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回到最初,“所以,你会参加对吧?”
柏砚这次给了个明确些的答复,“陈丹不去,我就去。”
我,“……”
真的,聊到柏砚、陈丹、柏莱这心眼子比毛囊都多的一家子,我就头大,头痛,头晕目眩。明明三个都是再聪明不过的人,却不知道为什么,永远都没法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聊一聊。
曾经我试图让他们一家人坐在一起,解决那些陈年旧事。可最后的结局基本上都是:柏砚沉静坐在原地,陈丹冷冷地数落,柏莱起身离开,我则是追着柏莱跑出去。很多事情木已成舟,已成沉疴。我也不再强求。
“你和陈丹又在闹什么别扭?”我有气无力地问柏砚。
“不是别扭。”柏砚淡淡地纠正。
“那是什么?”
我这么问,柏砚却撇过脸,假装耳聋,逃避我的问题,一声不吭。
如果是以前,柏砚还没有顶着这头白发前,我肯定会刨根问底。我会试图介入柏砚的心里,询问他不想见到的究竟是陈丹,还是曾经的自己?
但现在,看着他满头的白发,我举棋难定,只能作罢。
“明明不论是你还是他,都能坐下来和我好好谈谈,”我慨叹道,末了,我摇摇头,不再多说,“还早呢,到时候再说吧。不聊这些了,咱们看看明天上哪儿逛逛。”
柏砚这才把脸转回来,温暖的炭火把他苍白的脸色热得泛起薄薄的红,一些橘红的光跳进他的绿眼睛里。他小心翼翼地瞄了我两眼,见我心情不错,没想找他的茬儿,他总算放松了下来。
我托着脸,看着他鬼鬼祟祟的样子很想笑。
忽然,灶台蹿出一朵火花,橙色的光吞噬了我眼前的光景。我恍惚了一下,思维不由自主地发散。
我问过柏砚无数次,为什么一定要沉迷在过去?为什么走不出那个死胡同?为什么丢失了破局的指南针,就再也无法找到?
他是怎么回答我的呢?
‘冬冬,我不能走出伤痛。走出伤痛,我就什么都没有了。’他是这么说的。
我是不是错了?
我再次惘然。
或许我不应该这么固执,固执地想要让柏砚脱离过去,想要让他走向未来,活在当下。我是错了吧。我总是这样,将每个人推到我认为的对他们有帮助的那条路上,哪怕那条路布满靳棘,终点即是死亡。
为了取得进步与胜利,死亡也不过是走向圆满的一环。我如此坚信。我原以为我接受良好,可当死亡真的降临在柏砚头上,我发现我还是会恐惧。
第82章 雪下了一整晚(五)
姜冻冬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柏砚有很长一段时间对姜冻冬心生厌烦。
虽然这么说非常伤人,但柏砚承认,在他们俩十八九岁的青年时代,他很烦姜冻冬。
这种烦具体表现为不论姜冻冬做什么、说什么,柏砚都觉得烦。他烦姜冻冬每天傻乐、无忧无虑;烦姜冻冬为那些细枝末节、毫不重要的他人他物纠结;烦姜冻冬喜欢翘着腿磕瓜子;烦姜冻冬总是左右各异的袜子;烦姜冻冬吸溜面条发出的叭叭声,烦姜冻冬裹走了所有被子在床上滚来滚去。只要和姜冻冬待在一起,柏砚便会感到烦躁。
可是姜冻冬完全没有感受到过柏砚的不耐烦。
明明对他人情绪异常敏感的姜冻冬,偏偏就是接收不到丝毫柏砚对他的负面情绪。不论柏砚是冷脸相待,还如同块石头,哪怕姜冻冬的笑声砸在他的身上也不为所动——姜冻冬依旧不知道柏砚在冷待他。他根本不相信柏砚会烦他。
这个认识让柏砚更加烦躁。姜冻冬到底凭什么这么自信,自信不会被讨厌?姜冻冬又凭什么这么相信,相信柏砚不会厌烦他?
十八岁的柏砚不明白这些问题的原因,也不想弄清楚。
彼时他和姜冻冬初出茅庐,世界没有给他们喘息地机会。和小时候一样,姜冻冬和柏砚分工明确。姜冻冬充当了肢体,凭借超人的能力完成任务就好;柏砚扮演着脑与眼,他负责思考,负责决定向未来投出哪块石头。
他们配合完美,是再成功不过的同盟。姜冻冬咽下了所有的血和泪,负担起肉体超负荷的痛苦,柏砚则把大脑设置为一台超级机器,里面全都是精细的齿轮,依靠相互咬合来转动。
因此这台超级计算机面前,抽象的问题被定义为毫无意义的消耗。柏砚不想去思考情绪,思考灵魂,思考人的存在与意义。精力有限,每一次考量都应该放在有回报的事情上。年轻的柏砚是这样认为的。
于是,柏砚搁置了这份情绪。他任由它蔓延,从一簇微小的无名火,烧燎到整片心田,烧到姜冻冬彻底从柏砚的身边离开,烧到几乎将柏砚燃烧殆尽。
多年未见,姜冻冬已经有了新的同伴,他不再听任何人的指令行事,他有了独自掌握自己这把武器的能力。他头也不回地走上了与柏砚不同的道路。
柏砚的路是被无数人复刻过,通往权力之巅的道路,姜冻冬的路却从未有人探索,布满靳棘,迷雾重重,充斥着未知。没有人知道它通向那儿,也没有人保证它的尽头是一扇新世界的门还是石头堵满的死胡同。
‘我们结束了,柏砚。’
二十六岁的姜冻冬说。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疲惫,眉眼间夹杂着硝烟带来的沧桑。说完了,柏砚听见他叹出一口气,似乎如释重负。
‘再见,柏砚,再见。’姜冻冬说,他拍了拍他的肩膀,从隐于黑暗的巷子走出去,走向辽阔的阳光中。徒留柏砚一人沉默地低头,盯着地上被碾了几脚的烟。香烟并未彻底熄灭,仍有零星的火光闪烁。
从那之后,柏砚和姜冻冬的见面填满了你死我活的斗争。他们对彼此痛下杀手,毫不手软。柏砚的血被姜冻冬差点放干过两次,姜冻冬左肩胛骨上最大的刀疤也拜柏砚所赐。可哪怕斗得再凶狠,他们没有真正地杀死过对方。仿佛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约定。
柏砚的上司对这个结果大为不满,莫罗将这个平民出身却能力卓越的alpha传唤到面前,上位者坐在高高的宝座中,冷冷地注视低着头的年轻人。
莫罗的手指叩击了几下桌面,偌大的灰色空间中,莫罗对柏砚说,‘你爱他。’
是的,莫罗以为柏砚不愿下死手归因于他仍爱着姜冻冬,甚至把柏砚片刻间的怔怔理解成心虚。为了让柏砚更加忠心,莫罗向他承诺权柄。
而柏砚给的答复也一如既往地令莫罗满意,‘谨遵您的指示。’
只是莫罗没料到,在他说‘你爱他’之前,柏砚从来没有意识到他爱着姜冻冬。他也更没料到,他的一番敲打歪打正着真正地打开了柏砚的杀意。
孩提时代,姜冻冬曾经站在树下向他张开怀抱,大喊说,‘柏砚,不要害怕!跳下来,我会接住你的!’柏砚是怎么做的呢?他没有表情地注视着姜冻冬,随后,毫不犹豫地朝截然不同的方向跳下。
这次柏砚摔得很惨,在床上躺了大半年。姜冻冬每天都来看他,看到他失去知觉的下肢,姜冻冬会呜呜地道歉,自责他没有接住他。柏砚总是安静地揩去姜冻冬的眼泪,说没关系。
但柏砚没有告诉过姜冻冬,这本就是他的选择。比起不确定的被接纳,他选择明确的的受伤与疼痛。
离开莫罗办公室的夜晚,柏砚一个人静静地站在基地的瞭望台上发呆。瞭望台基地离前线最近的位置,每次姜冻冬和达达妮·卡玛佐兹的飞船都会停靠在这儿。
直到二十七岁,直到失去了姜冻冬,柏砚后知后觉,他开始正视灵魂中翻涌的暗潮,开始面对心中久久不息的无名之火。
他意识到,原来过去的烦闷从不是他在烦姜冻冬,是他在烦他爱姜冻冬这件事。他恐惧着爱,恐惧爱会把他困住,如他的母亲那样。他竭力否定,用漠视的方法去逃避,就好像这么做了,爱便不存在了。
他终于承认他爱姜冻冬。哪怕这个omega终于向他开枪,哪怕他们的同盟关系已然破裂,哪怕他不知多少次置他于死地,他依旧爱他,他终于承认。
他也终于在二十七岁这年,对姜冻冬的命门扣下了板机。
‘当我意识到我爱你时,我想要杀了你。’
二十九岁的柏砚坐在姜冻冬的病床前说。
当柏砚意识到他爱姜冻冬,他想要杀了他。
柏砚以为杀了姜冻冬,他不会再恐惧,不会再犹豫、被爱困住;他以为杀了他,他能够更接近他的终点,抵达他的权力之峰;他以为杀了他,他可以永远得到他。
然而,在子弹穿透姜冻冬的心脏,只有半边身体的姜冻冬抽搐着要咽下最后一口气时,真的即将失去姜冻冬的认识击垮了柏砚。
刹那间,柏砚眼前的世界轰然倒塌。真实的核出现在眼前。
他看见了六岁的他,那个苍白的、有着蛇一样的绿眼睛的儿童站在濒死的姜冻冬面前,冰冷地凝视着他。二十九岁的柏砚对年幼的自己再熟悉不过,那是戒备、攻击的表情,六岁的柏砚想要保护二十九岁的姜冻冬。
姜冻冬问他,‘那最后为什么又决定救我?’
‘我忘了很重要的事。’
‘什么?’姜冻冬问。
‘我忘了,从一开始,我想要的,是让你不再哭了。’柏砚回答。
卑微的出身让柏砚饱经磨难。从五岁起,柏砚的目标非常明确。他想要出人头地,想要攀到顶峰,想要体面的生活,他想要在人类社会这个巨大的游乐场里,博得头筹。这即是他的价值所在。
他本可以经商、科研或者走其它任何途径,但却选择走上了权力的道路。他在这条路上走了太远,以致于他遗忘了走上这条路的初衷——不过是当初姜冻冬在他面前因为父母离世大哭时,他想要是他有权力就好了,他会命令姜冻冬的爸爸妈妈要陪在姜冻冬身边。
忽然,柏砚的掌心一热,他低头看见落进掌心的水滴。
他以为是姜冻冬哭了,想要开口说什么,却发现自己的视野逐渐模糊。柏砚摸到脸颊上,他这才惊觉,原来是他正在流泪。
‘当我意识到我爱你,当我想起来过去的初衷,都太晚了。’柏砚说。他直视姜冻冬的眼睛,近乎赤裸地在他面前剥落。
姜冻冬轻轻地望着柏砚,什么也没说。
那时,柏砚和姜冻冬太年轻了。他们什么都不懂,就被放到了社会的传送带上。转轴疯狂地摇动,传送带越来越快,根本不让他们反应,便把一道道题目送到面前。他们或匆忙、或懵懂地做出了决定,当醒悟想要更改过去,下一道题又迎面袭来。
六十九岁秋日的午后,柏砚终于能够和他的儿子平静地共处一室。
共处一室的起因是,柏莱到柏砚的书房寻找自己的出生证明。作为曾经被冷冻了十年的胎儿,柏莱必须向军校提供另一份特殊文件,以此证实年龄和身体数据。
通常这种情况下,柏砚和柏莱会非常默契地岔开,避免相见。两个有着血缘关系的alpha谁也不待见谁。但是这次,柏莱即将走出房门时,身后传来了柏砚的声音,‘等等。’
柏莱回头,看见柏砚穿着宽松的家居服,从另一间茶室走了出来。原来他始终在家。
柏莱上下扫视了番柏砚,毫不留情地说,‘你像只踩在高跷上的粉色癞蛤蟆。’
柏砚穿了一件满是粉红波点、白色圈圈图案的浴衣,远处来看,的确有精神污染的嫌疑。可柏砚低头,仔细打量一番,还是很喜欢,他不认同柏莱的话,‘它很好看。’
柏莱没什么表情地继续攻击,‘和你一样恶心。’
‘好看。’柏砚非常坚持。
‘令人作呕。’
‘好看。’
‘恕我直言,阁下应该去检查眼睛。’
‘好看。’
最终,这场无意义的对话以柏莱的白眼作为结束。
柏莱不想再浪费口舌,接着向外走去。狭长的走廊上,两边的灯带感应到来人依次亮起。就在柏莱到手已经放在了门把手上,柏砚冷不丁地冲他说,‘你和我很像。’
柏莱不知道柏砚的脑子哪儿坏掉了。他再次转身,双手环胸,充满审视地望向柏砚,‘你想说什么?’
有着相同的黑色长发的alpha一头一尾地对立而站,彼此都神色冷漠。片刻的沉默后,穿着粉色长袍的年长者试图温和些,他推开茶室地门,略有些僵硬地询问,‘聊一聊吗?’
柏莱匪夷所思,‘你的脑子终于坏掉了吗,柏砚?’
被直呼全名的长辈并不气恼,只是淡淡地又问了一遍。两双绿色的眼睛交汇,柏莱冷笑,他想要看看柏砚的葫芦里到底卖了什么药,‘好啊,聊啊。’他说着,无所谓地走进茶室,落坐于米色的蒲草团上。
柏砚给柏莱倒了一杯茶。茶室链接室外的纸拉门被推开,露出院子满山坡的红枫,不远处,小池塘碧得发绿。
柏砚望着对面的年轻alpha,他的目光一寸寸地从柏莱的额头移到脖颈处。多年以来,他第一次仔细地端详他。柏砚发现姜冻冬说的是对的,这个孩子和他很像,不管是五官还是体格,但柏莱的耳垂更长,更像陈丹。
‘我期待过你的出生,’柏砚告诉柏莱,‘你的母亲也是。’
时隔多年,他终于承认,‘我们相爱过。’
柏砚终于如姜冻冬期待的那样,承认他曾经对陈丹的心动。
一直以来,柏砚竭力地否认他爱上过陈丹这件事,他将失忆的他从他的灵魂中剥离,就仿佛那是另一个与他毫不相干,来自于平行世界的他。这场否认里,陈丹也加入了进来。他们都将此视为耻辱。可姜冻冬却总想说服他们去接受。
柏砚过去不理解,姜冻冬为什么总想他承认爱过陈丹。明明这个认识曾经令姜冻冬那么痛苦,现在也令柏砚痛苦。直到将这句话说出来,柏砚终于明白——姜冻冬想要的,其实是他别再否认那个懦弱的、恐惧爱的、优柔寡断的、在感情上作出最优解又不甘心放弃爱的自己。姜冻冬想要的,是柏砚去接纳被他隐藏的自己。
柏莱看着柏砚,没有丝毫动容,‘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承认。’他漠然地对他的父亲说,‘你是个懦夫。’
‘我的确是。’
‘所以呢?你想对我说什么?对我道歉?’柏莱嗤笑了一声,‘对你的两任妻子道歉去吧。’
柏砚没有回答柏莱的问题,他转而说了别的,‘他一直希望我能和你聊一聊。他希望至少让你知道,你是在期待中诞生的孩子。’
柏砚口中的‘他’让柏莱的神色归于冷静,‘我并不在乎我因为什么出生,’柏莱把玩着手中的茶杯,他说,‘为什么我偏偏就是你的儿子。’
柏砚静静地回答,‘假如你不是我的儿子,你也不会被他收养。’
柏莱笑了,他反问柏砚,‘我应该感谢你?’
柏砚无意和柏莱起意气之争。在他眼里,柏莱终究只是个小孩,‘你会成为我的继承人。’柏砚说。
柏莱挑了挑眉,‘你凭什么这么笃定?’
‘你不会是他的继承人,不会是你母亲的。你别无选择。’柏砚答道。
‘我不是只有做谁的继承人这条路可走。’
柏砚收回凝视茶壶的视线,他再次注视面前年轻气盛的alpha,带着些许的探究,‘你应该知道你在说什么。这不是明智之举。’
柏莱和打量他的柏砚四目相对,他不畏惧他,哪怕他身处高位,‘你知道我和你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柏莱说,‘不是这个选择是最好的,所以我一定非它不可;是只要我选择的,就是最好的。’
说完,柏莱径直起身,朝外走去。走到茶室门口,年轻的alpha又停住了脚步,他背对着年老的alpha,头也不回地说,‘我不需要你来指点我。’
屋外,一片巴掌大小的枫叶正缓缓落下,鲜红的三角叶子落在铺着白色砂石的地上,像秋日飞溅而出的血。
柏砚听着柏莱离开的脚步声,继续煮茶,无比平和。‘那很好,’空无一人的房子里,他眺望着和风一起摇曳的红枫林,自言自语地说,‘那也很好。’
他像柏莱这么大时,或许比柏莱还要年轻个三四岁,他最渴望的,就是如此——能够说出‘只要我选择的,就是最好的。’,而不是一定要自有限的选项里择取最优的那个。
柏莱走之后,降了场温,接连下了三天的雨,院子的红枫簌簌地掉,柏砚的头发花花地白。
难得的假期,柏砚什么也没做,几乎都是在睡梦中度过。他反复梦到过去,梦到一切尚未发生的青年时代,梦到他保留了一个冬天的冰雹,梦到他一个人走了很久,在原野上喊姜冻冬的名字。
三十五岁的姜冻冬也向他大声地呼喊,即使柏砚不说任何话,只是喊他的名字,姜冻冬也明白了一切。他挥着手,对柏砚说,‘没有关系!柏砚!我们都有了新的生活!’
从来都不是姜冻冬将他的痛苦转移到了柏砚身上。
是姜冻冬和柏砚彼此粘连,他们的灵魂和心灵都被炖做一锅,难分你我。
姜冻冬充当了柏砚的情绪导管,他的一颗心脏里却有两口阀门,属于他的情绪和属于柏砚的情绪同时在其间激荡。他替柏砚痛苦,替柏砚流泪,替柏砚愤怒,替柏砚歇斯底里,姜冻冬扮演柏砚的情绪导管扮演了太多年,早已忘记了哪一部分是他的,哪一部分是柏砚了。甚至,他以为他激烈的情绪化是源于性格中的不稳定。
原本将近十年的对立,让姜冻冬和柏砚都逐渐脱离这种病态黏稠关系。可是,当姜冻冬在疗养院尝试与柏砚和解,当他们决定重新开始,再次走入亲密关系,他们依旧不可抑制地陷入曾经的亲密模式,这个代偿的情绪阀门再次打开。
在姜冻冬寻求心理医生的帮助,重建自我的同时,柏砚同样咨询着心理医生,想要找到挣脱的方法。
‘他的痛苦是他在绝望的同时感受到了你的绝望。’医生说。
柏砚问,‘我不痛苦的话,他是不是会好受很多?’
‘按照逻辑来讲是这样,’医生撑着脑袋,停顿了片刻,‘但你们之间最关键的问题还是亲密模式,你们要界定自我和对方。相爱的同时,如何保持自我的独立——或许这就是你们的课题。’
柏砚有些茫然,他下意识地接着问,‘那该怎么解决?’医生看着柏砚不说话,显然提供建议并不在他的职责范围内。柏砚也不想从外人那儿得到答案,他垂眼,思考了很久,‘我和他现在总得要一个人冷静下来。’
年轻的柏砚究竟在痛苦什么呢?
痛苦做出了无数个最好却不是对的选择,痛苦那些被放弃的、未曾走上的道路,痛苦他不择手段、违背自我去得到那些他以为那就是他想要的,却两手空空,徒余悔恨。
童年起,柏砚便认为权力之后是繁花似锦,是万物皆可收纳与囊中,是可以挽回一切过去遗憾的时空隧道。每个人都这么说的,他也坚信,坚信只要抵达终点,他就能获得所有——哪怕是曾在路上不慎遗失的,他亦能重新获得。
然而,在柏砚翻阅一座座山峰,抵达最高的巅峰,他见到的,是绵延无尽的寂寞。他心口的洞越来越大,空虚像破开身体的野兽,将他整个人吞噬。
‘我这一生都不会有和我血脉相连的后代。’
负责记忆定点清创的医生向柏砚确认安全词时,柏砚是这样回答的。
‘再次向您确认,您的手术信息要完全保密,不向任何人披露,对吗?’医生接着问。
柏砚没有记着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又向医生确认了这个手术的风险。
‘出现意外情况,我是指记忆由定点清创转为大面积清空的情况是三亿分之一,属于极小概率事件,’医生补充道,‘您是要清除特定时间段上单人物的记忆,如果您本人在潜意识里有遗忘这个人物的意愿,会造成记忆缺失。’
那时柏砚并未在意医生后面的话,他只注意前面所说的三亿分之一。在一个人每天都有千分之二的概率死于意外的世界里,这个数据近乎为零。
柏莱出生的第一年,柏砚逐渐恢复了有关姜冻冬的所有记忆。过去许久,柏砚都将丧失姜冻冬的所有记忆归因于那小得可怜的概率性医疗意外。可到现在,他发现,事实上,这都源于他不愿面对的自己,那个懦弱的、恐惧爱又渴望得到的自己。
那个他是被柏砚抛弃的不安、犹豫与困惑的集合体。他总是不满足,柏砚远离爱的时候,他觉得一无所有;柏砚接近爱的时候,他又发出疑问,假使没有姜冻冬,他会是怎样?他是否远比现在更好?
秋雨一直下,下个没完。这三天里,有很多事情,柏砚想明白了;有很多事情,他还是不愿去细究。
直到雨停,梦醒时分,柏砚才发现,他的头发白完了。
柏砚看着落地玻璃窗上的影子,他和姜冻冬住在喜马拉雅山脉半山腰的酒店,屋外黑色的大地匍匐,静默地铺开,铺到太阳升起的地方。夜晚的黑幕中,细细密密的白雪从天而降,雪花落到柏砚的影子上,仿佛融进了他的长发。
“冬冬,”柏砚立刻走到姜冻冬的房间,敲响他的门,“下雪了,冬冬。”
一墙之隔后,已经脱了袜子,打算酣然入梦的姜冻冬从床上坐起,“来了来了!”他一边抱怨,一边重新穿好衣服,“这雪真是,早不下晚不下!”
走出酒店,雪越下越大,不多时就淹没了我的脚背。
酒店提供的照明飞球悬在本空,为我和柏砚投下一圈白光。我本来只想出门散散步,但走到大厅,遇见了经理。经理热情地说有一座小型火山即将喷发,最佳瞭望台乘车十分钟就能到。门都出了,正好走去看看,于是我和柏砚临时改道,爬起了雪山。
“真神奇,这儿居然曾经是一片海洋。”站在半山腰上,我望下去,借着头顶的光看见脚下一簇又一簇的山峰,名为喜马拉雅的山脉是这颗古老星球的最高峰,“曾经活在这个星球上的人也和我们一样,会半夜爬雪山去看火山吗?”
“大规模的火山爆发在那个时代还是灾难吧。”柏砚说。
“说的也对。”
我和柏砚继续走着,走过半山腰,道路变得狭长,仅容得下一个人。我走前面,他走后边,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些闲话,基本上是我说一句,他应一句。没了话说,我们俩就安安静静地听风雪呼啸而过的声音。
时常的,我会觉得和柏砚没什么好聊的。这种感觉很奇怪,好像我和他之间有什么东西在我不知不觉间死掉了,但又似乎向来如此,只不过这个问题在过去被隐藏了起来。
童年时尚好,柏砚虽然不爱说话,但善于倾听,而我恰好就喜欢幻想,经常讲些天马行空的故事。青年时也还不错,我们俩相处的时间本就极有限,我噼里啪啦倒豆子地说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总是还意犹未尽便不得不分离。那到底是从什么时期开始呢?从什么时期开始,我和柏砚之间似乎除了过去、柏莱和公事,再没了别的话题。
裴可之喜欢和我聊本源,奚子缘喜欢和我聊他自己,莫亚蒂喜欢和我聊抽象的概念,我的朋友们则喜欢和我聊新出炉的政策方针还有新一代的小孩,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核心问题,但柏砚似乎从来都没有,或者说,他从来不言表。他的脑海中有着终日运行的程序,帮助他归纳信息,总结得失,可在没有做出最终决定前,他不会告诉任何人他的想法,他不想受到别人的干扰。
我想得出神,没留神脚下踩过一口光滑的坚冰,向后倒去,还好柏砚接住了我。
“小心。”柏砚说,顺势帮我拍了拍帽子上的雪。
我晃着头顶那个红色的毛线球,问他,“你在想什么呢?”我又加了句,“不说话的时候,你都在想什么呢?”
身后的柏砚想了想,随后回答我,“什么也没想。”
“脑子空白一片?”
“对。”
我惊讶,又觉得果然如此。柏砚本来就挺爱发呆的,这算得上他为数不多的爱好。七岁的柏砚还和蘑菇比赛过谁更能发呆,比了整整一下午,最后以隔壁小狗一脚踩烂蘑菇作为结束。
“跟待机状态一样。”我说。
柏砚点头,“差不多。”
“这是一种放松的方法吗?”我接着问。
“也许。”
我就不一样。我总是想东想西的,想各种事情的细节,想刚刚和我打照面的人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想每一个挂念的人过得好不好,想自己做的事儿究竟是对是错,偶尔也会想想明早吃什么,究竟要不要喝豆浆……总之,除了睡眠,我就没停下过脑子。
“不会寂寞吗?”我回头望向他。
寂静的夜幕里,到处都漆黑一片,唯有我们是唯一移动的光源。照明的灯光下,柏砚苍白的皮肤、雪白的长发反射着所有光线,雪向他飘去,他和我视线相对,神情茫然。我清楚他不喜欢感受,也不喜欢描述自己的感受,可我依旧想知道他的答案,“不会寂寞吗?”
柏砚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他垂下眼,“习惯了。”
柏砚显然不想在‘寂寞’这个问题上多说,他补充道,“也会想别的。”
“比如呢?”我转回头,接着走。
“比如爱。”他说,“会在想爱到底是什么。”
我噢了一声,倒也符合柏砚,他一向对哲学命题感兴趣,比如爱,比如死亡,比如规律的本质,比如人为什么不能一日三餐都只吃草莓果冻。
“那有结论了吗?”我询问。
“没有。”柏砚的声音传过来,他闷闷地说,“想不明白。”
“那你和我说说,你对于爱都想了些什么?”我追问,“不用精简、准确,是零散的语句也没问题,只要表达你想到的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