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然其实都听不懂萧融的话,她只能按自己的年龄去理解,也不知道她到底理解出来了个什么东西,她朝萧融笑了笑,然后坐在萧融身边晃腿。
她清脆地说:“我想要看看盐女湖。”
萧融扭头,丹然看着前面,两条腿晃得很有节奏:“我都没有看过盐女湖,那罗他们总是说盐女湖有多美,太阳光照着的时候,整个湖亮晶晶的,仿佛是水晶做成的。湖旁的林子里能采到盐女参,湖边则有好多白花花、不要钱的盐,而且盐女湖永远都淹不死人,那罗说,这是盐女对布特乌族的赐福。”
萧融:“……”
这是密度给你们的赐福。
丹然不知道萧融正在心里给她煞风景,她还在说着,而且一脸憧憬的模样:“盐女是我们布特乌族的祖先,我们叫她母亲,她给了我们好多好东西,对了,萧先生你知道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吗?丹然在布特乌语里是宝石的意思,不是所有宝石哦,就是盐女湖湖底的一种宝石,那罗说那是盐女的眼泪,不是悲伤的眼泪,而是快乐的眼泪,是她看到布特乌族出现以后,喜极而泣的一滴泪。”
萧融:“……”
他好像在哪个游戏里看到过这种设定。
都在这个时代待了这么久了,萧融还是坚定地走在唯物主义道路上,一点浪漫细胞没有,坚决不信盐女湖的美丽传说。
但丹然说完了就会很期待地看着他,萧融默了默,还是给面子地笑了一下:“好伟大的盐女。”
丹然:“…………”
感觉到自己被敷衍了,丹然不高兴地撅起嘴。
萧融见状,轻咳一声:“那你这个名字很好听啊,不管在哪个民族里,意义都很美,就像你敏吉一样。”
丹然扭头,神情微愣:“你觉得敏吉的名字意义很美?”
萧融:“……不美吗?”
云灭,他一直以为跟云卷云舒差不多,很有诗意啊。
丹然古怪地看着他:“你们中原人好奇怪啊,为什么会觉得木桶很美呢?”
萧融:“…………”啥???
萧融整个人都愣了,“木、木桶?”
丹然嗯了一声,她流利地念了一遍屈云灭的名字,然后说道:“翻译成中原话就是一顿能吃三桶饭的意思,唉,翻译过来就不对劲了,其实这个名字在布特乌族很流行的,中原人也有类似的想法,能吃是福嘛。”
萧融:“…………”
他一脸的晴天霹雳,好半天,他才终于结巴着问出口:“那、那云灭这个音……”
丹然比了一个形状出来:“就是装饭的桶啊!跟中原的饭甑不一样,我们的更扁,而且只有一层。”哦。
萧融恍恍惚惚地把头转回去,心里想着,也就是说,屈云灭的意思其实是屈饭桶……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屈云灭严防死守不让他和丹然说话了。
萧融一瞬间就做了决定,绝不可以把自己知道这件事了告诉屈云灭,不然屈云灭能直接窜上天。
做完决定,萧融继续沉默地坐着,丹然看着他,然后听到他发出一个忍不住的笑声。
接着又是一声,再接下来场面就无法控制了,萧融笑得太厉害,直接笑到了地上去,他都把丹然吓着了,丹然好怕他就这么笑死在这。
等到萧融好不容易缓过来,丹然连忙把他扶起来,在丹然的搀扶下,萧融像个七八十岁的老爷爷,终于安稳地坐了回去,丹然忍不住吐槽道:“萧先生,你笑得也太夸张啦,难怪大家都在担心你,大喜大悲对身体是没有好处的。”
萧融擦擦眼角的眼泪,他问丹然的时候,脸上还有残余的笑意:“谁在担心我?”
丹然嘴一闭,突然不吭声了,片刻后她才重新张嘴:“很多人,不是一个两个。萧先生,你跟以前不一样了,连我也这么觉得。”
萧融看着她,浅浅一笑:“那你觉得我变得不好吗?”
丹然摇头:“没有不好,如今的你看起来更开心。”
萧融:“因为我心中的重担放下了,我又是一个自由的人了。”
丹然又听不懂了,她眨眨眼,只能问他:“什么是自由?”
萧融想了想,回答道:“就是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你有许许多多的选择,且没人会要求你选哪个。”
丹然似有所悟,那她没有自由,她以后要做族长的。
不过感觉没关系,她喜欢跟着那罗学东西,也喜欢带着族中的孩子们一起出去玩,这样的生活她很满意。
所以她只是歪着头问萧融:“那萧先生你想做什么呢?”
丹然平时不会对萧融有这么多问题,萧融看看她,又笑了一下:“我想要一个休假,想过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出去走走,随便看看。”
丹然和其余人都默认了一件事,那就是萧融回到陈留以后,没有公事他不会再出去,所以萧融这话让丹然感到十分惊讶,她下意识地便追问归期:“萧先生要出去多久?”
萧融耸肩:“不知道,可能一个月,也可能半年,还有可能……我觉得外面的生活更美,那我就不会回来了。”
这些话萧融早晚都会告诉旁人,既然丹然问了,那他不妨直接告诉她。
萧融以为丹然是某个人派来的,为得就是打听消息,但萧融猜错了,如今人人都忙得很,不忙的那位又提防丹然乱说话,所以根本没人派她,是小姑娘自己觉得不对劲,自行跑来打探情报。
可是她也没想到会打探出来这么一个劲爆消息,愣愣地看着萧融,丹然连要说什么话都忘了。
萧融也是有段时间没跟丹然相处过了,孩子长大的过程本就一天一个样,女孩又早熟一些,所以他完全不知道丹然性子变了一些,变得更稳重了,也变得更有主意了。
不再问萧融乱七八糟的问题,丹然按捺着着急的心情在这又待了一会儿,然后就急不可耐地跑远了,萧融看看她那矫健的身影,之后低下头继续喝茶。*
这事太大,丹然第一反应就是要去找家长,她先把萧融说的话告诉了阿古色加,然后揪着阿古色加的袖子让她快点想办法,阿古色加的反应却让丹然很失望。
她愣了愣,捡草药的动作凝滞了几秒,之后她就继续习以为常地处理手中的草药,耷拉着眼皮,她对丹然说道:“为何要想办法?萧公子并非囚徒,他想去哪里都可以。”
丹然:“……”
感觉那罗没用,于是她又去找高洵之。
高洵之正在同几个熟悉官制的人商量事情,丹然从不在这种时候打扰他,今天却让卫兵把他叫了出来,高洵之吓一跳,还以为出什么大事了。
等听完丹然的话,高洵之神情微怔。
好像是大事,却又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大事。
丹然的话印证了高洵之心中的猜测,消息来得太突然,他消化了好一阵,然后急急忙忙拉着丹然的手,带她去一旁的小屋。
高洵之让丹然坐在椅子上,自己则弯着腰问她:“好丹然,你有没有将此事告诉你敏吉?”
丹然委屈地摇头:“没有,我不敢去找他。”
高洵之这才松了口气:“那就好,先不要告诉他,也不要再告诉其他人了,知不知道?”
丹然不懂:“为什么不能告诉其他人,萧先生都告诉我了,他不怕人知道,知道的人多了,才能把他劝回来呀。”
高洵之看着丹然仰起的脸蛋,突然,他强颜欢笑了一下:“丹然啊。”
丹然不解地看着他。
高洵之长叹一声:“阿融他是个大人了,不是你的那些玩伴,长辈一叫,他们就会乖乖地跑回家去。更何况我不是他的长辈,就算我是,我又能用什么话把他劝回来?镇北军受阿融恩惠良多,我也没有那个脸面去劝他啊。”
丹然完全不认同这句话:“可是萧先生一直都和我们在一起啊,他和敏吉关系那么好,他还会给我糖包吃,他给我们恩惠,那我长大了也会报答他的,我们、我们不应该一直都在一起吗?就像家人一样。”
丹然都要哭了,她才十岁,再成熟也脱离不了小孩的思维,小孩就觉得大人应该待在自己身边,他们可以一次就出去一年半载,但最终还是要回来一起生活的,萧融说他有可能不回来了,这让丹然感觉无法接受。
她是个没爹的孩子,可是真正的分离,她还没有品尝过。
高洵之自己心里也很乱,他不知道该怎么跟丹然解释,最后丹然自己回到屋子里,她脸上挂着泪珠,一下子就被桑妍看出了端倪。
阿古色加离开的那段时间,桑妍亲自带着丹然,等阿古色加随军回来了,她却找借口不回王府,直接住在了伤兵营当中,于是丹然还是跟着桑妍。
说实话,直到现在这对母女的相处方式也没有自然起来,桑妍话少,丹然话多,桑妍没有亲自照料过丹然,很多丹然的小习惯她都不知道,一到这种时候,桑妍就会变得很挫败,她试图把丹然再送回去,但阿古色加也是铁了心,如果桑妍不亲自照顾丹然,那她就把丹然拒之门外。
有个晚上丹然险些就要跟高洵之睡一个院子了,最后桑妍还是默默出现,把丹然领了回去。
没后路了,她就不得不捡起母亲的责任,她努力学着怎么对待一个十岁小孩,好在丹然很乖,除了话多一点,几乎不让她操心。
但今天不行了,今天丹然居然哭了。
拿着研磨棒,桑妍僵硬了好一会儿,才过去问丹然怎么回事,高洵之让丹然不要再告诉别人,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丹然抽抽噎噎地把今天的事说了,包括高洵之和阿古色加的态度,她觉得更委屈了,因为别人都不跟她站在一边。
桑妍:“……”
缘由问出来了,可是桑妍根本不知道怎么安慰丹然,她只能伸出自己的一只手,像是第一次碰小猫一般,轻轻抚摸丹然的背,丹然哭着哭着就朝她扑过来,过了一会儿,哭声减轻,再过一会儿,丹然睡着了。
也只有这个时候,桑妍才会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些独属于母亲的温柔,曾经女儿的存在是她继续活着的唯一意义,但现在……好像不一样了。
以前女儿像个符号,她知道她有女儿,却不敢靠近也不敢多看,看多了,她就开始嫌弃自己;如今女儿在她身边,原来她不是自己心中那么完美的孩子,她也有小脾气,也有令人头疼的缺点,需要大人三番五次地教导,甚至更多。
她封闭了自己,但她女儿没有,她女儿认识那么多人,小小的心里装着那么多人,作为母亲,她自然无法不闻不问,即使只是偶尔的多看一眼,一眼又一眼的叠加起来,也足够形成她和其他人新的联结。
轻轻拍着丹然的身子,桑妍看向眼前的大门,过了一会儿,她才低下头去。*
正月里,艳阳高照,萧融猫了好几天的冬,终于又出门了。
今日是个比较重要的日子,高洵之召集所有高官,一起商定国号,他派人给萧融递了信,却不确定萧融会不会来,看到萧融出现的一瞬间,他心下稍定,但也没定多久,想起丹然之前的话,他那颗心又继续高高地悬了起来。
高洵之一脸凄苦地坐在椅子上,心里反复想着三个字。不省心。全都不省心!
没有一个体谅老人的啊,他这么大的年纪,却还是不能享享清福。……
萧融哪知道这老头心里在嘀咕他,坐在高洵之对面的椅子上,萧融刚想喝茶,就感觉到这屋子里有人在看自己。
等他把脑袋转过去,又一个看他的都没有。
今日会议很重要,萧融又好多天没管过事了,在座一半他都不认识,有些是新提拔上来的官员,有些则是南雍朝廷投诚过来的。
沉默片刻,萧融把脑袋转了回去。
陆陆续续的,别人都来了,虞绍燮进来时,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宋铄进来时,神情微妙地看了他一眼,佛子进来时,神色如常地看了他一眼。
萧融:“…………”
漏勺名副其实啊。
丹然这到底是告诉了多少人?
其实不能怪丹然,藏不住秘密的人多着呢,一传十、十传百,自然许多人都知道了。
所有人都到齐了,但屈云灭一直没来,大家又等了一刻钟,这位大佬才姗姗来迟。
看到萧融坐在最前面,他脚步一顿,之后他继续走向自己的座位。
等他坐下,刷的一下,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毕恭毕敬地对屈云灭行礼,同时齐声道:“参见陛下。”
还坐着的萧融:“…………”
萧融有点愣,因为他真的好长时间没来开会了,不知道现在大家这么严肃,他慢了半拍,连忙就要站起来,结果屈云灭又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坐吧。”
于是别人都坐了,就萧融还站着。
不止是萧融不认识那些人,那些人也不认识这位传说中的萧司徒,他头一次亮相,结果就这表现,让人不禁怀疑起来,他这个司徒官职到底怎么来的。……
萧融墩一下又坐了回去,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感觉相当丢人。
羊藏义坐在高洵之旁边,见状,他捋着自己的胡子,十分慈祥地笑了一下。
萧融:“……”
早知道那天我就真砍了你!
没人对这插曲发表什么意见,很快大家就开始商量正事,有了南雍这些降臣加入进来,不得不说,镇北军再也不草台班子了,每个人发表意见时候都文绉绉的,就是说着说着,就有吵起来的迹象。
“自古以来,国号当延续封国名号,只是镇北二字不属于诸侯国之一,依老臣之见,不如就用陛下发家之时所在的雁门郡之属,代国为国号。”
萧融朝着这个发言的人眨眨眼,心里明白了。这是个棒槌。…………
代国是南雍想给屈云灭的封国,他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就不愿意跟代国扯上关系,如今什么都有了,反而高高兴兴地把代王这顶帽子戴上,他是有病吗?
萧融开始看好戏,果不其然,这个建议很快就被毙了,而且还是被一个想不到的人毙的。
羊藏义嗤笑一声:“古时雁门郡可不属于代国,它曾属于娄烦,也曾属于赵国,属于代国,那是近几年才有的事,若要遵循旧例,第五公这提议可不妥当。”
萧融看看羊藏义,对他又没这么生气了。
这人不愧是在官场浸泡了一辈子的,连敲打都这么不轻不重,那个姓第五的老头显然有自己的小心思,不管羊藏义此举到底为了什么,反正他是替新朝说话,那就足够了。
接着又有人提议要不然就以赵为国号,但是没几个人同意,又有人提起并,因为雁门郡也是并州的一部分,可是用州名当国号,以前没有这么干的,虽然镇北军开了头以后,未来肯定会有人效仿,然后也就不叫事了。可在他们这群人都活着的年代,一定有人嘲笑这个国号。
再接下来有人提幽、有人提辽、有人提平,最离谱的一个提龙,因为他做过调查,发现屈云灭祖上做过龙城国的相国,四舍五入,也可以说屈云灭来自龙城国。
萧融算是服了这个人,龙朝,你自己听听好听吗?这和给人起名饭桶有什么区别,都是要被其他朝代嘲笑的!…………
萧融拨弄着自己压衣佩上的穗子,他神色淡淡地听着别人的争执,同时也提防着屈云灭突然叫自己。
屈云灭一直没吭声,萧融觉得他就是在酝酿,一会儿他肯定会叫自己,让自己说意见。
但他今天猜错了,屈云灭没有这种想法,就跟年号一样,国号是什么,他早就想过了,他之所以坐在这听别人提议,不过是他想要给这些人点面子,让他们也有一种参与感。……
在听得差不多以后,屈云灭一锤定音:“都别争了,我欲以雁为国号。”
众人一愣,虞绍燮问他:“陛下是说……燕国的燕?”
屈云灭:“雁门郡的雁。”
众人:“…………”
屈云灭他冷着脸,于是没人敢直说不可,但他们也不想就这么妥协了,于是一个个都用起迂回婉转的话术来,中心意思就是,不可啊,以前没人这么干过,以一郡之名为国号,太小家子气了,更何况这个字不怎么吉利,提起雁,人们肯定第一反应都是大雁,那大雁又能活多少年呢,不可不可。
屈云灭:“那燕国的燕就能活很久了?”
屈云灭:“雁门郡并非我发家之地,而是镇北军的龙兴之地,你们若有意见,那我日后便把雁门郡提成雁门国,休要同我提什么旧例,我的做法,便是后人之旧例。”
屈云灭:“且,就算是大雁又如何,大雁是三书六礼之一,自古以来便象征着忠贞不二,是最高洁的鸟儿,我与众将士就如同大雁,北雁南飞之后,却也不代表我们已经忘了北地。候鸟终要归乡,我以雁为国号,就是要提醒以后的雁朝人,不管去了多远的地方,最后都要记得归乡。”
萧融抬起眼皮,屈云灭也看向了他,其余人正在嘀嘀咕咕,琢磨着屈云灭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以后他们不止要以雁为国号,还得用大雁作为国之图腾吗?
可历来中原图腾都是龙凤啊,加个大雁进去,是不是有点怪?想想看,以后龙在左边,凤在右边,中间飞着一只大雁,这这这——只有零星几个人知道屈云灭这么做的真正原因,懂事的基本上都挪开了目光,只有宋铄,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使劲盯着这俩人,想看看他俩到底在打什么机锋。…………
会议结束,屈云灭毫无意外地获得了胜利,羊藏义转身便要走,既然国号定下来了,那绣娘们也该开始赶工了,旗子绣起来,大纛绣起来,各种登基大典要用的东西,通通绣起来。
但羊藏义余光发现有些人没动,那些人还正巧就是镇北军原来的班底,他转过头,看见屈云灭已经起身离开,而萧融又坐了片刻,也向那个方向走去,等他俩都走了,剩余的人则互相看看,谁也没说什么,只沉默地起身离开。
羊藏义眯眼看着他们,心里笃定道,他们有事瞒着自己。
不管是什么事,他一定要打听清楚了,哼,任何人都休想孤立他!*
萧融追着屈云灭而去,但穿过回廊,站在屈云灭门前的时候,他却犹豫了一下,思量许久,他还是转身离开了。
屈云灭坐在里面,则听着他的脚步声由近至远。
这几天他们不是没见过面,萧融每日都会过来看看屈云灭的伤情,看完了他也会继续坐一会儿,跟屈云灭说一些话,有时候还会主动坐到他身边,看萧融的神态,他似乎想要亲近亲近屈云灭,但屈云灭望着他,没有什么反应。
萧融愣了愣,接着便安静了下去,之后也不会再做这种事了。……
回到自己房间以后,萧融坐在桌前发呆,从回到陈留开始,他就想跟屈云灭谈一谈,但屈云灭对他的态度愈发冷淡,萧融觉得不是好时机,便想让他缓一缓,但屈云灭有没有缓过来,萧融不知道,萧融只知道自己的情绪也越来越不对劲了。
屈云灭的表现令他犹豫,尤其是在深夜睡不着的时候,他一面觉得自己残忍,一面又觉得自己不得不残忍,白日他会坚定下来,烛光开始燃烧的时候,他的意志就开始动摇。
感觉再这么动摇下去,他可能真的要改主意的时候,他把这件事告诉了丹然,借着丹然的口将此事宣扬出去,这下他就不能反悔了,因为他好面子,出尔反尔不是他的风格。
同时还有一点隐秘的原因是,他想让屈云灭听见,让屈云灭再也维持不了此时的冷淡,萧融知道,他这个表现除了是真心情不好以外,还有借此逼迫自己的意思,他想让自己心疼他,结果他也真的做到了。
但萧融还是没有改变主意,所以他反过来逼迫屈云灭,希望他能爆发出来,跟自己开诚布公的谈一谈。
可是,消息传出去好几日了,屈云灭一点反应都没有,今日他终于有了反应,却是暗示自己没关系,他不拦着自己,只要自己记得回来就好了。
对此,萧融没感到高兴,也没感到生气,他心中只有一种很不安稳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了绑定还在的时候,那个时候他担心屈云灭、也担心自己,这个时候依然如此。
好像什么都没变。
但萧融再也不想回到那样的日子里了,一段关系、尤其是一段关于爱情的关系,应当是让两个人都能变得更好,只要有一方出现了喘不过气的感觉,那这段关系就变质了。……
萧融在这里坐了许久,中间没人过来打扰他,到了人定时分,萧融突然起身,朝外走去。
他目标明确地朝着屈云灭的住处走去,不管卫兵朝他伸出的手,直接就把屈云灭的房门推开。
然后发现里面没有人。
萧融:“……”
卫兵拦他就是想告诉他这个,看着萧融有些精彩的表情,他尬笑两声,然后指指上面:“陛下在屋顶上。”
看着一丈半这么高的屋顶,萧融的表情更精彩了。…………
屈云灭以前有个爱好爬城墙,后来到了陈留,城中百姓太多,他就把这个爱好戒了,再后来大仇得报,他更没机会上城墙了,毕竟他只有郁闷的时候才喜欢到高处吹风。
今日看来他是真郁闷,所以又把这个古老的爱好捡了起来,他上去得轻松,萧融却是一边爬、一边咬牙切齿,马上都要登基了,还没事就爬墙,真是、真是——真是了半天,他也没想出来后面的形容词,等他爬上去的时候,他心里的想法更是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屈云灭不是坐在屋顶上,而是躺在屋顶上,他身边七零八落的全是酒坛子,也不知道他到底在这上面待了多久。
屈云灭酒量不好,喝一坛微醺,两坛就开始醉,而这里四、五、六,喝这么多,怕是已经烂醉如泥了。
萧融光看着,就觉得胃里难受,或许也不都是屈云灭的原因,毕竟他也几个时辰没进食了。
许久之后,萧融才定下神来,他小心翼翼地站到瓦片上,万万没想到自己此生还能体验一回飞贼的视角,默了默,他朝屈云灭走过去。
每走一步,脚下的瓦片都会发出碰撞声,在寂静的夜空中无比明显,萧融已经做好了要把屈云灭叫醒的准备,结果等他来到屈云灭身边,他才发现屈云灭根本没睡着,他脸色潮红,却依然清醒地望着天空。
萧融怔了一下,停在这里,瓦片碰撞的声音没有了,躺着的屈云灭则慢慢转过了眼睛,他问萧融:“你怎么不走了?”
萧融还没回答他,他又看看自己和萧融之间的距离:“就剩下两步了,你为什么不走了?”
“……”
萧融抿唇,在屈云灭的注视下一步、两步,把他们之间的距离走完,有些不熟练地坐下去,他望着屈云灭道:“过一会儿再走都不行吗?”
屈云灭:“不行。”
萧融:“……”
把脑袋转正,屈云灭看着夜幕,声音正常得像是根本没喝醉一样:“我不相信你,你说你过一会儿再走,但你可能只是诳我,在我答应你以后,你就要转身离开了。”
原来不被信任的不止屈云灭,还有萧融。
而萧融无从辩解,毕竟连他自己都知道,他给不出一个百分百的承诺。
萧融沉默片刻,然后说道:“那我也还是要离开这里。”
屈云灭没有动,可是他面容紧绷,额头上的青筋也更加明显,在两个呼吸之后,他猛地坐起身来,随手拿起身边的一个酒坛子,然后就用力扔向了另一片屋顶上,清脆的碎裂声像是一道闪电,骤然照亮两人之间的鸿沟,让他们再也无法逃避。
屈云灭叫他的名字:“萧融,你是不是认为你对我已经算是披肝沥胆、贴心备至了?”
屈云灭此时的神情攻击性太强,萧融看着他,却没有说话。
没得到答案,屈云灭便笑了一下:“我认为你是这样想的,你辅佐我、教导我、改变我,如今我马上就能当皇帝了,天上地下唯我独尊,没有比这样更好的日子了,对不对?”
萧融垂眸,还是不说话。
屈云灭:“为何不回答,你应当这样想才对,这样才能解释你为何对我如此狠心,若你觉得我说得不对,若你觉得我此时过得还不是最好的日子,那你为什么还要离开我,给我一些甜头,让我以为你心里也有我,然后再把我弃之不顾,难不成你还是故意的,非要看着我痛不欲生,这才能如了你的意吗!!!”
最后一句话震得萧融耳膜刺痛,底下的卫兵们则全都呆呆地仰头。
什么叫心里也有我……啊?啊?????
附近的人更是被这声音吸引了出来,王府是挺大的,但男人们都住在同一片,只有女眷才住得远,高洵之一听这动静就急匆匆地跑过来,他焦急地望着屋顶,殊不知,后面有个人已经被震傻了。
虞绍燮:“…………”
电光火石之间,一切都说得通了,虞绍燮一脸被雷劈了的表情,猛吸一口气,他当时就指着屋顶要骂街,什么士人风度,他都不想管了,定是屈云灭强迫萧融的,定是!!!
但下一秒,他就被虞绍承眼疾手快的捂嘴拖走,弥景走过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这一幕,他心情复杂地目送这两人,然后又在心里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而屋顶上的两人根本不知道下面有这么多听众,萧融被屈云灭指责得心里发堵,他有些发不出声音来,所以缓缓地、颤抖着呼出一口气之后,萧融才抬起头:“屈云灭,你了解我吗?”
屈云灭望着他,眼神有些变化,但神情依然冰冷。
萧融:“你说我狠心,对,我就是狠心,但我也要说,你根本不了解我。”
“过了那么久,发生了这么多事,但只要有一点不顺利的事情出现,你就会怀疑我,认为我在骗你,好像我之前做的所有都没有意义,屈云灭,你有没有意识到,我只是没给你一个承诺而已,除此以外,我什么都给你了!哪怕以为你会死的时候我也没有再怪过你,你知道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你比我自己还重要,那时候我满脑子都是你、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