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叹了口气,萧融不再说这个了:“黄言炅也离开有一段时日了,大王手中的那几封信,如今便可以发出去了。”
他说的是之前屈云灭便已经写好的邀请函,邀请那些有实力的亲王或军阀们一同攻打鲜卑,屈云灭嗯了一声,没有发表其他意见。
萧融看看他,又道:“如此大张旗鼓的商议,鲜卑那边定是已经得知了消息,大王记得通知留守雁门关的将士们,一定不能掉以轻心。”
提到这个,屈云灭轻笑:“这个放心,镇北军没有打盹的时候。”
萧融也笑,只是他这笑始终不像屈云灭那么真诚,他相信屈云灭带兵打仗的本事,也相信屈云灭肃风正纪的能力,但他不相信屈云灭平衡属下的水准。
不然他的军队在史上为什么会骤然缩水一半,哪怕打仗输了,也没有二十万人就这样一夜蒸发的道理,原因只有一个,他被背叛了,而背叛他的那人拥有不输于他的威望,因此他才能振臂一呼,就撕走一半的镇北军。
萧融本不欲这么快就提起这个问题,因为情形不一样了,很多事不一定会发生,但他还是有些好奇,他想知道屈云灭是怎么看待他那些好兄弟的。
“敢问大王,在这世上你最相信的人是谁?”
屈云灭一愣,在萧融看来这就是个特别简单的问题,也没什么敏感的地方,然而屈云灭偷偷觑了他好几眼,才谨慎的回答:“高洵之、罗乌、还有你,不分先后。”
萧融:“…………”
谁问你分不分先后了!
然而他自己也分不清他到底是不好意思,还是生气。……
高洵之和阿古色加对屈云灭来说是父母一样的人物,能跟他们俩并列第一,萧融一开始的目的已经成功了,他真的成了屈云灭心中最值得信赖的人。
问题是他才来了镇北军多长时间?!
连停留在平阳城的日子都算进来,还不足四个月!
就这么短的时间,你就能这样信赖一个人,你是脑子里面进了巨野泽吗?难怪后来背叛你的人跟秋天收获的土豆一样,一拔就是一大串!……
即使心里惊叹号一个个的往外冒,然而现实中的萧融却只是沉默片刻,然后轻轻笑了一下:“多谢大王的信赖,只是这并非我的期望,在这种时候,我反而希望大王能多疑一些,这世上没有什么值得全然信赖的人,唯有自己,不会背叛自己。”
屈云灭一愣,他重复萧融的话:“唯有自己?”
萧融肯定的点点头。
屈云灭看着萧融的眼神登时就产生了一些变化,虽然萧融没看懂,但他明确的感到了不适,仿佛他俩突然掉了个个,被怜悯的人成了萧融自己。
萧融又不傻,他自然立刻就意识到了屈云灭因为什么而怜悯他,但萧融自己完全不这么想,他觉得他很好,对世间万物保持警惕也很好,正因为他这么警惕,他才能在处理陈留的事务时面面俱到,因为他不信任任何人,所以没人能提前给他挖坑,等着他掉进去。
萧融不至于连这事都生气,更何况真生气了,岂不就变成恼羞成怒了,所以他只是喝了口茶汤,然后面不改色的换了话题:“待黄言炅将礼物送来,我欲亲自南下,去一趟金陵。”
这事黄言炅还没走的时候,萧融就已经跟高洵之提过,屈云灭从他的讲述当中也看出了苗头,所以他没有多惊讶,而是点点头:“我同你一起去。”
虽说一想到要重新踏上金陵的土地,他就有种想破坏点什么东西的欲望,然而那毕竟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况且今时不同往日,他如今是镇北王了,曾经那些奚落过他、侮辱过他的人,若还活着,就只剩下朝他行礼的份了。
屈云灭想的不错,然而他没发现萧融看着他的脸色有点尴尬:“大王,我是想独自前往。”
屈云灭默默反应一秒,然后一拳砸桌子上,差点没把这桌子砸裂了,店家惊呼一声,却根本不敢上前。
“你再说一遍?!独自前往金陵,萧融,你是活腻了吗?”
萧融先看看桌面,确定没有什么伤痕,他才皱着眉对屈云灭解释:“我说独自前往,是有身份的人只有我一个的意思,卫兵自然还是要带的,大王也可拨给我一个将军,让他保护我与众人的安全,如此便没有后顾之忧了。”
望着萧融的脸色,发现他不是开玩笑的,屈云灭的表情仿佛被暂停了,过了两秒,他突然笑起来。
“是啊,这就没有后顾之忧了,你想带几个卫兵?五个,还是十个,不如再多带些,带上二十个,把你最喜欢的简峤也带上,超过二十个可就不行了,到时候本王前去收尸,也不方便。”
萧融:“……………”
他抿了抿唇,才问道:“大王就如此认定我一人前去便是自寻死路?”
屈云灭抱胸冷笑,那意思是他都懒得回答。
萧融磨了磨牙,试图跟他讲道理:“如今的金陵并非是龙潭虎穴,我身为陈留尹,也算是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了,明知杀了我就等于得罪大王,那金陵的人为何还要这么做。”
屈云灭:“因为朝廷里都是蠢货!常人的想法根本不能揣度他们的心思,他们看你势单力薄,说杀你就杀你了!”
这话好像有点道理,但萧融并不认同:“那大王与我同去就能避免这种情况吗,双拳难敌四手,大王到了那边,不也是一样的危险。”
屈云灭突然瞥了一眼萧融,然后轻飘飘道:“金陵万人,敌不过本王一人。”
萧融:“…………”
你这大话真是越来越夸张了啊!
再这样下去萧融的后槽牙都要磨平一层了,他深呼吸了一遍,让自己冷静下来:“请大王恕罪,即使如此,我也必然要独自前往,若大王跟我一起去,那我的计划便要落空了,我需得给大司马留下一个我受大王重视,却又没有那么重视的印象,大王在我身边,会令所有人都警惕起来,纵使金陵有一万个蠢货,但总有那么一两个余下的聪明人吧,这风险我冒不起,大王也冒不起。”
陈留的城防还没着落呢,他们需要钱!
屈云灭觉得萧融简直不可理喻:“丢命的风险你就冒得起了?”
萧融:“……”
所以为什么说来说去总是觉得他要丢命呢,他完全不这么想啊,搞不好他还能从金陵衣锦还乡呢!
沉默片刻,萧融对屈云灭笑笑:“大王放心,我其实是一个很惹人喜爱的人,相信金陵的官员们不会忍心杀我的。”
屈云灭:“…………”
他突然想起萧融曾经嘀咕过的一句话,儒生才,英雄胆,城墙厚的一张脸。
之前萧融是用这句话形容谁,屈云灭已经想不起来了,如今他只觉得这是萧融自己的真实写照。
反正不管萧融说什么,他就是不同意,说得烦了,他还径直起身离开,萧融看着他快步走出这家茶坊,叹了口气,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小块绞碎的银子来。
萧融把那银子交给掌柜,掌柜受宠若惊的接过,连连说道:“多了多了。”
萧融朝他笑:“多的就当是赏钱,这茶坊不大,想来掌柜也听到了我二人之间的对话。”
掌柜顿时脸一白,以为萧融这是要跟他算账,然而萧融安抚的对他笑:“掌柜莫怕,我不吃人。”
在别的时代,这可能是个普通的笑话,然而在这个时代,这笑话就有点不合适了。
因为这时候确实有人吃人,底下的百姓易子而食,外面的胡人把打赢的俘虏拉回来,当下酒菜。
屈云灭那时候脱口而出一句要割萧融的脑袋来下酒,虽说他只是随口一说,不管是说的人还是听的人都没当真,但他其他的不说,只说这一句,这便是社会现象影响的接过。
镇北军在外的传言非常多,有好的也有坏的,其中一条就是他们茹毛饮血,跟胡人一样居然会吃人。
掌柜僵硬的扯了扯嘴角,看得萧融心里一默,但他不能表现出尴尬来,不然这对话就没法继续了。
于是他仿佛没看到掌柜僵硬的表情,而是继续说道:“大王与我在这陈留城中都是初来乍到,以后还需要掌柜多多体谅,您别看大王脾气暴躁,但他其实是最重情重义不过的了,万事没有他的允许,我也无法往下推行啊。您家的茶汤很好喝,或许过几日我们就又来喝了,说不得还带上丞相、简将军、公孙将军等人,掌柜不必对我们太过客气,照寻常客人那样招待便是,毕竟说起来,我们也都算是邻里街坊了。”
说完,萧融又是一笑,这才撩开帘子走出去,他站在门口没有立刻回去,而是两边张望了一下,果真看到前面的路口处,屈云灭还在那磨磨蹭蹭的向前走。
他要真的夺门而去,等萧融出来的时候,他怕是都已经回到王府了。
借着抿唇的动作把心里那点不值钱的得意劲压下去,然后他才匆匆的去找屈云灭。
而茶坊里的掌柜还呆呆的捧着那点银子。
伙计见掌柜始终不动弹,还以为他吓傻了,被连叫好几声,掌柜这才反应过来,然后如梦初醒一般的看向伙计:“这位公子,他居然对我这么客气。”
伙计心有戚戚:“是啊,这位公子很是平易近人。”
掌柜问他:“对了,这位公子姓什么?”
伙计哪知道,萧融和屈云灭说话的时候,也没提到他俩都叫什么名字,但是听着回春堂那边嘈杂的说话声,伙计突然凑近掌柜,眼神有点亮的问:“是不是姓萧啊,就是那群布特乌族说的好人萧公子!”
掌柜一拍巴掌,一脸肯定的说:“必然就是了!”
好好好,镇北王虽然看起来和传闻中的一模一样,令人忍不住的绝望,可他身边有个大善人萧公子,太好了,陈留有救了。*
萧融回到王府,先在住处里歇了歇。
而屈云灭那头犟牛,一回来就牵马跑军营去了,还板着脸,似乎要去军营发泄自己的怒气。
萧融不管他是打算摔打几个将士,还是打算再砍碎几个木桩,反正他决定的事,屈云灭也休想阻止他。
在屈云灭人物小传兼改造计划上又添了几笔,萧融刚把这东西收起来,高洵之就乐颠颠的跑了进来,“阿融,听说回春堂今日的情况还不错?”
萧融笑着看向高洵之:“是也,百姓们好奇者居多,都是来打听消息的,真正来看病问诊的人却没几个,不过想来明日就不会再这样了,明日这消息就该传遍整个陈留了。”
高洵之一连道了好几个好,布特乌族能和陈留百姓和睦相处,这对大王好处极大啊。
他正想坐下,好好夸夸萧融,然而萧融先站了起来,还问他:“丞相,镇北军中有没有擅长雕刻之人?”
高洵之愣了愣,然后摇头:“没有。”
这个萧融大概想到了,毕竟雕工还挺考验天赋的,于是他又问:“那镇北军中有没有擅长书画之人?”
高洵之沉默片刻,有点心虚的摇头:“没有。”
萧融:“……那镇北军中,总该有擅长木工之人吧?”
高洵之生怕萧融又问一个没有的,听到这个问题,他瞬间松了一口气,喜笑颜开道:“有有有,这个有!阿融要找人打东西吗?”
萧融也笑:“是要做一些东西出来,不过我不日就会离开陈留,所以希望丞相能帮我监督他们,尽快的做一版样品出来。”
听起来萧融又要捣鼓什么新鲜东西了,往日高洵之都是非常好奇、恨不得第一个就知道是什么,然而今天他完全没注意到这件事,他只惊愕的问:“阿融要去哪?”
萧融便把之前告诉屈云灭的,又告诉了高洵之一遍。
他以为高洵之是个讲理的人,肯定接受度比屈云灭高,只要跟他说清楚利弊,高洵之就能帮自己劝屈云灭去,然而他想的太好了。
一听说这事,高洵之的反应居然比屈云灭还剧烈,一个劲的对他说不可不可,差点把在隔壁苦读的萧佚都惊动了。
晚间,离前院最近的议事厅里,大家重新又坐在一起。
不过这回不是商议事务,而是集体批评萧融这种异想天开、过于天真的想法。
屈云灭是黄昏之后带着一身臭汗回来的,刚沐浴过,听说高洵之要开这样一个会,他连头都不擦了,如沐春风一般就踏步走了进来。
萧融:“……”
他一脸怨气的看着屈云灭那半干半湿之间的长发,而屈云灭发现了他的视线,也不说帮帮他,反而还朝他嚣张的笑了笑。
萧融:“…………”
高洵之认为他的做法太冒险,虞绍燮也是一样的态度,他俩一个在金陵待过一年,另一个从小在金陵长大,他们同样认为萧融在金陵会十分危险,原因却和屈云灭说的不一样。
他们不觉得金陵会有官员因为愚蠢而杀了萧融,但很可能会因为有人发现了萧融的聪慧,以及他对南雍的威胁,进而对他做些手脚。要么将他扣押下来,要么伪装意外,制造一场命案。
毕竟萧融当初预言益州会出事,这消息已经传的很远了,就算普通百姓不知道,金陵那边难道也不知道吗?
而且萧融话里话外的,居然透露出他想要用自己的一张嘴,去糊弄、说服金陵的众官员,这怎么可能?!孙仁栾绝对不是善茬,羊藏义更不是笨蛋,哪怕萧融口才真的很好,高洵之也绝不认为他能一下子就把这两人全都糊弄过去。
萧融沉默的盯着他们,头一回坐到被众人反对的位置,他都快气成一只河豚了,然而他的计划不能对所有人都和盘托出,每个人立场不同,他的计划很可能会触及一些人的底线,或许他们此时不会表现出来有意见,但不满都是累积的,能坐在这个房间里,就代表他们都是镇北王的智囊,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这样的人物背叛起来,直接就能让镇北军断掉一臂。
他唯一可以告诉的人就是屈云灭和高洵之,然而前者根本不听他的话,后者就是告诉他也没用,他肯定还是反对。
因为他的计划比高洵之如今说的还要危险许多,高洵之以为他是要去南雍朝廷舌战群儒了,实际上他是要绕过南雍朝廷,直接去接触小皇帝。
这可比舌战群儒更挑战那群官员的神经,虽说小皇帝身份存疑,但他的存在令多少人都安分了啊,他是孙仁栾的倚仗,也是羊藏义的目标,萧融想接触他,确实就和找死差不多。
但富贵险中求,萧融已经想好该怎么做了,他有信心自己能毫发无伤的走出金陵,更何况就是真有人对他动杀心又如何,这世上唯一能害死他的人只有屈云灭。
他心里很膨胀,然而这些缘由又是无法说出口的,结果他就只能憋屈的坐在这,听着高洵之苦口婆心的劝他。
但高洵之还不了解他么,一个比屈云灭还倔的漂亮倔驴。……
高洵之说的口干舌燥了,萧融还是低着头,一点反应都没有,高洵之不禁叹气,脸上露出失望的情绪。而他不说话了,虞绍燮就开始说,还拿他弟弟举例子,要知道他弟弟可是刚刚才叛逃出南雍,南雍如今就是不跟镇北军撕破脸皮,双方的关系也不如之前了,这时候去南雍,南雍的怒火都会发到萧融身上来。
萧融一脸的生无可恋,而屈云灭抿着唇,都快笑出声来了。
看着萧融被“众叛亲离”,屈云灭心情非常好的坐在一旁看戏,他神色舒缓,正要拿起面前的酒盏,然后就听到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来。
“我倒是觉得,萧公子此计可行。”
屈云灭顿时不去拿酒盏了,而是抬起头,死死的盯着弥景那在烛火下越发显得安宁祥和的脸庞。
死秃驴,难怪我从来都不喜欢你!……
弥景这话一出,全场寂静无声。
然而弥景连暴怒版本的鲜卑皇帝都见识过了,这世上还真没什么场面是能吓到他的。
在众人的注视下,弥景娓娓道来:“两位先生所说俱有道理,君子不应立于危墙之下,然而这南雍朝廷,当真是一堵危墙吗?大王千里迢迢从雁门郡迁都至陈留,即使弥景从未踏足过金陵,也知道金陵定是慌乱无比,如今大王的镇北军同金陵的延卫军和申家军隔淮水而互望,最担心双方爆发一场大战的人并非是初来乍到的大王,而是已经经营多年,且无法承受这样一场动乱的金陵诸人。”
萧融感动的看着弥景,好兄弟!
延卫军和申家军都是金陵军队的名字,前者的前身是开国皇帝贺夔组建的那支指哪打哪的常胜军队,然而现在延卫军已经成了酒囊饭袋混日子的地方,官家子弟一成年就会进入延卫军,虞绍承之前就是在这里做护军都尉。
相比起来申家军还是有点实力的,由南雍最有本事的将军申养锐带领,在国舅孙仁栾彻底掌控朝堂以后,他就不再上战场了,代替他成为主将的人就是申养锐,可惜这人只有实力,没有家世,在南雍的大染缸当中,他的作用就跟当初投靠朝廷的镇北军一样,只能算是消耗品。
延卫军十五万人,而申家军只有七万人,延卫军驻守京城,密密麻麻的拱卫着皇宫,而申家军待在金陵最边边角角的地方,同时也是离淮水最近的地方。
要是有敌袭,他们就要第一个冲到前面去。
其实一开始南雍的兵马比这还少,这十年来孙仁栾可没闲着,一直都在招兵买马,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朝廷本来就风雨飘摇的,要是连兵都没有,说不定哪天就被人踏平了。
至于那些酒囊饭袋,他不是看不见,然而他也需要这些人凑人数,不管他们能不能打仗,至少这数字拿出去能吓唬人。
想到南雍此时的状况,高洵之和虞绍燮确实沉默了下来,他们顺着弥景的提醒,开始思考这些因素的影响。
屈云灭不可置信的看着这俩人,才这么几句话,就让你们倒戈了???
这就属于冤枉人了,高洵之和虞绍燮不过是沉思而已,都没表露自己的态度呢,然而屈云灭不管不顾,直接就给他们判死刑了。
他觉得这俩人没用,也觉得脸上带笑的萧融很是不顺眼,但他最讨厌的,还是这个几句话就把形势逆转的弥景。
屈云灭把头转向弥景,脸色阴沉的看着他,从他的脸色转变为讽刺的时候,萧融就直觉不好。
果不其然,下一秒屈云灭就开口嘲讽弥景:“佛子顾左右而言他的本事真是好极,这也是佛祖的教导吗,让你为了所图之事,可以无视一个人的性命之虞,当年在长安的时候,你也是这样活下来的吗?”
萧融瞪大双眼,霍然起身:“大王!!!!”
你疯了!怎么能说这种话!
萧融无比紧张的看向弥景,然而弥景只是微微垂着头,没有回应这句话,就算弥景没回应,似乎是不打算跟屈云灭计较的意思,萧融还是眼前一黑,他赶紧走到屈云灭身边,看似在对他请示、实际上很强硬的对他说:“大王,我有一事想与大王单独商谈,请大王移步,可否?”
高洵之和虞绍燮两人的动作像是复制粘贴出来的,他们先是呆滞的看看弥景,然后再呆滞的看看萧融,最后才呆滞的看向屈云灭。
屈云灭坐在原地不动弹,萧融咬着牙又问了他一遍,他才猛地站起身来,他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绷得紧紧的,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迈步出去。
萧融的神情也不怎么好看,他朝另外三人告罪,然后快步追了出去。
等他俩都走了,高洵之这才发现自己又能呼吸了,他先是放松了脊背,然后想起来弥景还坐在这,他赶紧向弥景解释:“大王不是那个意思,他这是有口无心,佛子——”
弥景抬起头来,对高洵之笑了笑:“丞相不必担心,弥景看得出来,大王只是对萧公子的计策十分担忧,弥景不会将此事放在心上的。”
闻言,高洵之也朝他笑,不过他信不信这话,那就不好说了,他们两人当中,反而是弥景的神情更真诚一些,而虞绍燮望着弥景,表情有些怪异。
摇摇头,他又把注意力放回到了已经离开的萧融和屈云灭身上,这种一言不合就插刀子的待遇,他曾经也遭受过,不过他没有弥景这么惨烈的过往,所以感觉就还好,更何况他和屈云灭对峙的时候,往往都是他说话更狠,所以他就是想记仇,也没那个胆子。
但大王的这个毛病真是该改改了,言语无心,却如冰锥刺骨啊。*
他们到了附近的一个花厅里,这花厅也是用来招待客人的,如果不是公务,只是闲聊的话,就能带着客人到这里来。不过镇北军人缘太差了,目前还没有人是只为闲聊来找他们的。
这花厅从布置好的那天起,就没有人来过,如今总算是派上用场了。
找卫兵要了一盏灯笼,萧融把它放在桌子上,然后就对着屈云灭一顿猛烈输出:“大王为何要说这种话?!你难道不知道佛子过去经历过什么吗,同样是经历过十年前的惨剧,大王怎么能如此揣度佛子的过往,还用这话来中伤他,难道你想把千辛万苦才请来的佛子赶走吗!”
屈云灭本来看着一旁的花盆,闻言,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子站起来:“对!此人心术不正,我要赶走他!”
一堆人阻止萧融去南雍的时候,萧融没事;刚刚屈云灭中伤弥景的时候,萧融也没事;而现在,这看似只是一句屈云灭的气话,却突然让萧融头重脚轻了一下,他用力晃了一下脑袋,这才没让自己晕过去。
屈云灭他认真的,他真的想要赶走弥景。
萧融用一只手扶住旁边的椅背,他的手用力抓着椅背上面的木雕花,用力到指节都在泛白。
他没有大吵大闹,只是声音不太平稳:“告诉我理由。”
灯笼放在桌上,他们两人都站着,屈云灭没能看出来萧融气色上的变化,他只是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以至于没听清萧融问了什么问题。
他不禁重复:“你说什么?”
萧融忍着天旋地转到都有些想吐的感觉,这回他的声音总算是大一些了:“我说,告诉我理由!”
“我真是受够你的独断专行了!从一开始你就对佛子有意见,明明我说了那么多次,他来了对镇北军有许多的好处,若你实在不喜欢他,让他搬出去不就行了?!当日佛子住进王府,是你亲口同意的;劝佛子留下,也是你亲口做了保证的,为何只过去一个多月你就反悔了,反悔总应该有理由吧?你说啊!”
屈云灭此时的神情异常可怕,他的脑子里不断回想着独断专行四个字,虽说一开始萧融在他面前用过更加难听的词汇,但那些加一起,都没有如今的这一个让他感到疼痛。他独断专行?
他独断专行?!
从遇到萧融开始,他要什么自己就给什么,连迁都到这莫名其妙的陈留来,自己都答应了,谁都能说他独断专行,就是萧融不能!
屈云灭死死的盯着他,却一言不发,萧融越问,他越是不想回答,然而萧融跟他一样倔,他不回答,萧融就一直问、一直问,直到把屈云灭问到爆发。
“因为他不在乎你!”
萧融被他吼得整个人一僵。
爆发之后的屈云灭像是一头失控的老虎,每一句都跟炸雷一样,震得萧融耳朵嗡嗡的。
“你在他的眼里就是一颗棋子而已!我不管他说的多有道理,那万分之一的危险他为何不提?!如今说着只是万分之一而已,等它真的发生在你身上了,那就是万劫不复!到时候谁能去救你,谁又知道需要去救你,若他是拿自己做赌注,我什么都不会说,可他当做赌注的是你!”
萧融怔了好半天,许久之后他才反应过来,尽量轻柔的对屈云灭说:“可这事怪不得佛子,这计策是我提出来的,他不过是分析利弊而已,更何况只有万分之一可能性的事,就近乎等于不会发生啊。”
屈云灭的下颌动了动,这是他对某人失望时才会有的下意识动作,萧融一愣,他好像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但他又不知道自己哪说错了,接下来他就听到屈云灭解答了他的疑惑。
“你以为胡人踏破雁门关的可能性有多大,你以为天降整整一月大雪的可能性又有多大,那些死去的人从未算到过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死去,你算到了,却还敢说这近乎等于不会发生吗?”
萧融:“……”
他被屈云灭问的哑口无言,抿着唇,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大王说得对,我的确知道这一趟金陵之行根本不能算是万无一失,但我还是要去,而且要独自去。大王,建功立业哪有容易的,将士们在前线厮杀,每一日掩埋的尸体多如小山,那些人难道就比我卑贱、活该拿命去搏吗?我身为幕僚,也不应永远躲在遮风挡雨的屋中,这世上有许多种战场,大王要打鲜卑、要打异族,我都不会拦着大王,那大王也不应该拦我,因为孤身上金陵,这便是我的战场。”
屈云灭脱口而出:“这怎么一样?!”
萧融反问他:“为何不一样?我无法上阵杀敌,唯一能拿出手的便是我脑中的计策,大王行兵布阵的时候,也是会走险棋的对不对,大王千里追敌、孤身进匈奴敌营,这不也是在用自身冒险吗?但我想大王不会觉得自己在冒险,因为大王知道,论勇武,无人能敌大王,那也请大王相信我,论计策,无人能敌过我萧融。”
屈云灭抿直了唇角,英雄惜英雄,如果是他的属下信心满满的告诉他,想要孤身去鲜卑,以细作的身份做什么事,他早就答应了,而且还会非常欣赏那个人,然而同样的事落在萧融身上,他无论如何都不想答应。
但不得不说萧融还是说到了他心里最不容动摇的地方,他生性自由不愿受任何人的束缚,将心比心,他也不想阻拦萧融去施展他的才华、赢得属于他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