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缘经常来串门,和我吃吃饭,唠唠嗑。他现在越来越活泼了,也更爱笑了起来。每次看到他那张洋溢着笑容的、貌美到伟大的脸,我能多塞一碗饭。
不过小缘的停职期不长,半个月都没到,便被伊芙召回去了。送他去上班时,他整个人都是灰败的。唉,真是可怜的社畜,一想到我已经美美退休了,再也不用上什么b班,我就忍不住庆幸。
一直在家里当老宅男爽是挺爽,但是久了也无聊。趁着秋季还没大降温,我决定出门走走。
退休快两年,除了去年小莱带我去的创意餐厅,我再没去过首都星的中央区。这次怎么说也得去看看。我做足了攻略,包括怎么过多线并行的马路,怎么在新兴的中转站内换乘交通,我还学着开通了虹膜认证,眼睛一眨就可以自动扣费。
尽管记了满满五六页纸,但临近出发,我还是焦虑了两天。我对中央区这种超级大都市充满了敬畏之心。作为整个星系最繁荣、最发达的地方之一,中央区说是日新月异都不为过,只希望我不要笨手笨脚地,给别人造成麻烦。
我祈祷着,出了门。随后,我就搭错了列车,被送到中心区的郊外。
我,“……”
没什么不好的。我安慰自己,中心区的郊外到处都是公园和博物馆,够得我逛了。还有那种教人做陶艺、吹玻璃的工作室,这是年轻人们新型的娱乐方式。
我在郊外待了五六天,品鉴了七个博物馆。从最后一个博物馆出来时,我坐在公园的椅子上吃三明治,遇到一个独自去火葬场的老人家。
老人家今年九十好久,比我老多了,身形都伛偻了,牙也掉光了,但他中气十足,热情洋溢,看到坐公共椅子上休息的我,大声朝我打招呼。
我啃着面包,随意地和他唠,才知道老人家是在去火葬场的路上。
我很疑惑,“您去火葬场干嘛?”
老人家也很疑惑,“去火葬场还能干嘛?当然是把自己烧了啊。”
我大惊失色,“您怎么现在就要去火葬场了?”现在火葬场已经开通活人速烧服务了?
老人摆摆手,嗐了一声,他开朗地说,“我走过去,没准到门口就死了呢?”
我,“……啊?”
老人家看我一眼,语重心长地告诫,“年轻人,不要畏手畏脚,要敢想敢干!”
我哭笑不得。担心这个老人家的安全,我决定陪他一块儿去火葬场。路上,老人家和我聊熟了,才告诉我他去火葬场的真正原因——
他办的家庭火化季卡马上要到期了,可惜他家里还没人要火化,这卡再不用要浪费了。他这次去是想问问,能不能火化他小孙女的纸片人前夫们。家里地下室站满了人形立牌,一个贴着一个,太多了。
“它这季卡很划算了,每烧完一个还送个陶瓷骨灰盒,”老人家和我比划,“啥色都有,老好看了。”
我欲言又止,犹豫片刻后还是提醒道,“那您家地下室不就全都是骨灰盒了吗……”比起纸片人军队来说,还是一个个垒起来的骨灰盒更吓人吧?
老人家懊悔地拍拍脑门,“哎呀!我这脑子!”
感叹这下是处理不了孙女的纸片人前夫了,老人家连连叹息。叹气后,他仍执意要去火葬场,“没事儿,大不了烧一半,关键还是得把季卡续了。这个月续卡送色拉油、鸡蛋、大米,”老人家掰着手指头数,“还送卫生纸。”
令人发指!
我在心中暗骂火葬场,唾弃如今世风日下,商家真是脸都不要了!我气愤地陪老人坐上电车,来到火葬场中心,我要看看这儿是怎么给老人设消费主义陷阱,骗老人钱的!
然后,我就办了张火化季卡。
因为工作人员说,今天办卡额外附赠海盐菠萝口味的冰淇淋。
于是,我和老人家一人啃一个冰淇淋在火葬场门口挥手告别。
大都市果然就是不一样!我美滋滋地咬着甜筒,办卡还送冰淇淋,太值了吧!
回到郊外歇脚的旅馆,已经是晚上了。我自认彻底掌握了出行方法,第二天一早就向中心区进发。我信心满满地坐上直通车,成功抵达中心区的CBD。
CBD的规模非常之大。整个区域内的建筑都是有机的生命体,为了适应人们的需求和城市的发展,建筑新陈代谢,最终形成如今的庞然大物。
我仰着脑袋,打量在空中生长繁衍的城市。每个空间都悬浮在半空,由它的使用者定义,这儿有公司,有工作室,有医院,有商场,还有观景瀑布与攀岩用山。其间的人或拿着文件,步履匆匆地走过,或不耐烦地拉上窗帘阻隔别的视线,或端着咖啡闲聊。
五十多年前,我才十几岁,空中城市的设想仅仅初步投入实际,如今都已经发展到这种程度。我小心辨认脚下的道路标志,地面下有二十八层,全都运营着错综复杂的交通线,密密麻麻的,几百种不同的交通工具同时运行。年轻人大概都习以为常,闭着眼都能认出人行道,但我需要万分注意,才不至于出错。
我跟着人潮成功通过一段米字路口的马路,很没出息地舒出口气。街上人潮涌动,喧闹不已。无数人与我擦肩而过,又消失在通往空中城市的电梯井中。
好久没见到这么多人了,我居然有些惶恐。我站在路边,擦擦头上的汗,准备到最大的商业中心看看。也算是见世面了。
路上一位提着刀的beta女性从我身旁极速跑过,红着眼追杀前面拔腿狂奔的beta男性,两人你追我赶,进行亡命逃杀。其他路人见怪不怪,几个提着公文包,边走路边进行会议的人还好心地侧开身子,让出通道。
我好奇地看了几眼,beta女性应该是才生完孩子,血腥味尚未散去,身上的病服都还没换下来,“老娘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怀胎十个月,辛辛苦苦生的孩子——竟然不是你的!你这个废物!孬种!过来受死!”beta女性怒吼着,愤怒甚至划破了她的声音。
原来是妻子生下孩子,却发现孩子不是老公的,因此怒砍老公这件小事。
哎呀,大都市的年轻人就是有活力啊。我感慨道。
我后知后觉,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坚持要让孩子住在大都市。有些东西确实是得从小熏陶的,就比如在大都市生活,眼界才会高,眼界高了,才会趁早领悟大家都是神经病这种真理。
我继续往商场走,边走边四处张望,感觉一切都新奇得不行。
这不能怪我,我小时候就是在偏僻的幼儿公寓长大的,没接触过这些。后来去了军校,我也不能出校门,再后来,我在前线和基地两头跑,更没机会了。成为星际社工后,我去的也都是落后原始的星球。我还真没在大都市里待过,是条纯血土狗。
我正稀奇着,手腕上终端忽然震动,发出‘滴——’的一声响。
我低头,看见裴可之发来的简讯,很简单,就四个字:
「我要死了」
当终端显示信息已成功送达后,裴可之再也没了力气。
他躺在极东之地最末端星球的冰原上,血正从他的口鼻中流出来。
裴可之本来在和科考队返回中转站的路上。他们按照规律,在霜降日进行时空跳转。然而,他们都低估的太阳死角的不可捉摸。
突发的宇宙风暴潮打乱了摧毁了他们的队伍,最大的飞船当场化为灰烬,其中有几个飞船直接消失,似乎被传送到了不同时间之外。
裴可之算得上幸运,他只是被卷走了,在猛烈的颠簸,和能量的撞击里,他在数十倍的重力下,坠向大地,没有灰飞烟灭,也没有时间跳跃。
多种能量的挤压中,飞船报废,核心受损,裴可之身上并无伤口,看上去无比正常,可辐射使得他皮下的血管破裂,内脏受到难以预估的冲击。他整个人目前就是兜着一身血和碎肉的皮。
裴可之用尽全力爬出了飞船,爬到距离飞船五十米处,来不及喘息,飞船轰然爆炸,余波拍打他,让他翻滚数百米。
血流淌着,流过裴可之的脸颊,落到冰冷的地上。
疼痛从躯体内传来,裴可之难以形容此时的感受,他放缓了呼吸,每次将氧气吸入肺中,都是一种灼烧的痛苦。他还活着,但仿佛正被人剖开身体,用棍子插入他的体内,不断搅拌,观察器官的位移。
真是……狼狈得想死。
裴可之回想去年秋天和姜冻冬一起看的电影,讲的就是经验丰富的冒险家在一次旅途中因为意外濒临死亡,不断挣扎无果后,选择坦然接受了自己的死亡。电影里的冒险家躺在沙滩上,他望着漫天繁星回忆过往。最后,太阳升起,潮汐将他卷入大海。
可惜极东之地既没有星星,也没有大海,裴可之睡在荒芜的白色平原上,到处都是冻土,毫无生机。宇宙一片漆黑,看不见任何别的星球,黑幕压得很低,令人喘不过气。
这算不算一语成谶?裴可之心想。想到这儿,他忽然感到命运的无常,他有点儿想笑。可惜他笑不出来,他浑身发抖,除了呼吸和眨眼,他什么动作都做不了。
裴可之很冷静。假如是今天以前,他陷入这样的困境,他会想尽办法自救。比如用终端最后的电量联系紧急救援队,而不是发信息给姜冻冬,比如在逃离飞船前检查每个医药箱,找抗辐射的急救药……他原本有很多机会,但裴可之故意忽视了。
裴可之确信他的心理状态正常。尽管在最后一个标明的地方上,他仍没有找到Ouroboros,这让他有些沮丧,但都在可控范围内。他依旧对每个科考队的成员微笑,和他们一起聊天、吃饭。他始终谈吐得体,温和待人。
也许他仅仅是太累了。
裴可之分析着自己。将近二十年不停歇的寻觅生涯,已经让他精疲力尽。无数次充满希望,却收获失望的结果也几乎耗费光了他的期待。最后一个标明有Ouroboros出现地方——可能性最大的地方,依旧落了空。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裴可之理智地明白,这儿没有,今后说不定会在别的地方找到。星系这么大,哪怕是姜冻冬也不敢说走遍了每个角落。
可是裴可之体内的那个小孩,已经厌倦了这套说辞。
‘你以为你能骗得了谁呢?’那个孩子坐在餐桌的最高位上,他是曾经看着亲人死不瞑目却感到有趣的孩子。
裴可之体内的孩子是一个恶童,他对人有着根深蒂固的恶意与玩味,他嘲弄裴可之,居高临下地盯着裴可之,‘再也不会有了,你要找的东西,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孩子咧开嘴发笑,笑声咯咯咯地砸在地上。已经开始衰老的裴可之保持沉默。这次的失败,可以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次结局,也可以是一根针,一根扎进了快瘪下去的气球里的针,让他泄出仅存的气。
不幸的是,裴可之选择了后者。
于是,他真的泄了气。
耳鸣声变大了,裴可之疲惫地发现,他的头也在发痛。
不一会儿,温热的液体爬过他的耳道,眼睑处也开始冒血,世界忽然变得猩红。他费劲儿地眨眼,将这些红色的液体排出眼睛。血爬满了他的七窍。
裴可之尝试着勾动手指,但以失败告终,极度低温剥夺了他的感知。
大概真的要死了。裴可之他分不清此刻他是平和,还是无所谓,亦或者心如死灰。
也好,裴可之想,他的这具身体受到了多种物质能量的辐射,现在早已过了6小时黄金时间,哪怕立即将他送进抢救室,也无法修复完整。他基因上受到的伤害和伤害趋势已经不可逆转。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苟延残喘地多活几年。
与其这样,还不如立马死掉。
裴可之无奈地感叹,真没想到,他居然死在姜冻冬的前面,还真是咋舌,世事无常。
姜冻冬接到他的信息会做什么呢?会被他吓一跳的吧?肯定会这样。
然后他会尝试拨打裴可之的终端。几次无果后,他强压下心中的焦急,快速联系他的旧部。他会直奔军区,尝试定位他……身旁彻底黑屏的终端无法给裴可之任何提示,他只能不停猜想,消磨死前的时间。
但很遗憾,哪怕姜冻冬定位到了裴可之,救援军也无法抵达。极东之地每年只有五天适合时空跳跃,刚刚的一小时,是这五天最后的尾巴。此刻,通道彻底关闭。最快——一个半月后,明年的第一天,他们才能进入。
姜冻冬会跟来,他会给他收尸。虽然他们现在没有任何关系,不是夫妻,也不是情侣,但他一定会帮忙料理他的后事。裴可之很清楚。届时,裴可之估计他的尸体应该和冰一样,又硬又脆。
裴可之尝试着露出笑容,不为别的什么,就为了好看点儿。七窍流血本来挺辣眼睛的了,好歹让尸体漂亮些,这样姜冻冬那个颜狗说不定会哭得更撕心裂肺。
想到这儿,裴可之自己都忍不住感慨,他还真是歹毒。为了让姜冻冬哭得更大声,还要在死前凹个美美的造型。可惜这一次,再也不是恶作剧了,他再也不会在姜冻冬着急前,从地上‘唰——’地坐起来,大笑着对姜冻冬说,‘Surprise!冻冬,有没有被吓到!我特意装了心跳停止仪哦。’
裴可之的呼吸变得更微弱了。和电影里那个临近死亡的冒险家一样,他也开始回想一些细枝末节的记忆,开始回忆一些他以为早忘怀的事。
裴可之想起他的导师,他对他寄予厚望,亲手为他的学士帽拨穗,裴可之想起第一面患者送来的锦旗,上面写着‘重塑人格,再生父母’。裴可之想起书桌上的歪歪扭扭的马克杯,那是姜冻冬捏的陶土,杯子还烧裂了,每次喝水都要渗。
裴可之想起维特,这个他不爱,却与之纠葛了太多年的alpha。真是奇怪,他怎么想起了他?裴可之也不知道。
他们分开了很多年,再也没有联系过。或许维特仍旧孜孜不倦地尝试往裴可之留下的空邮箱发送信件,或许维特也终于释怀,有了新的家庭,但不论如何,裴可之挺怜悯他的。他对维特爱上他这件事,抱有持续的同情。
‘现在的alpha眼神真不好,’姜冻冬曾如此感叹,那时他们俩才离婚,他手挖着冰淇淋,嘴上挖苦裴可之,‘怎么就爱上了你这个人渣?’
裴可之不说话,笑眯眯地看着他。
姜冻冬恨恨地哼了一声,‘你看我干嘛?’他凶巴巴地说,‘我又不爱你!’
‘真的吗?’
姜冻冬把脸埋进饭碗,‘我爱猪脚饭。’
后悔,很后悔。裴可之承认,一直以来,他都悔恨又懊恼。但他把这些情绪藏在体面的面具下,他远没有在姜冻冬面前表现得那么坦荡直率。
裴可之的视野模糊了起来,隐约间,他看见漆黑的天空上,闪过一道白光,像一口刀划破了黑色的纸张。裴可之眨了眨眼,白光消失,似乎只是错觉。
可能是死前的幻象,裴可之猜测。他有学长是做死亡研究的,死前会看到白光,是一种正常且常见的现象。
裴可之闭上了眼睛,他终究是没能找到Ouroboros,没能找到圣人,没能得到问题的答案——
他的母亲为什么爱他呢?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毫无根源、毫无依据、毫无道理的爱?他降落在大地上,到底是为了什么?成为人之后,他内心永远无法填补的空缺,又是什么?
裴可之平静地感到遗憾。他总以为他还有无限的时间去探索,可事实并非如此。原来生命亦可以戛然而止。
他总以为他能控制一切,最终死于意外。这真是极具戏剧性与观赏性的命运。裴可之审视着自己的死亡,在心里嘲弄地轻笑。
裴可之从没想过,他还有醒来的机会。
他睁开眼,茫然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还活着。依据是,姜冻冬就坐在他的床边剥橘子,剥下的橘子皮全往他身上扔。
裴可之拾起正甩他脸上的橘子皮,他偏过头去看向姜冻冬的方向。忽然,他的眼睛睁大,陷入了震惊中。
医院的窗户半开,姜冻冬坐在逆光的位置,身影朦胧。他翘着腿,坐姿随意,完全不见衰老后的疲态。他看向他,娃娃脸上皮肤紧致,不见一丝皱纹,那双又圆又大的眼里,漆黑的瞳格外明亮,明亮到令人心惊的地步。
这是裴可之不熟悉的姜冻冬,他比进入精神疗养院前还要年轻,还要充满力量,身上溢满了蓬勃的朝气。
“看啥看啊,没看过我这个样子?”姜冻冬没好气地问,他又啪地一下,往裴可之的脸上赏了片橘子皮。问完,姜冻冬想起来,他和裴可之初遇时他已经三十了,也就是说,裴可之还真的没见过他二十七岁的样子。
二十七岁的姜冻冬——准确说是尚未去执行拆除【时间炸弹】任务、尚未躺进治愈中心当植物人的姜冻冬,他站在所有战士的顶端,几乎无所不能。
裴可之支起身体,微微张开嘴,姜冻冬看他那样子,就清楚他要问什么,“你想问我为什么这个样子?拜托,我不恢复到年轻的全盛时期,怎么可能开飞船去救你。”
虽然此时此刻表现得云淡风轻,但事实上,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对身体实行时间逆转,近七十岁的姜冻冬睁开眼,看到自己这张稚气的脸庞,也吓了一大跳。
疑问得到了解答,裴可之躺在病床上。他现在明白了,晕厥前他看到的白光并非幻觉。裴可之微笑地盯着姜冻冬看,盯着他往嘴里塞橘子,脸颊鼓鼓滴嚼动,盯着他孩子气地往他身上继续扔橘子皮,发泄他的不满,盯到后面,姜冻冬都不自然了。
“行了!老登,别看了啊!”
姜冻冬从来就没被alpha这么盯过,或者说,他从来没有觉察到过这种来自alpha的眼神。
年少时,没人敢直视他,他也不懂这些。衰老后,他倒是懂了很多,但年老的身体仿佛是一个天然的堡垒,他的钝感为他屏蔽了一切。如今,套在年轻的、敏感的壳子里,姜冻冬猝不及防地接收到了信号,他不自在极了,心里居然生出些不好意思。
他故意凶巴巴的,对裴可之地说,“咱们这个是限定皮肤限时返场,再过几个小时就正常了!”
裴可之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的笑声牵动了仍在恢复的内脏,痛得他脸色一白。
姜冻冬看出了他的不舒服,他走过去,一把捂住裴可之的眼睛,“你再睡会儿吧,你再醒来,我就是原来的样子了。”
短促的气音从裴可之的鼻腔里发出,他抚上姜冻冬的手,将他从脸上拿下,“只是没见过这个样子的你,很新奇,”裴可之说,“忍不住想要多看看。”
姜冻冬想想也对。要是十几岁的裴可之出现在姜冻冬面前,姜冻冬估计他肯定稀奇得跟什么似的,会绕着对方打转地看。
“好吧好吧,”被说服了,姜冻冬那股别扭劲儿散去,他嚼着嘴里的橘子,毫不在意地摆手,“那你看吧。”
调整好病床的高度,裴可之任劳任怨地捡身上的橘子皮。
他懂这是姜冻冬在向他表达不满,他不生气,也不气恼,耐心地收好姜冻冬乱扔的皮,再全数倒进垃圾桶中。
“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见到你这么狼狈的样子,”姜冻冬看裴可之识相,也不再剥橘子了。他撇撇嘴,“我要是再晚点到,你就能用我才办的火葬场季卡了。”
姜冻冬想起他抵达极东之地,火急火燎地降落到裴可之坠落的星球上时,他打开舱门,便看见裴可之躺在一望无际的冰原上,他七窍流血,面带微笑,不见生息。最让姜冻冬黑下脸色的,是裴可之连求生意志都没有。
“火葬场季卡?”裴可之笑了笑,“你又掉进什么消费主义陷阱里了?”
说到这个,姜冻冬有些心虚地移开视线。但随即,他想到是他在审问裴可之,又不是裴可之盘问他!姜冻冬理直气壮起来,“给你说了你也不懂。”
姜冻冬重新拿回问话的主导权,“你不想活下去了。为什么?”他直视裴可之弯弯的眼睛,疑惑地问他,“你完全没有自救。你在等死。为什么?”
裴可之笑了笑,他很平静。其实这个时候,不论是死亡,还是活着,对他而言,都没两样。
他给出一个很现实的理由,“冻冬,我受到了很严重的辐射,过了黄金时间,哪怕活下来,我的基因也出现了不可逆转的创伤。或许我的五脏六腑会慢慢融化,融成一滩水,而我只能躺在病床上。与其那样苟延残喘,不如死去。”
姜冻冬抿了抿嘴,见到裴可之的第一眼,他就看出这个事实。裴可之昏迷期间,医生也更详尽地告知了裴可之的情况。可是,哪怕是这样,哪怕是知道救下裴可之不过是延续他几年的生命,姜冻冬也没有办法做到放弃。
“我有想过,究竟要不要救你,”姜冻冬说,“我知道你一直都是一个很体面的人,你大概率不会想那么难看地活着。”
“那为什么又救了我呢?”裴可之问。
姜冻冬垂下脑袋,像是在对裴可之低头认错。裴可之,看过去,他能看见姜冻冬顺着发旋依次落下的黑发,还有他纤长的眼睫,曲线柔和的鼻梁,和丁点儿下巴处的肌肤。
也挺值得的,死前还能见一次年轻时的姜冻冬,裴可之心想,他都快忘记姜冻冬以前是什么样子了。
“原因之一是——我没有办法接受你这么死掉。”姜冻冬承认他的私心,他的双手撑住脑袋,他很伤心,“开什么玩笑,我们三天前才通讯,你前个月还说冬天要回来看我……我怎么可能接受你死掉。”
他说,“就算是要死于意外,也不应该这么突然。”
裴可之听完,又想笑了,但笑不出声,他低低地咳嗽。意外本不就是突然事件吗?裴可之并不提醒姜冻冬在言语上的矛盾,他感慨,“真是惊讶,居然会听到你说这种的话。”
姜冻冬莫名其妙地抬起头,瞪了他一眼,“这有什么奇怪的?”他不爽地操起手,双手环胸,“我在你脑海你到底是什么形象?会看着朋友死的那种吗?”
裴可之想了想,想到更合适的话,“毕竟我第一次见你这么强势地去介入别人的决定,我以为你会完完全全地尊重别人的选择,毕竟那是他们的人生。”
“我的确如此,”姜冻冬承认,他叹了口气,无奈地望向病床上脸色苍白的alpha,“裴可之,你还是没有搞清楚我决定救你的根本原因。”
裴可之歪了歪头,笑眯眯的,“愿闻其详。”
姜冻冬点开手腕的终端,将裴可之最后发送给他的那封简讯放大,「我要死了」四个大字赫然投射在他们俩面前。
“一个真正想死的人,可不会特意告知别人,”姜冻冬说,“你在向我求救。你期待我来到你的身边,期待我中止你的死亡,期待我给予你帮助和陪伴。你问我为什么要干预你——因为你期待我这么做,所以我来了。”
裴可之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他的呼吸节奏乱了几拍,过了良久,他才又回到微笑的模样。“冻冬,”裴可之语气低缓地问姜冻冬,“你凭什么笃定这是我的求救呢?也许它只是遗言。”
姜冻冬也笑了,他反问裴可之,“这不是你教给我的吗?”
曾经,在裴可之还是姜冻冬心理医生的曾经,姜冻冬无数次询问他的主治医生,为什么在他露出狂躁骇人的那一面后,为什么见到他失禁后崩溃得如野兽般丑陋的模样,依旧能全无戒心与芥蒂地和他交谈,甚至拥抱他?
‘安抚病人是我的工作,’年轻的裴可之回答说,‘更重要的是,你在向我求救。’
裴可之明白姜冻冬的意思,他要命地捂住额头,内心五味杂陈。他眼神复杂地望着姜冻冬,无可奈何地说,“我真是怕了你了。”
问题再次回到最初。
“到底怎么回事?”姜冻冬又问裴可之,他知道裴可之说的辐射是最浅显的借口,用以搪塞他人的表象。他了解裴可之,正如裴可之了解他,“你为什么大受打击,寻死觅活?”
裴可之泄了力,他疲惫地倚在床上。他早该想起,他根本不可能瞒住姜冻冬。但凡姜冻冬打定心思刨根问底,即使是裴可之,也得向他让步。
裴可之只能告诉姜冻冬,有关他不愿求生的真实缘由,“Ouroboros并不存在,我找不到圣人,我无法得到指引。”他轻声说,“我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信念骤然溃散,裴可之也和其他人一样陷入无措的绝望。假如是他的病人,裴可之会鼓励他们重构自我。
可他又该如何重构他的自我呢?他原以为他趋于完美、和谐的自洽豁出巨大的洞口,世界瞬间支离破碎。多年以来,他坚持的信念,他引以为傲的生命闭环,原来和他曾经的自恋一样,都不过是水月镜花,一击便碎。
姜冻冬半阖上眼。多年以来,裴可之见证了不知多少次姜冻冬的崩溃,而他始终得体。他是某种程度上的神秘主义者,从不愿向他人彻底地剖露。这次,终于轮到姜冻冬看见他坍塌的内心了。
“原来你也会有迷障的时候,裴可之,”姜冻冬说,“你总是把我想象得太美好,而我总是把你想象得太强大。现在我们扯平了。”
裴可之笑着摇头。他含着笑,望向姜冻冬,“不管怎样,谢谢你,冻冬,”他平静地说,“我会申请安乐死。”
姜冻冬知道,裴可之在暗示他,希望他尊重他求死的意愿。
可是,姜冻冬发现他没有办法做到。
他破例让自己重返二十七岁,他穿过风暴潮,罔顾时空隧道的限制,他坐在这儿——就是为了阻止裴可之的死亡。裴可之在向他求救,姜冻冬很确信这一点。尽管此刻,裴可之声称他只想死,但姜冻冬仍旧认为有一部分的裴可之并不是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