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三个怨种前夫by妤芋
妤芋  发于:2024年07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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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子满满当当,全是收藏的古董。尽管落了灰,但那些瓶瓶罐罐依旧散发着一种岁月沉淀后的光泽,瞅了就明白都是好货。我绕着架子来回走了好几圈,眼尖地发现其中一盏茶杯和去年拍卖出天价的藏品一模一样。
我原以为裴可之是最落魄的世袭贵族,没权没势还没钱的那种。毕竟多年以来,他就是个心理医生,物欲也恰到好处,看上去永远是堪堪够花的程度。
没想到他的真实财富有这么多!
“可恶,我和你们这些有钱人拼了!”我大怒,想到处乱创。我的眼睛粘在满架子的古董上。我贪婪地问裴可之,“你能不能把这些都送给我?”
裴可之刚认证好屋主身份,启动家政机器人打扫房子。“好啊,”他扭头看向我,爽快答应,“但是今天必须得是你刷碗。”
我在心里腹诽他是小气鬼,他家大业大的,白送我怎么了!
裴可之挑了挑眉,“不白送就是小气吗?”
“当然!”我理直气壮。
裴可之啧啧摇头。
当然,这些都是玩笑话。我对裴可之出身家族的财富并无兴趣,怎么处理是他的事。我只是短暂地仇富而已。毕竟仇富和恨美是人类不可或缺的恶习。
住进来的第一个月,整颗星球被管家机器人打理得井井有条,焕然一新。
裴可之开始带我参观他们家族的公共建筑,诸如祷告用的默室,还有集结族人的主屋。其他族人的居所,他也领着我逛了,跟参观景点一样。
我原本还觉得会不会不大好,他却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跟老财主似的,“反正这儿的一草一木都是我的私产。”
裴家上下总共三十户人,多少沾亲带故,也多少疯疯癫癫的。按裴可之的话来说,都是些依靠致幻药物的疯子。
“很可笑吧?”裴可之笑着摇头,他毫无波澜地说,“一群依靠致幻药物而活的人,也全都死于致幻药物。真是戏剧性。”
我看着他,没说话。每当他这么说话时,他就会变得很遥远。以往这种感觉并不明显。但回到了这儿,回到了他的家乡后,遥远感却越发清晰。我凝视着他,莫名地觉得他原本立体的脸变成了一层平坦的皮。五官平滑地在这张皮上被勾勒出来,如同万万年前纸糊的神明。
我长久的沉默让裴可之感到不安,他偏下头,问我怎么了。
“没怎么,”我说,我也没摸清想法,只能含糊地表达感受,“就是觉得很奇怪……你好像在很高、很远的地方观察一切。”
“是吗……”裴可之捻着下巴,他想了想,“可能是我的职业病吧。”
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我抛出掌心里剩余的鱼食,颗粒物噼里啪啦落进了水里。池塘的金鱼全涌了过来。前天降温,湖水结了层冰,我和裴可之都没注意到,还是刚刚喝茶时发现的。它们饿坏了,一条挤着一条,叠在我敲破的冰口。
我观赏这些鱼,又想起裴可之的拿手菜,那道柿叶鲑鱼饭团。可惜已经是冬季,鲑鱼远没有秋天的肥美。
“我要把这道菜的秘诀带进坟墓里,”裴可之说,“要你永远都惦记着。”
好歹毒的心肠!我大惊失色,但随后,我又觉得也不错。
裴可之见我怡然自得地往嘴里塞柿子饼,失望地问,“诶,这么快就接受了?不再多争取一下?”
“有什么关系,”我嚼着饼,说得头头是道,“以后每年秋天我都可以怒骂你。骂你的话,就不用想念你了。”
裴可之哈哈笑,他笑着不停说好,“那也会很有意思!”
大致逛完了裴可之的家族星球,他问我还想看什么。
“我想看一些更真实的东西,”我说,我坦白想要完全理解他的请求,“你怎么都做不到完全地敞开心扉。既然这样,就带我去,让我自己看。”
裴可之用手托着脸,他苦恼极了,“可是冻冬……”
我打断他的拒绝,“你不想带我去?”
“不,”裴可之摇头,他说,“我是害怕你失望。我……没有什么有意义的部分展示给你看。”
“我不需要你展示,我需要你带我去看,”我纠正他,“比如你出生的地方,你童年最爱去的秘密基地——都可以,我都要看。”
裴可之叹出口气,他显然招架不住我直白的攻势,“强势得有点可怕了……”他喃喃道。
我白了他一眼,“你认识我的第一天就应该知道。”
这些天以来,裴可之的确尽职尽责给我介绍了他的家族,可他的介绍里没有他自己的生活痕迹。他跟个导游似的,用绝对客观的态度领我到各个地点,然后简述这儿是做什么的,偶尔附带两句评价。
按裴可之的性格,他不是有意遮掩,他只是不习惯也不喜欢说太多和自己相关的事。可我不会再放任他的疏离。他只有三年的时间,我急得不行,我恨不得搞台时光机,研究这个逼到底怎么回事儿。
思来想去,裴可之决定带我去裴家家族的监控室。
我们再次来到位于星球中心的主屋,雪白的水磨石地面倒映着我们的影子,玻璃窗上挂着两个清洁机器人。裴可之带我七弯八拐,他推开无数道门,最终走到一个角落,那墙与墙形成的三角形夹缝空间。
他熟稔地推开暗门,紧接着‘嘀’声传来,提醒他输入权限密码。我抱着双臂,面无表情地在一旁等他操作。好啊,这小子,我不说,他还真不打算带我来这种隐秘的地方。
解锁成功,机器浮现出蓝光。两堵墙缓缓向两边推开,原本只容得下一人的空间变得宽敞无比,天花板也随之折叠了起来,让从天而降的旋转楼梯落进屋内。我循着楼梯,向上望去,望见悬浮在半空的圆形建筑。
裴可之和我说,那就是裴家的监控室,每五百年自动更新一次。覆盖了整颗星球的镜头,忠实地记录着每个裴家人的行迹。
“它以前被叫做‘神之眼’。在它面前,每个人都没有隐私可言。”裴可之说。
我很没出息地震惊了。我呆呆地点头,呆呆地牵起他的手,呆呆地和他登上楼梯,踏入这个空中堡垒。
这是一个漆黑的房间,没有窗户,也没有光源。裴可之带我走到中央,蓝色的面板悄然出现。我好奇地打量四周,黑暗模糊了人对距离的感知,连脚下的地面都变得不可确信起来。裴可之研究了会儿,他也不太确定,犹豫片刻后,尝试按下了几个按钮。
随着裴可之的操作,黑色的空间里,数以万计的屏幕同时亮起。它们猝不及防地将我包围,以无死角的方式拥挤在我的整个视野。
屏幕闪烁着,随后开始出现不同的人物。生活在不同时间上的人被框定在同样大小的屏幕上,他们的一生眼花缭乱地播放着,他们各自出生着、祷告着、死亡着。尖叫、哭泣、欢笑都变成了无意义的窃窃私语,我好像一瞬间坠入了无数人的人生中,失重而茫然地注视着一切发生、结束,又离我远去。
裴可之镇定自若地站在操作台上,调试按钮。他熄灭了一块接一块的屏幕,一个人接一个人戛然而止,监控室又陷入了寂静的黑暗。最终,我们面前只留下了一块屏幕。
屏幕上,一个襁褓中的孩子被抱了起来。
裴可之指着孩子,淡定地和我说,“这是我。”
我看看皱巴巴的婴儿,又看看老得马上也要皱巴巴的他,煞有介事地点点脑袋,“还挺像的。”
于是,我和裴可之坐在漆黑的监控室内,一起观看他的童年。
我看得非常投入,一边看,一边还拿本子记重点。尤其是裴可之成为‘神子’的过往。
期间裴可之接过家政机器人送来的爆米花和可乐,他插上吸管,递到我跟前,我义正言辞地推开了他,“你严肃点!”
关于裴可之的记录共有两份,一份记录到他的八岁,一份则是他二十六岁时在这儿待的两个多月。
他不想给我看第二份,理由是没什么好看的。他回来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搞清楚母亲的故事。因此两个月的时间里,他基本上要么是在到处乱翻东西,要么是在整理信息。
“我那时以为拼凑出我母亲的故事,就等于我理解我的母亲,也就等于我完成了自我探索,真实地体验和感受了世界。”裴可之告诉我,他沮丧地垂下眼,“对于我的母亲……我陷入了更大的困惑。我以为找到Ouroboros,就能解开问题。”
我听见他叹息,“我现在……已经不知道我要什么了。”他嘲弄自己,“身为心理医生,我却没有办法走出自己的困境。有点可笑。”
我抓住裴可之的手,紧紧抓着,我斗志昂扬,“不可笑,”我直视他的眼睛,大声说,“我不能代替你去走你的路,可是我一定会找到让你走到终点的办法!”
裴可之又被我吓到了。他下意识往后缩,但随即放松下来,任由我用力地握住他的手。他哑然失笑。
“好,”他笑眯眯地道谢,“谢谢你,冻冬。”
那之后,我每天只吃一顿饭,只睡两小时,昼夜不停地看记录,看完就整理笔记,硬是在监控室里待了二十天。好在我还是二十七岁的身体,各方面都顶得住。
看完裴可之的第一份人生记录,从监控室出来时,我头重脚轻,整个人晕乎乎的。我感觉我的大脑要爆炸了,脑花的褶皱里都塞满了内容。我脚步踉跄,飘着走出监控室,走出主屋,往我和裴可之的宅院走去。
裴可之恰巧提着给我准备的饭盒,和我迎面撞上,“冻冬,看完了?”他诧异地问我,没想到我这么快。
我一见到裴可之,便想起他在最初时无法见到神的自卑,想起他追着疯癫的母亲追到冰湖上,落进了水里,险些溺死,想起他在隐秘之处投出却不被接收的期待……
我想抱着裴可之大哭,但情绪还没涌出来,我就撑不住了,直挺挺地往前栽。
裴可之顾不上别的,他扔下手里的饭盒,伸手接住姜冻冬。
饭盒在地上打转,哐当响地滚了好几圈,裴可之抱住姜冻冬,姜冻冬年轻的,结实的身体压在裴可之身上。裴可之低头去看,才发现,原来姜冻冬是睡着了。
“这么拼命啊……”裴可之哭笑不得。
全盛时的姜冻冬肌肉密度极高,裴可之相当有自知之明地蹲下身,他先把姜冻冬的手臂架在肩膀上,再两手抓住姜冻冬的大腿,将昏睡的姜冻冬背了起来。
裴可之背着姜冻冬,缓慢地走在两边种满了栾树的道路上。高大的乔木正值落叶期,焦黄的叶子和粉色的果同时落下。
“这么拼命做什么啊,姜冻冬。”裴可之问背上的姜冻冬,“都要不像你了。”
姜冻冬才听不见裴可之的自言自语。他呼呼大睡,脑袋垂在裴可之的肩膀上,脸颊尖与裴可之脖颈处的肌肤紧密相连,连温度都共享。
说‘不像你’也不对。姜冻冬其实一直都是这样。
姜冻冬本来就应该是自我的、强势的。他会霸道地介入他人的生命,甚至理所应当地要求对方自己解读自己的人生,然后命令对方按照他的意思去生活。
可惜这种行为模式,在很多年前就被姜冻冬选择了隐藏。
裴可之遇见姜冻冬时,姜冻冬还困在第一段恋情中。他和柏砚都竭尽所能地想要挽救,却不幸重蹈覆辙。这次的失败对姜冻冬的打击很大,他消沉了很久。
姜冻冬善于吸取教训,并采取行动。因此,裴可之毫不意外地发现,在和他走入恋爱关系时,姜冻冬改变了很多。这份改变具体表现为,他学会在爱里保有余力。他不再傻乎乎地要彼此的生命在爱里融为一体。姜冻冬学着尊重人的边界,尊重裴可之需要的心灵距离。
有很多次,姜冻冬向裴可之发出了想要更深的、与灵魂相关的交流的渴求,裴可之全都视而不见。他认为他与姜冻冬的交融已经足够。姜冻冬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裴可之非常笃定。
他们两人都爱得成熟、理智,且独立。这就是他想要的。裴可之过去是这样觉得的。
然而,在死前的三年,裴可之忽然有些后悔。栾树的落叶纷纷扬扬地朝他们卷起,裴可之在风中站定,他颠了颠背上酣睡的姜冻冬。他后悔过去那么成熟、那么理智,以及那么独立了。
他后悔他终年维持的心防,与他和姜冻冬之间的那层薄膜。
或许是冬天来后的胡思乱想,或许是背上年轻的姜冻冬引发的浮想联翩,裴可之想起了最先开始的姜冻冬。
那个比背上的姜冻冬还要年轻,那个没有与他相遇的姜冻冬,他莽撞、懵懂,依从本能地去爱,带着要将爱人吞入腹中、完全消化的欲望——那样的姜冻冬很好。
曾经裴可之对不分你我的爱抗拒万分。现在,他又觉得,那样的爱也很好。
见到姜冻冬如此竭尽所能,如此拼尽全力地想要完全理解他,裴可之无法不动容。
如果他比柏砚更先一步和姜冻冬相爱,会发生什么呢?
裴可之设想,想着想着,他又觉得兰因絮果,世事无解。
“裴可之……”
耳畔传来姜冻冬的呓语,他咂了咂嘴,喊着裴可之的名字,不知道梦见了什么。
碎发被吹起,有点儿痒,裴可之不自在地扭着头,想将那些引起瘙痒的头发撇开。
“……裴可之……”姜冻冬又含糊地喊了遍他的名字。
“怎么了?”裴可之问。
回答他的,是姜冻冬平稳的呼吸声。
此时此刻,整个星球,只有他们两人,衰老的裴可之和年轻的姜冻冬。裴可之走着,他平静地感受到内心传来了熟悉的悸动。无法遏制,似曾相识,仿佛回到几十年前的傍晚,他坐在沙滩上,姜冻冬大笑,自己也跟着笑。他望着姜冻冬,眼睛怎么也移不开。
脚下的落叶咔吧咔吧地响,声音清脆,如同生命的最后一层壳,终于裂出细小的缝隙。

今年的冬天格外短暂。
总共下了三场小雪,气温就开始回升,裴可之先前和我说的新菜式,我也没能吃得上。因为他精益求精,“只适合在隆冬吃,今年冬天不够冷。”
“我就叫姜冻冬,冻冬——那么大两个字,还不够冷?”我据理力争。
裴可之摇头,坚持明年再给我做那道美味炖锅。
好吧,厨子都有自己的坚持,我只得遗憾作罢。没什么不好的,裴可之烧别的菜也好吃,他做什么都好吃。我每天抱着碗哐哐吃,吃得脸变圆润了,吃得稀里糊涂地来到了春天。
直到春天,我的身体仍停留在二十七岁。裴可之担心了很久,我和他做了两场心理咨询,从早聊到晚,最后我确定我的心境并无问题。唯一的原因,或许只有我的潜意识判定,我需要从过去寻求帮助,我需要年轻的我具有的、但如今的我已然缺失的品质。
我冥思苦想,只能想到这一点,“可能是说一不二的霸道吧?”
裴可之侧目,“居然这么有自知之明?”
我不爽地瞪了他一眼,“听起来你对我有意见?”
“不敢,”他举手投降,“就是总感觉整个人都要被你侵占了。”
“哪有这么夸张!”
为了更好地了解裴可之,我在监控室里不仅看完了他的记录,还观看了所有他母亲的录像。见证一个已逝之人饱受欺凌的过往,是一件非常伤感的事。除了见证,什么也做不了。我看完缓了两天才缓过来。
第三天,我嗓音嘶哑地和裴可之谈起他的童年与他的母亲,谈起他大概三四岁时被同龄人按进泥巴里霸凌的过去,他却格外茫然。见我情绪激动,裴可之甚至愣了一下,“我小时候这么可怜吗?”他摸着下巴,疑惑地说,“我都不记得了。”
我将信将疑地反问,“真不记得了?”
裴可之放下手里的晒得热烘烘的被子,他点头,笃定地回答,“真的。”
我绕着他来回走了两圈,“你小时候说话结巴,没有朋友。你喜欢一个人蹲在窗户下面发呆,特别忧郁、自闭,就是个倒霉的小可怜。”
愈打量裴可之,我就愈匪夷所思,眼前的裴可之,或者说我认识的裴可之,似乎永远都是温和得体的形象,和录像里童年时的他完全不一样。
“原来我是这种形象吗?”裴可之也思索起来,“我一直以为我过得挺好的,毕竟我的亲生父亲是当时的族长,我的母亲又声称我是神子什么的……”
“那是你六岁之后的事了。”我纠正道。
裴可之又惊讶了,“诶,六岁后的事了吗?”他苦恼地撑住脑袋,“老实说,我对童年发生的事没有什么实感。你和我说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在讲别人。”
我也开始头大,“这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帮你淡化了这些记忆?”
裴可之想了老半天,最终摇摇头,“我也不太清楚。”
我追问,“那你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就自然而然变的吧,”裴可之抱着被子和我一起往屋里走,“我八岁被送到了幼儿公寓,环境发生重大改变。理论上来讲,在那儿我顺利完成了再社会化,性格也就得到了重塑吧。”
社会化吗?我若有所思,裴可之的社会化是什么样子的呢?
仔细想来,裴可之认识很多人,他的同事、同学,还有各种兴趣相同的搭子,他会和这些人闲聊,也会节假日发送祝福语,或者邀约一起出门玩乐。每个人都对他赞不绝口,可是,在我的印象里,裴可之没有朋友。
从认识他到离婚,这么多年里,裴可之从未带任何朋友回家。每次他笑着和身旁的人说完‘再见’后,他就会把这个人的信息连同记忆一起抛之脑后,直到下次见面再重启。
他是如此漠视身旁的人,好像他们只是游戏世界里的NPC,是无意义的数据,或者一串抽象的符号。裴可之从不在意和他相处时有哪些人,又究竟是怎样的人。他偶尔观察他们,觉得有趣。但洞悉完后,他就又感到无聊,不放在心上。
在裴可之的世界里,他的情感只会倾注在两种人身上:病人和老师。前者是想从裴可之这儿得到帮助,后者是裴可之想从他们那儿获得帮助,
我也不例外。我也存在于他的这个人际模型中,我先是他的病人,接着成为了他的爱人,再接着变成他的朋友。
我试着把我和他现在的关系套进他的人际模型里,“现在我算是你老师吗?”我挪揄道,“还是说我们俩是亦患亦师的关系?”
裴可之想了想,他笑着点头,“也可以这么说。”
他这么说,我不高兴了,我把怀里沉甸甸的厚被子顶到头上,化身被子幽灵。我一个冲刺,隔着被褥去撞裴可之的老腰,把他撞得一个踉跄,“什么叫可以这么说啊,我们俩就只是相互从对方身上获得帮助的关系?”
我非常不满时至今日还要被他框进‘病人和老师’的模型里。他对我来说是特别的,那我对他而言,也应该是特别的。
“我以前是你的爱人,现在是你的朋友!怎么说也得特别点儿吧!”我顶着被子,隔着厚实的织物,将这些肉麻话说得振振有词。
“好吧好吧,真是怕了你了,”裴可之险些被我突如其来的攻击创飞,他站稳,揉着散架边缘的老腰,妥协道,“那你不是病人,也不是老师。”
我掀开被子,“那是什么?”
“就是姜冻冬,代表不可复制的关系,”裴可之说,“以后我的人际模型就可以分为三类了:病人、老师和姜冻冬。”
我听完又不好意思了,“倒也不用这么特别……”
裴可之笑眯眯地站在院子边儿上望着我,他穿着宽松的长袖长裤,款式极简。其实棉麻做旧后的淡黄远比黑色适合他,他穿着松弛又闲适,带了种飘渺的超脱感。尤其他对我笑时,背后阳光闪烁,他马上就要融化到春天里。
收拾完屋子,我和裴可之散步到默室。
据裴可之介绍,默室是当年他们祷告的地方。这是一个规模浩瀚的白色建筑,呈环形,倾斜地嵌入山体,一半埋进礁石里,一半落在悬崖上,如巨蟒般盘旋在这颗星球上最高的山峰。
我和他爬到纯白的屋顶上,身旁是群山之巅,脚下是汹涌的大海,浪花拍打着崖壁,我们慢悠悠地晒着春日的太阳,如同两粒落在白瓷盘里的芥子。
裴可之问我接下来准备做什么,“了解完了我的童年,然后呢?”
我看了他一眼,“然后我要去你念书的地方。你在精神医疗学院待了八年,但你很少和我说你学生时代的生活。”
裴可之叹了口气,“看来我的童年经历并没有什么用。”
“才不是没什么用。”我反驳,说完,我又想不出反驳的理由。
好吧,事实的确如裴可之说的那样。虽然我努力了解了裴可之的过去,知道他小时候是个木偶似的漂亮小孩,但我依旧没能找到他想要的、他缺失的究竟是什么。可我不想承认,我不甘心我做的这些都是无用功。
“至少我更加了解你了。”我补充说。
裴可之看出了我的心虚,他不拆穿,只是笑着摇头说好吧、好吧。
既然这儿暂时没发现有帮助的线索,裴可之也对他的母星没有留恋,我当即决定走出他的童年,去往他的少年时代,看看那儿能不能捡到遗失的贝壳。
精神医疗学院建在中央星,位置特殊,是世袭贵族的辖地。正常流程得提交申请,审核通过才能放行。我不想浪费时间,可耻地走了个后门,找了我的朋友琉帮我办好了手续。
就这样,放下才打理得井井有条的母星,裴可之又被我风风火火地拉去他曾经读书的学院。他对此毫无怨言,收拾行李时,他抬头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长辈对晚辈的包容和慈爱,叫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搞什么啊!我只是身体年轻而已,你别真把我当小孩了!”我嚷嚷着,把怀里的抱枕扔到他脸上。
裴可之从容地接下枕头,他端详了我片刻,“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年轻的你,我确实会生出种奇怪的怜爱。”
我疑惑地“哈?”了一声,他坦白道,“可能原因是,现在的你就是我理想中的孩子,”裴可之解释,“我以前设想过要是有孩子的话,我最喜欢什么类型——大概就是你这样的。”
我指了指自己,顿觉荒谬。裴可之第一次见到时,我也不过二十九,就比现在大两岁。那个时候,他望向我绝对没这种拿我当儿子的感情,“以前你可没这么看我。”
“因为以前你是我的爱人,”裴可之说,他捻着下巴,笑眯眯地打量着我,“现在再看年轻的你,感觉完全不一样了。”
我思考半晌,得出结论,“所以我是你的老来得子?”
裴可之大言不惭,“是的。”
我给了他一脚巴子,让他尝尝不孝子的滋味。
上午拿到琉传送过来的通行许可证,下午我就开着飞船,带裴可之来到了中央星。
相比鳞次栉比,日新月异的首都星,中央星上的时间仿佛陷入了停滞。中央星球的土地由百位世袭贵族共同持有,以严苛的方式控制人口数量,每年的新生儿里只有极少部分可以获得居民身份。
这颗老牌高等星球保留了人神共治时代的风格,星球上的建筑全采用木结构,保留斜坡屋顶,严苛地限制层高,绝不允许超过最中央皇殿的神塔;道路规划也遵从旧制,讲究美观有序,而非高效速达。
我和裴可之走在街上,这儿昨天才下了一场雨,整个街道都湿淋淋的。路过一家面包店时,橱窗里的店员正给一盘才出锅的姜饼人挤上奶油,我看了几眼,裴可之发觉了,他推门进去,轻车熟路地给我买了一袋。
“这家店面包做得不行,很硬,但是饼干都很不错。”裴可之说。
我拿起一块,咬碎姜饼人的脑袋,果真又脆又香,还带着小麦烘烤后的甘甜。
走了几步,又经过一家书店,橱窗后的书店的老板抬起头,看向我们,紧接着那张陌生的脸上竟焕发出喜悦的表情,他跑出店面,热情地向裴可之打招呼,“裴先生——好久不见!”
裴可之神色如常地挥手,硬着头皮和老板寒暄。不论老板说什么,他都打个哈哈送回去。我站在一旁翻了个白眼,裴可之就装吧,他压根儿没想起来这是谁。
等我们走出这条街,裴可之明显松了口气,“差点就露馅儿了。”
“你就直接告诉他,你不记得他不就行了?”我搞不懂他干嘛要遮掩,这么多年了,记不住人多正常。
“那可不行,”裴可之摸了摸鼻子,他撇开脸,避开我的目光,“我刚来这儿时很孤单,想引起别人的注意,我就假装自己是个天才。我经常提前背完拗口难懂的哲学书,再去书店找到这本书,当着所有人的面翻一遍,就开始自言自语——就是假装那种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天才,自顾自地背诵最晦涩难懂的篇目。等书店所有人都围着我了,我再镇定自若地把书放回去,说,‘是本好书。’……”
“我年少的时候,为了维持这个人设可是煞费苦心,每天背书背到后半夜。怎么说也得绷住,不能功亏一篑吧?”裴可之嘟囔。
后来裴可之如愿考入精神医疗学院,也算没辱没他天才的名声。他搬到了新的住所,很少再来这片街区,但关于他苦心孤诣塑造的天才形象深入人心,流传至今。
了解了前因后果,我捧腹大笑。万万没料到裴可之竟也有这种脚趾扣地的中二期,我笑得前仰后合,他低低地咳嗽一声,脸上难得浮现出几丝羞臊。
“哎呀……不懂事是这样的。”裴可之任由我笑得扒拉到他身上,神情无奈地拖着我往租房走去。
我和裴可之的租房在他学院附近,走十分钟就能到校。这是一座带花园的老洋房,上下两层楼,斜坡屋顶改造成了露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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