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三个怨种前夫by妤芋
妤芋  发于:2024年07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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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俩都喜欢晚上带着酒和花生坐上去,吹着晚风聊天。每当这时,总能闻见香樟树传来的一股清新味,树上细小的叶摇曳着,树影婆娑。
裴可之放下酒杯,正要和我说什么,忽然,底下的嘈杂打断了我俩的谈话,我们不约而同地看下去,看见几个学生打打闹闹,欢笑传来又远去。
我指了指那些结伴玩乐的学生,问裴可之,“你以前也是这样的吗?”
“不是,”裴可之摇摇头,“我以前在学校独来独往。”
“为什么?”我惊讶地望向他,“我以为你人缘很好。”
裴可之耸了耸肩,“就是人缘太好,才独来独往。”
见我表情困惑,裴可之补充说,“我和所有人的关系都很好,但没有最好的。于是,大家都以为我是对方某个小团体里的一部分。”
“那你还挺会端水的,”我明白了,“这么说起来,你当年肯定是个学院里的风云人物吧?”
“不敢、不敢。”裴可之虚情假意地谦虚道。
来到少年时代,裴可之与他在母星上时的状态截然不同。
来到这儿的半个月,我和裴可之在租赁中的房屋里安顿了下来。这儿没有极速速通的公交工具,所有的人都慢悠悠的,我们每天骑着自行车在城市里乱窜,有几天屁股被颠得痛了,我们就靠脚来走街串巷。
他变得乐于和我交谈,每次走在街上,他会主动告诉我这儿哪家店铺最美味,哪家换了主人,还有他曾经闹出过的乌龙。譬如某次参加冬季长跑时,他在这个路口拐错了弯,险些直奔食堂,而非终点。
他和我谈起年少时的事,眉眼轻松,我听着,总是忍不住和他一起发笑。我们一路上从头笑到尾,笑声噼里啪啦地落到地上,怎么都止不住。
这种情况在裴可之的母星上从未发生过。我和他谈起童年时,总像在谈论别人的故事。他对于童年的态度过于客观,仿佛那不是他的人生,而是某个标本。
明明同样都是八年的岁月,但显然从十四岁到二十二岁的八年,在裴可之身上留下了更直观的烙印。
第十八天,裴可之的校友认证终于通过了,他总算能带我去他的学院逛逛。
我们先去的是档案馆,进去后直奔西北角的书架,在我的注视里,裴可之的手指点了点,随后便找到他那届的毕业相册。他抽出书,吹了吹上面的灰,打开第一页就是大合照,他指着上面的照片对我说,“冻冬,这就是二十二岁的我。”
我不确定是不是我太熟悉他了,上千人的合照里,人头攒动,密密麻麻,可我偏偏一眼就瞧见了裴可之。
他在我眼里是最明亮的那个,照片上的他正对着镜头,眉眼弯弯,肌肤白皙,黑色的卷发柔柔地垂下来。那时他尚未练就如今面具似的笑容,脸上的笑意浅薄,还能窥见锋利的本性。
裴可之看着过去,我看着他。春日的阳光倾斜地照进屋内,光线中浮尘细小,若隐若现地飘荡着。这个时候,他不再遥远,他变得鲜活又亲近。
我开始庆幸我决定来到他的少年时代,属于裴可之的,闪闪发亮的少年时代。
走出档案室,裴可之领着我去院长办公室。他的老师知道他回来,特意等他的拜访。
“我的老师对我要求特别高。同一道题,别的学生答得有疏漏,他会指出来,但不扣分,可要是我有疏漏,他就会不留情面地批评我。”
裴可之说,我们走在一条种满了三角梅的廊道里,紫色的花爬满了头顶的廊梁,他向我讲起他的老师,“我能理解他。他对我抱有厚望,觉得我可以接他的班,才对我这么严格。”
这真是极少有的时刻。长期以来,我们之间的角色似乎颠倒了,变成他喋喋不休地讲诉,而我安静沉默地倾听。
“但有几次,我的随堂测试分数被他打得特别低,我特别生气、委屈,我决定要做一个冰冷的学习机器,不再表露任何情绪。今后不论他说什么,我都呆滞地微笑,让他忏悔。”裴可之说,他边说边挠了挠脸,左顾右盼,试图隐藏自己的尴尬。
“我假装进入应激创伤状态的样子太逼真,把他吓坏了,”他说,“他兢兢业业给我做了四五场心理疏导,险些抱着我痛哭流涕。”
我又笑了,我知道裴可之的内心戏很多,但没想到会这么多、这么丰富,“你也太爱演了吧!”
裴可之摆摆手,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样子,“哎呀,小孩子嘛,就很多奇思妙想……”
我拼凑出裴可之学生时代的样子:成绩优异、礼貌温和、爱好广泛、有钱有闲,人缘超好,还被老师给予厚望,前途无限美好……简直是堪称完美的学生形象。
“要是你十几岁的时候遇见了十几岁的我,肯定会觉得我又蠢又笨。”我不禁感叹。
“那可不一定,”裴可之回答,“我没准儿会觉得你可爱。”
我眯了眯眼,盯住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嘴里的可爱就等于笨,”我恨恨地掐了把他的胳膊肉,“你以为你那些话术能唬住我?”
我用力一掐,裴可之倒吸一口凉气,“不敢了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他哭笑不得地求饶,“饶了我吧,姜冻冬大人。”
这还差不多。
我哼了一声,撒开手。

“好久没有见到你了。”
相貌苍老的beta戴上老花镜,几次调整镜片后,他总算看清自己的得意门生。
裴可之任由老师打量,“是啊,”裴可之说,“您当上院长后,我也不敢多来打扰。”
老师笑着给裴可之倒了杯茶,顺口问起裴可之是不是还在心理咨询行业。
“二十多年前我就自己辞职了,老师。”裴可之答道。
老师很惊讶,“为什么呢?”
“我犯了很大的错,”裴可之坦白道,“我年轻时太傲慢,对患者没有敬畏之心。我以为我能控制他人,做了很多错事……我愧对了您对我的期望。”
老师也不询问究竟是什么错。到了他这个年龄,什么情况没有见过?老师只是点了点头,询问裴可之,“后悔吗?”
裴可之垂下眼,轻轻地说,“后悔了很多年。”
回答他的,是老师的叹气声。
精神医疗学院的院长办公室没有什么变化,这儿依旧是一个打通了三层楼,高九米有余的圆形空间。房间内的墙壁书架也依旧塞满书,书一本挤着一本,偶尔间隔一两幅画,如同小型的私人图书馆。
壁炉里的柴燃烧着,裴可之与他的老师坐在柔软的沙发上,不远处——老旧的木质办公桌背后,窗帘半开,露出下面尺寸庞大的落地窗。
窗户对着屋外的杨树林,姜冻冬就在杨树林边儿上的道路等裴可之。他踢着石头,来回踱着步。踢石头的间隙,他总会悄悄抬起眼,打量每一个路过的学生。他小心又好奇地观察着这儿,试图从中发现裴可之年轻时的踪迹。
裴可之下意识去追寻姜冻冬的身影,老师顺着他的目光,也看了过去。
“那是你的朋友吧?”老师问。
裴可之收回视线,“是的,老师。他是我的朋友。”
老师笑了一下,堆满褶子的老脸上硬是挤出些挪揄,他明知故问,逗自己的学生,“只是朋友?”
面对老师的打趣,裴可之无奈地耸了耸肩,他不愿多说他和姜冻冬的感情故事,也不想解释姜冻冬如今年轻的外表,他模棱两可地回应,“老师,我都一把年纪了。”
老师打趣道,“这可不像你会说的话。”
“我也变了很多,老师。”
“是吗,”老师微微睁开眼,盯住裴可之,短暂的凝视后,他端起茶机上的茶杯,对裴可之说,“我却觉得你没有变。”
裴可之看向老师,“为什么这么说?”
“这得问你自己,小裴,”老师摇晃着杯里的红茶,他温和地告诉面前的学生,“每个人的答案都在自己的心里,而不是别人那儿。”
裴可之也不再藏着掖着,他来到学院,单独约见老师,本就是想要这位智者的帮助。裴可之低下头,诚恳地寻求老师的帮助,“希望老师能指点我一二。”
老师看着裴可之,想起许裴可之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时,每每他有所求,就总是这样,垂着脑袋,谦卑又温和地请求他。“我就知道,你小子来见我,就是想拿我当心理咨询师使,”老师笑着摇头,“说说吧,你在苦恼什么?”
“也不是苦恼,老师,”裴可之说,“我只是感觉很奇怪。”
“您还记得吗在毕业的时候,您让我去完成有关自我探索的课题,我回到了我的家乡,去寻找母亲的踪迹,”裴可之问道。见老师点头,裴可之摸了摸鼻子,“那时我信誓旦旦,告诉您我掌握了。”
“但事实上,我撒了谎,我对您撒了谎,也对自己撒了谎。后来,我发现我从没有弄清楚为什么我的母亲会爱我——这么说有些奇怪,好像我还是个没有摆脱恋母情结的孩子……”裴可之停顿了一下,他再次望向窗外,望向在一排排杨树林后徘徊的姜冻冬。
此时,姜冻冬没有再走来走去的了,他坐在椅子上,背对着裴可之他们。姜冻冬买了吃的,抱在怀里啃。确定姜冻冬还在等他,裴可之莫名地放松下来,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个什么。
裴可之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和老师的谈话上,他神色自若地接着说,“换一个说法,也就是说,我始终无法理解爱的根源究竟是什么。”
老师的手指不断敲击着桌面,他思索片刻后,温声问道,“那究竟是什么让你想要去寻求答案?发生了什么让你意识到你的问题?”
裴可之张了张嘴,略显犹豫。捕捉到这一细节,老师适时出言安抚,“孩子,你不必在我面前遮掩。”
裴可之呼出一口气,他双手交叉,搭在大腿上,“是他——我的朋友,”裴可之近乎无奈地坦诚,“是他让我幡然醒悟,意识到我的傲慢与曾经犯下的错。他是一个很有生命力的人。我在他身上学到了很多。”
老师露出微妙的笑,他早就预料到了答案,神情间都写着‘果然如此’的字样,“好的,”老师颔首,“我们继续,你说你‘没有明白爱的根源’,然后呢?”
不用再强忍不适向旁人敞露感情经历,裴可之好受了许多,他继续用笼统、概括的语言讲诉这些年的经历,“然后我辞职了,我决定就这个问题展开探索。”他平静地说,“这不是一场顺利的探索……虽然很不甘心,但我不得不承认,我选择了错误的方向。我失败了,老师。”
裴可之一向不是否定失败的恼羞者。时至今日,他承认,他仍不明白爱的根源。
“真是遗憾。”老师说。
“是的,这是件遗憾的事。”裴可之笑了笑,顺着老师的话,他缓缓引出如今他真正的困惑,“我本来已经接受了我的失败,也接受失败带来的结局。可是我的朋友却不愿意我接受。他觉得‘我的接受’不是‘我的接受’。他一意孤行,认定我在向他求救,而他一定要来帮我。”
“很霸道吧?老师,他在替我判断我的行为。”裴可之问。
老师瞥了他一眼,“霸道的前提,也是你允许他这样对待你,不是吗?”
裴可之不置可否,“我本来只是想哄哄他。他很天真,很信赖我,只要我耐心哄一哄,他多半就不会再纠缠,”他说,“但这次,他铁了心要帮我。他很强势地介入到我的生命,他想要了解关于我的所有事儿,我的童年,我的少年,还有青年时代。为此,我带他回了我的家乡,又来到了这儿。”
说到这儿,裴可之的坐姿发生了变化,他翘起腿,身体稍微前倾,双手拢在膝盖上。这是带有防御色彩的动作,一向精通肢体语言的裴可之却跟没有意识到似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思索着措辞,“我和他曾经相爱,但彼此保持独立的距离。可现在他竭尽所能地想要读懂我的生命,我的足迹。他努力靠近我……”
讲到感受,裴可之又卡了下壳。他拳头抵在唇上,良久的思忖后,他才找到合适的描述,“我被他打动,我不知所措。”他说。
壁炉里的柴烧得旺盛,火熊熊燃烧着,暖气烘烘地涌来。艳丽的火光跳进裴可之的眼里,冰蓝色的眼睛少了些不近人情的意味。
“我变得很奇怪。”裴可之说,“有时候我感觉我和他回到以前相爱的时刻;但有时候我又觉得我和他处于从未有的时光。我们的感情变得陌生又似曾相识。我大概又爱上了他,或者更爱他了,但好像不是这样。”
最后,他总结,“我变得越来越迷茫,我搞不懂我自己在想什么了。这样的感受让我非常苦恼。”
老师点了点头。从头到尾,他都含着笑意,侧耳聆听裴可之的倾诉,像是看到树木结出果实的园丁。裴可之仔细辨别老师脸上的表情,居然辨出心满意足的情绪。
“孩子,我通常不会给任何病人明确的指示,”老师说,“但你不是我的病人,而是我的学生。”
裴可之听着老师铺垫的话语,心里生出些疑惑,他蹙起眉,但老师止住了他的发问,老师接着说,“依据我的人生经验,你苦恼是缘于你正在真实地体验和感受。”
老师站起身,缓步向裴可之走来。他已经很老了,年过满百,背已经微驼,腰也些许无法伸直。老师走到裴可之跟前,拍了拍这个学生的肩膀,“恭喜你,毕业了,小裴。”他微笑地说。
裴可之怔怔地凝视着老师,岁月在这个老者的身上留下闪烁的光辉。裴可之回忆起半个世纪前的毕业典礼上,已经荣升为院长的老师对他说的话,‘你真的做到了真实地体验和感受吗?’
裴可之鞠躬,由衷地感谢,“谢谢您。”
老师摆摆手,示意他离开记得带上门。
从老师的办公室出来,裴可之就陷入了一种玄妙而古怪的境界里。
冥冥之中,他觉得自己处于某种临界点。他领悟到了至关重要的线索,那条线索与生命的本源相连,或许就是姜冻冬努力想要阐述清楚的‘真正地死亡’,但他又说不清楚。
或许,它本身就是超越了语言限制的自然之物。它无法用逻辑去概括,也无法用词汇去整合,它爬进千丝万缕的思绪中,难以捕捉。
当姜冻冬见到裴可之,问他怎么样时,裴可之几次张嘴,却无法发出声音。
“你还好吗?”姜冻冬关心地扶住他。
裴可之疲惫地点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难得一见,他语无伦次地回答,“冻冬,我是说,我很好,但是有点儿累。”
姜冻冬不再追问,转而兴致勃勃地拉裴可之去学院的食堂吃饭,“我都打听好了,你们这儿新开了两家食堂,西边的最好吃!价格也实惠!”
姜冻冬拉着裴可之去和学生抢饭吃。
裴可之本是想要安静地独处一会儿,理清脑海的思路。但当他身处人声鼎沸的食堂,当姜冻冬坐到对面,将筷子塞进他手里,当他咽下冒着腾腾热气的番茄汤,原先飘忽的心,又安定了下去。
姜冻冬放下碗问他,“好喝吧!”他神采飞扬,“我刚刚听我们前面排队的学生说,这个汤最好喝。”
嘴里的酸甜味仍未褪去,裴可之又喝了一口,“嗯,好喝。”
吃完饭,姜冻冬和裴可之在校门口租了公用自行车。绕着校园骑行,裴可之以为顶多半小时的车程,没想到学院扩建了几倍,越超他记忆中的规模。
更糟糕的是,道路也变了很多,姜冻冬和裴可之一个猛冲,差点儿冲进在组织开会的大礼堂,酿成史诗级社死事件。姜冻冬一阵后怕,狂捶带路的裴可之,捶得裴可之放下老学长的骄傲,认输般地研究学院地图。
骑车骑累了,裴可之带姜冻冬去他上学时午休最爱去的地方——一棵苹果树的树下。苹果树位于图书馆最南边的草坪上,要翻过一个小山坡才能抵达。这儿人少,安静,阳光充裕,夏天睡醒了,还能顺一个树上的苹果。
姜冻冬学着裴可之的姿势,靠着树干,席地而坐。他仰起脸,端详头顶树冠饱满的苹果树。阳光从叶子的缝隙间洒下,洒满那张年轻的圆脸。
姜冻冬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你别说,还真有点儿困了——”
他说着,脑袋一歪,毫不客气地靠在裴可之的肩膀上小憩。
裴可之习惯性地脱下外套,盖在姜冻冬身上。盖到一半,他想起来,相比全盛时期的姜冻冬,他才是体弱的那个。于是,裴可之把外套搭在了他与姜冻冬的大腿上。
偏头看向姜冻冬,他身上盖了层光影,叶影横斜,随着风在他的肌肤上摇曳。几朵白色的小花恰巧落在他的脸上。裴可之伸手,将花朵摘下。
耳畔传来姜冻冬平稳的呼吸声,裴可之也半阖上了眼休息。午后的春光很暖和,照得人四肢疏懒地发软。睡意惺忪之间,裴可之好像又回到了学生时代的午休。不过那时身旁可没有姜冻冬。他总是一个人睡,带着耳机,拿衣服蒙住脑袋。要是有人找他,他就爬到树上。反正不搭理人。
回到租房,已经是晚上了。
裴可之和姜冻冬照旧在晚饭后,坐到屋顶喝酒、吹夜风。这似乎已经成为了他们日常的交谈时刻,每每这时,两人总会漫不经心地谈论些真心话。
譬如此刻,裴可之问姜冻冬,“这么做真的值得吗?”
姜冻冬喝完了一整瓶米酒,脸上泛起了红,他晕晕地问了句,“什么?你在说啥?”
“我是说……”裴可之看着姜冻冬通红的脸倍感可爱,他很想笑,但又担心姜冻冬误会他是在嘲笑他的酒量。
裴可之只能强忍笑意,他咳嗽几声,“咳咳咳,我是说,如果到头来,你发现根本没有办法找到属于‘真正地死亡’,那该怎么办呢?你会很失望的吧。”
姜冻冬摇头晃脑,“为什么老是当心我会不会失望,”他打了个嗝,散去些肚子里的酒气,姜冻冬垂着脑袋喃喃自语,“就算没有达到理想的目的——可是,探寻问题的过程本身就是有意义的啊!你为什么老是纠结这些……”
突然姜冻冬的话音停顿,他抬起头,坚定地看向裴可之,“我知道你纠结的原因了!”
裴可之顺着他的话问,“是什么?”
“你纠结的原因是,你是个傻X,”姜冻冬神情肃穆地答道,他答得字正腔圆,“裴可之是傻X。”
尽管被骂了,但裴可之被完全戳中了笑点。他笑出了声,“好好好,我是傻X,”裴可之边笑边投降,“这么傻X的我,更需要聪明绝顶的姜冻冬大人施以援手。”
半醉半醒的姜冻冬明确地捕捉到‘聪明绝顶的姜冻冬大人’,他不好意思地忸怩起来,“也没有很绝顶啦……”
说完,姜冻冬趴在桌子上,眯着眼睛,缓了缓。米酒的酒精度数大大超乎他的预期,入口顺滑,后颈十足。喝下两杯裴可之递来的温水,姜冻冬才好些。
“我不会后悔的,裴可之,”姜冻冬重新坐起来,他的脸耷在手背上,脸颊挤出一圈肉,他望着裴可之,“从过去到现在,我都想要真正地理解你,真正地知道你的全部。”
“我们还相爱时,我就有这样的想法,但你不愿意。我选择尊重你的意愿。后来我依然有这样的想法,但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我没有别的选择,我只能尊重你的意愿。”姜冻冬说。
裴可之也望着姜冻冬,桌上的酒空了三瓶,盘子里的凉拌苦芹也少了大半,空气中弥漫着辣椒与酒的味道。裴可之脸上的笑容淡了许多,他循着问,“为什么一直都想知道我的全部?”
姜冻冬身上的酒味仍未消散,他的脸上还飘着着酒精带来的绯红。他伸出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裴可之酒杯里的冰球玩。等这块冰被消磨得完全能融进酒里了,姜冻冬收回手,撑住额头,“你应该早就知道的。”
轮到裴可之不明所以了,“什么?”裴可之不解地问。
姜冻冬更不解,“你不知道?你没有猜到?”
裴可之如实摇头。
姜冻冬不满地嚷嚷,“你不是我的蛔虫吗!这都不知道!”
裴可之哭笑不得,他辩解,“冻冬你不藏你的心思,我才能猜到啊。”
姜冻冬想想也对,他泄了气,又趴回桌上,“好吧,那我和你说,理由很简单啊。”
他说,“因为我一直爱着你。”
冰球在琥珀色的威士忌中缓慢地融化,夜晚的风吹起桌布的一角,有两片香樟树的叶子落进屋里,玻璃杯上结出了一滴水,在裴可之的注视下,一点一点地坠向桌面,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拉长——变成绵延不绝的瞬间。
‘啪嗒——’
什么东西碎裂了。
裴可之浑身颤抖着,不受控制地抓住胸口的衣服。他茫然地向下看,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一柄利刃贯穿了他的心脏。
先前细小的裂缝,正从此处扩散。皲裂的痕,密密麻麻地布满了他的身体。生命最后的一层壳,轰然破裂。刹那间,朝阳的光辉与死亡的夜露同时落进裴可之的心口。旧日虚假的废墟之中,裴可之浑身湿漉,他直愣愣地眺望壳碎后的天空,耀眼的光从一个点开始扩散,随后,真实的世界终于在他眼前展开。
这么多年以来,他究竟在寻找什么呢?
他在寻找爱的根源——真的吗?真的是这样吗?
过去裴可之怎么也无法给出答案,但现在,他终于看清了他的内心,他终于敢于去直面他的错误,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一切。
在今天以前,裴可之承认他探索的方向错了,他承认他用的方法错了。可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勇气去承认他探索的“爱的根源”本就是一场错误。他没有勇气去承认自己愚蠢的最本质的初心——他想要控制一切。
是的。这么多年以来,他寻找的,其实是可控的人生。
裴可之的第一次失控感,来自母亲。
他的母亲是一枚不安的炸弹,她的爱来得毫无预兆,又莫名其妙。‘嘭——’的爆炸后,只余下裴可之一个人不知所措地面对满目疮痍。裴可之想要问她,究竟为什么爱他?可她早已死去。裴可之怎么都无法得到答案。
第二次失控感,是姜冻冬带来的。
姜冻冬是一块不讲道理的陨石。姜冻冬和裴可之的母亲一样,来得毫无预兆。他同样不顾裴可之是否有所准备,就已经大摇大摆地闯进裴可之的心房。在姜冻冬的爱里,裴可之手足无措,他极其深刻地认识到人在爱面前的无能为力。
这份无能为力吓坏了裴可之。因此,他开始寻找爱的根源,他踏上以此为终点的道路。他以为找到爱的根源,便可以真正地掌握爱,也就彻底摆脱失控的境地。他信心满满,踌躇满志,在自以为正确的道路上愈行愈远。
然而,他迎来了第三次失控的体验。
躺在极东之地的冰原上,信念的崩塌让裴可之又体会到了不可控的滋味。那个时刻,他心如死灰,他唯一可以控制的,只有自己的死亡。为此,他想要通过死亡来维持自己的掌控欲——他那时自嘲他的命运“想要控制一切,却死于意外。”不,不是的。裴可之恍然,那时他不是在死于意外,他是死于他的控制欲,他不愿放弃这份欲望,甚至在用死亡来博得虚幻的、支配的权力。
这份欲望的根源来自裴可之的傲慢与自恋。他不愿承认失控,不愿承认无能为力,不愿承认生命的徒劳。
在他的母亲用死告诉他,神不复存在以后,在姜冻冬的爱让意识到人不是他的玩具以后,在良知被唤醒,他降落在大地上以后,他清晰地明白他再也无法做那个观察世界的第三者。他再也无法成为主宰别人的神。于是,他生命的第一层壳破裂了。
可是,第一层壳的破裂只是带来了一个朦胧的世界。他仍未放弃主宰生命的企图。既然无法主宰别人,那就主宰自己——他试图成为自己的神,试图主宰他的爱与死。
他首先把爱视作病毒、武器。他试图去驯化它,去使用它,将它骑在‘自我’的身下。他这么对付过自己的‘情绪’与‘孤独’,他以为这会很顺利,可是,这个逻辑,从头到尾都是错误的。他陷入迷障。自以为是的控制欲让他走上了一条死路。
爱曾如箭矢一般击中了裴可之。现在它也如当初那样,击破了他生命的最后一层壳。裴可之如梦初醒。
他究竟在做什么?在他身陷欲望的沼泽后,他才醒悟过去的一叶障目。他究竟在做什么?这么多年以来,他以为自己在探索爱,可实际却是在自恋的航道里打转——他究竟为什么做出这么愚蠢的事?
裴可之怎么也想不通,明明爱早就在他的心口留下坐标,明明他早就承认他在爱里的无能为力,可为什么他死性难改,为什么体验到了生命的失控却仍想掌握?傲慢让他堕向深渊,自恋使他沉入泥潭,他身陷其中,无法自拔。
“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姜冻冬面颊的潮红消下许多,他甩了甩头,担心地走到裴可之身边,“你怎么了,裴可之?”
沉默许久的裴可之缓缓摇了摇头,“你没有说错什么,冻冬。”
姜冻冬直接蹲下来,他扒在裴可之的膝盖上,去瞅裴可之。裴可之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连往日那种维持体面的基本礼貌的笑都不复存在。他面无表情,可姜冻冬却在和他的对视里,感觉到了说不出的哀伤。
“那到底是怎么了?”姜冻冬问。
“你已经找到了。”裴可之忽然说。
说完,裴可之俯下身,和姜冻冬面对面。他捧住姜冻冬的脸,在姜冻冬错愕的眼神中,他将额头抵在姜冻冬的额头上。此刻,他们的呼吸缠绕,连彼此身上的酒精都纠缠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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