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二目光第一时间寻向李禅秀,李禅秀眼中也露出星星点点笑意。
旁边陈青更是激动得搂着自己小弟的肩膀,兴奋道:“赢了,裴二又赢了,还好我押了他!”
校场对面,蒋百夫长面色瞬间冷沉,紧紧咬牙瞪视裴二。
裴二仿若未觉,驾马欲回对面。
却忽然,台上的蒋和沉着脸,缓缓开口:“怎么就是裴二赢了?我看两人都九箭九中,应该算是平局。”
“这……”正替裴二高兴的胡郎中一时愣住,忍不住解释,“虽然都是九箭九中,但裴二明显技高一筹,把靶心都射穿了。”
“本场只是比射箭的准度,又不是比谁能射穿靶心。若是提前定下这条规矩,焉知蒋铳就射不穿靶心?”蒋和驳斥。
几个跟蒋和一条心的军官忙附和:
“是啊,事先又没说。”
“说了比准度,就要比准度嘛。”
胡郎中不满,但还是克制说:“裴二射中蒋百夫长射过的位置,比单纯射中红圈更难,便是只比准度,也应是裴二更胜一筹。”
“呵,既然是同样位置,怎就能说是蒋铳输,裴二赢?难道只因为裴二后射?”蒋和轻蔑。
“这……”这不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吗?红圈有拳头大小,但箭尖扎的位置只有拇指大小,当然是射后者更难。且骑射是选拔骑术箭法都精湛者,怎就变成只比准度了?
胡郎中一时被噎住。
“虽然是同样位置,但裴二后射,当然更考验箭法。”
有人替胡郎中开口,立刻也赢得一阵附和,且这些人明显都看向陈将军。
“我看还是要按定好的规矩来。”蒋和扫那人一眼,嗤笑,“不然,有人不射靶心,直接往远处的树上射,万一射中片叶子,是不是也要自夸一句是百步穿杨?”
说完,也赢得一阵附和。
显然,这些营中高层分两派,一派跟着蒋校尉走,一派跟着陈将军。
如今蒋校尉背靠新郡守,位低却势大,越来越有压陈将军一头的趋势。而提拔陈将军前郡守,却已经被调走。
蒋和说完,也转向陈将军,表面恭敬道:“将军,您认为呢?”
陈将军面色冷沉,最终挥手妥协:“那便算平局吧。”
“咚!”铜锣再次敲响。
传令兵很快宣布:“第二场,蒋铳和裴二,平局!”
“什么?!”
正欢呼的陈青愣住,脸上笑容一点点消失。
旁边二子顿时也傻眼:“青哥,你押了裴哥赢,押了五十钱呢,又赔了。”
“我知道!”陈青回神,重重一把按在他脑门,想哭的心都有了,“怎么会是平局呢?怎么能是平局?”
蒋百夫长那边倒是瞬间欢呼。
李禅秀微微蹙眉,也没料到会是这个结果。
他目光重新看向高台,几乎不用猜也知道,定是蒋百夫长的哥哥——蒋和从中作梗。
只是一场大比的头名,蒋百夫长想要就罢了,毕竟他跟裴二打了赌。但没想到,蒋和也这么想让弟弟拿下头名,莫非有其他目的?
不过也无妨,他本来就计划让裴二在第三场赢。第二场能赢,是惊喜,赢不了,也不影响最终结果。
只是,如果蒋和一定要让蒋百夫长拿头名的话,那第三场的阻碍恐怕会比预料中的大……
正想着,裴二已经骑着马回来。
他神情显然有些蔫,翻身下马后,也垂着头,蔫哒哒,抿唇站在李禅秀面前。
“对不起,”他低头丧气,“我没赢。”
他不该去射蒋铳的箭,早知道,只射红圈最中心的位置就行了,还更简单些。
李禅秀感觉他就像垂头丧气,受了委屈的狼犬。
他不由笑了笑,抬手轻抚对方的冰冷头盔,像抚摸梦里养过的一只乖顺的狼犬,道:“不怪你,是他们耍手段。”
蒋校尉说是平局,那他们底下的小兵就算不平,也改变不了什么。
裴二也明白,但还是觉得让李禅秀失望了,咬紧牙保证:“第三场我一定会赢。”
“嗯。”李禅秀认真点头,看着他说,“我相信。”
裴二这才稍松一口气,随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沈姑娘的手正贴着他的头盔,若没有这层铁皮,对方岂不是正……抚摸他的头?
刷地,裴二的耳根忽然红透。
“对了。”李禅秀忽然抽回手,想了想,下决心从袖中拿出一个荷包样式的灰布袋,塞到裴二手中,“这个你先带在身上。”
裴二正因他抽回手失落,闻言不由攥紧荷包,问:“这是什么?”
“一串佛珠,保佑你能赢,等回来后再还给我就行。”李禅秀说,又叮嘱,“千万别打开看。”
梦中他几度落险,再艰难的时候,都带着这串父亲送的佛珠,最终化险为夷。也许冥冥之中,这串佛珠真能保佑人,他希望这次也能保佑裴二,更保佑他,不必嫁给蒋百夫长。
“……噢。”裴二闻言,方才刚高兴起来的心,又因他说还得还,微微有些失落。
原来不是送给他了啊。
一时心情升了落,落了又升,升了又落,分外起伏。
随着日头渐渐西移,校场上的风似乎愈发凛冽,寒意愈显。
场地中央,一匹匹战马已经按次序站好,马上的士兵个个身穿甲衣,腰背弓箭,整装待发。
因为营地战马有限,能参加这场比试的人并不多。基本得是在第二场中拿到不错名次的人,才有资格参加。
毕竟这场说是综合考校,但实际主要还是比骑射。
裴二骑着骏马,在第一排中间位置,他旁边就是蒋百夫长。两人目光对上,都带着几分冷意。
“小子,接下来你可没那么好运气。”蒋百夫长忍不住挑衅,青肿成缝的右眼闪过一抹阴狠。
裴二不予理会,他下意识转头,又看向站在校场东侧的李禅秀。
李禅秀轻敛笑容,朝他做了个鼓舞的手势。
裴二不觉唇角微扬,下意识摸向被自己小心放在心口的佛珠,只觉那里微微发烫。
许久,他才依依不舍收回视线。
旁边,蒋百夫长又冷哼一声。
裴二终于抬眸,也冷冷看他。
目光一对视,仿佛有刀在空气中飞射。
李禅秀在裴二视线收回后,很快又看向张虎。
张虎恰好也转头看向他,两人视线对上,彼此不着痕迹地点了下头,都心照不宣。
校场上风声猎猎,气氛肃杀。
随着铜锣敲响,一声高喝:“开始——”
霎时,百来匹骏马如离弦的箭,齐齐奔出。
校场上一时马声嘶鸣,马蹄声震荡。眨眼间,场上便只剩一片尘烟。
李禅秀在铜锣敲响那一刻,便下意识闭上眼,双手交握放在心口,心中默念:父亲,你一定要保佑。
默念完,他才睁开清丽双目,眺望远方。
远处,战马飞奔过的地方,留下一道长长的烟尘。
而在烟尘前方,李禅秀一眼便望见裴二驾着那匹枣红骏马,冲在最前,将蒋百夫长等人都甩开一大截。
他唇角不觉扬起笑意,目光中带着一些自己都没察觉的欣赏……和一丝莫名的骄傲。
场上士兵也都忍不住握拳呐喊,一个个激动得脸红脖子粗:“裴二冲啊,裴二第一!”
台上,陈将军见裴二遥遥领先,也忍不住捋着短须,呵呵笑起来。
蒋和见满场都在为裴二鼓气,皱了皱眉,忽然侧头,朝身旁人示意。
那人得了意思,很快下去。
紧接着,台下又有一群人喊:“蒋铳冲啊,蒋铳头名!”
“太不要脸了!”陈青气得破口大骂,直接将双手拢在嘴边,嘶声大喊,“裴二冲啊,裴二第一,裴二头名!”
边喊,还边抽空催小弟也一起喊,顺便问李禅秀:“沈姑娘,你怎么不喊?”
李禅秀:“……”
远处,裴二确实越来越快,将身后人越甩越远。照这情形,第一名非他莫属。
所有参加第三场比试的人,都需按规定路线,奔到不远处那座小山山腰,射下彩头。
裴二快马加鞭,飞掠如风,奔至一处山坡时,忽然——
前方猛地拉起数道绳索!
裴二猝不及防,急忙勒马,但还未稳住马,绳索就被人拉着疾横向他,将他连人带马一起拽下山坡。
“怎么回事?”
“人怎么掉下去了?”
校场上正远眺的士兵不由都伸长脖子张望,台上的陈将军也下意识起身。
因为距离太远,他们看不清具体情况,只知裴二忽然勒马,接着就倒下山坡,不见踪影。
也不知是勒马太急,没站稳摔下去,还是有别的原因。关键是,为何忽然勒马?
李禅秀紧紧皱眉,几乎不用想,也能猜到是蒋百夫长命人使手段。只是眼下他做不了什么,只能寄希望于事先叮嘱过的张虎。
张虎和蒋百夫长刚好都追在裴二后方,一个第二,一个第三。
两人都骑得飞快,眼看裴二落下山坡,蒋百夫长心中一喜,急忙抽马,猛往前冲。
张虎却面色一寒,咬牙紧追他,暗想:果如沈姑娘所料,这个蒋铳在中途使阴险手段。
虽然第三场比试允许互相搏斗,阻碍其他人前行,但这种让没参加比试的人事先埋伏,打击对手,是决不允许的。
他答应沈姑娘要帮裴二,眼下裴二已经被拦下山坡,他就是挡下蒋百夫长又有什么用?不如……
张虎一咬牙,忽然驾马往旁边猛地一撞。
他本就紧咬着蒋百夫长,几乎与对方并行。这一撞,直接将对方也撞下山坡,且恰好是方才裴二落下去的位置。
顿时一阵马声嘶鸣,紧接着,张虎也驾马冲下去。
此处山坡并不陡峭,摔下去至多破些皮,胳膊腿疼一阵。
裴二刚摔下来时,顾不得疼,一个滚身爬起,就想再上马。但身旁却忽然冲出四五个人,狠狠将他摁住。
“姓裴的,你说你得罪谁不好,非要得罪蒋百夫长,这不是找死吗?”压着他的人几乎使出吃奶的劲,死死按着他手脚。
裴二目光阴寒,极力挣脱,就在这时,上方忽又落下一人,正好砸中压着他的那四人。
“哎呦!”几人痛呼一声,直接被砸散开。
“哪个王八羔子?没长眼睛——”其中一人没爬起就骂,但头一抬,却愣住,“百夫长?哎呦,百夫长,您怎么也下来了?”
他赶紧手忙脚乱去扶蒋百夫长。
裴二趁此机会,忙翻身爬起。
蒋百夫长摔得灰头土脸,还没回神,就急喊:“别管我,快去拦住他。”
刚爬起的四五个手下立刻反应过来,急忙扑过去,想拖住裴二。
张虎这时刚好赶到,冲上前一脚踹开其中两人,对裴二道:“我来拖住他们,你快离开。”
裴二神色微凛,踹开另外两人,来不及拱手,只道一句“多谢”,便冲向自己的马。
谁知刚碰到马鞍,身后又传来一股巨力。蒋百夫长忽然爬起,猛然扑向他,带着他摔倒在地。
两人在山坡滚了数圈,登时缠斗起来。
蒋百夫长不是裴二的对手,即便招招往裴二伤处打,可裴二急欲取胜,无暇缠斗,出手从未有过地狠厉。
眼看他就要挣脱,蒋百夫长目光一狠,忽然掏出匕首,猛地扎向他心口。
裴二神色一凛,迅猛抓住他手腕,却只来得及卸去一半力道,匕首仍分毫不差地扎下,穿过甲片之间的缝隙——
蒋百夫长心中一喜,以为就要一击将他毙命,却忽然,刀尖被一颗圆滚硬物挡住。
是佛珠。
裴二神色骤然狠厉。
蒋百夫长一击不中,明显愣住。但不等他拔出匕首,裴二就已面色冷寒,抬腿猛踢向他。
“啊!!”蒋百夫长猝然弓身,神情痛苦,声音之惨烈,甚至惊飞了山中几只过冬的林雀。
一旁正与其他几人缠斗的张虎不由也浑身一震,下意识看一眼这边。
裴二一把甩开蒋百夫长,当胸又踹一脚,迅速转身爬起,朝枣红骏马跑去。
他本以为蒋百夫长会再追上来,但余光向后一瞥,却见对方像受伤颇重,仍弓着背,身体蜷缩,疼得狰狞。
裴二无暇多想,他方才已经听见上方有马蹄声经过,应该有人已经超过他,他必须加快才行。
他迅速翻身上马,目光凛厉,一跃冲上山坡。
“出现了,裴二出现了!”校场上,立刻有士兵欢呼。
李禅秀紧绷的神情也终于微松,随即紧盯着那匹红马和马上的俊冷身影。
裴二已经落后十名,他俯身几乎伏在马背上,快马飞冲,不顾山路险阻、冰雪未融——
超过一个了。
又超过两个。
第四个。
第五个。
他目光如鹰,紧紧盯着前方。
校场上,众人也都跟着提起心。
李禅秀不知不觉,也攥紧指尖。
徐阿婶忍不住默念起“阿弥陀佛”,陈青在旁拼命挥手,喊得面红耳赤。
终于,裴二与第一名并行了。
校场爆发一阵热烈喝彩。
渐渐,马头也开始超过对方……
此时距松树只剩百余步距离,争抢的两人俱咬紧牙,同时搭箭拉弓。
“嗖——!”
破空声响起,裴二速度更快,先一步射出箭。
悬着彩头的绳索应声而断,裴二几乎同时冲到树下,长臂一捞,抓住落下的彩头。
“吁——!”同时缰绳勒紧,骏马高扬前蹄,一阵嘶鸣。
松树下看守的士兵目瞪口呆。
随即,负责传消息的士兵回神,忙驾马狂奔,往校场去,一路高喊:“头名是裴二,裴二赢了,裴二射中彩头了!”
松树下,裴二单手拿着彩头,腰背笔直,如旁边的青松,清俊挺拔,紧绷的神情终于久违地稍稍松懈。
对面那位刚被超过的士兵也勒马停住,他其实是个千夫长,此刻却拱起手道:“恭喜。”
他语气叹服,输得心服口服。
事实上,就算是他先射出箭,也赢不了。百步距离对他来说还是有点远,方才只是见裴二超过自己,他一时心急,才想赌一把,但结果……还是射偏了。
想到这,他不由更加敬服。
裴二却没心思多聊,客套地点一点头,便驾马飞奔回去。
校场上众人因离得远,方才只看见裴二和另一人在差不多距离,同时搭弓射箭,却没看见到底是谁射中,一时交头接耳,猜测纷纷。
直到一阵喊声随着马蹄声远远传来,众人先隐约听见“裴二”两字,接着声音越来越近——
“……裴二赢了!裴二射下了彩头!”
终于,声音清楚传来,校场上霎时沸腾。
“裴二赢了?竟然真是裴二赢了!”
“今年的头名竟然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
“哈哈哈,太厉害了,咱们营中真是人才辈出!”
“蒋百夫长呢?他怎么摔下山坡就不见了?”
蒋百夫长仍在山坡下蜷缩着呻-吟,双手捂着那处。
他那几名手下见他疼得厉害,一时也顾不得跟张虎缠斗,连忙奔来询问:
“百夫长?您还好吗?”
“百夫长?您这是伤着哪了?怎这般严重?”
“……滚!”蒋百夫长死死咬牙,几乎从牙缝中挤出字,“去,快去阻拦裴二。”
几名手下面面相觑,终于,一人壮着胆子小心道:“百夫长,方才上面有人经过报信,裴二……裴二已经拿下头名了。”
话刚落,蒋百夫长明显怒极,张口便骂:“废物!”
他抬腿就要踹人,但刚一动,脸色瞬间青白,又痛苦起来。
“百夫长!”
“蒋百夫长?!”
几名手下连忙疾呼。
张虎仍捏着拳,愣愣站在一旁,这……应该是不需要他再打了?
第18章
传消息的士兵一路奔到高台下,刚下马就跪地禀报:“禀将军,第三场的头名是裴二,裴二射下了您亲自绑的彩头。”
消息确认,场上再次沸腾。
陈青激动搂紧旁边小弟,喜极而泣:“赢了,终于赢了,裴二不愧是我兄弟!今天我押三场,终于赢了一场!”
二子被勒得满面通红,不忘提醒:“青哥,要是你全押裴哥,至少能赢两场。”
陈青哈哈笑:“起码现在把本赚回来了,对了,沈姑娘应该赚不少!”
说着他转头看向李禅秀。
李禅秀面上带着浅浅笑意,看着场上欢呼的士兵,心中却不是表面这般平静。
裴二赢了,他一直提着的心也终于可以放下。至少他不必嫁给蒋百夫长,暂时应该也不必担心身份暴露了。
他轻轻舒一口气,视线不由又望向不远处那座小山——一个熟悉身影正骑着枣红骏马,向校场方向飞奔。
他不觉又扬起笑。
台上,陈将军听完禀报,便忍不住大笑起身,神情一扫方才第二场时的郁气。
旁边蒋和一言不发,面沉如水。
几乎没隔多久,裴二也驾马而归,带起一路烟尘。
到了校场,他第一眼便望向李禅秀。
李禅秀已经从刚听到他赢了的心情中平复,此刻噙着笑看向他,眸中仿佛有细碎的光。
裴二不觉扬起唇,可手摸向心口位置,又一阵忐忑,唇角也转瞬压平。
李禅秀不明所以,转为疑惑。
但眼下不是相聚的时候,裴二得先将彩头交给陈将军。
他利落地翻身下马,上前单膝跪地,高举起彩头,开口:“将军。”
陈将军哈哈大笑,竟走下高台,亲自将他扶起,称赞:“不错不错,身手好,箭法准,骑术也精湛,咱们营里真是人才辈出,哈哈!”
说着转身看向台上,台上自然一片附和声。
裴二虽然失忆,但本能地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种场面,何况李禅秀筹谋他能赢,之前也教过他。
他当即拱手,不卑不亢:“将军谬赞。”
陈将军见他气度沉稳,赢了不骄不躁,也不像其他兵卒,见到将军就胆怯说不出话,不由更加欣赏。
“我看你年龄不大,应该刚过弱冠,也就二十出头吧?难得气度沉稳,箭法也如此精湛,松树下那一箭,堪称百步穿杨,实在少见。”陈将军又赞,并感叹——
“都说并州裴世子年少时,以箭术精湛冠绝洛阳,有百步穿杨的美誉。我虽没亲眼见过,但觉你若努努力,或许也能达到他的十之一二。”
这话说得有些不妥,虽然裴二箭术确实精湛,甚至可能与那位裴世子不相上下,但拿营中一个小兵和世子比,实在不妥当。
后方高台上的众人都默契不做声,猜测陈将军这是太高兴,以至一时失言。
只有蒋和冷哼一声。
裴二垂下眼睑,也不太想听那个裴世子的事。
“说起来,你也姓裴,只是‘裴二’这两字,不太像正式名字。”陈将军又开口,沉吟一会儿,忽道,“不若这样,我给你重新取个名,以后你……”
话没说完,裴二忽然单膝跪下,道:“禀将军,我自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这个名字。虽然此名不好听,但也许是家中父母为我所取,是如今我与他们仅有的关联,裴二不愿改。”
说只记得这个名字,当然是假话。
事实上,他醒来后只记得一个“裴”字。只是陈将军刚提那个裴世子,又要给他改名,他担心对方给他改一个跟那什么裴世子有关的名字。
不过他多想了,陈将军再怎么高兴失言,也不至于给一个小兵,改一个跟裴世子有关的名字,还大剌剌说出来。
对方好歹是燕王世子,少年时就征战北地的战神将军,是他们平时见都见不到的人。
陈将军想给裴二改名,纯粹是动了惜才之心,想认个义子之类,以后提拔对方。万一这小子有出息,将来也当个将军,总不好称他“裴二将军”吧?
但裴二这样直愣愣地拒绝,多少令陈将军有些尴尬。
校场外围的陈青等人不由都替他着急,李禅秀也微微蹙眉。
在他计划里,让裴二被陈将军看重,固然是想借陈将军压制蒋百夫长,但也希望裴二能被提拔。
一来,这是他为裴二筹谋的前途,也算是补偿的一部分;二来,裴二在营中的地位越高,对他想改变胡人将在不久后踏破西北防线这件事也越有利。
只是……
李禅秀见裴二那耿直的样子,不由叹气,指尖按了按眉心。虽然他最初想找个傻的,但这也……
他甚至忍不住想扶额。
胡郎中也看出陈将军的想法,忙快步走下高台,着急训斥,实则是帮裴二道:“乱说,将军愿意给你改名,是你走了大运,还不快谢过……”
“诶。”陈将军抬手止住,看着裴二,竟点头道,“他说得对,父母给的名字,怎可轻易更改?这样孝顺、不忘本的人,更加难得,本将军更喜欢,哈哈,方才是我考虑不周了。”
胡郎中闻言,顿松一口气,校场外围的陈青等人也终于把提着的心放下。
“裴二,”陈将军又问,“你此次赢得大比头名,可有什么想要的?”
场上众人顿时又把心提起,许多士兵甚至投来羡慕的眼神。
谁都知道这次大比是要选拔人才,现在陈将军都亲自开口了。若赢的是蒋百夫长,陈将军或许还会不愿提拔,但赢的是裴二,说不准会直接提拔成百夫长。
去年蒋百夫长不就是这么被提拔的!
谁知,裴二认真想了想,却道:“希望将军赏我些银钱。”
众人:“……”
陈将军也再次愣住,问:“为何?”
裴二:“我参加大比,就是为了能和喜欢的人成亲,但我如今记忆空白,身无分文。”
众人:“……”
陈将军:“……”
你还真实诚啊。
校场外,李禅秀已经忍不住扶额。
“是这样的,将军……”
胡郎中赶紧帮忙解释,把本来裴二要和李禅秀成亲,但蒋百夫长横插一竿子,然后两人打赌,谁赢得大比谁就和李禅秀成亲的事,一一道来。
陈将军听完,顿时又哈哈大笑,道:“原来如此,真是少年意气,好!本将军就替你做主,让你和那位沈姑娘成亲,到时我亲自给你们主婚。”
说罢,又一阵大笑。
本来裴二只要银钱,他还担心这人目光短浅,空有本事却没头脑,现在看来,也可能是有情有义、信守承诺。
且没想到,这事还和蒋铳有关。能让蒋家兄弟不高兴,陈将军就高兴了。
不仅如此,他还感叹道:“想要银钱没什么不好,我一开始投军也只是想军中能吃口饱饭。且咱们打仗是为大周,为了大周不就是为了自己和家人都能安全,都能吃饱穿暖!”
“是!是!!”底下士兵纷纷握拳高喝,被这番话鼓舞得神情激昂。
本来他们就都是军户甚至穷苦百姓出身,讲那些打仗是为了效忠皇帝之类的话,他们不会理解,反倒不如这些吃饱穿暖挣银钱的话来得实在。
如此,借着裴二的话,陈将军反倒收拢一把军心,这是蒋和那种有个好出身的人不具备的优势。
陈将军大为高兴,又当场将裴二提拔为百夫长,既是惜才,也是让士兵们看看,有能力就会被提拔。
实际上,他更想将裴二提拔成千夫长。以他的眼光看,裴二的能力绝不止此。
但一来,直接提到千夫长,他担心刺激到蒋和。
眼下蒋和得势,他们不和归不和,但也不好闹太过,影响到守边大事。毕竟他又没法把蒋和调走,甚至蒋和一直想把他踢走。
二来,裴二只是拿到大比头名,就直接提拔成千夫长,也难以服众。不如等他立些战功,再提拔。
哪知即便这样,蒋和仍不满开口:“裴二未立寸功,且还有之前押送粮草的过失,怎能提拔为百夫长?”
陈将军此刻心情好,不与他计较,摆手道:“此次大比本就是为选拔人才,且只是提成百夫长,你弟弟当初不也是这么提拔的?至于押送粮草时,他只是个普通士兵,听命而已。何况他浴血奋战,满身是血地被抬回来,已是尽力。”
言下之意,粮草之事,是当时负责押送的军官的过失,不是底下小兵。当然,现在事情没查清,也不好细论。
蒋和还想再开口,陈将军又抬手打断:“对了,你弟弟刚才摔下山坡,怎么到现在还没回?别是出什么事了。”
蒋和一怔,这才忘了争论,赶忙派人去寻。
陈将军之后又提拔数名在大比中表现不错的士兵,多是提为伍长、什长,也有不少被赏了银钱的。
奖赏完毕,裴二与众人一同跪谢。等起身退下,他便迫不及待往校场外李禅秀的方向走。
陈将军笑吟吟捋了捋短须,问胡郎中:“那位就是沈姑娘?”
胡郎中往校场外看一眼,忙点头说“是”。
陈将军感叹:“还真是郎才女貌。”
其实他之前就注意到了,这个裴二每次一比完,就迫不及待往那个小女郎方向走。
“这个沈姑娘就是我之前跟您说的,擅长给伤兵缝合伤口的人。”胡郎中赶紧趁机夸道。
“哦?”陈将军顿时提起兴趣。
校场外,裴二疾步走向李禅秀,但真站到对方面前,雀跃的心却渐渐变得紧张。
他不安地摸向心口位置,蒋百夫长那一刀力道不小,佛珠肯定被扎坏了,他有些不敢拿出来。
李禅秀不知他忐忑,见他走来,忍不住上前,笑着要说恭喜,却忽然一阵刺骨寒风吹来,从袖口领口灌入。
他瞬间冷得打颤,许是在校场吹了一天寒风的缘故,加上一直提着的心放下,整个人松懈下来,他上前一步时忽然有些失力,被冷风一吹,更感到骨缝里渗出一阵寒意,像要将骨头血管都冰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