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三个怨种前夫by妤芋
妤芋  发于:2024年07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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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芸云谈到这一年以来他的经历和变化,他第一次向别人谈起这些,“我过去觉得贫穷是一种自由意志下的选择。归根到底是穷人不够努力,不够上进。我觉得那些命运多舛的人都活该,他们的愚蠢配得上这些苦难。”沈芸云说着,低头提了提脚边的石头,以此掩饰脸上的尴尬。
“我的确太高高在上了……太过分了。”他说,“我现在发现,这个世界没有提供太多选择,反倒是处境居多。而要求位于边缘处境的人仍保有美德,要求受害者坚强不屈、顽强抵抗……未免太苛刻了。”
衣服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饭菜不是从盘子里长出来的,体面的生活也不是天生就应得的。
这道理连小孩子都明白,偏偏沈芸云二十二岁时才意识到,他富足优渥的生活的本质,是分配不公带来的。社会与资源的天平向他倾斜,泼天的富贵从歪掉的口子倾盆而下,金币从天而降,纷纷扬扬地下起雨。
沈芸云絮絮叨叨地讲,697289安静地倾听。他们扫去木椅上的雪,坐在公园南边,面对着结了冰的湖。
待沈芸云讲完了,他似乎不好意思一个人讲了这么久,连忙问697289的生活。他问他最近过得怎么样?工作忙不忙?当初是怎么发现白塔的谎言的?
697289没有再搪塞,他平静地答了沈芸云所有问题,“还不错。不忙。当时抓住了一个网络漏洞,盗用别人的身份,在星系网络上注册了账号。”
沈芸云对697289言简意赅很不满,“什么啊……”他瞪了眼身旁缩进衣服里的beta,“你就不愿意和我多说点儿什么吗?”
697289沉默了,沈芸云的注视下,他败下阵来。他扭头叹了口气,主动问起更多,“首都星,是什么样的?”
即便不出十分钟,697289当时在星系网络上的账号就被查封了。但那十分钟里,他了解了整个星系大致的布局,位于核心的首都星,作为陪都的中央星,以及按照发达程度划分的一等、二等、三等、四等和边缘、原始星球。
“首都星吗?”沈芸云歪了歪头,“首都星很大,特别大,外面笼罩了三层防护罩,从远处看它是金色的,会发光。”
沈芸云还想给697289讲更多,但被697289打断了,“听起来真漂亮。”他说。
他想象出一个散发着柔和光线的星球,光粒子由深至浅地飘荡在宇宙的黑幕上,从金色到淡黄,再到几近于无,只余下明亮的透白。
沈芸云望着697289沉思的模样,突然发觉,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他可以顺理成章地向697289提出帮助,“你想亲自去看看吗?”沈芸云若无其事地问,“我能给你带最好的基因液——你注射了,最低也能有E-。”
697289抬起头,他很轻易地分辨出,沈芸云淡定的神态下忐忑、期待的心情。他扯了扯嘴角,干脆地拒绝,“不。”
面具顿时崩裂,沈芸云的眼睛张得圆圆的,他提高了音量,“为什么啊——”他凑近他,急急地表态,“东西不难搞到的,我家里有背景!”
“然后呢?”697289见沈芸云急得原地跺脚的模样很想笑,此时他真的相信这个白痴一样的omega,曾是说一不二的大小姐了,“有了E-基因等级之后呢?”他问,全然不见一般塔人对基因改造液的狂热。
“到时候你就自由了啊,你就能去星系的任何地方了,这还不好吗?”沈芸云不明白697289为什么不在意。
这对任何一个塔人而言都是致命的诱惑。沈芸云都暗戳戳地想好了,要是697289感动得热泪盈眶,哐地一下跪倒在地,五体投地地问该怎么报答他?他就顺势地哼一声,然后大发慈悲地说,‘这样吧,你求我和你做朋友就行了。’
没想到697289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沈芸云快被气死了,“你这么聪明,你要是能去首都星,你肯定会成为厉害的人。”他拍拍胸脯保证,“你要是担心人生地不熟,我罩你啊!我当你的投资人!”
697289这次是真的忍不住了,他捂住嘴,笑得肩膀耸动,“真是很不错的安排,”他遗憾地表示,“但我还是拒绝。”
“为什么啊!”沈芸云急得在原地打转,他忘记控制自己那些娇娇俏俏的小动作,重重地跺脚,把脚下的雪都跺开了。
“成为厉害的人啊……”697289漫不经心地抓了抓头发,把他本来就乱糟糟的卷发抓得更卷了。他倚靠到座椅后背,望向头顶的天空,“我很小的时候,也有过这样的梦想。”
沈芸云深呼一口气,也冷静了下来,“那你现在没有了吗?”
“没有了。”697289摇头,沈芸云不甘心地问他为什么,他垂下头,望向沈芸云,细碎的卷发在他苍白的脸上弯绕成花瓣的形状,他的目光深远,仿佛正透过沈芸云凝视那颗697289永远无法抵达的星球。697289说,“我累了。太累了。”
沈芸云被697289的眼神慑住了,原本打好的腹稿都被咽了回去,他讷讷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次的见面以沈芸云请697289吃火锅结束。
沈芸云的厨艺有限,他不敢炒、煎、炸,油噼里啪啦地在锅里响,都吓他一跳。离开家族这么久,他也就会煮和蒸。扔进整块火锅底料,煮到咕噜咕噜冒泡了就把洗干净肉和菜往里塞。
697289实在看不过去沈芸云笨手笨脚的忙活,系上围裙接替了他择菜的工作。水哗啦啦地流下来,697289握着被扯得稀烂的莴笋叶,不禁发问,“你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
沈芸云讪讪,“家里有厨师嘛……”
鲜红的辣椒飘在红汤上,热气翻涌,这顿饭697289和沈芸云都吃得浑身发热,脸颊绯红,不知是被热气熏的,还是被辣的。
虽然被697289拒绝了,但沈芸云也没放在心上。
697289就是这样的人,在沈芸云的脑海里,任何对他的关心都会被拒绝。可只要他持之以恒,697289总会无奈地接受。
那时,沈芸云尚且懵懂天真,他以为来日方长,今后还会和697289见面,总有说服697289的机会;他以为他们终会成为朋友,697289会听他叽里呱啦说个没完没了,他则会给697289提供所有的帮助;他以为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现实给了他沉重的一击。
第三个月月末,沈芸云完成了报告的大半内容,打好了结尾的大致框架。他本是想和697289分享喜讯,可发起了请求通话,697289迟迟没有接通。沈芸云凝视着屏幕上的‘请求中……’三个字,皱起了眉。
以往697289都是秒接,从没出现过这种情况。漫长的三分钟后,通话请求被默认接通,视频窗口打开,看清对面的瞬间,沈芸云挂在脸上的笑脸凝固了。
那个狭小的、漆黑的房间里,蓝色的屏幕闪烁着光,697289趴在桌子上,背对着沈芸云。沈芸云看见他满头黑色的卷发,看见血,到处都是血,红色的液体从697289的手腕处蔓延,顺着桌沿滴落,落到地上,汇成血泊。
“救他,”沈芸云脑子一片空白,来不及产生任何情绪,他迅速筛选出唯一有可能救助697289的人,拨通了安塔负责人的通讯,“白塔AT697289,信息管理主管之一,他流了好多血,他没有反应了……他、他马上要死了,请救他!”
安塔负责人诧异了几秒,而后公事公办地告诉沈芸云,“自杀是信息管理主管的权利与自由,我们不能干涉。”
沈芸云的耳边嗡地炸开,他什么都没法听清,只听明白‘不能’两个字,“我说了,救他!!”他尖叫地强求,像极了过去无数次他向那些最优质的alpha求爱的姿态。
负责人被沈芸云孩子气的发言逗笑了,“您的身份权限不足,”他用戏谑的语气回复,“您无权干涉安塔与白塔的规则,恕我们无法做到。”
“身份?”沈芸云冷静了下来,他停止歇斯底里,握着终端的手发紧。没有多大犹豫的余地,沈芸云绝望地发现,他只能用这个办法——这个他发誓不会再使用的方法,“我的舅舅是五大部长之一,我的爸爸是军区武装域的域长,我的哥哥是三等星球联合会的副主席,我是沈芸云,我来自首都星的世袭贵族沈家,这样的身份够不够?”
“我正赶往医疗中心,我到那儿没见到被抢救成功的白塔AT697289,我会用尽一切办法报复以你为代表的白塔和安塔负责人。”沈芸云说。
他感觉他被劈成了两半,一半是过去的他,骄纵任性,无知无畏,最爱搬出出身证明高贵。那个他哈哈大笑着,嘲笑另外一半决心与过去决别的他。
‘什么嘛!到头来你不还是要用我来达到目的?这样的你凭什么看不起我?’那个他恶劣地捏住另一个他的下巴,强迫他看他,‘你嫌我无知,嫌我愚昧,连提到我都觉得羞于启齿。可你看看你,你和我有什么区别?你还不是只能用我的方法?’
强烈的割裂感拷问着沈芸云。他知道就算用这个方法达成目的,被组长知道了,也肯定不会接受他进组。届时,他也无法在基地待下去了。
但他没有选择,在一条生命面前,在697289的死亡面前,什么都不重要了。沈芸云只能扬起下巴,用骄傲的语气说难听的话,“你以为你们担任着什么不能取代的职务?你们不过是G基因等级的废物。没了你们,再提拔一群人上来就是了。没了你们,还不如没了一颗原始星球影响大。”
负责人完全没料到。面容稚嫩的调查员竟有这么大的来头。权势压人,更何况是他们这样最边缘的人。直至现在,负责人才收起对沈芸云的不屑态度,他无比郑重地保证,“我明白了,我们会全力以赴地抢救,请阁下安心。”
没有关系,沈芸云想,就算违背了他最初的誓言,就算没法在基地待下去,都没有关系,只要697289活下去就好。
然而,沈芸云赶到医疗中心时,他见到的不是脱离危险的697289,而是一个声称嘴里含了安乐死的药物,要是医生靠近就直接吞咽的697289。
当沈芸云现身在这场闹剧的现场时,697289看着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会被拉进医疗中心。“为什么要救我?”苍白的beta问沈芸云,他躺在病床上,失血而过,已经没了力气坐起来。
病房外的医生让开路,沈芸云看清了697289面如死灰的脸色,又委屈又生气,“我怎么能看到你死在我面前?你为什么不接受抢救?”
697289的眼珠转向沈芸云的方向,他好像又回到了第一次和沈芸云见面的状态,冷漠又阴晴不定,“你要连我仅剩的尊严都剥夺吗?”697289问沈芸云。
“我只是想要你活下去,”沈芸云不想和他争辩,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让697289活下去,“我去找医生,我让家里调医生过来——”
“不,”697289再次明确地拒绝了,一如他在公园里拒绝沈芸云的帮助,“我的生命马上要结束了,”他说,“这是我的选择。你想救我的话,不如说服我放弃这个选择。”
沈芸云僵在原地,他不知所措地看向身边的医生,希望有人能帮他做决定。说到底,沈芸云终究太稚嫩了,他离开家族,离开浑噩的、依赖他人的生存模式连一年的时间都没到。他也尝试过独自一人解决问题,但那些问题本就无足轻重。
697289瞥向病床旁的监护椅,“坐下吧,我们聊一聊。”
沈芸云不自觉地按照697289的话行事,医生和护士识趣地离开,病房的门被关上。
只剩下沈芸云和697289两人的房间里,沈芸云坐到椅子上的霎时间,原本被压制的情绪澎湃地涌来,他愣愣地望着697289,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面前的beta正走向死亡,“为什么你想死……”沈芸云问。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他的眼泪夺眶而出,“死有什么好的?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死了,就谁也见不到了。死了,就吃不了美味的饭菜,穿不了好看的衣服了。”
泪水模糊了眼前的世界,沈芸云把手捏成拳头,置在大腿上,指尖深陷掌心的刺痛叫他不至于哭出声,“这里你自杀才能有尊严,可是为什么要按这儿的规矩行事。活在这儿,又不是你的错……我带你去活着也有尊严的地方,我保证那儿会比这儿好一万倍,一亿倍!”
697289看着沈芸云泪流满面,泪水滴答滴答地落下。697289感受到了沈芸云的痛苦与不甘,他是如此想救他,连腔调都发颤。
697289设想过这样的场景,他猜测,他或许会被沈芸云的眼泪打动。但他真的面对沈芸云的眼泪时,他的内心出乎意料的平和安详,他的灵魂中充盈着对死亡降临的坦然。
“活着也有尊严的地方,是你的世界吗。听上去真美好。”697289说。他收回眼,望向天花板,雪白的墙壁上印着窗外的树影,深浅不一的影子随风而动,婆娑不定,“但我不是想死,我只是活不下去了。”
“我带你去你能活下去的地方啊!”沈芸云哽咽了一下说。
“你还是不懂,”697289哑然,他半阖上眼,像犯困了,“无所谓什么地方,无所谓哪个世界,我都已经活不下去了。”
白塔AT697289,从他出生起,他就被送上一艘发往宇宙的愚人船,他不知道起点,也看不见终点。茫茫的大海上,或许他还可以怀揣着寻找属于他的陆地的希望,但浩渺无垠的世界里,他羸弱的身体只允许他在被圈定的2.5光年内打转。
要是他足够疯癫,要是他足够痴愚且盲目,被文明的抛弃的白塔与安塔,本可以成为属于他的故乡。偏偏他过于聪明,过于洞察秋毫,发现了层层叠叠的谎言,发现了自己受害者的身份,却又无法抵抗地成为帮凶。于是,最后的归宿也化为乌有。他终于明白,他只是社会的遗孤,人类的弃儿。这儿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巨大的孤独吞噬着他,无底洞的工作消耗着他,成为帮凶的事实谴责着他。他无比煎熬,无比痛苦。活着对他而言,只是受难,仅此而已。他的一生短暂而滑稽,回想过往,尽是羞耻。
生命流逝着,697289想,如果沈芸云出现在他没有被孤独打败,如果沈芸云出现得更早——可是不能更早,更早的时候,沈芸云那样出身的omega看都不会看他一样。想到这儿,697289几欲发笑。
耳畔传来沈芸云的哭声,他抓着697289的手,697289的指腹不经意间蹭过他的脸颊。此刻,沈芸云像一只迷路的羔羊乞求牧羊人的指路,“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死掉——”沈芸云涨红了脸,他望着697289,那双明亮的眼快把697289灼伤了,“我、我来做你的朋友!我永远都会喜欢你!我——”他胡乱地做出保证。
一直以来,沈芸云想要帮助697289。沈芸云都没想明白过其中的缘由。或许是697289本身的能力让沈芸云认为,他不该困顿于此;或许是能让沈芸云从无能为力的地狱中解放出来,他无法帮助所有人,但至少帮助一个也叫他好受很多。总之,什么理由都行。
他曾经觉得他只是需要一个人陪他说话,那个人既能是697289,也能是任何别的人。如今,沈芸云明悟,那个人只会是697289。因为他们有着同样孤独,同样渴望成为朋友。
横亘在他与697289之间的,是那份如影随形的孤独。可他们两人都选择了避而不谈,以为不触及对方的深处,保持一定的距离就足够了。
697289轻轻地叹气,“太晚了。”
沈芸云知道697289在说什么。在这一刻,他们终于达成了真正的理解。
而就是这份迟来的理解,令沈芸云泪如雨下,泣不成声。他总是骄傲得不合时宜,因此他无法面对自己的孤独。他应该早点承认他的孤独,这样他就能意识到697289的孤独。
“你要记住我,”697289缓缓地合上眼,他太累了,他想好好休息,“我死在你的面前,是为了让你记住我。从今往后,你每每自以为是、自作聪明地去救助谁时,我就会出现在你的面前。”
“你怎么这样!”沈芸云红肿着眼。他站起身,又因用力过猛,险些向后栽倒。他居高临下地瞪着697289,发狠地说,“死在我的面前——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你要是死了,我就立马忘了你!我转头就忘了你,再也不会想起你!我要去和别人做朋友,做最好的朋友!”
697289听着他的威胁,嘴角却露出微笑,“这样吗。那也很好。”
他的声音变得飘渺起来,又轻又缓,“现在,你终于明白,救一个人究竟要承受多大的痛苦了吧?”
697289问沈芸云。
他闭上了眼,身体逐渐放松,像是将要进入一场美梦。感官正逐渐丧失,697289的世界只余下了沈芸云的哭泣。
生命的最后时刻,697289如同呓语般,气若游丝地对沈芸云说,“回到你的世界里去,像个胆小鬼那样,乖乖地活在父辈的庇佑下。像你以前那样,做个什么也不懂的高基因等级的omega。永远、永远不要再过来。芸云。”
697289第一次喊出‘芸云’。他没有告诉沈芸云,其实他早就想这么称呼他了。可惜再也不会有机会喊第二遍了。
697289杀死了自己,如他的上司、他的上司的上司……如每个他的前辈一样,用自杀结束了充满耻辱的人生。
病房里沈芸云的眼泪一颗一颗地砸下来。他哭得不能自已,从椅子滑到地上,无力地瘫坐。
他出生时,他那个短命的亲生母亲给他取名为‘芸云’,寓意是在云端上审视芸芸众生。沈芸云二十二年前的人生的确也是这样。假如他没有离开家族,假如他没有前往基地,假如他没有来到这儿调查,假如他还是那个满脑都是恋爱、结婚、派对,怎么让奶头更粉更嫩的沈芸云,那么他一定能够避免这样钻心刻骨的痛苦。
沈芸云浑身发抖,呼吸都在发痛。他想蜷缩起来,想环抱住身体。童年被母亲厌恶时,他就这样安慰自己。可他连挪动手指都做不到,他如同一滩烂泥,稀巴烂地碎在地上。
永远骄傲的沈芸云,永远觉得自己最漂亮、最值得被爱、最应该被万众瞩目的沈芸云,永远热烈地、真挚地、绝对且忠诚地爱着自己的沈芸云,生平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恨意。
他什么都做不好,什么都做不到。他无能、无用,又无力。他就是个麻烦制造机,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为什么他这样的白痴能活着?还活得这么好?而像697289这样聪明的、能干的、无所不能的天才却要去死?沈芸云想不明白。
世界正在毁灭,唯有沈芸云所站立的那一方土地拔地而起,不断上升、上升,似乎要将他送回云上。沈芸云拼命向下看——他看见697289站在风暴的中心。
那个苍白的、疲倦的,眼睛下永远挂着浓浓黑眼圈的beta一个人站在荒芜的旷野上。沈芸云声嘶力竭地喊他的名字,他仰起头,与沈芸云相视的瞬间,他露出微笑。
此后,大地坍塌,海水倒灌,697289张开怀抱,笑着向无尽的黑暗倒去。

沈芸云再次醒来时,眼前一片白茫。
强烈的光线和长久的睡眠令他发懵,他下意识用手肘撑起自己,坐起身。靠在堆满了各种布艺娃娃的床头,沈芸云坐了好一会儿,绸制的鹅绒被褥又轻又滑,上面还织着两只嬉戏的波斯猫。
他掀开,脚落到绒毛细密的地毯上。沈芸云瞧着羊绒地毯,雪白、蓬松、温暖。他知道在他离开的半年时间里,菲佣并未偷懒,她们始终勤勤恳恳地坚持保养,如此才会有干净细腻的触感。
白皙细腻的墙面,深咖色的橡木地板,沈芸云穿过长长的衣帽间,随着他走出的每一步,盛放各种珠宝配饰的展示柜亮起又熄灭,他的身影明灭不定。
走过陈放各种乐器、乐谱和收藏品的书房,沈芸云来到自己的小客厅,坐在皮质的沙发上,他看向对面一言不发的母亲。
菲佣按照沈芸云以前的习惯,送上红茶和一柄雕花的镜子,他望见镜面的自己,头发凌乱,脸色苍白,面无表情,曾经那些鲜活的灵动——即使是基于无知而格外虚浮幼稚的情态,都不见了踪迹,镜子里的沈芸云,木然而呆滞,像挂着一张脸皮的木偶,只剩下一种麻木的虚无。
“……父亲对我做了什么?”沈芸云问母亲。
话出口,沈芸云听到自己的声音,他这才发现原来他的嗓音也能冷硬到这种地步。他反射性地捂住嘴,看向同样神情冷漠的母亲。他应该感到惊疑、歉意,为他用这种态度向母亲说话,沈芸云明白。可奇怪的是,他的心里什么情绪都没有。
母亲放下手里的白瓷杯,“情绪域值调整。”
沈芸云恍然。
从苏醒开始,沈芸云便知道自己出了问题。他的大脑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思考。他像是丧失了一切感官,既不悲伤,也不痛苦,内心空空荡荡,连掷下石头的回声都没有。
而当他尝试回忆过去的事,令他晕头转向的眩晕感率先袭来,他眼冒金星,头痛欲裂,丧失了对方向的体验,整个空间天旋地转,他两眼发直,手脚软绵,几欲呕吐。
沈芸云拂开菲佣搀扶的手,从沙发无力地倒在地上。他的脸贴在冰冷的玉石地板,他看见所有人的倒影,菲佣埋向胸口讷讷不敢言的脸庞,母亲嫌弃地向下瞥瞥向他的眼神,吊灯上上百颗切割精细的水晶反射着窗外的阳光,整个房间明亮又堂皇。
沈芸云想起来了,697289死了,他太伤心了,坐在697289死去的病床前一直哭,哭个不停,哭到心跳暂停,被送回了首都星的医院急救。他的两个哥哥赶了过来,他们来到病房,见到了醒来后依旧只会哭泣的他。朦胧间,沈芸云听见他的哥哥说,‘哭得烦死了。’
医生建议在心理咨询师的辅助下,让沈芸云慢慢走出情绪。可两个哥哥却认为沈芸云过分失态,‘所有继承人,都知道你哭进急救室了。’
为了挽回颜面,不再闹笑话,他们代替父亲,要求医生给沈芸云进行情绪域值调整。
沈芸云的视线顺着地缝衍生,他看见蕾丝织的窗帘被风吹起边角,泄出金色的光。忽然,黑色的裙摆停在他面前,占据了他的视野。
他的母亲注视着他,冷冷地告诉他,“不要哭泣。”
沈芸云后知后觉地眨眼,几滴被他含在眼眶的泪,顺着他的力道滴落。
“如果你继续哭泣,”他的母亲说,她居高临下,是那么的遥远,“你的父亲将给你申请植入情绪域值系统。”
沈芸云啜泣着摇头,他知道他总是过分情绪化,过去易怒,如今易哭,时常一惊一乍的惹人厌烦,可尽管如此,那也是他的感情。他尚未习得多深奥的知识,也还没培养多高远的眼界,他有的,仅是自己丰富充沛的感情。这是他为数不多的财富,是独属于他的生命力。
“我不哭了。”沈芸云躺在地上,如同被丢弃所有盔甲的败者,他捂住脸保证,“再也不哭了。”
母亲扬起裙摆,重新回到座位。
沈芸云也在佣人的帮忙下重新站起来。
窗外阳光明媚,沈芸云擦干眼角的泪。情绪域值调整足够有效,哪怕此刻他正在哭,他的心却仍荒芜。他的肉体感到痛楚,灵魂却寂静无声。
沈芸云坐在沙发上,又回到了刚醒来时呆头呆脑的模样。他端着快凉透的红茶,神思却发散到到窗台上的蔷薇,粉红的花迎风招展,光在叶与叶的间隙里闪烁不定。他忽然清晰地认识到,他已经离开了,离开了冬天会下两个月雨的极偏之地,离开了697289死去的午后,并将永远无法再抵达。
沈芸云触电似的松开手,清透温润的白瓷茶杯‘嘭——’的一声四分五裂,他紧张地握住拳,他知道他不能再思考,否则他又将哭泣。
“母亲,”沈芸云强迫自己从记忆的漩涡里抽身,他看向母亲,试图向这位监视者扯出笑,“母亲,我没有哭。”
母亲淡淡地回了句,“是吗。”
沈芸云努力地露出笑容,他转移话题,“母亲,我记得您就植入了情绪域值系统,对吗?”
在沈芸云的印象里,情绪域值系统在他十岁出头时风靡过很长一段时间。这个系统号称通过调整情绪,来赋予人永远都最理智的状态,是精神创伤、情绪波动大的人的不二选择。过去人们尚不知道失去情感和真实体验究竟意味着什么。
很多年轻的omega都选择了安装系统。沈芸云献宝似的告诉母亲。然而,他的母亲却以扇掩面,久久不语。沈芸云巴巴地问他是不是也要安装?母亲才说,‘真是可笑。’
沈芸云以前认为母亲说的‘可笑’,是指什么都不懂,就想要安装情绪域值系统的他,后来,直到他到了基地,了解了更多,他才明悟,当年母亲说的‘可笑’究竟是指什么。
她指的是过去她年轻时,那些抗争了十年,才换取不安装情绪域值系统自由的omega。
母亲的时代里,omega总被认为过于敏感、细腻,过于易患上精神类疾病。因此,以保护与健康的名义,omega在青春期都被迫自愿地安装了情绪域值系统。只有她们成为母亲,被视为稳定因素后,才可申请摘除。但现在,仅仅是把情绪域值系统放进一个漂亮的盒子,再系上丝带,就有这么多omega甘之如饴地认为这是她们自由的选择。
母亲打开折扇,掩住下半张脸。她没有否认,“是的。”
沈芸云接着问,“舅舅呢?”
这也是沈芸云一直向知道问题。基地部门里的舅舅和母亲一样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沈芸云想过陈丹是否也安装了情绪域值系统,要不然他怎么总是如此理智冷静?可想到陈丹谈及情绪域值系统的厌恶,沈芸云又不确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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