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多冷酷的人,这辈子怎么都会回头看自己拉的屎和生的小孩。这样说来,拉和生的含义完全相同,屎和人也有异曲同工之妙。一个是掺了水,就能捏成人,一个是为了钱,也能做屎。
裴可之笑得难以自抑。姜冻冬被他哈哈大笑的样子逗笑,也笑。两个人笑得前仰后合,笑到后面都指着对方,笑对方笑脱形的样子。最终他们险些笑脱水,晕倒在汗蒸房。
59年的整个春夏,姜冻冬和裴可之都在外面到处玩儿。在白象群山滑雪、潜泳,参观冰雕艺术节。热起来了,两人又去野海滩冲浪,划帆船,去无主小岛野炊生火的期间,裴可之还遇到他以前的病人。
病人隔着老远就看到了裴可之,停靠好自己的私人游艇,就匆匆来与裴可之握手。他尤为激动,大加感谢裴可之在心理上的帮助,“裴医生真是妙手回春啊!要是没有裴医生,我早就死了。”
裴可之只好放下啃了一半的龙虾,戴着职业微笑客气道,“哪里哪里。”
经不住对方的盛情邀请,两人成功蹭上了超奢华的游轮度假体验。晚上,在游轮的甲板上,裴可之和姜冻冬吹着海风喝酒。提到过去的病人,裴可之说不清是什么情绪,明明只是以满足私欲的玩弄和研究为目的,到头来,那些病人却对他大加感恩。
姜冻冬摘下头上的帽子,“你确实为他们提供了帮助,这是事实。”
“我就是觉得讽刺,”裴可之笑了笑,“我才做心理咨询师时,身边到处都是与我年纪相仿的好医生。他们真正地关爱他人,真的想要帮助每一个来访者。他们竭尽所能,使出浑身解数想让人变好,可是他们的病人却总是在吃加大剂量的药,总是在自杀、自残,或者申请情绪阀域系统。”
这算什么呢?算无常还是荒谬?裴可之也不知道。姜冻冬同样不知道。
他们的生命里发生了太多次如此啼笑皆非的事。目的总是难以抵达,甚至千辛万苦、披荆斩棘后,拿到的是与之截然相反的苦果。然而,没人能否认,在这漫漫的长途中,往往能遇见比目的更重要的收获。
这次的聊天在两人的干杯里画上句号。
醉宿一晚,清晨太阳从海平线上升起,姜冻冬厌倦了早餐自助里煎糊的鸡蛋,裴可之也对游艇上吃吃喝喝的娱乐倍感无聊。两人一拍即合,趁水手还没清醒,偷偷跳进海里,哼哧哼哧地划着皮划艇,硬生生地划回了岸边。
在外面胡闹大半年,离开时院子还冰天雪地,回来时梧桐树都换了一轮叶了。
历经六小时从一颗小星球回到首都星的长途跋涉,姜冻冬累得魂不附体。他进门就开始放飞自我。
行李——扔!外套——扔!帽子——扔!一路扔到浴室,脱掉贴身衣服,钻进放满温水浴缸里,姜冻冬舒服地发出一声喟叹,“裴可之!好饿!”
裴可之跟在姜冻冬脚后,任劳任怨地捡他爆掉的装备,“知道了,洗完澡做饭。”
在家里躺着歇了好几天,姜冻冬才有精力陪裴可之去医院。
裴可之看他这么累,本来想自己去的。但姜冻冬不同意,艰难地爬出了被窝,执意跟随。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去医院。赶在夏天结束前回家,就是为了给裴可之注射最后一剂稳定剂,以及完成自然安乐死的置入手术。
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大手术,连麻醉都是最简单的局部浅麻,从裴可之在手术室大门合上前笑着向姜冻冬挥手,到他走出来牵着姜冻冬离开,只过去了一小时。
走出医院的时候,姜冻冬望着裴可之,他看上去和来时没有任何区别。但姜冻冬总会想起自然安乐死在介绍扉页上的内容:它就像真正的死亡一样,无法控制,无法预测。
那时,他看着那些文字,尚能站在客观的角度,评价自然安乐死。可现在,当裴可之真的置入自然安乐死的系统,姜冻冬缓慢地意识到,从今往后的每一天,都有可能,也必然是裴可之的将死之日。
雨后的街道布满了潮气,姜冻冬和裴可之踏着水,他们的身影依次从布满了泪痕的橱窗滑过。穿过马路,姜冻冬扯了扯裴可之的手。裴可之低下头,看见姜冻冬用一种空落的、茫然的神情问他,“裴可之,你明天死吗?”
裴可之脱下手套,温柔地把姜冻冬脸颊旁的碎发别到耳后。“哎呀,”他说,“我也不知道呢。”
当梨子的酸味再度从舌尖炸开时,姜冻冬忽然想通了。
此刻,他和裴可之又回到了曾经的住所,像去年秋天那样,坐在院子里的梨树下啃梨。
这源于两人在前天晚上的饭后打赌,赌今年的梨子是酸是甜。显然,是裴可之赢了。今年的梨,刚咬下的确酸涩,但嚼碎后,梨肉里充盈果甜的回味。
姜冻冬怔怔地看着手里啃了一半的梨,又看了看裴可之的梨。他后知后觉地明悟,原来他良久的苦闷,竟然是在钻牛角尖。
姜冻冬过去苦闷于无法感知裴可之,苦闷于他们始终难以感同身受。他不解究竟是缺了什么导致这样的结果。他将此视作他和裴可之需要克服的缺陷,归因于他们彼此人格的独立性。但是,姜冻冬从没想过,这种暧昧的朦胧感,正独属于他们的爱的气质。
他们的爱不是分食同一颗梨,而是坐在一起吃各自的梨。梨来自同一颗树,同源双生,但从不共生。
因此他们结出各自的果,因此他们的感情中总是出现不确定性、探索性,因此哪怕他们竭尽所能地相互理解,也无法做到同根共源。
或许只有待裴可之死去,果肉殆尽,迷雾才会散去。届时,姜冻冬能穿过模糊,捡起裴可之的果核。
想到这儿,姜冻冬感到了一种无法言说的释怀。
这段感情里,他和裴可之都在真诚地、赤裸地相爱着,没有什么好后悔的。
“裴可之,我想明白了。”姜冻冬没头没尾地说。
裴可之看向他,“想明白什么?”
“我还是怀疑你,但我也相信你,”姜冻冬啃着梨回答说,“裴可之,你要真正地死去。”
裴可之愣了愣,对于他的死亡,姜冻冬的说词和以往几次并无区别,但裴可之很明确地意识到,姜冻冬的态度发生了变化。他将死亡,全权还给了他。
“我明白了。”咬下最后一口梨,裴可之说。
梨树不愧是裴可之精挑细选的品种,今年结了三十多斤的梨子,个头不大,但每个饱满。姜冻冬爬上爬下,摘了满满的三大筐。两人合计吃一筐,拿两筐来熬秋梨膏。
刚好夏天做的梧桐果酱见底了,空出三个玻璃罐。姜冻冬啃着柿子饼,裴可之正把洗净的梨擦成丝。细白的梨丝弯弯绕绕地落下,铺满了黑色的陶罐。
姜冻冬看了一眼,问道,“不去皮吗?”
“不去,”裴可之头也不抬,“皮能保留梨的香气。”
他说着,随手将剃干净的梨扔进旁边的发酵桶。梨被完美地物尽其用,哪怕是最后也能化为肥料。
除了梨子,姜冻冬还捎回了两双旱冰鞋,三对羽毛球拍,滑板、棒球棍、壁球拍若干。
这些全是几十年前裴可之买回来的,为的是让姜冻冬动一动。买来的头几天,姜冻冬都挺有兴趣,兴致勃勃地和裴可之一起玩。可一旦掌握了,他就开始喜新厌旧了。无论裴可之怎么喊他,怎么苦口婆心地劝说他动一动,他都窝在沙发里装尸体。
如今风水轮流转,轮到姜冻冬找裴可之去玩了。
“以前每次喊你去,你都说要打游戏。”裴可之举起手里的书,挡住脸,“我在看书,也不方便去哦。”
换好运动服的姜冻冬没想到裴可之来这一套,顿时脸就垮老长,“你报复我是不是?”
裴可之翻过一页,慢条斯理地否认,“怎么会。没有那回事。”
姜冻冬不想和小气鬼病犯了的裴可之拉扯,他直接垂着脑袋认错,“好了好了,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为了打游戏放你那么多次鸽子!”
“没有多少次的,都是些小事。”裴可之大度地宽慰。
随后,姜冻冬就看见裴可之打开终端,在他们俩之间投屏其中的备忘录。
在姜冻冬目瞪口呆的注视下,裴可之唰唰唰地滑动着这份文档,手都要滑出残影。滑动提示的符号缩得无限小,怎么都滑不到最后,字符瀑布般地啪啪喷涌而下,密密麻麻的文字如滔滔江河,气势汹汹。
「D2025 5月1日 晴
姜冻冬沉迷于游戏的排位赛,理所应当地爽约了和我打棒球的约定。不仅如此,他还嫌我影响他的发挥,把我轰出家门,要我去和空气打球。真是非常凶呢。^ ^」
「D2025 5月3日 晴
姜冻冬连排输掉了,在家里被气得哇哇乱叫,理所应当地爽约了和我去跑步的约定。不仅如此,他还要把鼻涕甩到我的身上。真是太不讲卫生了呢。^ ^」
「D2025 5月6日 多云
姜冻冬六连胜,高兴得又开了好几局,理所应当地爽约了和我一起轮滑的约定。不仅如此,他还得意忘形,亲了我好几口。真是……算了,这次勉强原谅他吧。」
「D2025 5月9日 晴
姜冻冬最近总是连胜,开始幻想自己是游戏之神,越加沉迷游戏了,理所应当地爽约了和我爬山的约定。不仅如此,他今天连吃饭都不认真了,要边打游戏边吃。真是过于大胆了呢。:D」
姜冻冬极快地捕捉到几条信息,顿时就崩溃了,“你怎么记这么清楚的啊啊啊啊!”他人都麻了,“还说没在意!这明明就是很在意吧!”
裴可之淡然地开口,“没有哦。我根本没有在意。”
“我真的错了!裴可之,你就原谅我吧!”姜冻冬看着裴可之日记里自己的黑历史,尴尬得想晕倒。他一个冲刺,滑跪到裴可之面前,痛哭流涕,“我错了我错了!再也不玩游戏了呜呜呜呜!再也不为了游戏,爽约你了裴可之!你快点把日记关了,我求你了!”
裴可之合上手里的书,慈悲地望着身旁忏悔的姜冻冬,含笑回答,“我真的没有在意呢。”
姜冻冬知道局面靠道歉已经无法挽回,他当机立断,停止嚎啕大哭。他索性换了副嘴脸,冷酷地提了提裤子站起来。
“好好好,你给我来这套是吧?”姜冻冬对着裴可之冷笑道,“裴可之,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姜冻冬放出狠话,“你完蛋了!裴可之!我告诉你,你完蛋了!”
“诶?”裴可之故作惊讶地捂住嘴,“我应该要死了吧?你想让我怎么完蛋?”
姜冻冬嗤笑,“你以为死了就不会完蛋吗?”
笑完,姜冻冬张牙舞爪地恐吓,“我会找人做你的PDF,去扒你年轻时怎么装天才的!扒得你底裤都不剩。PDF的文件名我都想好了!就叫《小裴是一个戏很多的alpha》!”
裴可之的表情少见地凝重了,他万万没想到,他居然也有失策的时候。“这算是二次死亡吗?”裴可之问,他总算明白了‘要留清白在人间’这句话的含义。
“不,”姜冻冬伸出一根食指,摇了摇,他意味深长地说,“这是让你永远不死。”
“好歹毒的手段……”裴可之情不自禁地喃喃。他几乎已经设想到,自己一步到位,机械飞升,成为互联网某个破廉耻词汇的场面。
姜冻冬这一招,直接命中裴可之这个体面人的要害,“哼哼哼!汗流浃背了吧,裴可之?”
裴可之沉默了几秒,他权衡片刻后,立即撒开手里的书,关掉日记投屏,再起身,唰地脱下身上的风衣,露出里面早换好的运动服。
裴可之清爽一笑,恍若刚刚无事发生,“还等什么,冻冬。”他笑着招呼,“我们走吧,说好的去打棒球。”
姜冻冬也爽朗地发出笑声,两人一个扛着棒球棍,一个背着旱冰鞋,虚情假意地出了门,全然不见方才在屋里的险恶。如果他们的脚不背地里使坏,想办法绊倒对方,就更好了。
相隔四年,今年初冬又下起了雪。
姜冻冬喜滋滋地和裴可之在家里庆祝了七十二岁的生日。朋友们照旧是络绎不绝地发来了贺卡和礼物,其中不乏见面的邀约。姜冻冬本想拒掉,但裴可之按住了他。
“这几年我们每天都待一起,也该给彼此都放个假了,”裴可之提议,“去和你的朋友们玩吧,冻冬。我也去见见以前医院的同事。”
姜冻冬看裴可之说话时神情平静而温和,不像勉强,想想也就答应了。
他们这几年确实粘得太紧了。每天起床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对方,睡觉前的最后一眼也是对方。过去裴可之好歹还要上班,现在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
就这样,三年以来,姜冻冬和裴可之首次分开,各过了属于自己的两周时光。
期间姜冻冬去探望了封闭训练的姚乐菜和柏莱,顺着邀约的请帖,依次拜访了老友;裴可之则受邀回到曾经工作的医院参加聚会,结束后又去学院探望了老师。今年是老院长在职的最后一年,明年这位老人就要退休了。
老师比上次见面衰老了很多,身型更伛偻了,脸也堆出了褶子,他的精神也愈加昏沉。但再度见到裴可之,老师的眼睛亮了亮。
“看来你过得很不错。”他说。
裴可之笑眯眯地点头,“是的。”
比起上一次,这次的见面非常迅速,师生两人说完这两句话便不再言语。他们握了握手,再简单的拥抱,就道了別。
走之前,老师似乎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他忽然折返,回过身对门后的裴可之说,“孩子,一路顺风。”
裴可之的手顿了顿,“嗯,”他透过那道狭长的缝隙说,“再见,老师。”他说完,门咔哒一声,轻轻闭合。
回到家,已经是晚上的事了。
换乘了三趟,才抵达养老小屋的社区。进了屋,裴可之脱下外套和围巾,从头到脚地感到疲惫。也不管形象了,他径直躺在玄关的地板上,学着姜冻冬放飞自我。
姜冻冬应该还没回来,裴可之想,毕竟他昨天才发讯息说去朋友家里了。
但下一秒,头顶的灯亮了,随即便是咚咚咚的脚步声,裴可之还没来得及反应,姜冻冬穿着家居服走来。
“干嘛呢,裴可之?你上次还说我躺地板上容易着凉!”姜冻冬的大脸猛然怼到裴可之眼前,挡住裴可之头顶上几乎所有的光线。
姜冻冬抱着充满蛋液的碗,向裴可之伸手,“快点起来,我在烙蛋饼,你泡完澡就能吃。”
裴可之难得卡了壳,他略微迷茫地牵住姜冻冬递来的手,顺势坐起。望着姜冻冬围裙上的小黄鸭,他发了许久的呆。不知道为什么,裴可之很想笑。
等裴可之坐在饭桌上时,他面前的盘子已经垒满了煎得金黄的蛋饼,“怎么烙这么多饼?”他问身旁的姜冻冬。姜冻冬抓着一张饼啃,“想吃嘛,”他让裴可之赶忙尝尝,“我按照你给我的方法,特地加了水牛奶,肯定香。”
两人穿着款式相同的米色家居服,散发着同一种沐浴露残留下的柑橘香,裴可之咀嚼着柔软厚实的蛋饼,旁边的汤冒着热气,汤里放满了姜丝、芝麻和炒熟的黄豆,是裴可之惯常喝的咸口姜汤。
姜冻冬想起了啥,几口吃完手里的饼。他擦了擦油乎乎的手,从兜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你的。”
裴可之疑惑地歪了歪头,“什么我的?”
姜冻冬把小包裹推倒裴可之面前,“你打开就知道了。”
于是,裴可之顺着姜冻冬的意思,解开手帕最上面的蝴蝶结,接着一层层地解开交叠的布料。手帕完全摊开,一枚金色的指环安静地躺在他的掌心。
裴可之看着那枚金戒指,它和姜冻冬手上戴的几乎一样,区别只在尺寸更大和制作人是姜冻冬。
停顿许久,裴可之调笑着问姜冻冬,“我算是熬出头了吗?”
“熬出黑头了。”姜冻冬没好气地回答。
他知道把婚戒还给裴可之,是多么暧昧的意思。但那又怎样呢?他们两个都老了,很老了。没时间再去扭捏地顾忌这儿,顾忌那儿的。他们心里清楚就好了,其它的都无所谓。
姜冻冬接帮裴可之戴上,“我回单位找了好久才找到。”
“真是荣幸。”裴可之笑着说。
姜冻冬接着问裴可之,“裴可之,你有什么遗憾的吗?”
裴可之双手交叉,托着下巴,做出苦恼思考的姿态,“好像有很多,又好像没有。”
姜冻冬翻了个白眼,“到底有没有啦?”
裴可之不戏弄他了,“没有了,”他注视着姜冻冬,目光平和,“以前有,有很多,多得我每天都睡不着觉。但是现在没有了。一件也没有。”
“真的假的?”姜冻冬狐疑,他拍拍胸口,向裴可之保证,“你有尽管和我说哦!我肯定给你安排得妥妥的!”
裴可之撑着脸,看着姜冻冬。头顶暖色的灯光倾泻而下,柔和了裴可之五官中锐利的棱角,他温柔地说,“真的没有了。”
从始至终,裴可之所有的遗憾,似乎都是关于姜冻冬的。
那些遗憾过去几度将他淹没,尤其在他独处时,在他孤身一人行走于荒凉的大地上时,在他孤单地坐在飞船的角度,度过漫长的车程时。可当裴可之来到姜冻冬身旁,当他看见姜冻冬,所有的遗憾又通通消失不见了。
雪还在下,从初冬到立春了,怎么也不停歇。
看气象台的消息,今年是遇到了特大寒潮,估计整年的气温都有所降低。
但这些不碍事,姜冻冬和裴可之找到了新的乐子。
他们最近发现棒球的沙场后,有一座无主的小山。小山上修了条漫长的盘山公路,废弃多年。经过冰雪的洗礼,公路变得坚硬且光滑,裴可之和姜冻冬踩着旱冰鞋溜过去,呲溜一下,能滑老远。这儿就此成了他们最新的娱乐。每每打完棒球后,两人都要在公路上比赛轮滑。
黑色的柏油路上,鞋底的速轮发出摩擦后的轱辘声,姜冻冬气喘吁吁地爬上坡,今天他的膝盖难得不痛,赢过了裴可之。姜冻冬回头,正要得意洋洋地宣布获胜,却没想到裴可之惊讶地指了指前方。
姜冻冬转头望去——
他们面对着东方,太阳正在背后落下,这本该是昏暗的地带。
可不远处,一座高大的雪峰屹立,拦截了大半光线。落日熔成了金水,浇灌整个山头。夕阳里,三角形的峰巅通体金灿,连绵百尺。
“日照金山,”裴可之停在姜冻冬身旁,说出眼前景象的专有词,“很多人为了看到它,专门跑到特定地点蹲守。”
姜冻冬闻言可高兴,“那我们赚了!”
裴可之抱着手臂,赞同地点头。
两人站在原地,欣赏了许久,直到山巅的金光逐渐变小。
回去的路上,姜冻冬还意犹未尽,和裴可之说,没准儿他们明天还能看见日照金山。可惜哪怕后来,他们俩天天来溜冰、散步、跑步,都再没遇见。
大概有些景色就是这样,总在某个寻常的时刻降临。
D2060年的春天,一个寻常的午后,裴可之盖着一件常穿的黑色大衣,坐在院子里翻阅还剩三分之一的书。毫无预兆的,一阵猛烈的困意袭来,他睁着眼,却感到天旋地转,他摔下摇椅,倒在地板上。
“冻冬。”裴可之无意识地喊着姜冻冬。
姜冻冬从梧桐树下匆匆走来,他扶起裴可之,将他扶在椅子上。他们四目相对,他们都意识到,时间到了。
“果然还是会感到害怕。”裴可之竭力用轻松的语气说,但紧抓住衣襟的动作出卖了他。
姜冻冬的手轻轻放在裴可之的手上。他问裴可之,“后悔吗?”
裴可之紧握的手缓慢地松开了,他深吸一口气,吐出灼烧的惶然,“我已经接受了。”
姜冻冬说,“我也接受了。”
那双溢满喜悦之色的圆眼,如今显现出一种历经岁月后的超然。姜冻冬望着裴可之,像是时间长河中褪去肌肤与面孔的纯真生命,凝视另一个生命。
裴可之的心静了下去,他对姜冻冬缓缓露出一个微笑。“你能靠近我一点儿吗?”裴可之问。
像第一次,姜冻冬二十九岁在精神疗养院见到他时那样,他那时也对姜冻冬微笑,问面前好奇又不安的omega说,‘你能靠近我一点儿吗?’
姜冻冬说好,他俯下身,贴近裴可之。
裴可之很轻地亲吻了近在咫尺的脸颊。
而后,他的身体落回趟椅,再也动弹不了。自然安乐死置入的死亡系统正在发挥作用,裴可之很清楚。困意再度袭来,这次,裴可之无法再抵挡,他望着面前的姜冻冬,怎么也不愿闭上眼睛。
裴可之嗫嚅着唇瓣,他艰难而缓慢地说,“要幸福啊,冻冬。”这时,他的声音小极了,像是呓语。
“裴可之,我一直都很幸福。”姜冻冬说,他轻轻地将手放在他的额头,而后小心地向下抚,帮他合上眼。
视线消亡的前一刻,裴可之在朦胧间看见姜冻冬手指上金色的圆环,那是他送给姜冻冬的戒指。
书上描述的人生走马灯并未出现。反而是那个金色的环,一直悬停在死亡的黑暗中,裴可之感到自己在下坠,坠进一口没有光的冰湖。他奋力地向上游,莫名执着地想要抓住那个金环。
然而,金环却在裴可之抓住它时,睁开了眼。
它吐着长长的信子,金色的蛇身翕动。它看着裴可之,裴可之也看着它。蛇的尾巴回到嘴里,在诞生时完全了死亡,又在死亡时引来新生。
在这一刻,裴可之握着他耗费几十年寻找的衔尾之蛇,他恍然大悟,他终于找到了Ouroboros,那是他的命运,是他这一生走的路,做下的选择;他也终于找到了能够解答所有问题的圣人,那就是他自己。
他前所未有地感知到自己的死亡,也前所未有地感知到他的生命。
他终于,明白了一切。
天空中聚集多日的乌云似乎被吹散了,一束束光从云端降落,破开持续了一周的阴郁与绵绵不绝的小雨。
我一手握着裴可之的手,一手覆在他的眼睛上,停留了很久,久到他的呼吸逐渐消失,脉搏渐渐停止,我才松开。
裴可之原本抓住衣领的手无力地垂下,手心里的纸也随之落到地上。
我捡起那张形状奇怪的纸,这似乎是裴可之感知到死亡的时候,情急之中随手撕下的一角书页,上面还带着裴可之掌心的余温。
我抚平它,意外地看见,上面居然写着裴可之留给我的话:
捏饭团时放」
现在,裴可之不再保留,把柿叶鲑鱼饭团的秘诀告诉我了。现在,我不再忍耐,泪如雨下。
作者有话说:
裴可之日记常用表情及含义:
^ ^ (微笑/觉得很有趣,但记仇)
(心形/非常非常非常喜欢)
:D (假笑/不满,并记大仇)
、(撇嘴动作/不屑,并在思考怎么暗搓搓地踩不屑的对象一脚)
: P (吐舌动作/做了些坏事,并被发现了)
—v—(得逞笑/做了很大的坏事,但没被发现)
(笑笑笑/没有别的含义,只是觉得姜冻冬很可爱)
第119章 祝福(四)
按照裴可之曾告知我的意愿,我将他的遗体火化后,装进白色的坛子里,带回了养老小屋。
他提出这个想法的时候,拐弯抹角,一句话能迂回七八个弯,生怕引起我的反感。但我有什么反感的呢?我亲爹亲妈都在屋子里,也不差再添他一个。
我舔着手里菠萝味的冰淇淋,味道还和上次的一样,酸甜适中,带着水果的清香。是的,我又在三年前溜达到的火葬场,办了张火化季卡,这次还免费给我升成了VIP。
我当场办理,当场使用,带火葬场的工作人员去屋里接走裴可之时,他们都忍不住感叹,“这也太新鲜了!”要不是有死亡证明,他们险些以为是我现宰现杀。
坐在回去的长途车上,我抱着瓷坛,还贴心地给这个装着裴可之的坛子,戴上他最喜欢的毛线帽。这是一趟漫长的车程,从市中心出发,到我居住的社区为终点,全程三个多小时。
车上的人来了又走,窗外的风景变了又变,所有碰巧相遇的人和事都从我身旁飞逝,午后的阳光渐渐柔和,夕阳沉入前方的湖泊,整辆车厢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
回到家里,天已经黑了。
我换上拖鞋,走了两步,突然感到不合脚。低头一看,原来是我没留意,左脚套成了裴可之的拖鞋。
我再次换好鞋,转身的无意间,又瞥见了门口裴可之和我并排放的登山鞋。黑色的鞋边黏着一圈黄泥土,土内里色深,尚未完全干透。
这鞋是前几天我和裴可之去户外露营穿的,我们本来准备烧烤,烤炉都架起了,结果突遇大雨,营地变成了泥潭。我躲闪不及,变成了落汤鸡,还摔了一跤。裴可之嘲笑我,我恼羞成怒,把他推倒在泥地里。这场露营,最终演变成我和他互相朝对方扔泥巴。
我俩滚成个泥巴人一样搀扶着回来,裴可之当时还信誓旦旦地答应我说,会帮我刷鞋。果然alpha的话就是信不得,我一边愤愤不平地想着,一边拿起两双鞋,拿到洗衣房去。如今都得我自己干,我还要刷他的那双。
我把裴可之放到我爸妈下面的壁龛里,他一个人住豪华单间。
安顿好裴可之,我开始在屋里忙碌起来。我去给院子里的梧桐施肥,接着去刷鞋、洗堆了快一周的衣服,接着到厨房去把水池里的碗筷都洗干净,再来到卧室,换下用了一个月的床单被套。
我忙完这些事,已经夜深人静。我精疲力尽地躺在客厅的榻榻米上,裴可之就在我头前面的墙壁里,我把眼睛往上翻,就能看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