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其实说出来也无妨,她和丈夫定不会拆小俩口的信件看。只是……
“只是你们来的实在不巧,裴椹已经出征了。”燕王捋着须,皱眉说。
燕王妃也万分遗憾,只晚半天,儿子就没收到儿媳妇的信。
陈青等人见燕王和王妃没再继续问,反倒松一口气。然而——
“这样吧,”燕王忽然道,“你们先在府中吃喝休息,本王另让人重新备马,再准备些干粮,送你们一程。这样你们吃完就可以继续赶路,尽快将信送给吾儿。”
如此,儿子就能尽快收到儿媳妇的消息,到时定会高兴,甚至感谢他这老父亲。
燕王不由满意捋了捋须,转头向燕王妃邀功。燕王妃也甚是满意,给他一个奖励的眼神。
旁边裴棹看见这一幕,莫名觉得父亲身后好像忽然有根尾巴在摇。
唯有陈青几人听完,心中不由“啊”了一声,忽然有些面苦。
这是真送他们一程啊?裴世子知道沈姑娘没了,还能给他们好脸色?
既然对方不在长安,那、那就先不送了呗。
尤其陈青,忍不住叹气想:陈将军可真是偏心!张虎的命是命,我的命也是命啊。
可无奈,还得继续往梁州奔波。
梁州地界,裴椹率军紧赶慢赶,终于在第二日天黑后,抵达汉水北岸,然而还没来得及渡江,便听闻梁州府城已被叛军攻占。
据说城破时,郡守梁兴荣匆忙扮成妇人,才躲过叛军追捕,成功逃到安兴县。
裴椹狠狠拧了一下眉,本以为梁兴荣好歹能坚持三天,没想到,对方连两天都没坚持。
夜黑不便渡江,尤其他们并州军是从北地来,又一路急行军,翻山越岭,人马早就疲惫。
听到这个消息后,裴椹反而下令,让大军直接在北岸扎营休息,等天明再渡水。
杨元羿收到消息,快马奔来,急问:“俭之,府城已失,我们不快点渡江去夺回,为何在此停留?万一圣上知晓……”又要苛责你了。
因周围还有士兵,后面这句,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裴椹看他一眼,没说话,拎着马鞭径直走进营帐。
杨元羿忙下马,快步跟进去。
进了帐,没旁人后,裴椹才摘下帽盔,解去衣甲,面无表情道:“是我丢了府城吗?”
杨元羿:“呃。”
裴椹:“既然不是,该着急的是丢了府城的梁兴荣。”
杨元羿叹气:“话虽如此……”
说着他也摘下帽盔,在旁边坐下,忽然表情一顿,不知想到什么,反应过来,“嘶”一声道:“莫非你是想……?”
“现在不是我想不想。”裴椹面无表情,拿出地图,展开道,“府城已失,剩下的安兴县,不等我们度过江,就会被叛军迅速攻取。如此一来,即便我们连夜渡江,也无济于事。何况兵马俱疲,强行渡江,反容易出事。不如等明晨渡江,驻守汉中。”
“可如此一来,就要与叛军形成拉锯态势。”杨元羿凝重道。
裴椹扯了扯领口,皱眉道:“事已至此,能有什么办法。”
杨元羿小心看他一眼,却想:你该不会之前就这么想的吧?
不得不说,他还真猜对了大半。
在知道李玹坐镇叛军,梁州府城可能守不住后,裴椹就清楚,自己不可能如原计划那样,迅速打完,即刻转道回并州。
这次他从并州带了七万兵马,号称十万。之所以这么做,主要是不能真把并州主力都带出来,可又要瞒着皇帝。
先前到洛阳,他击溃流民叛军,损失了部分兵马,但又收编一部分投降的乱军,勉强凑够八-九万,等到长安皇帝见了后,也能说得过去。
按他原本计划,蔡澍之流应该也不堪一击,迅速打败后,便可即刻带兵回并州。只要他走得够快,即便皇帝想“狡兔死,良弓藏”,可他已经回到并州,对方也无可奈何。
毕竟皇帝也怕逼太过,并州军忽然反了。尽管裴椹从没有过这种想法。
甚至皇帝调他来平叛,也是想削弱他。顺便趁他不在并州,将心腹安插到并州军中。
如此一来,被调到西南的裴椹被叛军不断消耗,而仍守在并州的军队,则慢慢被皇帝接管。
若按裴椹之前计划,只要他能迅速回去,这种可能就不存在,然而现在……
裴椹拧眉,他本不想做养“寇”自重,越打越壮大自身这种事。但现在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叛军,又不能立刻回并州,这反而是他唯一的出路。
毕竟梁州军已经被打得不像样,西南叛军又势强的话,他愈壮大,皇帝反而愈要倚仗他,不能轻易动他。否则,不等西南叛军被剿灭,他就先被皇帝处理了。
裴椹按了按眉心,尽管已经想到解决办法,可仍觉得一阵疲惫。
他只想留在并州打胡人,根本不想来玩这些心机把戏,奈何皇帝疑心实在太重。
旁边,杨元羿猜到他的打算,又见他面色不佳,不由也替他叹气。
作为裴椹的多年好友,他十分清楚,裴椹确实没想过拥兵自重。对方真正想做的,就只是守住并州,从胡人手中夺回大周曾经的土地,把葬身在北地的老燕王、伯父、堂兄,以及千千万万名并州军的骸骨迎回,妥善安葬。
只是裴椹不抓着并州军,以皇帝的能力,哪天把并州丢了也不好说。毕竟前不久,皇帝还从武定关调兵,差点把雍州丢了大半不是么。
所以非是裴椹要拥兵,实在是圣上的能力令人不放心。何况身处那个位置,若不自保,就等于把脖子送到别人刀下。
想到这些,杨元羿不由拍拍裴椹的肩,道:“我明白,你放心,无论你选择怎么做,我都支持到底。”
说完,他顿了顿,又道:“不过即便如此,等过了江,也要先打几场胜仗,明面上给圣上一个交代才行。”
裴椹点头,同意道:“刚好,我也想会会那位太子殿下。”
说完一顿,却忽然又道:“不过还有一件事……”
“嗯?”杨元羿以为是什么重要事,不由凝重看向他。
裴椹迟疑:“如今一时半会儿回不去,得再找个借口,跟‘沈秀’说一下才行,只是不知还有什么借口可找。”
杨元羿:“……”
“另外她一个柔弱女子在家不容易,也需多寄些钱给她。”裴椹又道。
这个理由倒是好找,就说是贩皮子赚的钱。
杨元羿:“……”
“我发现你自从成了亲,总会时不时不正经一下。”他忍不住道。
裴椹转头,不悦看他:“我何时不正经了?”
杨元羿:“……”你刚才那番话哪里正经了?
梁州府城。
夜色下,刚攻下府城的士兵正在清理城墙,抬走尸体,重新布防。
城中,刚进城的义军在维持治安,时不时有举着火把士兵来回奔跑。
点着灯笼和火把的郡守府内,到处亮如白昼。
李禅秀坐在厅中上首位置,单手抵着额角,正在听底下人汇报情况。
接连两日没怎么休息,他俊秀的面容明显疲惫,脸颊沾了些尘土与血迹,在灯光映照下,皮肤有种过分的苍白,手背上,黛青色的血管也隐隐可见。
本来他没想坐上首,但攻打府城的主力军统帅阎啸鸣是他父亲的心腹,对他很是尊敬,一定让他坐主位。
为此,跟着一起进城的蔡澍脸色很是难看,十分不快。偏偏他不久前刚吃了败仗,转眼阎啸鸣和李禅秀又打下府城,不好说什么。
李禅秀显然疲惫至极,听底下人大小事都汇报,且有的并不那么重要,渐渐精力不支,终于阖上眼。
阎啸鸣见了,起初还暗暗想:小殿下虽年轻许多,但到底是主上带大的,这坐姿气势,都与主上如出一辙。
等下一刻,见李禅秀忽然小鸡啄米似的,点了一下头,才发现他其实是睡着了。
阎啸鸣顿时好笑,忙又帮着遮掩,转身对众人严肃道:“既然没什么重要事,大家就先去忙,不必件件都来汇报。”
众人一听,很快都散去。唯有蔡澍一阵不甘,但对上阎啸鸣一双黑沉眼睛,到底没说什么,转身大步离去。
李禅秀因这一声吩咐,瞬间也醒盹,发觉自己竟不小心睡着,不觉有些尴尬。
阎啸鸣作为李玹的心腹,知道他身体不好的事,开口劝他先去休息。
“明日并州大军将至,主上也会亲至府城。小殿下不如先去睡一觉,养好精力,明天才好和主上一起应对接下来的事。”
李禅秀本来不想去睡,毕竟那位刚被他们打败、不得不扮作妇人偷偷逃跑的梁州郡守梁大人,就是在打败蔡澍后,志得意满,回来睡了一觉,结果丢了府城。
不过听完阎啸鸣的话,他也觉得有道理,明天裴椹就要来了,他需得恢复精力,好好应对。
最重要的是,父亲也要来了……
虽然只分开不到两个月,可兴许是那个梦的缘故,于他来说,却像分别了半生一样漫长。如今终于又要见到父亲,他如何能不期盼?
何况他跟梁郡守不一样,他去睡了,城中还有阎啸鸣阎将军主事。
对方是父亲手下一员猛将,早年就曾跟随父亲平定西南。梦中若不是对方被蔡澍牵连,死在梁州,之后或许能跟裴椹、陆骘这两位国之砥柱一比,也未可知。
此外他还有伊浔、宣平、周统领等人……
这般想着,李禅秀简单洗漱后,终于放心进入梦想。
平城府衙,李玹负手站在窗前,寒凉月色披在肩上,直至深夜,依旧未眠。
直到外面黑衣护卫忽然来报:“主上,阎将军和小殿下已成功拿下府城,阎将军派人继续攻打安兴县,并请您明日前往府城坐镇。”
李玹肃穆一夜的神情终于微松,露出几许笑意,轻轻颔首:“我知晓了,你先下去。”
黑衣护卫很快退下。
李玹在他走后,缠着佛珠的手腕忽然抬起,轻轻拨了拨面前窗棂上一只白玉雕成、憨态可掬的小蝉,神情柔和,又有几分慈爱。
忽然,一只长毛坠地,一看就年岁不小的白猫跳上窗,叼住那只玉蝉。
李玹也不气恼,手指捏住猫的后颈,轻松将它拎起,从它口中拿回玉蝉,道:“你也想蝉奴儿了?”
说罢轻叹了叹气,目光看向窗外,道:“快了。”
就快能见到他的小蝉奴了。
翌日清晨,裴椹率军刚渡过汉水,就听说安兴县城被攻破的消息。
裴椹面无表情,对众人道:“继续驻扎。”
不多时,梁州郡守梁兴荣就带着残军,一路狼狈赶来。
梁州府城内。
李禅秀清晨起来,在郡守府边用早饭,边听军报。
睡了一觉后,他精力果然恢复不少。得知裴椹的大军已渡过汉水,正在南岸的汉中驻扎,他举着筷子的手一顿。
虽然很想立刻就去见一见这位未来的国之砥柱,他梦中的老师、前辈,兼好友,但裴椹并不认识他,对方也不可能听说他来了,就特意跑出来,给他见。
于是略一思忖,他对来汇报的士兵道:“去告诉阎将军,裴椹大军刚至,又是长途奔袭,必然疲乏,可派兵多去骚扰,令他们的士兵不能安心休息。对了,多带些大鼓到他们阵营外,轮番换人去敲。”
士兵一听,立刻前去传话。
裴椹营中,梁郡守形容狼狈,正用手抓着碗里的饭菜,一阵狼吞虎咽,看得旁边的杨元羿直皱眉。
裴椹坐在上首,一直面色不动。
直到吃完,梁郡守打了个嗝,终于缓过来后,忽然开始“怪罪”:“不是我说,裴将军,我接连求救,你怎么还这么晚才到?但凡你能早两天来,府城也不至于丢啊。”
杨元羿嘴角抽了抽,道:“是陛下让我们走长安一趟,在长安停留一天。梁大人,我们这已经是提前半天出发了。”
言下之意,谁知道你败得这么快。
梁郡守抹了把脸,叹道:“罢了,先不说这些,如今你们总算也到了。只是为何还不发兵,夺回府城,在这墨迹什么?”
杨元羿看裴椹一眼,又帮忙解释:“我们大军长途奔袭而来,正兵疲马乏……”
还未说完,外面忽然传来阵阵擂鼓声,震得人心口一阵狂跳。
“什么情况?”杨元羿一把撩开营帐门出去。
很快,士兵来报:“禀少将军,叛军在外面叫阵,说我们并州军是缩头乌龟,不敢一战。”
杨元羿顿时没好气,问:“来了多少人?怎么不直接把他们打出去?”
“打了,但我们刚一出去,他们就跑了。等我们回营,他们却又来喊,还抬着大鼓来擂。”
杨元羿:“……谁想的这么缺德的办法?”
话音刚落,裴椹也从营帐中走出,皱眉看向不远处。
第97章
营寨外, 不远处的山坡树林中,绣着硕大“李”字的叛军大旗肆意招摇,阵阵擂鼓声不断传来, 震耳欲聋。
鼓声忽停, 又听数百名叛军士兵齐声喊:“并州小儿,缩头乌龟,可敢出来一战?”
“并州小儿,缩头乌龟!”
杨元羿听得脸都有些黑, 嘴角微抽道:“胡扯八道, 谁说我们不敢出去一战?”
裴椹看了一会儿, 却收回目光,面无表情道:“吩咐下去, 令诸将坚守不出,不必管他们。”
说完一甩披风,转身回帐。
梁郡守一听顿时着急, 疾步跟上道:“哎等等,裴将军, 你这是何意?人家都上门叫阵了, 这还不打?”
“不如梁大人率梁州军先上前会会他们?”裴椹转头道。
梁兴荣顿时无言。
梁州府城,李禅秀处理了一上午城中要务,又将军医和城里的郎中都集中到一处, 教他们缝合伤口的针法。
忙完这些, 回到郡守府后, 他接过小兵递来的拧干水的布巾,边擦拭手脸, 边问一直跟随自己的护卫虞兴凡:“父亲还有多久能到?”
虞兴凡立刻拱手道:“主上和辎重队伍一起来,行军比较慢, 应该晚上能到。”
“晚上?”李禅秀微皱眉,继而叹气。
说话间,小兵已经将饭菜摆上桌。
李禅秀放下布巾,招呼虞兴凡道:“一起吃些吧。”
虞兴凡忙说“不敢”,李禅秀却笑道:“快坐下,吃完饭,还有事需要你去做。”
虞兴凡一听,这才局促坐下。
用过午饭,将事情吩咐给虞兴凡去办后,李禅秀见中午阳光正好,便让人将文书搬到庭院中处理。
只是不知是不是前几日累狠了,又或是饭后有些困倦,没看多久,他便闭着眼,渐渐睡了过去。
梁州冬日不像北地那么冷,但树木也大多落了叶。院中一株老藤树蜿蜒爬绕,落了叶的枝条曲折,将斑驳的影落在下方窝进藤椅中的人身上。
李禅秀轻轻阖目,之前穿着甲衣时总是挺直腰背,此刻放松下来,却像没骨头的猫似的,陷在藤椅中。冬日的暖阳照在他白皙到近乎透明的脸上,有种舒适的暖意,一根枝条的影恰好落在他微闭的双目,使日光不至于那么刺眼。
许是许久没这样慵懒轻松,毫无负担地休息,恍惚中,他又梦见幼时在太子府北院玩耍时的情形。
在那个从来没有玩伴,总是寂静的院子中,他一个人也能寻到许多乐趣,譬如将泥土堆成小山,挖出山川河流,再捉来蚂蚱蟋蟀,封它们为“青将军”“黑将军”,指挥它们在“山川峻岭”间冲锋陷阵。
往往玩到夕阳落下院墙,一身泥土地被父亲提着后衣领,像拎猫崽似的拎回屋。
有时父亲也会陪他一起玩,告诉他真正的山川河流是什么样。但更多时候,父亲会沉默坐在院中,看着太阳从东边的院墙慢慢爬起,最后又从西边的院墙慢慢落下,经常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
幼时的李禅秀不懂,在他看来,天地从来都是这样,从有记忆时起,就只有院子这么大。但对李玹来说,却从来不是。
不过李禅秀好像也不需要懂,他一个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也玩得很开心。
有时候,不知道反而不会痛苦,没得到过,反而不会难过。唯有知道了,求不得,才最痛苦。
李玹曾一度犹豫、痛苦、茫然,不知该不该将这个世界的残酷真相,告诉年幼无知的儿子。就这样一日拖过一日,太阳也一遍遍从墙头爬起,又从另一边的墙头落下。
直到有一天,李玹发现一直兀自玩得快乐的李禅秀,不会说话,吐字缓慢,甚至在自己喊他时,反应也有些迟钝。
原来没有一个正常的说话环境,他的儿子连普通的交流能力都会成问题。
自那以后,李玹的话忽然多了起来,常抱着年幼的儿子坐在院中,用手指按着他的舌头,一遍遍教他清晰吐字。
温暖阳光照在父子俩身上,暖洋舒适,是梦中父亲去世后,李禅秀最怀念的时光。
忽然,一根细小的枯枝掉落在衣上,惊醒了本就是浅眠的他。
李禅秀睁开惺忪的眼,抬头看向微微偏斜的太阳。
外面护卫来报:“禀小殿下,主上一行人快马先行,已经快到府城门口。”
李禅秀微愣,忽地站起身,掉落一地文书,声音难掩喜悦和激动:“快,替我备马,我要亲自去迎。”
说着往院外走了几步,可一低头,看见自己身上有些睡皱的衣服,又觉这样去见父亲,实在不妥。于是快步回屋,想换身衣服,可仔细一想,最终却穿上甲衣,腰间佩剑,快步走出。
这样显得他精神些,也气宇轩昂,父亲见了定会吃惊。
他面含笑意,忍不住这般想,有种回到年幼时的孩子气。
翻身上马后,一路疾驰,方出南城门,就见远处坡地上行来一队人马,队中的旗帜正写着“李”字。
李禅秀目光微亮,按下激动,忙策马快奔过去。
李玹坐在马上,远远见他奔来,不觉目中露出笑意,扬鞭止住跟随的人,接着翻身下马。
李禅秀几乎同时赶到,下马后快步跑到他面前,在距离两步远的位置,却又忽然停下,眸光熠熠,秀挺的鼻尖还沁着汗珠,一副想上前又不敢上前的样子。
像只莽莽撞撞跑来的小奶狗。李玹失笑想。
他上前两步,目光温柔中透着几许慈爱打量儿子,笑道:“高了,也瘦了。”
李禅秀眨了眨眼,仿佛终于确定他是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而不是梦,不由鼻尖微酸,声音有些沉闷喊:“父亲。”
李玹笑了笑,道:“蝉奴儿长大了。”
可顿了顿,却又叹道:“也跟阿爹生分了。”
李禅秀心中酸意这才一荡而尽,因“长久”没见而生出的几分涩然也瞬间消失,忙上前一步,如幼时那般抱住李玹,开口声音却又微哽:“阿爹,幸好你没事。”
幸好你还活着,这一切不是梦。
李玹带着佛珠的右手抬起,轻拍了拍他的背,叹道:“幸好蝉奴儿也没事。”
相拥片刻,父子俩很快分开,又叙了一番旧,才各自骑上马,边往府城走,边继续说。
到了郡守府,下马后,李禅秀立刻叫人准备吃的,接着便像得到宝贝后忍不住向父母献宝的孩童,高兴拉着李玹一起进府。
李玹含笑,摇头道:“此前听阎啸鸣说,你如今已经成长许多,领兵作战,威风赫赫,又擅长治理百姓,怎么今日一见,还是个孩子?”
李禅秀闻言不好意思,不由肃容几分。
李玹却接着叹道:“不过在为父心中,你永远都是孩子。”
说着忍不住摸摸他的头,问:“在西北这段时日,吃了不少苦吧?”
李禅秀一僵,立刻想到自己为了生存,嫁给裴二的事……此事万不能被父亲知道。
好在裴二远在西北,只要伊浔不说,陆骘、宣平他们不说,父亲就不会知道。
想到这,他立刻回神,忙摇头遮掩:“没有,我在西北很好,没吃什么苦。”
李玹却不信,坐下后,让他将手腕伸出,要给他把脉。
李玹虽算不上郎中,但以前行军打仗时,也略通医术,后来被圈禁,要养活一个病歪歪的小娃娃,更是不得不自学成医。虽然他医术不算多高明,但把脉看些小病没问题。
甚至梦中李禅秀在遇到游医前,就是靠父亲教的一点皮毛医术自救。
知道父亲是担心自己的寒毒,他当即伸出手腕。
李玹把了一会儿脉后,神情微讶:“倒是比离开洛阳时,还好上许多。”
李禅秀心想,是练吐纳法的好处。只是此事不好向父亲言明,便收回手腕,含糊说:“就说我没怎么受苦,父亲这下可以放心了。”
李玹却微微摇头,蹙眉道:“你这寒毒终究是个隐患,不尽早根除,月月都要受苦不说,还……”还会影响寿数。
后面这话,他不忍让儿子知道,只眉心不由紧皱。
李禅秀听了他的话,倒是尴尬想起,梦中那位老游医跟他说过有个法子可以根治,就是所谓的找个练武的人一起练这吐纳法,再与其行周公礼,气血交融……
总之,梦中李禅秀没听完这个法子,就赶紧让老游医别说了,他是决计不会为这种事,与人……那什么的。
只是梦中老游医一直不死心,在他到了西南,因练吐纳法时日长久,身体都渐好了,仍时不时来信劝他,还说最好找个男的练。
李禅秀扶额,他那时每日钻山林打仗,哪有功夫想这些?而且找个男的也太……
总之,至少在梦中,李禅秀从没有过这种想法。至于现实,听到根治,再想到这个法子,不知为何,忽然就想到裴二……
他眼神片刻游离,直到李玹察觉,在他面前挥了挥手,才终于回神,忙轻咳一声,白玉般的耳朵微红,不自然道:“父亲,我现在挺好的,兴许过段时间寒毒渐渐就自己消失了,不需特意根除。”
李玹却摇头,心道,蝉奴儿不知,这寒毒没那么好根除,否则当年也不会一碗药,就要了妻子的命。
只是寿数不长这种话,他终究不忍对李禅秀说,便含笑道:“是毒就要解,以前在洛阳,为父不便为你寻医,如今不一样了,你放心,为父已派人去寻神医孙元九,他曾是前朝宫廷御医,后游走天下,四海为家,治病救人,还曾为你爷爷疗过毒,医术十分高明。只要寻到他,定能为你解毒。”
李禅秀闻言愣了愣,曾是前朝宫廷御医?姓孙?名字里还有个“九”字?这听起来怎么有点耳熟?
他不由试探问:“这位孙神医,是不是还有个称呼叫‘孙九’?”
“唔,你知道?”李玹惊讶。
李禅秀神情复杂,继而轻咳,说:“如果是那位孙九老先生的话,他如今……应当在西羌。”
李玹闻言,一贯温和从容的面容罕见僵住,接着便压不住眼底深处的喜悦,就要起身去命人赶往西羌。
“父亲且慢。”李禅秀忽然喊住他,神情迟疑。
李玹见状便笑了,道:“一段时日不见,真跟为父生疏了?有话且说无妨。”
李禅秀也抿唇笑了笑,不见之前领兵时的成熟稳重,只如同普通孩子与父亲话家常般,道:“父亲,如今我们已占据大半梁州和和一半益州,地广兵少,实力还不够强,不知父亲接下来有何打算?”
李玹一听,便知他有想法,沉吟道:“你且先说说。”
李禅秀轻咳,但说到自己的想法,又目光熠熠,仿佛胸有丘壑,侃侃而谈:“父亲,如今我们虽取得大胜,但实力仍弱,向北有裴椹大军,想夺汉中并不容易。即便打下汉中,从汉中到长安,路途险峻,多是山地,不易行军。且我们孤军穿过山隘,只怕刚出隘口,就会被四面包围,进退不得。”
李玹听了,微微点头。
李禅秀便继续道:“依我之见,不如向西攻打秦州。拿下秦州后,再往西可联合西羌,向东可取长安,往北则可攻打凉州、雍州。”
李玹继续点头,但开口却说:“可北有裴椹,东有荆襄的薄胤,他们都手握重兵,随时可以夹击我们,怎可能坐看我们轻易取秦州?”
李禅秀知道他这是在考自己,但关于这点,他之前也想过,此刻不假思索道:“薄胤手握重兵,但一直没被调来攻打我们,是因为他在南边还有敌人——逃窜到南边的流民义军首领,董坚。
“董坚一路南逃,虽被打成溃军,但薄胤对他剿而不灭,显然是想养寇自重。如果我们和董坚结盟,形势就会逆转,被两军包围的人,反倒成了薄胤。”
李玹听到这,目光含笑,欣慰看着他道:“不错,这也是为父的想法。”
但他很快又道:“不过董坚年龄大了,手下一堆骄兵悍将。流民义军南北分裂后,他率南部逃到荆州南边,手底下许多人不满,他恐怕压不了众人太久,跟他结盟,只能是权宜之计。”
李禅秀点头,他也知道这点,不过等他们取了秦州,联合西羌后,这个问题就不那么严峻了。眼下还需以生存为要。
至于秦州和西羌……
李禅秀很快又道:“父亲,如果是攻秦州,联络西羌的话,我想向你推荐一个人。”
“哦?”李玹刚端起茶碗,闻言抬眸。
李禅秀:“他叫陆骘,是我在雍州认识的一个人,擅长用兵,很有才能。此前他就去过西羌,也见过孙神医,若是派他去秦州或西羌,定能事半功倍。”
不止如此,如今西羌被北胡欺压,大周不能庇护,已使西羌内有部分势力倒向胡人。梦中就是在这之后不久,西羌发生宫变,现任西羌王被杀死,王子、王女带着部分族人向南逃亡,余下势力彻底倒向胡人。
如今知道这些,李禅秀自然要尽力避免,否则西羌倒向北胡,对他们来说,情况将更加严峻。
而且变故是在不久后发生的话,很可能现在就有胡人势力在西羌境内。让陆骘去,正好可以满足他想打胡人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