疯狂的追着打屈云灭,屈云灭则是疯狂的追着打南雍。
因此他犯了许多的错误,世人冷漠的批判他,将他失败的原因一条条的罗列出来,他成了一千多年的反面教材,任何人都能鄙视他、唾弃他,包括以前随意的翻看这些历史书的萧融。
虽说萧融是躺在床上的,但这一刻,他好像能清晰的感受到自己正在滑落,从一个名为“冷静独美”的山坡上,渐渐滑向一个名为“屈云灭”的巨坑。……
当初系统把他送过来,他虽然被迫要为屈云灭效力,可萧融知道自己的想法,他从来都不认为自己真的被屈云灭绑定了,他是为了自己,一切都为了自己。如果系统突然回来,告诉他这是一个错误,它要把萧融送回现代去,萧融一定毫不犹豫的就把这里的人和事撇下,哪怕回头看一眼都是他被人魂穿了。但现在……
萧融轻叹一口气,他习惯性的看向陈氏,这一看却愣住了,因为陈氏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眼闭上了,呼噜声好像都出来了。
萧融:“……”
阿树离开后,萧融都没再跟什么人说过心里话,同时也是因为他身边的人突然就多了起来,屈云灭每天都找他,高洵之和虞绍燮也动不动就来串门,简峤、丹然、乃至萧融不怎么熟悉的公孙元,都会时不时的就来问他一些事情,平时太忙,萧融都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憋了这么久了。
看着陈氏脑袋一点一点的模样,萧融没有去叫她,而是抿了抿唇,先小声说了一句:“祖母,我的命真是苦。”
陈氏没什么反应,萧融也看向了房梁:“我的大好青春啊,就这么贡献给了屈云灭这个大傻蛋,太不值了。”
这其实都是他以前说过的话,每回屈云灭惹他生气了,他都会在心里念叨一遍,但今日的念叨,让萧融突然感到了心虚。
因为他其实已经不这么想了,再这么念叨的话,就等于是自己骗自己了。
运了运气,萧融脸色不快起来:“我说这些做什么,真是闲着没事干。”
拍拍自己的脸,萧融打起精神,然后晃了晃陈氏的肩膀,陈氏被他晃醒了,睁眼瞧见是他,还十分疑惑的问他:“融儿,你怎么来找祖母了?”
萧融:“……祖母,夜深了,你快回去休息吧。”
陈氏一时之间还没明白自己是怎么到萧融房间里的,或许她连这是萧融的房间都没看出来。萧融把阿树叫进来,被阿树扶着,陈氏这才糊里糊涂的回去了。*
第二日,萧融昨晚没睡好,今日又起得晚了,醒来的时候离午饭时间还有一段距离,但萧融饿了,便让阿树提前开饭。高洵之过来看他的时候,看见他还未换好衣服便坐在桌前,高洵之不禁唠叨他:“昼夜颠倒、饮食不规,你这样如何能养好身体啊。”
而萧融的回答是对他笑笑:“丞相要不要坐下一起吃?”
高洵之:“……”
等高洵之坐下,他没着急动筷,而是先看了一眼大快朵颐的陈氏,然后才问萧融:“萧佚为何不在?”
萧融回答:“他一日只用早晚两顿饭,午饭他是不用的。”
高洵之默然,这才是正常的作息好不好,同是一个家庭养出来的孩子,怎么生活习惯上差距这么大。
但他完全想不到这俩人根本就不是亲兄弟,因为有个陈氏在那待着呢,看她吃得这么香,就知道萧融这习惯是遗传谁了。
他能唠叨萧融,却不敢唠叨这位比自己年纪还大的老夫人,他默默的拿起筷子,正要夹菜,然后就听到外面传来快速又沉重的脚步声。
在王府里只有一个人能发出这样的脚步声,萧融和高洵之看向门口,没一会儿,屈云灭就走了进来。
发现他们正在吃饭,屈云灭也半点不惊讶,甚至熟门熟路的一挥手,让卫兵给自己也搬把椅子来。
这是一张圆桌,屈云灭一人就要占领半张桌子的地方,身材太高大是原因之一,动作太夸张是原因之二,跟他坐的近了,容易被他踩着、打着、戳着。……
萧融也习惯性的往旁边挪了挪,给屈云灭匀出空间来,然后他才奇怪的问:“大王怎么这时候就回来了,往常不是再过一个时辰才会回王府吗?”
屈云灭张口要回答,但一旁的高洵之替他答了:“大王今日辰时便回来了,未曾在军营多停留。”
萧融不解:“为什么,是出什么事了吗?”
闻言,高洵之也看向屈云灭,他们两人都向屈云灭投来疑惑的目光。
屈云灭:“……”
他不想回答,便随意回答:“私事而已。”
然而萧融更惊讶了:“大王还能有私事?”
屈云灭:“…………”
他不高兴了:“我为何不能有私事,闲暇之余,我也会做一些与军务无关的事,难不成在你眼里,我屈云灭便是个除了打打杀杀,什么都不会的武夫?”
萧融:“……”
他确实这么想,但他又不能这么说,便朝屈云灭讨好的笑了笑,想要弥补一下自己语气暴露出来的内容,然而还不等他说话,屈云灭对面的陈氏仿佛被触发了什么指令一般,突然从饭食上抬起头。
她皱着眉说:“屈云灭?”
饭桌上的其他人一起看向她,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她为什么要重复这个名字,紧跟着,她接下来又说了一句:“屈云灭是大傻蛋。”
啪嗒,这是萧融手里的筷子掉下的声音。
陈氏完全没注意到周围人的表情有多精彩,她只是盯着自己盘子里的鸡腿,神情凝重的说道:“融儿的大好青春都贡献给了屈云灭,融儿的命真苦,融儿闲着没事干,真是太不值了。”
高洵之的眼神都发直了,萧融也没好到哪去,整个人仿佛冻住了,他怎么知道昨晚陈氏根本没睡着,不仅记住了他说的每一句话,还跟个鹦鹉一样,直接给屈云灭复述了一遍!
萧融的脖子跟齿轮一样,咔一下、转一点,好不容易转过来,他僵硬的看着屈云灭,颤声开口:“这不是我说的,我祖母有痴症……”
屈云灭阴着脸,掀起眼皮看向萧融:“因为我不让你去金陵,你便在你祖母面前这样说我?”
萧融呆呆的看着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屈云灭冷笑:“你还在你祖母面前说谎,若你都能算闲着没事干,那这天下还有几个忙碌的人。”嗯?
屈云灭好像不是要跟他算账的意思。
萧融一意识到这个,他立刻就垂头认错,“大王教训的是,我那都是气话,当不得真,以后我再也不会说这种话了。”
萧融一向能屈能伸,在这种事上他比屈云灭强多了,屈云灭是即使意识到自己错了,也不会道歉的那种人。
看见萧融的态度还不错,屈云灭哼了一声,这才把这篇翻过去了。
高洵之惊愕的看着这一幕,等到这顿饭吃完,屈云灭起身离开,高洵之立刻就追了出去,他问屈云灭:“大王当真不介意那几句话?”
屈云灭面无表情的往前走:“为何要介意,萧融是什么性子先生也清楚,他在背后定是说了我不少的坏话,这几句恐怕都算不上什么。”
更何况面前也没少说啊,昨天他还当着自己面,说自己是独断专行呢。
高洵之:“……”确实。
这么一来他就更加惊叹了,因为屈云灭居然真的大度了,高洵之连忙也把他夸了一通,直到他们都快走回屈云灭的住处了,高洵之这才小心翼翼的最后确认了一次:“大王的确不介意对吧,连那三个字……也不介意?”
他都不敢重复,沾了那个字,就等于是污言秽语。他是士人,怎么能说出这三个字呢!只在心里想十几遍就够了。……
听到高洵之的问题,不知道为什么,屈云灭突然露出了一个迷之微笑:“不介意,萧融同他祖母说这些话,应当是昨日我同他刚回到王府的时候,他得知我不同意这件事,定是十分生气,可在这么生气的时候,他却只会这样骂我,连句真正的秽语都说不出口。先生不觉得这样的萧融有些许可爱么,像个小孩子。”
而且他抱怨自己的时候,居然是以“贡献了自己的大好青春”为理由,连背地里都是这样说,可见萧融确实是打算一直留在自己身边了。
所以,为了这么一句话,屈云灭可以大度的原谅他说过的所有话。
啧,今天什么日子啊,一桩接一桩的,都是让他大度,而真的以大度对待之后,屈云灭意外发现,原来做个宽容的人并没有让他憋屈起来,相反他还挺开心的。
带着人生的新感悟,屈云灭淡笑着回住处了。
他身后的高洵之:“…………”
他看着屈云灭的背影,整个人如遭雷劈一般。可、可爱?
一想到这个词是从屈云灭嘴里说出来的,高洵之就控制不住的感到阴风阵阵。……
这不是他认识的屈云灭!他一定是被野鬼上身了!
第47章 谁会信
另一边,萧融望着终于吃饱喝足的陈氏,她仿佛又恢复了世家女的习惯,掏出一方帕子来,优雅的擦了擦嘴角,见萧融一直盯着自己,陈氏愣了片刻,然后恍然大悟的把帕子递给萧融。
萧融:“…………”
后来萧佚听说了这件事,他顿时一脸后悔:“祖母虽得了痴症,可这记性是时灵时不灵,有时候她连五十多年前的事都能想起来,有时候自己上一刻才说的话,这一刻便忘光了,早知道会出这等乱子,我定是要叮嘱大哥的!”
说完,他小心翼翼的看着萧融的脸色,还是忍不住的询问:“所以祖母是把大哥说的什么话泄露给镇北王了?”
萧融:“……”
他的语气有些恼羞成怒:“打听这些做什么!”
萧佚默默闭嘴,他心想,问问而已嘛。
萧融不高兴,萧佚就倒霉的成了那个靶子,相识以来第一次,萧融对萧佚冷了脸:“还有,以后不许再称呼他镇北王,哪怕是私下里对着祖母和我,也要称他大王。往后王府里的人会越来越多,你虽然年纪小,入不得议事厅,但也要记住谨言慎行。”
萧佚一愣,连忙称是。
虽说萧佚也住在王府里了,但他还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连虞家两兄弟最初都能效忠二主,更何况他们兄弟俩,所以萧佚称屈云灭镇北王,只是听着有些生分而已,却到不了像萧融表现得这么严重的地步。
萧融知道自己是迁怒了,所以刚发完脾气他就有点后悔,看着便宜弟弟乖巧的模样,萧融更是待不下去,胡乱说了一句他要出去,然后就撇下萧佚,快步离开了。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萧佚在他走了以后,他踮着脚,垂在双侧的双手下意识的挥动了两下,仿佛正在模仿企鹅。
他感觉好开心,因为萧融终于对他不是那么客气了,他看见过好几次,萧融会对屈云灭悄悄的翻白眼,也会因为高洵之唠叨他而摆出混不吝的模样,偏偏一到了他面前,萧融就变成了永远微笑睿智的大哥。
倒不是说这样有什么不好,多少人梦寐以求能有个这样的大哥呢,可萧佚还是忍不住的希望,萧融在面对自己的时候也能这么鲜活。
这样他才能感觉到,他们之间那种无形的隔阂正在消失,萧融把他们祖孙二人接过来,并不仅仅是因为责任,还因为他们正在成为真正的家人。
一个人自娱自乐半天,把心里那股高兴劲都发泄出去,等再推门出去的时候,萧佚挺着背、袖着手,还是那个举止得体的翩翩小少年。*
高洵之从镇北军里找了十个会木工活的军人,这些人原本在军中做的就是木工活,大到制作攻城车,小到安营扎寨的时候削木棍,这都是他们的活儿。
本身就是后勤人员,被借走也就不碍什么事了,比较遗憾的是,这十个人里居然一个认识字的都没有。
经过高洵之的解释,萧融才发现是自己浅薄了。
几十万的镇北军当中,识字的人数最多只有几百,而这几百还不包括所有的将领,许多将领到现在都是文盲,连军令都看不懂,所以他们身边都配有一个读过书的副将,这种副将基本都不会上战场打仗,每日的工作就是给将领读公务,但不是所有副将都老实,有的就借着这个便宜,给自己谋利,轻一点的是打压同僚,重一点的就是想架空上官,自己夺权。萧融:“。”
这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文武相争了吧。
文盲带兵打仗听起来好像是个很离谱的事,但在多数人都不识字的情况下,这就不算是问题,毕竟他们不是主将,他们平日也是听令行事的。真到了战场上,屈云灭也不会傻得去发白纸黑字的军令,只有他本人站在那个将领面前,亲口下达了命令,那人才会迅速照做。
所以这事可以先放一放,等以后有时间了再开展一下高级将领之间的扫盲运动。……
从雁门郡赶过来的一路上,萧融闲着没事就用木棍在地上偷偷练字,如果有人靠近便立刻一脚滑出去,把那些写出来的字都抹平,次数多了,屈云灭还以为他有个喜欢在地上画圈的爱好,虽然感觉有点怪,但他还是贴心的决定什么都不说,以示尊重。
萧融哪知道他的这份贴心,他是单纯的不想再看自己那手狗爬字了。
在来到这个时代以前,萧融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有这么狼狈的时候。明明在现代他成绩很好,即使高中很少去上课,中间还休学了一年,但他最后的文化课成绩还是他们专业的第一名。他一直为自己的知识量感到骄傲,要知道许多人都是认识繁体字,却根本不会写繁体字,而他能写,而且每次写出来的时候,都能惊艳一众同学。……但他从没练过书法,他学繁体字是因为很多史料都是繁体版本的,由于年代太久远,只有图书馆当中有馆藏,也没有出版社愿意印个简体版本出来让大家省事。
小时候爷爷强迫着教过他两小时的书法,后来发现他跟个猴一样根本坐不住,便果断放弃了。要是萧融知道自己以后会有这种经历,说什么他也要从小就把基础打好了。
然而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一切都只能从头再来,可恨这年头流行的居然是行草,这对初学者来说实在是太难了,然而士人本就喜欢追随名流,如今几乎是人人都写一手行草,搞得他根本找不到什么正经的字帖。还是跟高洵之一起去库房清点战略物资的时候,萧融看到角落里的那些书籍,然后随手翻了翻,找到一本八十多年前的游记,可喜可贺,这本的作者擅长的是楷体。
如今苦练一个多月,萧融也算是小有成就了,虽说还是称不上多好看,但至少不会像当初的简峤一样,看见以后甚至怀疑萧融是个骗子。……
拿过一张纸,萧融在上面写了一行比平时稍微大一些的字,等墨迹干了,就把这张纸反过来放在桌上,然后发给这十个人每人一块木板,要求他们把这反过来的字,从木板上刻出来,而且必须是阳刻。
这十个人懵了,但上官的命令又不得不服从,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只好闷头刻起来。
咔咔咔的雕刻声当中,高洵之呆了呆,不懂萧融这是什么意思。
刻印章的话,也没人一下子刻这么长的句子吧。
要不是印章,那为何要反着刻呢?
高洵之不理解,他去问萧融究竟是想做什么,而萧融看看他,反手从袖子里抽出一本书来。
幸亏这时候袖子宽大,即使装了一本书,外人也看不出来。
萧融把书的封皮亮给高洵之看,然后也不藏着掖着,直接就把自己想做的事说了:“丞相之前不是问过我,如何才能将天下士人都留在陈留,这就是留的办法,将重要的书籍雕刻在木板之上,然后往上面刷墨,一张一张的印出来,再装订成册,初时不用印太多,一本印二十册就行,到时候咱们找个地方建成藏书阁,让士人们自由的借阅翻读,当然,此时咱们的书籍还是不够多,这时候便可以借用他人的力量。咱们可以张贴出告示,告诉天下士人,若有愿意主动献出未曾收录的书籍让咱们刻印的人,咱们就赏他一块匾,然后再把他的籍贯家族名字全都雕到藏书阁的墙上,让每个来借阅的士人都能看见。”
说到这,萧融笑了笑:“我只是这么一说,这奖励可以随意的安排,若献书的人有真才实学,那咱们也可以给人家提供官职,唉,就怕他们来那一套拒之不受的态度,那就显得咱们很没面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