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君佩对傅明玺毫无下限的做法嗤之以鼻,但对身处异乡的金幼玉和侄女,她做不到冷眼旁观。一来二去的,傅明玺这些年为了升官发财所做的丑事皆被抖落了个干净。
“幼玉,我知道你对我有怨气,当年是我利欲熏心,错怪了你,可这些年我一直在尽力补偿。托佩儿照顾你们娘俩是其一,一个人把韫辉拉扯大是其二。只是没想到这孩子平日里闷声不语,却干出弑父这般大逆不道之事。”傅明玺轻轻覆上金幼玉的手,一张巧嘴将黑白颠倒了个干净。
金幼玉冷笑道:“韫辉会弑父不也是跟你学的吗?傅明玺,你总有这么多说辞,实际上你最清楚自己把家人都当什么了?我们不过是你向上爬的垫脚石罢了!”
“好,我辩不过你,但我敢发誓我从未利用过韫辉,否则就叫我五雷轰顶而死!反倒是韫辉,他三番五次地想要置我于死地,即便如此,我也从未发落过他,若不是谈判当天有士兵发现他行动可疑,我便已经死了。你难得真以为我有这么心狠,会杀了自己唯一的儿子吗?”
“三番五次置你于死地?呵,你傅明玺是什么人,他一个孩子还能害得了你?”金幼玉抹泪痛哭道,“多说无益,我今日来就是要你一句实话,韫辉的尸骨何在?当年我没能力带走他,害他枉死,如今断不能叫你脏了他的轮回路。”
傅明玺变了脸:“暗杀军中高官、搅乱谈判的叛徒,你觉得他还能在何处?”
他忍住心中嫌恶,又道:“若非我阻拦,他的尸体早叫人拖出去喂狗了。后来我派人悄悄将他带回了北平西山,和爹娘葬在一起,也算是全了我与他的父子情。这样你总该满意了吧?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未想过要害自己的孩子。午夜梦回时我常常看见韫辉小时候,牙牙学语唤我‘爹’的模样。每每醒来我都在反省,究竟是哪里待他不好才会让他对我记恨至此。我宁愿当时那个开枪的士兵没有那么敏锐,死的是我!也好过和儿子夹着再也解不开的仇恨阴阳相隔。”
傅明玺情到深处,还忍不住落下了眼泪。他如今丢了乌纱帽,又因为这些年虽大肆敛财却又都全投入了军队之中,因此此次战败即便保住了性命,对他而言依旧是灭顶之灾。可他不愿就这么认输!他一辈子痛恨他爹将军队看得比家人还重,可事情真到了自己头上才知道,那样滔天的权力,一旦拥有过便没有人舍得割弃。
好在他妹妹,那个早已宣称和他恩断义绝的妹妹,还算讨沈沧欢心。沈家家大业大,有了他们的钱,又有背后有意支持他的日本,他便可以卷土重来,自立为王。可惜他前些年做得太绝,如今傅君佩是断不可能像新婚后那几年一样,愚蠢地从沈家拿钱接济娘家了。何况他要的数额,得靠覆灭整个沈家才能获得。
日本人给的最后期限一日日逼近,就在这时他接到了傅君佩的电话,以金幼玉要与他面谈为由,邀请他面谈。哪怕听着像鸿门宴,他也要走这一遭。赌赢了,他就还有东山再起的希望。
为此,他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带了一队还愿追随他的旧部同行,一路护送他来到上海。早在火车爆炸后他便发现有人在跟踪自己,而爆炸一事本就蹊跷,他本以为是日军想要谋害他以掠取山东,谁知调查后竟发现,现场的炸弹不过是伪造的关东军的样式,这事实为自己一向唯唯诺诺的亲儿子所为。于是傅韫辉死了,死在他大义灭亲的梦里。而他的死也让傅明玺更加不在意所谓亲情,只要能上位,即便踩着家人的尸体又何妨?他要建立自己的军队,就和他父亲一样。
“傅明玺,你嘴里还有一句真话吗?当初我们在巴黎相识时,你就和我感慨父亲一心谋权,全然不顾你们兄妹的前程与幸福,骗我心疼,宁愿抛下所有也要跟你回国。你说你和你父亲不是一样的人,你当初出卖他们也只是为了国家、为了大局考虑,彻底断了你父亲复辟的可能。我究竟有多愚蠢,才会相信你这个连父母都能下得去手的衣冠禽兽!”
金幼玉愤然起身,不愿再多看这个恶心的男人一眼。今日她来,只是为了知道她儿子的下落,去他坟前忏悔自己作为一个母亲无力保全自己孩子的罪过。其余的,就交给沈家人解决吧。她这个鸿门宴的由头,也是时候退场了。
金幼玉抹去眼泪,扬起脖子,又恢复了往日的体面与优雅。她向着沈沧与傅君佩微微颔首,而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只愿她今日的出现,能够回报傅君佩在巴黎那几年对她们母女俩的慷慨解囊吧。
“金小姐似乎不愿再见你了。”沈沧停下玩傅君佩手的动作,适时补了个刀。
傅明玺嗤笑着回嘴:“你过得倒是惬意,还让我妹妹给你多添了个儿子。”说到这,他又左右看了看,问道,“怎么今日不见我那两个外甥?小满我也十多年未见了,第二个孩子叫什么?小缺?”
“还有你们家的下人,什么时候都换成这么五大三粗的了?”傅明玺收起玩味的笑容目光似毒蛇般阴狠瘆人。
体型更为粗犷的程大器正匿在二楼楼梯处的沙发正上方,听到傅明玺这句话,他打起了十二分的准备,将枪头瞄准了傅明玺的头颅。
“我如今孤家寡人,又失了势,死了就死了,死在妹妹手里更是无话可说。只不过在我来之前,我的手下特意护送了沈家二位公子前去游乐园玩儿。你说要是我没能全须全尾地回去,你们还能见着我两个外甥吗?”傅明玺翘起腿,一副胜券在握的架势。
傅君佩陡然揪紧沈沧的衣袖,心一下子便提到了嗓子眼。
“你们真以为在上海我就拿你们没办法了是吗?”傅明玺从西服内侧抽出两张照片拍在桌上,冷笑道,“福臻公司和程家车行也与你有关吧。沈二爷还真讲义气,竟然要为了一个福臻总经理索你大舅子的命。”
“不过这其中怕是有误会。火车是韫辉炸的,我不过是临时改了线路,你要偿命也该找他偿命,可他已经被我的手下一枪崩了,说起来,你们还要谢谢我替陶老板报仇了。”傅明玺晃着脚,优哉游哉道,“不然这样吧,我呢也不是真心想要两个外甥死,只是想拿他们换我一命,外加请隆燊银行放款,助我重新壮大残部。怎么样,沈行长?我的两个外甥的命,可都在你的一念之间啊。”
“你要贷多少钱?”沈沧反手握住傅君佩的手,在她的掌心轻轻拍了拍。
傅明玺拿腔作势道:“这就由不得你我说了算了,现在盯上你的可是日本人,你之前屡次拒绝与他们合作已经很让他们恼火了,谁都不想养一只不听话的狗,你说是吧?介于你之前的表现,这次日本人恐怕是要逼隆燊易主了。”
傅明玺抬眼看了看二楼,挑衅地笑道:“让你的人都走,如果你还想让你两个儿子活命的话。”
“傅明玺!”傅君佩起身就欲与他拼命,却被沈沧拦腰按了下来。
“所有人退到前厅外,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准开枪。”沈沧低吼着,圈住傅君佩腰身的手臂不自觉地更加缩紧了些。
二楼的程大器,双眼已经被不断流入的冷汗刺激得赤红酸疼,却还是一直坚守着瞄准傅明玺的姿势。直到沈沧发话,他才不得不挥手,示意弟兄们撤离。
看着一队人马灰溜溜地离开,傅明玺还饶有兴致地点起了人头:“十八、十九、二十,嚯,不得了啊,外面也埋伏了不少人吧。多谢抬举啊,看来我还挺难杀的。”
说完他便从被大衣遮住的腰间拔出手枪,迅速上膛后对准沈沧:“佩儿,你别怪哥心狠。今儿就是哥放他一条生路,外面的日本人也不会让他活着的。你听话,离远点,别让血溅你身上。”
“傅明玺你疯了,你疯了!”傅君佩哭得不能自已,用身子挡在沈沧身前,牢牢地护着,“你要开枪,就把我一起杀了吧!”
傅明玺轻挑嘴角,吹着口哨点评道:“一对亡命鸳鸯,还真挺感人的。”
沈沧抱住傅君佩,颇为冷静地对她道:“佩儿,你别犯傻,你走了两个孩子怎么办?你答应我,就是为了两个孩子也要好好活着,你答应我!”
傅君佩浑身剧烈发抖,捧着沈沧的脸上气不接下气地哭喊:“你死了我活不成的沈沧,我活不成的……你带我走吧。”
沈沧顺势将傅君佩的脸埋入自己的肩窝,充满爱怜地亲吻她的侧颈、耳根,而后停留在她的耳畔,用手遮住唇轻声道:“信我,我是医生。”
傅君佩发抖的身体猛地僵住,一时没反应过来沈沧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啧,”傅明玺不耐烦地打断道,“你俩别生这儿了,难不成还要我挪块地给你俩最后温存温存?”
“我有最后一个条件。”沈沧松开环抱傅君佩的手,对傅明玺道,“你要隆燊和沈家,我可以给你,但你不准动佩儿和两个孩子。”
“可以。”傅明玺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娘仨很是不屑,“他们毕竟是我家里人,我倒也没有丧心病狂到一定要害了他们。怎样,这个承诺满意了吧?”
沈沧最后捏了把傅君佩的手,起身走向傅明玺。他高举着双手,缓缓蹲下身,单膝跪地,将胸口抵到了枪上。“开枪吧。”死亡面前,他却像在谈判桌上一般镇定,让人丝毫瞧不出,他不过是个亡命的赌徒。
傅明玺虽然不敢相信以沈沧的性子竟会就这么乖乖束手就擒,可他还是迅速叩响扳机,以绝后患。
“砰”,傅君佩觉得自己的心跳也随之停止了。她慌乱地撑住沈沧倒下的身子,用手帕用力地堵住那个不断冒血的窟窿给他止血。
傅明玺本想再补一枪,可傅君佩却用整个身躯将沈沧牢牢抱在怀里,坐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那哭声,饶是傅明玺再铁石心肠,也难免生出一丝恻隐之心来。
罢了。傅明玺收回枪支,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程大器带着程家帮的弟兄们整齐地在外列队等候,枪响时,连他这个身经百战的杀手都险些失力瘫倒。陶园昌的死并非金朝的错,可他却把情绪都发泄在这个么半大孩子身上,最后催得金朝铤而走险,把沈家人的性命都搭上了。
他看着傅明玺洋洋得意的步伐,恨不得当场将他击毙。可金朝他们还在被人监视,就算他恨透了傅明玺,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咽。
太平间里,沈满棠扑在沈沧的尸体上嚎啕大哭,一声声悲切地喊着“爸爸不要走”。
突然他感觉白布下的尸体微不可察地动了动,他屏住呼吸,又压上去感受了一下。
“嘶。”尸体吃痛地抽气。
是真的动了!沈满棠不可置信地扯开白布,就见沈沧面部扭曲地看着他,痛得龇牙咧嘴道:“小满……你快把爸爸,压死了。”
“爸爸?爸爸你还活着?你还活着!太好了,你还活着。”沈满棠失声尖叫着,手足无措地抚摸着沈沧苍白的脸庞。
“嘘,你……安静,听我说。”沈沧费劲地张着干裂的嘴唇,发出虚弱无力的声音,“我活着的消息,不能告诉别人,就当我死了,明白吗?”
沈满棠小鸡啄米般点头,捧着沈沧的手贴在脸侧,虔诚地像在听圣旨一般。
沈沧用拇指轻轻擦去沈满棠淌下的泪珠,轻声安慰道:“吓着了吧?别怕,我没事。姆妈和小棣还安全吗?”
“安全安全,姆妈刚刚昏过去了,但人没有大碍,现在还在病房里躺着呢。小棣在元宝家待着,也很安全,爸爸放心。”沈满棠如今一口一个“爸爸”,恨不得把前六年没喊的份都补回来。
沈沧咧了咧嘴,用气音笑道:“那就好。等你姆妈醒了,帮我好好安慰她。还有,不要让小棣知道我出事了。”
“嗯,我明白。爸爸你休息一下吧,别说话了。”沈满棠贴着沈沧的手,眼泪又一簇簇地往下掉着。
沈沧轻轻地摇摇头,又强打起精神道:“金朝也来了吧。你让他确认一下,医院里还有没有傅明玺的看守。等看守撤退后,让他把我转移到别处,尽量做得隐秘些。至于隆燊,你让金朝去找缘觉,就提Nyoman的名字,他会知道怎么做的。”
说罢,沈沧的手便软软地垂了下去,重新陷入昏迷。
“爸爸!”沈满棠焦急地捧住沈沧的脸,颤抖地用手感受他的鼻息。还好,还有气。沈满棠捂住狂跳的心脏,感恩着劫后余生带来的阵阵悸动。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沈满棠猛然将白布盖过沈沧的头顶,警觉地望向大门。下一秒,几个高大的男人推门而入,目光冰冷地审视了沈满棠片刻。只见他满眼通红地跌坐在地上,整个人像是哭脱了水般萎靡。
为首的男人刚要进门,就被沈满棠用哭哑了的嗓子骂了回去:“滚出去!谁准你们进来的?元宝!”
楼梯间里,还在悔不当初的金朝和程大器听到沈满棠的呼喊,立刻冲了出去。
“兄台们是不是走错地方了?”程大器多年拉车锻炼出的一身腱子肉,叫谁见了都会下意识礼让三分,偏生他今日很是客气,用手在门前虚虚一拦,只道,“回去跟你主子汇报,就说他已经得到他想要的了,莫要逼人太甚。真把我们逼急了,哪怕是煮熟了的鸭子,我也能让它飞了。”
为首的男人板着脸,公事公办地探头看向停尸台。只见白布平稳地覆盖在那具躯体上纹丝不动,而边上的小男生扑在尸体上俨然哭成了泪人,这才放下心来,挥手让手下撤离。
沈满棠觉得如果费导看见了他现在的演技,一定会破口大骂。在片场怎么也哭不出的眼泪,刚刚却被吓得哗哗直流,把沈沧胸前那片薄薄的床单都哭得湿透了。
他胡乱抹了把脸,又猛地吸了吸鼻子后,就把金朝喊来床前,将沈沧交代的话和盘托出。
第150章 随手写死一个角色5
最后还是程大器在夜晚借着将沈沧尸体运往灵堂的由头,将人转移到了他在山林中的枪械厂了。
“唉,枪械厂里生不了火,只能盖点厚棉被将就了。现在外头风声紧,我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比我这儿更隐秘的地方了。沈兄你放心,这里别人找不着入口,就我们几个弟兄知道。”程大器心中有愧,因此对这会儿“死而复生”的沈沧可谓是尽心尽力。
“多谢。”沈沧张着干涸的唇,声音十分虚弱。
沈满棠赶忙用棉签沾水给沈沧润了润唇,又用棉被将他从头到脚紧紧掖好。“爸爸你别说话了,快安心睡吧。”
程大器眉头皱了一下,好半天才适应沈满棠和沈沧的“新关系”。在沈家埋伏这几日,他瞅着沈太太和沈二爷俩人就不太对劲,现下沈满棠这一称呼,彻底坐实了这俩叔嫂的奸情。
“好一段豪门秘辛。”他心里嘀咕着,给杵一旁呆立着的金朝使了个眼色,把人喊出了门。
“小金,这事都是哥的错,哥给你道歉。你知道的,我十二岁就进帮派混了,空长了一身胆量,脑子是一点没长。当初在奉天我要是没拉着你跟踪傅明玺,也就不会有今天这么多破事了。沈行长也不会中弹,更不会屈身躺在这阴冷的山洞里养伤。对你、对沈家,我真的过意不去。”
“哥,别这么说,这是不是你一人的错。”金朝沉沉地拍了拍程大器坚实的臂膀,叹气道,“事已至此,我们只能尽量帮沈家挽回损失,也好叫二爷能够安心休养。”
“其实我早与二爷谏言过,让他考虑去爪哇发展。两个月前我就给Nyoman寄过一封加急信,拜托他帮我与爪哇的华商联络,筹谋新建侨营银行之事。”
程大器打断道:“不是,你还沈行长谈这些呢?出息了啊老弟,我还当你就是个闷葫芦,谈生意都得靠老陶呢。”
“哥,你别取笑我了。”金朝无奈道,“二爷就是看我和沈满棠……唉,总之就是他把我叫去隆燊叮嘱了几句,我就顺带着提了这个想法。我之前也和你说过的,在爪哇,什么都是荷兰人说了算,我们华侨糖商想要向荷兰银行借贷那是千难万难,侨民在其他行业的营生亦是如此,金融之权皆操纵于他人之手,无可奈何。正因如此,才需要一位成熟的银行家出头兴办侨营银行,扶助我们华侨在当地的工商业经营。”
程大器又点头又摇头道:“这点子可真了不得,只是沈行长在国内家大业大,哪里能轻易抛下这些和你跑爪哇去?”
“先前是想着劝说他慢慢将产业搬去爪哇,或是南洋各地都行,总之我都能尽力照应到。沈家在国内的银行也无需停业,只需另行注册,改易经理即可。毕竟在南洋有那么多务工的侨胞需要汇寄薪水到国内补贴家用,在选择汇存的银行时,自然也会优先考虑在爪哇设有分行的隆燊。而保留隆燊在国内的经营,也能方便二爷日后继续投资民族工商业。虽移居异国,亦能为国家与同胞献力。我的能力与眼界有限,这已是我能想出的最好的法子了。”
“还有就是,上次我们赈灾的那批蔗糖已经被日本人截胡了,这次他们又打上了隆燊的主意,实在与强盗无异。接下来这几年……这话说了你又得说我开天眼了,但总之确实不会再太平了。而再久以后的光景,我也看不到了。为了保全我们的产业,也为了日后国有难,我们还有余力帮衬,我们不得不提前考虑动迁了。”
金朝很是详细地与程大器复述了一遍他劝说沈沧时的说辞,而后就挨了一个爆栗。“你小子那么有主意,先前却从未与我说过,反倒与一个外人聊得这么深入,找死呢?”
金朝缩了缩脖子,笑着避开:“也不算外人。”
程大器眯了眯眼:“也是,沈行长也算是你主人家,还是你弟他‘爸’。”在最后一个字上,他又别扭地加了个重音。
“嗯……还有我在和我弟谈朋友,所以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也是我爸。”金朝神态自若地抛下这一声惊雷,吓得程大器连连后退,险些跌下山崖。
“你说什么呢?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啊。”程大器语速飞快地否认自己刚刚听到的话,磕磕巴巴地把金朝训斥了一通。
“是真的。”金朝无奈地笑,“我们是真心在谈,这事二爷、太太还有我姆妈都知情。”
程大器又是一个爆栗砸来,暴跳如雷道:“怎么我又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你有把我当哥吗?”
金朝挠了挠头,腼腆一笑:“这不是怕你接受不了两个男的在一块吗?”
“你都不说我上哪接受去?你这小兔崽子,这么大的事也瞒我?是不是得等我死了你才会到坟前知会我一声?”程大器气得跳脚,胡乱骂了一通后,有些事不能接受也变得可以接受了。
“算了,乱就乱点吧,这世道都乱成这样了,有个贴心人陪着也好。”程大器内心纠葛半天才终于把自己哄好,后又突然想到,“这事老陶知道吗?”
金朝摇了摇头:“那会儿我俩还没在一块呢。”
“行吧,也算你没偏心眼。你要是告诉了老陶没告诉我,那咱们兄弟今日起就得一刀两断了。”程大器向来爽利的性子难得在一件事上这么絮叨过,可这事上哪怕说再多他也没觉得够。
他红了红眼眶,严肃道:“今后无论什么事,大事小事,你都得跟哥说!老陶不在了,现在就剩下我俩了,你再瞒着事,我这个哥都白当了。你说说看你,今天总共俩事,一是举家去爪哇的事,你筹谋了俩月,一字没和我提过;二是谈朋友的事,你就是和猪谈了也得告诉我啊!别人不理解你,哥你还不放心吗?你到底要自己扛到什么时候?”
“哥以前性子急、脾气爆、做事武断,你不爱和哥多聊哥理解。有了这次的教训后,这些我都会改的。但你也别什么事都闷在心里,有什么想法和委屈都得告诉哥,实在和哥说不出口的,你就和你对象说,多个人商量也能帮你分担分担。你从小就这样,怎么说也改不掉,你觉得这样瞒着是给我们省心,其实这才是最让我和老陶担心的。我贱命一条,刀尖舔血的日子过了三十多年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到头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现在有伴了,虽然是个男的,但哥还是为你高兴,真的。我真怕我走了,你一个人会憋出毛病来。”
金朝沉默地递上手帕,扭过头假装没看见程大器的眼泪。
“拿开,娘们唧唧的。”程大器用粗糙的掌心草草抹去陌生的泪珠,然后又十分大男子主义地歧视道。
“不用正好,沈满棠肯定在里面哭呢,我拿去给他用。”说罢金朝便转身想要往工厂里去。
程大器也不知道自己什么病犯了,二话不说就抢过金朝的帕子,狠狠擤了把鼻涕。
金朝会心一笑,婉拒了程大器递回的帕子,从兜里又扯出些绣着蕾丝和刺绣的帕子在他眼前晃了晃。程大器低头看着他掌心里攥着的一块白纱布,才后知后觉自己又被小孩耍了。
第151章 随手杀死一个角色6
“宝耳大药房新到欧美精制秋季应用化妆品……”沈满棠逐字逐句地给沈沧读报解闷,就连角落中的广告也不落下。沈沧时而清醒,时而沉睡,但睁眼时都能看见沈满棠就在身旁。
“小满……别念了。”沈沧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出声打断,“你再念我又要睡着了。”
“啊?”沈满棠顿住几秒,而后才失落地“哦”了声,将厚厚一沓报纸搁到一旁。
“每天的新闻就那几件事,几家报刊报道的也都大同小异,以后就读你姑姑主笔的那份就行。”沈沧解释道。
“好吧。”沈满棠沉着脸,语气中带着些酸味,“不然叫沈满棣来陪床吧,他每天话最多了,听他讲话可比听我念报有意思。”
“怎么了你?还耍起小孩子脾气了。”沈沧被逗笑出声,却不想抽动了伤口,惹得他一阵闷哼。
“爸爸,你没事吧?”沈满棠着急地掀开被子查看起沈沧的伤口来。
“没事,没渗血。”沈沧缓过劲后拍了拍沈满棠的手,又恢复到先前的调侃状,“怎么长大了反倒和弟弟吃醋上了?小棣还小,姆妈身子又弱,爸爸现在能靠的只有我们小满了,不然我也不敢冒险拿命一搏。有你在,就算那天真死了我也能瞑目。我知道你长大了,会把姆妈、弟弟还有自己都照顾得很好。”
沈满棠眼皮子浅,还没听完就委屈地掉起了眼泪:“我不行,我什么也不会。吊唁的时候好多人来,明着关心我,但话里话外都是要我把家里生意低价让他们接手的意思,我根本应付不来。他们那些人明明每回我们家宴客都会来,怎么能看你不在了,就那么欺负人?”
“我觉得自己好没用。”沈满棠抽着鼻子,内心酸楚。他这些年说是因家庭变故内心成熟了许多,其实还是朵没经历过风雨的娇花,等家里的顶梁柱倒了时才知道自己有多幼稚。
“好了,不哭了,把眼泪擦擦。”沈沧等沈满棠平静下来后才接着道,“生意上的事你不用管,缘觉和金朝会帮我处理的。你不是前些天还在忙救助会的事吗?你忙你的去,不用日日守在我这儿。你的天赋本就不在料理家业上,我也没想过要你帮忙分担什么。这次家里出事,姆妈又病倒了,你能扛起这一家子的事,已经很令我欣慰了。”
哄劝沈满棣、安抚傅君佩、操持葬礼、代表沈家人和汪缘觉一同出席谈判……这短短几天里沈满棠做的事已经足够让沈沧刮目相看了。
“我也没干什么啊,我就天天来这读报了,你还不让我读了。”沈满棠抱怨道。
他这些天被推着处理了一件又一件事,可心思却都悬在沈沧这儿,只要一结束就往这儿跑,生怕慢了一步沈沧就会出什么事似的,连金朝都顾不上多陪。
“好,是爸爸错了,爸爸跟你道歉,你明天再读给我听好吗?”沈沧带着笑,无奈地摇摇头,诧异自己现在居然会这么好声好气地哄孩子了。这样温柔的话,他从前从未与两个孩子说过。
见惯了沈沧严肃模样的沈满棠也有些不适应,更觉得自己这些天里“爸爸长爸爸短”地叫着很是肉麻。可他不想否认,在与沈沧尴尬疏离的这些年里,他其实也偷偷羡慕过沈满棣。看着那张与他肖似的面庞脆生生地喊着“爸爸”,有一刻他也想回到从前,回到沈沧送他小马、油画,与他亲密无间的那些年。
“我不读了,你老睡着。”沈满棠赌气,又有些遗憾道,“要不是你还活着的消息要保密,我真想请冯境秋先生来这儿做客。他的唱腔可真是一绝,我在戏院听得都走不动道了。请他来开一嗓子,肯定解闷。”
“冯境秋啊——”沈沧回想,“之前都没机会问你,他不是前些年便说就此封箱了吗?你们救助会怎么请得动他的?”
“嗯……常遇青牵的线,”沈满棠抓抓鬓角,又觉得自己窝窝囊囊的,什么事也办不成,遂补充道,“再加上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所以他才会答应的!”
“多事之秋,其实就那么退了也好。”沈沧叹气。
“嗯,我现在才明白过来这点。冯先生人很好,当时隔天就答应了我义演的事。他还说,除了接我们的义演外不会再出山了。可日本人听到他复出的消息,就直接找上门逼他演出。冯先生没有屈服,他们就羞辱他!有时候我真觉得自己是个害人精。”
“这是日本人的错,不要揽到自己头上去。冯先生既然答应了义演,就会考虑到这一点,权衡利弊之下他还是答应了,说明他始终存着一颗为民为国的心,甚至把这颗心凌驾于他个人安危之上。”
沈满棠点点头,把脸趴到病床上,义愤填膺道:“日本人真该死,还想强占我们银行。昨天他们派舅舅和一帮人一起到隆燊,想要强行提走我们二十多户大客户的存款,硬说他们侮辱了日本侨民。要不是有汪先生出面斡旋,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爸爸,汪先生本来不让我告诉你的,可我真怕我处理不好这些事,会把你这么多年的心血糟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