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是王爷府中侍墨。”谢岁面不改色将人引进去,“这是府中近日奏折,一共四十二本,您收好。”
那青衣太监满意的看了一眼谢岁,觉得这人十分识相,轻轻一挥手,带上折子走了。
书房顿时空了一片,谢岁一个人坐在椅子上良久。李盈的字是太子教的,太子的字则是他爹教的,也不知小皇帝认不认得出来。
谢岁叹了口气,抬笔,在桌面的素纸上点了一瓣梅花。
说起来,他会批折子还是因为从小耳濡目染,他有一段时间皮的厉害,家里请过来的先生压不住他,于是他被自己亲爹揪过去上朝,他爹在内阁批折子,他就搬个小凳子,坐在角落里写策论。
内阁里都是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基本都是三甲进士出身,人来人往,他写一句被人看一句,一出神就会被发现,然后就会有几个老头轮番出现,对他宣纸上写的东西点评一二,引经据典,出口成章,对他进行精神打击,众目睽睽之下,他再也不敢和稀泥在纸上画乌龟了。
就这样憋屈的跟着他老爹上了两年朝,每日听得他们商量国事,又写策论又临帖,如此听了两年,国事上一知半解,字倒是和他爹学了个十成十。
还被朝中的阁老调侃一句,“小谢大人。”
如今谢家没了,当年那些同他爹交好的老头们回乡的回乡,抄斩的抄斩,放眼望去,如今的六部,除了和他家有仇的,就是……和他有仇的。
谢岁为自己的差人缘默哀三秒,打起精神。
不行,得想办法调一部分人回来,好歹别那么孤立无援不是。
外头还亮着,谢岁坐着闭目养神片刻,悄悄出了门。
裴珩今日昏迷多半是装的,估计是打算借此机会拉一批人下来,好给他安排的人让位。只是究竟要拉多少人下水,谢岁根据已知的剧情推算……应当非常多。
空位一多,机会那不就来了吗!
他反正都已经和裴珩睡了,不得当一下妖妃,吹吹枕头风。
谢岁有些紧张的握拳,病中侍疾他可再熟悉不过了!
他回房间换了身衣服,将自己打扮的一脸柔弱娇气,在主卧蹲点片刻,没见到什么诸如昭华长公主之类的熟人后,猛掐大腿,泪流满面,哭哭啼啼的扑向了卧室大门。
此刻,几个太医正在围着裴珩会诊,越诊越觉得无力回天,这脉象已经低的快没了,迟早要完,面面相觑,他们感觉摄政王基本是熬不过三天。
摄政王要是无了,他们绝对会被长公主拖出去砍了。
同时叹气,大伙都有种自己再也回不去的忧伤。
正悲伤间,忽然一个白衣裳的小公子踉跄着扑在大门口,随后便是一道哀声:“王爷?王爷!”
随后那道雪白的身影扑过来,扑到床边,抓住了裴珩的手指,悲声痛哭道:“王爷,你怎么可以丢下我一人,这让我以后可怎么活啊!”
一侧的太医们吓了一跳,还以为裴珩已经断气,他家里人跑过来吊丧来了。
第29章
“我与王爷相识五载,本就聚少离多,如今好不容易与他在一起……”谢岁跪在床榻旁侧,抓住了裴珩的手指尖,“这才多久,为何会如此,老天爷,你当真残忍,如此戏弄于我。”
滴答滴答,泪水淌了裴珩一手。
旁边围观的太医:“……”
见惯了生离死别,他们其实已经相当麻木,但是,只一想到裴珩要死,估摸着他们自己这条老命也就算到头了,一时间这群仙风道骨的老头悲从中来,一边叹气一边捂住谢岁的嘴,“小兄弟,祸从口出,这话可不兴乱说啊!”
他们指了指裴珩依旧起伏的胸口,笃定道:“看,还喘气呢,王爷必然还活着,陈院正家祖传的解毒大还丹一定能将毒素清除!”
“是啊是啊,不过是区区八种毒素而已。”
“王爷身体强健,只要能够熬过这几日,定然不会有事。”
谢岁一惊:“……多少?”
太医伸出手指,数出八个谢岁听不太懂的名词,一边点一边叹气,“这些药都是剧毒,互相克制,不至于暴毙,但又侵蚀人的身体,王爷当年征战沙场,想必身有旧疾,如今长久处理政务,体内虚耗,前日又中一毒,将体内其余毒素诱发,总之是一环套一环,能不能活得靠命……呸呸呸,王爷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醒!”
谢岁:“……”
他看向床上躺平的裴珩,又看向一侧面有土色的太医们,终于发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刷一下起身,看着裴珩惨白的脸色,不敢置信道:“这么复杂?”
太医点头,“真的复杂,真的难办,不过还是会拥有一线希望的。陈院正已经拿出了家中百年传承的神丹,不说药到病除,续命还是非常不错的,哈哈哈哈哈。”
老头苦笑,谢岁耳中嗡鸣一声,没想到会这么严重。他记得当时在山崖底下捡到裴珩时,对方昏迷,身上确实拥有非常多的外伤,但是……为什么会中毒?
师父明明是给他下的毒啊!而且今天早上裴珩还坐他床边,让他今日不许来前院。
谢岁心中有些许慌乱,一方面安慰自己,剧情设定,裴珩身为大反派绝对不会死,但另一方面又想,他自己也没沦落风尘啊!
这说明书中命运轨迹其实是可以改变的。
万一呢?因为他横插一脚,导致裴珩身亡……那北疆的几十万大军怎么办,北方收复可还没到一年!
现在傅郁离和言聿白他们这些未来的肱骨之臣可都还没当上官呢!春闱都还没开,以后谁去辅佐小皇帝啊?靠那几个恨不得把持朝政,党争搞了一辈子的老油子尚书吗?
不行不行,裴珩一定不能死!
谢岁抓住裴珩冰凉的手指尖,转头看向几个太医,他办正事时眼泪一下子就停了,显出几分冷静的凌厉来。
“要怎么样才能帮他?光靠他自己撑着,人又能熬多久?总该能有些辅助的法子。”谢岁认真的看着他们,起身,行礼,“各位先生皆是我大周最顶尖的医师,若是各位没法子,那这世上当真没有人能救王爷了。晚辈在此跪求各位,请尽可能的救救王爷。目前江山社稷皆系于他身,王爷他……不能有事。”
“不是我们不愿意,是真的只能靠他自己。”陈院正上前两步,将谢岁扶起,“小公子一片痴心我能理解,只是是我等医术不精,如今只能听天由命,且看未来三日会是何等情况了。”
“不过公子既然是王爷身边人,平日里可以多陪陪他,于他耳边说些记忆深刻的话,兴许能早日唤回他的意识。”
“亲近,挚爱之人的呼唤,兴许能够唤起王爷的求生意志。”
谢岁沉默片刻,他看着床榻上的裴珩,朝着太医行上一礼。而后出门找了管事,让他们给几位太医安排房间,另外择人前往各家报平安。
府中管事的有些惊讶的看着谢岁,到底还是照着他的安排做了。谢岁重新回到房间,坐在床榻侧,空气中其实还带着那日残留的兰香。他有些无奈的撑住了头,看着裴珩苍白的侧脸,思前想后也没能从脑子里扒拉出什么有营养的话。
他于裴珩确实是五年前相识。
裴珩十七岁时独自一人回京,那时谢岁十四,他能文能武,家世又好,长的又俊,可以说是众星拱月,上巳节出一趟门能被满大街的女孩儿拿手帕砸一脑袋。
他那时年少气盛,喜欢同人争高低,裴珩一回来,身高腿长,带着杀伐之气的少年侯爷转头就吸引了一半的注意力去了。
其实这也还好,往年也有傅郁离,萧凤岐他们同他争。
真正让谢岁同裴珩结下梁子的,还是因为那厮是个断袖,一个在背后点评他,说他颜色尚佳,性子暴烈,美而无脑,只要自己出手,不到三个月,就能将他收服,随意调/教的死断袖。
不巧,谢岁平日里喜欢逃课,那日裴珩同他那群狐朋好友聊天的话,他蹲在假山洞里听的一清二楚。
谢岁对断袖有严重的心理阴影,他不懂事时曾被一个断袖纠缠过,对方亦是国子学的学生,也是生的一副风流多情的倜傥模样,平日里甚是体贴上道,深得谢岁喜欢。他们称兄道弟,直到某一夜那断袖借以情伤为借口,找他喝酒,将他灌的半醉后,脱他衣服。
谢岁那是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汗毛倒竖,几欲作呕,还好他那时表面文弱,实际上特别能打,把那个断袖暴打一顿,从此断交。
那断袖被国子学除名,没再出现在他面前,只是这事此后却成了他心里的一个疙瘩。
而裴珩一来,就三言两语触到他的逆鳞,将谢岁得罪了个彻底。
再加上朝中,谢家与裴家本就不和,所以他恶从胆边生,寻了一个易打架斗殴的吉日,带着他的好兄弟蒙上脸,在裴珩休沐回家时,藏在墙角,冲着对方的脑袋来了一棒子,然后套上麻袋打算狠狠教训一顿。
只是他没想到,一棍子就把裴珩给打晕了,本来担心自己手重杀人,他们几个慌里慌张打算抬着裴珩去医馆,没想到那厮阴险狡诈,却是装死,趁他们不注意,飞起就是几脚,还拽掉了他蒙脸的面巾。
谢岁和他从小巷子里打到大街上,又从大街上滚到了护城河里,最后被禁军从水里捞出来,各自送回府中。
这可以说是谢岁前十几年人生中,丢的最大的一次脸,所以记恨的也格外深刻。他没什么大事,倒是裴珩裂了两根肋骨,脑袋也破了,回去以后说是失忆了。
裴家还在北边镇守边疆,他们送回京的小儿子转头就被他打成重伤,此案惊动内庭。
武将那边都说要向他们家讨个说法,最后被他爹压下,大事化小,当成是一次简单的小孩打闹给抹掉了。转头谢岁被他爹暴打一顿,罚跪了三天的祠堂,不过第二天他就被太子带走,问清原委后,翻墙去见了裴珩。
他不情不愿道了歉,对方自然也没有原谅他。
此后不欢而散,只不过裴珩失忆后却性格大变,越来越孤僻,他与从前的那些朋友断了来往,并开始频繁出入藏书阁。
像是换了个芯子一样。
太子说,裴家正在前线抵挡鞑虏,裴家人不论私德如何,他们于国有功,至于那几句口角,不如就当做忘了。
宰相肚里能撑船,裴珩还被他打得骨裂,下手如此之重,已经是他过了火。
谢岁听话的再次去同裴珩道歉,只是收效甚微,裴珩一直不松口,还对他避之不及。他后来围追堵截,没能弥补过错也就算了,还被亲哥抓住,又训了一顿。
五年,期间有国子学认识的一年,次年北疆战事激烈,裴珩披甲上阵,长公主则从遥远的北疆回来,代替了自己儿子。
再见面就是五年后的现在。
裴珩变成了一个还不算太彻底的变态。
谢岁坐在床边,蹙着眉头思考,有什么让裴珩记忆深刻,不说迅速苏醒,但能转移他神志的话。
裴珩的传说很多,毕竟少年将军,勇冠三军,北伐之路,丧兄丧父,那都是极为痛苦的回忆,谢岁有点担心直接说一遍,裴珩会受不住,万一落在噩梦里头丧失求生意志怎么办?
思前想后,于是挑着自己道听途说听到的消息,凑在裴珩耳边的讲了一个少年凄苦的前半生故事,然后在他耳边加油打气。
“王爷,您如今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百官俯首,这样的日子不快乐吗?”
裴珩还是没有动静。
谢岁他思前想后,根据这段日子他干的活,以及裴珩奇奇怪怪的作风。
他静静凑到裴珩耳边,轻声道:“王爷,快醒醒,您今日上朝再有一个时辰要迟到了。”
“奏折还有五十几本,您还没看完呢。”
床榻上正在装死的裴珩:“………………”
第30章
当夜,裴珩开始发热,唇瓣发紫,浑身抽搐。谢岁差点以为人要猝死,匆匆叫了院正过来,眼见情况不妙,立刻施针放血,陈院正让谢岁撬开裴珩的嘴,免得发作时咬到舌头,同时迅速让人冲了一道方子过来,掐着裴珩的嘴给他灌进去。
谢岁手背让裴珩咬了一口,留下一排牙印,倒是不深,疼还是有几分疼的。他按住裴珩的胳膊,看着神志不清的青年,焦急道:“不是说喂了解毒大还丹吗?为什么会这样?”
“唉呀,还不是王爷中的毒太杂了,还有西域那边的方子,普通人吃饭吃杂了尚且肠胃不适,他毒药吃这么杂,必然要命。”陈院正一脑门冷汗,示意谢岁把人按紧,他抬手将裴珩戳成了刺猬,一边下针一边安慰道:“没关系,老夫从医四十余年,什么病没看过?王爷这样子,还是有很大几率痊愈的。”
惊厥停止,谢岁松了一口气,“陈院正,您若救回王爷,谢某感激不尽。”
“啊哈哈哈,这感激还是等王爷无事后再说罢。”陈院正坐在床榻边喘了口气,擦擦额头上的冷汗。
第一日,裴珩惊厥不止,行针后稍有好转。只是高热不退,谢岁听着大夫的指挥给他擦拭身体散热。
第二日,裴珩开始吐血,一盆一盆的血水端出去,几个太医围在裴珩床榻边商量病情,谢岁熬了一夜,又被裴珩吐在身上,自己出去清洗血迹,提了一桶水将手上的血冲干净,他看着木桶里浑浊的水,开始忧虑。
裴珩若是真的死了,他得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罢了,最差不过抛弃现有身份,去浪迹江湖。
将血水倒掉,谢岁回房换了身衣服,路上遇到了府中的管事,正指挥着家仆拖东西,谢岁仔细看了好几眼,发现好像是做丧事用的白麻布。
这未免也太积极了一点。
谢岁站在原地沉默许久,转头继续去卧室守着人。
一个时辰不见,裴珩的病情已经从嘴里吐血,变成了七窍流血,围在床榻边上的太医们已经愁的开始掉头发。
谢岁在一侧给他们倒茶润口,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好几天没看到小五了。
叶五坐在床边,叶一纯一手拿着药碗在调理糊糊,一边骂骂咧咧,“长公主让你打五十下,你还真打五十下啊?”
“可是公主府的人看着,我也不好叫停啊。”叶五接过药糊,挖了一勺开始上药,“放心,我们落杖的时候有刻意用巧劲,老大你这不就是屁股上破层皮吗?不碍事的。”
“老子还要送孩子,等我回去,捂着屁股一瘸一拐,你让小道士怎么看我!”叶一纯抓狂,“不行,不能让小道士看到我如此狼狈的样子!”
叶五:“可是林道长他是瞎子,看不到啊。”
叶一纯猛摇头,“不成不成,他看不见,听觉却很灵敏,他那么温柔,知道我受伤后肯定会追问,万一他心疼怎么办?他心疼我也心疼,还是等我好了再说吧。”
“那王爷那边呢?”叶五给叶一纯伤口糊上一层药,“太医院的那几个老头真的能有办法?”
“不会有事。”叶一纯伸腰,“王爷身上的毒拖了太多年,这玩意虽然被我调理的不疼不痒,但体内带毒终究不好,前日同我商量了一下,觉得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将身体的毒给解了。”
“有太医在,吐几回血,晕上个十多天,估计就差不多了。”
他伸手,在袖子里掏了掏,掏出一个折子递过去,“喏,王爷昏迷前吩咐的,小五你找几个人,尽量在大理寺查案时往他们身上引导。”
小五接过折子,“那你呢?”
“我养伤。”叶一纯龇牙咧嘴,“长公主要是回来找茬,老子还得在外头跪着。王爷一出事,那女人绝对会作妖。”
小五点点头,转身欲走,出去两步又回头问道:“对了,元夕公子那边怎么办?我不在他身边照看是不是不太好?”
“去去去,他一个大活人少了你能死啊?”叶一纯不耐烦挥挥手,“快走快走。”
小五哦了一声,转头飞走了。
摄政王遇袭受伤,帝大怒,下令彻查。大理寺拷问暗卫抓捕到的刺客,拷问了一天一夜,没能问出什么结果,最后通过刺客用的器械,查到了兵部底下的库部郎中身上,不等人捉拿,那小官一家七口全部吊死在了屋里。
留书一封,说是摄政王不仁,他与江湖义士联手,只为除奸佞,救天子,还天下一个海清河晏。可惜功败垂成,以死明志,顺带诅咒裴珩下十八层地狱什么的。
就在案件陷入僵局之时,大理寺暗桩忽然查到那两个被活捉的刺客身份,这一查,便顺藤摸瓜查去了南疆,端王地界。
不过先不管端王慌不慌,三日一过,昭华长公主心里是真的有些慌了。
裴珩依旧没醒,那个自幼便长在北疆,从小到大都叛逆不羁,皮实的要命的裴家二郎君,这次好像真的醒不过来了。
长公主当日就带着人来访镇北王府,房间内裴珩整个人苍白的可怕,靠在被褥间,身上还扎着针,胸前起伏微弱,瞧着像是马上就要断气的样子。
太医院几个老头鹌鹑似的瑟缩成一团,小声分析着病因,他们一群人已经熬了好几天的夜,个个精神不振,眼底青黑。
“就王爷目前情况来看,毒素其实已经控制住了,不会有性命之忧。”陈院正小声道。
“不会有性命之忧,那他为何不醒?”昭华长公主凌厉道。
陈院正:“确实不会伤及性命,只是毒性损伤内腑,要是这么持续睡下去,这辈子大概……大概就醒不了了,成为一个活死人。一切还是得看王爷自己……”换句话说,就是看命。
老头子越说越小声,到后面几乎是音若蚊呐,不过长公主还是听得一清二楚,她看着裴珩的侧脸,抿唇,“当真没有什么别的法子?用药呢?”
几个老头齐齐摇头,眼见长公主脸越来越黑,即将发飙,一个老头机灵道:“殿下,人力有时而穷,天意不可尽知啊!不若您去问问钦天监那边,兴许他们还能有什么别的解法?”
一口大锅甩给天命,其余几个老头纷纷向着他竖起大拇指。昭华长公主垂下眼睛,半晌,她起身出门,侍女帮她拉开大门,今日艳阳正好,镇北王府陈旧的长廊外,人来人往。
昭华长公主忽然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裴家,开国元老几经沉浮,最差的时候贬为庶民,是裴珩祖父几乎白手起家,重新在战场上挣下这份家业。
传到如今,几个儿子孙子几乎死了个干净,现在连裴珩也快要死了。
裴珩一死,朝政必乱,要想维持下去,必须求助世家。
但当年花费那么多的精力人力,去争去斗,好不容易削弱了他们的势力……她不甘心。
因着裴珩病情紧急,太医院几个直接在院子里支了药庐,黑烟滚滚,一个白影子蹲在后面煽风点火。长风一吹,便卷着烟气朝长公主飘来,身后的侍女正待呵斥,忽然被她抬手制止。
少年背对着他们,手里举着蒲扇昏昏欲睡,露出小半张侧脸,清隽明朗。谢岁只有一双眼睛极像那个女人,剩下的五官则是属于谢家的,书生般的秀气,却带着铮铮铁骨。
长公主静静离开。
她记得当年谢党并未全部铲除,事到如今,不如再调回来,不说起到什么作用,恶心恶心傅家也是挺有意思。
当然,在这之前,她需要先去一趟钦天监。
昭华长公主万万没想到,有一天她居然会因为这个逆子去求神拜佛。
谢岁三日未眠,差点一头栽进药庐里。火气熏的他发热,汤药水波滚动,他小心翼翼倒了一壶,捧着药碗进去,就看见那几位太医十分不雅的坐在地上,一副劫后余生的样子。
“老周你这招使得好啊!祸水东引,好歹别只让我们几个倒霉。”陈院正擦着冷汗,他这几日可以说是把去年一年的冷汗给流完了,现在只想辞官回家。
这太医谁爱当谁当,他真的遭不住了。
“其实也不尽然,既然药石罔顾,那不如问问玄学。”白胡子老头神神叨叨指了指房顶,“兴许上天自有旨意呢?”
这位周先生除了精通岐黄之术,还颇通道学。谢岁面不改色的掠过他们几个老头,端着药碗,捏开裴珩的嘴,给他灌下小半碗汤药。
不管是用医还是求神,什么都好,保住他的命才是第一要务。
青年的身体微侧,软软滑下,谢岁将剩下半碗喂进去,给他擦了擦脸。
“王爷,你真的该醒醒了,以后折子我都帮你改好不好?”
“别偷懒了。”
钦天监。
檀香寥寥,监正同长公主面面相觑,他注视着眼前冰冷的女人,沉默良久,忽然飘渺一笑,“还是有办法的。”
昭华长公主:“何法?”
监正合掌轻拍,胡言乱语:“冲喜啊!卜一个吉日成亲,冲掉晦气,王爷说不定就……就没事了?”
他越说越没底气,最后讪讪道:“要不然给王爷点几个长明灯?”
“不。”长公主起身,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嘲讽的笑了,“还请监正帮忙卜算一个良辰吉日,本宫要为我那可怜的孩儿,冲喜。”
谢岁三日未眠,第四天实在撑不住,趴在裴珩的床沿边睡了一觉。
醒时房间里太医都离开了,安静的很,床榻上裴珩依旧直挺挺躺着,苍白,虚弱,手指冰凉……谢岁又伸手碰了碰,确实冰凉。
他吓了一跳,以为人死了,连忙抬手去试他的鼻息,呼吸微弱,谢岁趴到裴珩胸口数了一下心跳,心跳声极其急促,擂鼓一样。
这心跳声不对劲,谢岁骤然起身,打算去喊太医过来看看,刚一转身,脚下顿时一个崴倒,堪堪拉住床幔站稳了。谢岁背后,昭华长公主坐在椅子上,不知道已经往这边看了多久。
而太医院那几个老头全部被赶了出去,此刻全站在门口探头探脑,讪讪的冲着谢岁打了个招呼。
谢岁:“……”
他看见长公主心中便有些发怵,后退两步,反应过来后跪地行礼,“奴婢见过殿下。”
昭华长公主这次倒是和蔼,十分淡然的让谢岁起身,冲着他招了招手,示意谢岁过去。
谢岁看着妆容艳丽的女人,沉默片刻,低着头走过去。
他还记得上次长公主说要收他做面首,现在裴珩看样子要死了,她应该不会旧事重提吧?虽然前朝确实有过父夺子妻,兄终弟即之类的荒唐事,但他姿色平平,应该不至于让人惦记到……母亲夺儿子的人吧?
谢岁连手指头都在发抖,他心惊胆战走到女人身侧,正想说两句场面话,长公主却忽然抓住了他的手,拉着他走到身前,亲近道:“谢小郎君,走过来些,让本宫看看。”
金色的护指冰凉,上面镶嵌的宝石抵在他手上,冰凉锋利,谢岁打了个冷颤,有种被刀抵着的感觉。
“你生的像你母亲。”长公主盯着谢岁的眼睛,她面上带着笑,眼神里却是惋惜,“姩娘当年可是京中第一美人,最擅诗文器乐,当年她在文德馆上学时,女苑的墙头都被压塌了两座,多少王孙公子挤破脑袋也想听她弹一支曲子。只是叫本宫看,你这孩子倒比你娘年轻时还要俏上两分。”
长公主这话一出口,谢岁瞬间就明白了,她是在阴阳怪气。毕竟他身为男人,长的一点也不英武也就算了,现在还靠色相蛊惑他人,依附她的儿子过活,看见他这张肖似自己死对头的脸,长公主一定很生气吧?
不过谢岁这两年脸皮厚了许多,阴阳他那就阴阳喽,反正他不在乎,脸都不带红一下,低头道:“公主殿下谬赞了,奴婢文不成武不就,如今也只是倚靠王爷怜惜……王爷若是醒不过来,奴婢顶着这张脸又有何用?倒不如毁了干净。”
长公主扬眉,“你对珩儿倒是深情。”
谢岁眨眼,落泪,一气呵成,他跪在地上,缩回手痛苦道:“奴婢不敢自居深情,只是王爷一日不醒,我便一日心如刀割,只盼苍天开眼,诸般罪孽加由我身,好让王爷早日苏醒。”
长公主看着哭哭啼啼的谢岁,眉头不留痕迹的一蹙,而后笑开了,甚至有点慈祥,“你对珩儿的一腔深情,本宫都知晓了。听人说,珩儿带你回来至今,都还没给你个名分?”
谢岁:“?”男宠要什么名分?
随后长公主的手便落在了他头上,像是抚摸什么猫猫狗狗,“本宫前日寻了钦天监,说是珩儿昏迷不醒,乃是因为煞气缠身,只要择一个良辰吉日冲喜便可。”
谢岁:“??”
“本宫瞧你极为喜欢,刚巧你又与珩儿两情相悦,不如这样,本宫替你们做主,让珩儿纳了你,大周尚且无男妻先例,便先委屈你当侧妃。”长公主的声音清晰,但落在谢岁耳中却像是一道炸雷。
谢岁睁大了眼睛,后退两步,“什么?”
“本宫寻人算了良辰吉日,三日后是个宜纳娶的好日子,只是时间紧凑,布置匆忙。可怜你如今也没有家了,不过没关系,本宫与你母亲是至交,你唤我一声姨母也是可以的。该有的本宫都会给你,届时本宫为你安排嫁妆,从公主府抬到王府也是一样。”长公主俯身将谢岁拉起来,握住他的手,“谢小郎君,开不开心?”
谢岁:“………”
谢岁想骂人,牙都要咬碎了,最后生硬的憋出一句,“开心,能够嫁给心上人,自然开心。”
“那就这么定了。”昭华长公主拍拍谢岁的背,“听说你如今还是奴籍,本宫帮你向圣上求一个恩典,去掉你奴籍如何?虽说如今谢家败落,但当年谢相桃李满天下,你可有什么想见的人?不如列个单子,本宫替你请过来如何?”
谢岁躬身行礼,声如古井无波,“殿下好意,奴婢感激不尽,只是牢中受刑,我的手已经无法执笔了。”
“啊。”长公主托起谢岁的手,看着那恐怖的疤痕,惋惜道:“真可怜。那这请帖本宫便自作主张去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