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是纯学识上的考验。第二场开始,就是对考生的基本素养考验,看他们有没有当官的潜质。
谢星珩押对了题,论的题目是朝廷所关注的现实问题——天灾。
运气也挺好,主题是水患。
论点则很奇怪,就差直接贴脸问“你觉得这个灾祸是因为帝王无德吗?”
都能来考举人了,应该没有人会愤愤难平,对着天子怼脸开大。
谢星珩很喜欢这道题目,他有科学观,可以根据地理情况,给出合理分析。
皇帝当然要承担一部分责任,因为当地的水力设施不完善,也没有抗洪分流的计划,全靠人力硬抗。
而这个问题,细分下去,又能均摊到各地官员身上。
遭灾地区的官员,本来就会被问罪。比如说枫江的知县,他要是活着,也得因县内数十万百姓被水淹而偿命。
别说什么跟他没有关系,他也不想。
他是当地父母官,出了事总要有人承担。
应灾工作得当,收尾有条理,没造成过大影响则另说。
否则谁管他冤不冤?朝代如此。
因论文指向,后面的公文主题,也是灾情相关,属于陈述意见。
谢星珩仔细看了看,这意见也很有趣,是请天子开祭坛,向天祈福的。
单纯字面意思,祈福就是祈福。
王权统治上,需要给百姓的信心与凝聚力,君王祈福,不论有没有实质性作用,给百姓的安慰是实打实的,这是强心剂。
可论文都在论天子有没有德了,这祈福的另一层含义,不就是“请罪”吗?
罪在君王,百姓何辜?
众所周知,皇帝是不能骂的。
谢星珩稍加思索,决定了意见核心——双管齐下。
祈福是要祈的,既然是为了安定民心,那可以先宣发,广而告之,展现天子仁德。
日子别急着定,问就是钦天监要择个良辰吉日。
良辰吉日怎么来的?
当然是各地赈灾官员给的。
提前设置好目标进度,差不多日子再上台祭天,前脚祭完,后脚出结果,这才是正确的祈福方式。
祭完再让官员出发,百姓苦哈哈的,祭了跟没祭一样,回头还得说皇帝心不诚。
提纲写好,谢星珩再看五道判,看完他差点笑了。
简单来说,一群饿得要死的百姓,闯进府县的粮仓,具体行为有:
1.头领组织。
2.壮汉冲锋。
3.打官兵、绑官兵。
4.羁押知县。
5.连吃带搬。
五合一题型。
跟谢星珩温书看的题目都不一样,这应该是某个遭灾县衙的实际案例。
所谓法不责众,这么一大批的百姓,举着锄头都能造反了。农民起义在史书里不少,是个君王都会怕。
但把灾民打成反民,这个皇帝也做到头了。
以后再出难民,百姓们可不会傻傻等了,趁着没饿昏头,有把子力气在,拿起锄头就是干。
谢星珩核心提纲是:什么闯进粮仓?这难道不是朝廷的赈灾地吗?
官民不要搞矛盾,吃都吃了,还能让人吐出来啊?
当地官员也有毛病,灾祸临头,不开仓放粮,还等着百姓自个儿去拿,没眼力劲儿。
被绑了活该。
所以什么打官兵,什么押知县,都要论证思考。
退一步说,百姓们饿得要死了,还记得绑上他们,就不累吗?
朝廷要查,要严办。
官是好官,就说他们与民同乐,开仓放粮过程里,被“挤”到了墙角。
若是贪官污吏,为恶一方。这就很好办嘛。
趁着群情激奋时,斩首示众——律法就是如此说的。
这场考试,他状态在线,越写越是好。
天冷,衣服穿厚了不好活动,他脱了答题,手冻得僵,这么一通狂写,他反而热了起来。
另一边,江致微看见这些题目,也是眼前一亮。
他思想有局限性,可他在农庄里,跟上千的灾民相处过,知道百姓真正想要的很简单。
文书写得轻松,判题也当答得顺利,落到论文上,他稍做思索,想到了农庄里,大丰收过后的一场大型祭拜活动。
与其说祈福,不如说是祭拜。这些都是天子的子民,一年之内,死伤以万计,怎能不悲痛?
两个考生答题顺利,考场外面,等候的家属、看热闹的百姓,都在附近坐着等。
看热闹的百姓都会带些东西来卖,瓜子、花生是现成的,他们走街串巷的卖,有些人不想挤到茶馆,就会买上一些。
这里面还有其他小吃,咸鸭蛋居多。
百姓多数淳朴实在,来卖咸鸭蛋,被问是不是枫江的咸鸭蛋,都老实摇头说不是。
“京城的咸鸭蛋也一样的吃嘛,你买个咸鸭蛋,我家也能得一文钱的利呢!”
大家都是笑。
一般人家腌制咸鸭蛋,数量不会多。
外头去买,他们挑着担子进货,还得看数目决定进价。
咸鸭蛋突然被赘婿带火了,他们不敢多买,都是几十个、一两百个的,或是提个篮子,或是拿根扁担,挑着就能走。
说一文钱的利也没骗人,咸鸭蛋成本透明,再贵,别人也不买。
江知与到了前屋,隔着窗户,听外边人热闹聊天,三两句就有一个人会提到他的夫君,听得他脸上笑意就没淡过。
等人来屋里拿茶叶,他掏了一钱银子,叫人给他买些咸鸭蛋。
江知与在农庄上问过,枫江那边是吃鱼多,也吃鸭。
还说像谢星珩这种读书人,可能会吃点当地少的食物,比如鸡。
他们在家吃鸡的次数多,江知与就让人去买了两只鸭。
他记得谢星珩说过,常吃的是鸭血粉丝汤和烤鸭。
上一场考试,江知与没安排好,今天就早早操办起来,要让夫君回家就吃上热乎饭。
宰鸭除毛,鸭血留着,粉丝晚一些煮。
两只鸭,一只先炖了,做老鸭汤,待会儿就用这个汤底煮粉丝。另一只午后就烤上。
不知道枫江的烤鸭是怎么做的,江知与根据几年前的野外经历,架了火堆,坐后院里小火慢慢烤。
烤制的时候,他往鸭皮上涂抹蜂蜜。
涂蜂蜜是意外发现,他父亲教的,说在外头捅了蜜蜂窝,人在野外,不能什么都带着,当天就把蜂蜜嚯嚯干净。
喝水就要加一些,烤鱼烤肉也加一些。烤肉时滋味不错,跟鱼配着有点怪。
后来父亲回家,他们在家里试过,烤出来的肉呈蜜色,油亮鲜香,比用盐巴烤的好吃。
熬到了时辰,老鸭汤的香味飘得老远,前门都有人闻到。
这还能忍一忍,蜂蜜烤鸭的香味,他们就忍不了。
考生的家属,手头都有闲钱,也想给考生加餐,闻着实在是香,还问茶摊老板卖不卖。
茶摊老板说这是自家吃的,顶不住缠磨,回后院里问。
他们跟唐虎认识,看唐虎对江知与客气,还知道住他们家的谢相公现在在考乡试,这几天接触少,讲话都客客气气的。
江知与不能卖,这是给小谢烤的。
“我能教你烤,这个费时间,你一天卖不了几只,看要不要做这个生意吧。”
贡院外面的铺面很紧俏,一年到头又做不了几天生意。
老板夫夫俩是京都本地人,手头银子盘了这间铺面,正经的营生,其实是街头小茶摊,带些米糕、枣糕搭着卖,瓜子花生算赠品,一壶茶配上一小碟。
烤鸭现在忙不过来,往后可以做。
他俩想到这个,就不好意思要江知与的烤鸭法子。
江知与喜欢跟不爱占便宜的人打交道:“很简单,就是要舍得下本钱,我是用蜂蜜烤的。”
糖贵,蜂蜜价更贵。
他们知道了方子,想想成本,也狂摇脑袋。
价高了,怕没人买。
江知与看他们样子,理解他们想法,不多劝,干坐着烤鸭,也思索烤鸭生意的可行性。
贵是必然的,可它滋味好啊。
他还没体会过真正的穷苦日子,以自家的消费水平算,这鸭子做得好吃,比别家贵一些,他一样会买。
银子挣来就是要花的,人生来就得吃吃喝喝,他有银子,就要吃好的喝好的。
这门生意,定好客户群体,也能挣钱。
关键是技术含量太低,茶摊老板还没吃过,不知其中玄妙,一些厉害厨师应该能品尝出来。
竞相模仿,这道菜就失去了独立撑起门户的能力。
得弄点特殊的方子,让烤鸭更加鲜嫩味美,同时把佐料的味道交融一体,叫人难以复刻。
江知与不是美食家,到这一步,他就没辙了。
时辰尚早,思绪又起。
江知与觉着,既然烤鸭的味道能吸引人,那可不可以当做下酒菜呢?
请人办事有技巧,平时关系维护不能少,根据事情紧急程度以及关系亲密度,有时候,需要临时再维系两回,把人哄高兴了,才好说正事。
普通的下酒菜常见,不然让镖局的人,带上蜂蜜烤鸭,去请那几位百户吃酒?
这方子也不稀奇,百户们感兴趣,直接给也可以。
要拿来挣钱,还有得研究,锦衣卫的生意,一般商户不敢轻易复刻,也稳妥。
嗯,合适。
烤个鸭子,还有这种巧思,江知与很是开心。
他叫了来喜,去唐虎的铁匠铺子送个口信。
考试到了下午才放头牌,谢星珩考得顺利,出来时精神极好,看不出丝毫被考题折磨的痕迹。
贡院要攒人开门,他过来,沉默里把等待的人看一看,发现大堂哥在,眼角眉梢压不住笑,脸色却有几分苍白,看着就是题目都会,但答题费神了。
今早上来找他们的两个外省书生也在,他们见了谢星珩十分惊喜,点头致意。
排队出来,他们几个落后众人,走在尾部跟着。
两个书生自我介绍,一个是上陵府禹南县人,叫商柏,字行俭。另一个是恒庆府静江县人,叫王策,字信贤。
谢星珩跟江致微都没表字,介绍时难得尴尬。
商柏的家乡禹南县,今年是遭了火灾。
成片的桑树都给尽数烧毁,他们那里纺织业发达,不过当地的桑农日子不好过,蚕丝所出比农田高,粮价略抬一点,就两相持平。
这回是连日的雷雨,劈着了林子。
商柏说:“我听附近百姓说,原本桑树是有间距的,这些年实在过不下去日子,很多人都卖田买地,转而成了地主帮工。地主家要多产蚕丝,就在大树旁边种小树,林子生生密了一倍。那么大的雨,都没浇熄,后边还连着一座山……还好山小,不然我们这个县城都要烧完了。”
他们家乡盛产丝绸,普通百姓用不着。
谢星珩不这样认为,丝绸是硬通货,甚至有增值空间,还能当做货币使用。
普通百姓用不着,但能低价购入,他们自然会心动。家里办个喜事,不论是年轻人成亲,还是老人过寿,一辈子就这一回,奢侈一下怎么了?
贵价的时候感到不值当,价钱合适时,他们就会考虑。
不过他认为丝绸不可能便宜,这跟咸鸭蛋不同。
丝绸只会因为这次的灾祸,变得稀缺,物价猛涨。
谢星珩问他:“你认识多少丝绸商人?能做主吗?我给你出个主意,家乡灾后重建,现在下定金,丝绸比常价低两到三成。先拿定金,后出货。这是考验你们禹南县信誉的时候,其他商人肯定不敢多定,可积少成多,今天说一说,转天京城就能传遍。这是商户自家的生意,朝廷不会插手物价,商人要交商税的,这笔钱数目大了,可以盘活当地经济。养蚕纺丝再织布,也能用上许多熟练工。他们厂子也得重修,可以请多少工人?百姓的安顿问题也能解决一批。”
空手套白狼。先拿钱,把眼前的难关过了,再交货。
等着朝廷赈灾,当地再慢慢种植桑养蚕,休养生息得好几年。
有了钱,他们可以种下桑树以后,从外地买原料,先把当下日子过好。
商柏皱了下眉,他认为可行,可是下降两三成的价格,他不能盲说大话,今天暂不说禹南的丝绸,他要找人商量一下。
还有得等,不行就到出成绩那天说。
谢星珩点头:“你还能问问,接不接普通百姓一两匹丝绸的生意。省去中间商挣差价,吸引来的人只多不少。”
商柏作揖:“多谢。”
王策摸摸鼻子:“我们静江县跟你老家一样,也是水患,不过我们这里的水,是上游奔下来的。平常是水田多。”
种稻子,盛产大米。
粮食普通,但粮食不可缺。
北地多以面食为主,大米都是外省购入。
买都买了,支持灾区同胞怎么了?
话术可以跟咸鸭蛋一样,寻常常见,但买他们的稻米,意义不同。
提前交卷的书生数量有限,一个个被气氛组迎接走之后,他们几个自然站到了前排。
不知道是谁大声喊了一句“谢相公出来了”,后头坐在茶摊街旁的人也都围了过来。
今天没有请人夸夸,自然也没有采访的人。百姓自发的提问。
“谢相公,说说入赘的事啊?我们咸鸭蛋都买了!”
“你们几个站这里做什么,今天要卖什么?”
“你们是不是早就商量好了?我跟你们说,贡院门口不是最热闹的,考生最爱住的地儿是君子坊!那边都是考生,我们去那儿唠啊!”
君子坊,是一个街坊名,东西两面都有书院,住在那里的书生多,考出来的人也多,久而久之就改名了。
每逢考试季,外地考生都要找地方住。客栈民居,哪里有地儿住哪里。
君子坊是民居,到了时节,能挤进上千的考生。
这地方谢星珩记下来了,考完以后他就自由活动,定然要去看看,扩展扩展人脉。
他不怯场:“我入赘的事儿,你们不用多管,你们知道我有个好夫郎就行了。”
下面有人激他:“不敢说,是不是怕夫郎?”
谢星珩昂首挺胸,满脸春风,就差直说“我怕夫郎我骄傲”了。
他这种性格的书生实在少见,等在旁边也是等着,都愿意来聊一聊。
上一场听说枫江遭了灾,这些天京城都在聊,其他地方的书生也说了自家家乡。最近京城的话题,都与各地民生有关。
古代交通工具受限,路上多凶险,很多人一辈子都离不了故土,聊起各地风俗人情、地方特产,都听得津津有味。
兴趣起来了,又都是朴实人,愿意听一听广告。
买不买另说,往后帮忙宣传一下,也算好事一件。
今天早出来的书生都有好些跟着围观,没急着走。
谢星珩把这差事交给了江致微,“堂哥,你的舞台来了。”
江致微:“……”
有的人,没上场前,激动雀跃,也想一试。
到了阵上,又手抖哆嗦,心跳很快,背心冒汗。
谢星珩提醒他:“你在农庄主事过的。”
农庄里的人,比下面的人多数倍。
那时不怯场,现在更不能怯场。
江致微一下找到感觉,知道该怎么说了。
他站在贡院门口,就想到这是天下学子的圣地,总会端着些,提及百姓,再看看下面也是百姓居多,就放开了聊。
他是正经跟百姓同吃同住过的人,言语质朴得很,说着大白话:“买谁家的不是买?帮一下兄弟县,大家同舟共济,也是缘分。”
有人问他是哪里的书生,江致微说是丰州的。
于是这天,京城又有消息流传。
丰州的书生,都是人才啊。
江知与听见外头热闹,就把粉丝煮上了,用的老鸭汤做汤底,最后加了鸭血和青菜叶。
粉是米粉,农家自己做的,粉条粗细不匀,入口有弹性,嚼一嚼又糯糯的,一下就化了。
原滋原味的米粉,味清不腻。粉丝吸饱了汤汁,又有老鸭汤的鲜甜,鸭血嫩滑不腥,青菜脆嫩可口。秋日里来一碗,满满的幸福。
男人饭量大,江知与下的粉丝多,整罐汤底都用上了。
谢星珩回来,粉丝刚好出锅,给他端来超大一海碗。
咸鸭蛋切了四个装盘,给他添菜。
烤鸭放到现在有些凉了,江知与生了火,再刷蜂蜜热一热,外皮更加焦黄以后,他再撒上谢星珩爱的孜然,放火上又烤一回,就拿大盘子装上。
就着长条桌,他拿了把小刀,给烤鸭切片。
谢星珩想吃厚一点的肉片,他就切得厚厚的,给谢星珩碗里再加一码。
搞完了,再给自己碗里也堆些肉片,擦擦手,跟他坐一块儿,挨着吃。
谢星珩今天自信无比,不等江知与跟他聊,就叭叭一顿吹:“我觉得今天的题目特别简单,我笔墨狂扫,午饭那阵就写完了,吃饱喝足了,我才细细誊抄。”
江知与听了开心,也乐意捧场,满足一下好奇心:“都有什么题目?”
谢星珩照样讲了,这些是可以议论的,别说他俩关着门窗,在家里说,外头酒楼茶馆里,一堆考完的书生都会扎堆聊。
过后,他又说了新认识了两个书生的事。
江知与知道,他在门前就能看见贡院门口,还是隔太远了,听不清,也着急回来煮粉丝,没多留。
听谢星珩说完,江知与眼睛都亮亮的。
他的夫君真是厉害,来到京城,也能大放异彩。
他想起一件事:“我爹爹也是上陵府的人,不过爹爹祖籍是上陵府府城的,不是乡县。不知道这次火灾,有没有影响到舅舅。”
宋家的人,谢星珩只见过宋明晖。其他的人,还是头一回听说。
“舅舅是做什么的?”
江知与抿抿唇,吃了几口粉丝,顺便思索了会儿,才小小声开口:“是盐贩子……在盐帮……”
谢星珩:?
好野的路子。
他换算了一下,搁在现代,他算是入赘□□了吧。
一个岳父开镖局,还会黑吃黑。
一个岳父出身盐帮,在古代搞私盐,家里做的是掉脑袋的生意。
江知与看他表情,急忙解释:“舅舅有正经营生的,我也好多年没有见过他,可能已经不干这行了……”
谢星珩点点头。
是得换条路子,私盐真的太野了。
八月十五,中秋节这天,考第三场。
四更不到就起床,江知与给谢星珩煮了瘦肉粥,配着咸鸭蛋吃。
天气降温了,谢星珩的考棚不错,正巷口转角的地方,一面高墙把北方挡得干干净净,久坐不动才会感到寒凉。
上回拿的大袄子,今天一并带上,考前补觉用。
另准备了两只手炉,他们思考题目时,可以暖暖手。
手上实在忙,踩在脚下也行的。
中秋是团圆的节日,谢星珩站在院里,抬头看天。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不知这个时空的月亮,能否照到他的亲友。
江知与给他整理好考篮,见他神色落寞,轻声问他:“是不是想家了?”
快的话,他们考完就能回丰州。
成绩可以委托其他考生看。
谢星珩摇头:“读书人嘛,见了月亮总会有点小情绪的。”
他适应性强,原生家庭兄妹三个,少他一人,父母还有所依靠。
他也不是莫名其妙、无缘无故穿越的,上辈子是猝死,这辈子是新生。
回是回不去的,不如珍惜眼前人。
就当他死了一回,忘了喝孟婆汤。
江知与看得出来,他不是真心实意的说笑,只是应下,心里思索着,等小谢考完,他要快点动起来,抓紧查查是谁给爹爹下毒的,然后早日返乡。
今年考中,来年二三月份才考会试,他们在京都有地方住,往来路程尚可,年底时,大嫂要生孩子,回家读书更合适。
谢星珩熟门熟路去排队,递了只手炉给江致微,江致微笑呵呵接下,低声跟谢星珩耳语:“三叔说要务实。”
上回的信里提过,今天再说,就不仅仅是主考官的喜好了。
结合上一场的题目,不难猜出当今圣上对今年灾情处理的态度。
——他不要只会推说天子有罪的臣子,他要会干实事的臣子。
第一场规规矩矩,考笔墨。这也是毅力与变通。
十年如一日的读书,读通了,读懂了,还要会用。
第二场是看考生的态度,筛选的是适合在目前局势里生存的官员。
第三场,如无意外,就是实实在在的才干了。
务实就是字面意思,辞藻文思是次要,能否直切要害,明白说理才是核心。
谢星珩对江老三没有好印象,收了提醒,还要吐槽:怎么跟挤牙膏似的。
他张张口,难得语塞,想到古代没有牙膏,突然淡了兴致。
算了,今天不骂人了。
江致微看出他意思,含糊说:“他这几天走动多。”
上回见面,他跟三叔说了老家差点被抄家,三叔就在走动关系,不知打听出了几分。
两场考完,京都话题热度起来了,三叔也越发看重谢星珩。双方还未见面,关系不明,三叔心里犹豫,拖到了考前才提醒。
谢星珩了然。
他反正不记“敌家”的恩。
说他白眼狼也好,说他没良心也好,他良心长里面,胳膊肘朝内拐,别说是“敌家”,单说外人,能有他家人好?
什么小恩小惠,也想收买他。
没当面骂人痴心妄想,就算他仁义了。
正式点名,他们静默下来。
流程走完,回到熟悉的考棚,谢星珩放好东西,擦桌子,要热水泡茶,弄完就盖着大袄子,抱着手炉补觉。
黎明时分,铜锣敲响,号军的喊话随后而来:“相公们醒醒,题目纸来了!”
第三场纯策问,有五道题。
策问又叫对策,题目长长一道,好些个问题,一条一条对着答。
策题是写在纸上,会试的题目是固定的,全部考生统一试题。
等以后去了殿试上,可能会有“射策”,也就是把策题做成签,考生抽中什么答什么。
有一定概率跟天子对策,一问一答间,考生的心里素质跟个人才思一览无余。
这场策题很常规,两道经史,三道时务。
时务是谢星珩熟悉的,朝廷真的很急,三道策问,一钱粮、一水利、一商贸。
赈灾要钱要粮,钱粮从哪里来?
商业经济可以带动民生发展,当前时代生产力有限,农商大有可为。
因地制宜,以“振兴乡村”的观念,去解决民生问题。
各地经济整体性提升,抗风险能力也自然提升了。
经济提升,老百姓手里有了闲钱,就会拿出来花,市场流动起来,经济也就活了。
但这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需要一代代人去努力,方针定下,还得有推行的魄力,也得有压制权贵乡绅的本事。
对谢星珩而言,这三道策问,实际上一道题。
商贸流通了,钱粮攒起来了,才能大兴水利。
水利怎么做,就交给专业人士。他只能提一点理论性建议,没有实地勘察过,怎样开工,他不懂。
正经写上卷子,又不能这样激进。
提纲写完,谢星珩抱着手炉沉思许久,在文辞上做了修改,让他的话看起来偏理想主义一点,有年轻书生的意气,显得他很“呆”,不切实际,又真的有想法。
想法能不能实现另说,这点才干足矣。
经史类的题目,是谢星珩本次科举最大的难关。
大启朝是个架空朝代,可这里的很多东西,包括文化发展,都能在他熟悉的历史里,找到些许影子。
尤其是文化。就拿科举来说,所读书籍,跟后世没区别。
这方面他能依据所学,大胆作文。
到了史料这块,他便束手束脚。
他还没来得及翻几本史书,当朝政局了解也非常浅薄,有限的精力全扑到了书本上。
写写删删,整出两篇中不溜秋,毫无亮点的答卷,再把时务三策摆一块儿,简直是屎上雕花。
谢星珩长叹一声,仔细检查,照着格式,认真誊抄完毕,他的考卷就定下了。
交卷出场,已近黄昏。
乡试三考,今天出来最晚。
考场内,有考生点上了蜡烛,继续熬着时辰。
谢星珩临近大门前,揉揉脸,把丧丧的情绪赶走。
无所谓。
他来了一回,也算长了见识。
区区科举,也不算很难嘛。
多给他点时间,他背背书,翻翻史册,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就冲他这张脸,真到了殿试上,探花也考得。
今年……人事已尽,他无愧于心。
中秋佳节,贡院外等候的人少了大半,余下都是考生家属跟气氛组。
谢星珩混了脸熟,今天出来被好一顿夸。
他四处拱手,张口祝词一溜溜的,听得大家伙都乐呵呵的。
贡院正对着的街前,江致微跟七八个书生在这里等他一起过中秋。
“有人攒了局,开了中秋诗会,大家以文会友,都等着你过去,我们走吧?”
谢星珩来到京都以后,行踪神秘又低调,连江致微都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别人更是找不着。
他只在考完后,在贡院门口亮相两次,声明传播却远。
由他带动的“故乡”热潮,在中秋这天,更是气氛高涨。
谢星珩出面少,惦记着家乡,还不忘帮助同年,做好事不图回报,许行之还在外说过,谢星珩是廪生,侧面说明他的才华也好。
人品好,才华好,都乐意跟他交朋友。
谢星珩婉拒了:“实在不好意思,改天吧?改天我去君子坊转转。今天实在不方便,我夫郎陪我来京都,我俩新婚不久,同在异乡,独留他一人过中秋,太过孤单。”
书生的诗会,多数会请唱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