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路都在想,裴椹究竟会是什么模样,越接近,就越是紧张好奇。
然而此刻,看清对方模样,他却陷入一阵僵硬的沉默——
若是他没看错,如果他没看错,对面那个一身黑铁甲衣,坐骑骏马,面冷如霜的敌军主帅,好像是……应当是……他那说要去贩皮子补贴家用的夫君,裴二?
可裴二如何会在并州军中?还成了主帅?难道他就是……裴椹?!
李禅秀整个人都怔住了,久久不能回神。
对面,看到从叛军阵中走出,一身绛衣银甲,骑在马上仍身姿如玉、神清骨秀的叛军主帅,裴椹同样僵硬着沉默,仿佛神魂忽然被什么击中,目光怔怔凝望。
若是没看错,如果没看错,对面那个人,对面那个骑在马上的叛军主帅,好像是……应该是……是他那柔弱漂亮,说要回娘家借钱米,却不幸跌落山崖,已经不在人世的……妻子?
风卷落叶,草木摇动。远处传来几声寒鸦嘶鸣。
两人神情都一片怔然和凝滞,本就寂静的西山坡愈发一阵死寂。
两军阵前,见自己这方的主帅忽然和敌军主帅痴痴……或许不该这么形容,但两人凝望的时间,确实有点久了。
一些摸不清状况的士兵开始互相对视,疑惑不解。
跟随裴椹一同到阵前的杨元羿同样瞪大眼,满目震惊,这这……这敌军主帅不就是——
虽然对方穿了男装,但他应当没有认错,这人长得跟裴椹的妻子分明一模一样!
他不由惊愕,转头看向裴椹。
裴椹僵滞许久,回过神后,忽然眼睛通红,策马急奔过去,仿佛要急切证明什么。
阎啸鸣骤惊,见他手持长枪,忽然驾马奔来,“杀红眼”的一双眼睛更死死盯着李禅秀,忙驾马挡在前,急声道:“快,保护小殿下!”
瞬间,虞兴凡、周恺,以及其他护卫纷纷挡到李禅秀身前,护着他要后退,阎啸鸣直接上前要与裴椹缠斗。
“等等。”李禅秀也被这个变故惊住,但望向双目泛红的裴椹,还是迟疑开口。
裴椹见有人挡在自己身前,“沈秀”又被护送着急退,眼睛不由愈红,声如寒冰,难掩杀意:“让开!”
说罢长枪一扫,直接击退阎啸鸣、周恺等人,策马再次直奔李禅秀。
李禅秀对上他泛红双眸,也一时被镇住。
身边护卫接连被对方用枪挑开,就在他不知对方来意,犹豫要不要拔剑抵挡时,忽然,一杆长矛斜刺而来,挡在他和裴椹之间,拦住正逼近的裴椹。
裴椹难掩怒容,但面前长矛杆身一转,将他逼得往后一仰。
随即来人驾马赶至,将李禅秀挡在身后。
李禅秀惊愕看向来人,脱口道:“陆骘?”
裴椹坐稳马,看清来人,同样意外,语气森寒:“陆骘?!”
陆骘神情严肃,转头对李禅秀道:“殿下,你先退,这里交给我。”
陆骘的突然出现, 让裴椹心头最后一丝疑虑也消散无踪。
他没有认错,更没看错,那个人真是他的妻子, 是他记忆中柔弱漂亮、回娘家探亲, 却被人告知他,对方已经坠崖而亡的妻子。
她没死,她果然没死!陈青骗他,他就知道, 陈青果然是骗他!
裴椹泛红双目紧紧望着李禅秀, 心跳一下一下, 快得无法遏制,方才激战都没有如此奔腾的血液, 此刻像在血管中沸腾。
他握着长枪的手极为用力,指骨发白,极力克制才没有颤抖。可眼中忍不住渐渐泛起笑意, 笑着笑着,眼眶又微微湿润。只是他神情实在骇人, 眼睛又通红, 那层水光也被映红。
李禅秀此刻也终于回神,秀丽面容仍带着震惊后的苍白。
见裴椹认出自己后先是一怔,继而竟笑了, 只是笑着笑着, 又像笑出“血泪”, 仿佛遭受莫大打击。
李禅秀心蓦地一紧,顷刻沉入谷底。
他知道, 他骗了对方,他根本不是女子, 甚至是叛军的主帅,却跟对方成过亲。
虽然一开始是假成亲,可偏偏裴二中间失忆,忘记了。而离开前的那最后几天,他为了保住身份秘密,也默认了对方的误会。
可他没想到裴二竟然就是裴椹。
现在对方骤然知道真相,发现自己娶的、喜欢上的、一直同床共枕的人,其实是个男子,甚至还是敌军主帅,还欺骗了他,会如何想?
李禅秀愈发攥紧缰绳,脸色苍白,仿如雪纸。幸亏有陆骘的身影挡着他,他不至于失态太过。
陆骘转头看清敌军主帅,发现对方竟然是裴二,心中也大为讶异。但他面色不动,想到自己刚赶来时看见的惊险一幕,当即对身后众人道:“护送殿下离开。”
裴椹这才将视线分到陆骘身上,方才只顾欣喜,来不及想诸多疑问。此刻见陆骘竟挡在自己身前,仿佛对他妻子了解甚多,甚至妻子也安静在对方身后,脸色苍白“害怕”,心中无端升起一股戾气。
他面如寒冰,握紧长枪,目光如刀看着陆骘,冷声道:“让开。”
陆骘见他这般,怎可能让。
后方并州军见自己这方的主帅突然孤身冲向叛军,像是要擒拿叛军主帅,但很快就被叛军围攻……虽说偷袭可耻,但毕竟自己这方主帅被围攻,哪有不救的道理?
当即就有数名将领率一众骑兵奔来,要替裴椹解围。
阎啸鸣一见,以为敌军要大举进攻,当即下令:“击鼓进攻!周恺护送殿下离开,快!”
对面一见这边击鼓,大军出动,当即不迟疑,同样击鼓进攻。
顷刻,双方大军混战在一起,喊杀冲天。周恺等人匆忙骑马,再次将李禅秀护在中间,簇拥他往后方走。
变故来得太快,李禅秀再要下令,已是来不及,只能被簇拥着极力转头,很快就要看不见裴椹的身影。
裴椹刚确认是他,就见他被簇拥走,瞬间双目更红,偏偏面前还挡着陆骘。
他神情冷厉,当即毫不留情,长枪横扫过去,从齿缝间挤出两个字:“滚开!”
然而陆骘身手亦不俗,长矛挡下他的枪后,立刻反击。同时阎啸鸣也率人再次攻来——虽然这是意外,但机会难得,如果能在此刻擒住裴椹,对义军来说将是极大的胜利!
阎啸鸣目光锐利,持长刀顷刻攻来——怨不得他,谁叫这小子搞偷袭呢。
让你偷鸡不成蚀把米!阎啸鸣心中暗道,只觉此乃天赐良机。
“我的天爷!”杨元羿一见这情况,急忙驾马冲来。
他是万没料到,只一眨眼的功夫,裴椹就冲进了敌军,再一眨眼,对方就被包围了。
虽然能理解对方突然见到死而复生的妻子时,激动的心情,但这也太激动了,考验的是他的心脏啊。
尽管知道裴椹能打,之前也有过一人枪挑十几人,甚至枪挑二十几人的经历,但也不能没事就搞这么惊险吧?
裴椹此刻深陷敌军,反倒越战越勇,横枪又扫退数人。他黑色甲胄上已被溅了血,冷峻面庞同样染血,神情却酷烈,眉目森寒,犹如地狱修罗,目光死死盯着李禅秀消失的方向。
偏偏陆骘和阎啸鸣两人极为难缠,死死挡住他的去路,令他眉间戾气愈重,出手也愈加狠厉。
这时杨元羿和数名并州军将领终于赶到,匆忙解围后,见裴椹仍要往前冲,杨元羿忙死死拉住他:“俭之,我知道你急,但你先冷静,沈……我们现在已经知道她在哪,何愁没有见面的机会?”
与此同时,被众人护到后方的李禅秀惊魂方定,立刻到高处观看两军混战情况——
并州兵被憋了这么多天,早就憋足了气,此刻到了战场,正面冲杀,个个都悍不畏死,异常勇猛。
李禅秀心中一沉,下来后,当即下令:“传令给前方的阎将军,撤退。”
非是他们义军不够勇猛,而是三万对五万,没有任何战术的情况下,直接正面冲杀,于他们太不利。
最重要的是,他们完全没必要跟对方拼命。继续拼杀下去,且不说他这三万军能赢的可能性很低,就算真赢了,也只可能是惨胜,付出代价太大。
而即便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也无法彻底消灭对方。毕竟并州军还有五万大军在军营,另外还有三四万逃过去梁州军。
军令传到前方,阎啸鸣正因围攻裴椹失败而暗恨。
见机会已失,他心知这样战下去,确实对自己这方不利,当即道:“听殿下的,撤军,我来殿后。”
陆骘此刻却朝他一拱手,道:“阎将军,你带人先撤,我殿后即可。”
“你?”阎啸鸣迟疑,看着面前这个有些温文尔雅,像个读书人的青年。
但想到对方刚才丝毫不逊于自己的身手,又将信将疑地点头:“好,我留两名将领帮你。”
另一边,裴椹听了杨元羿的话,终于也渐渐冷静。
他泛红的眼睛恢复冷沉,看着面前战况,忽然改变全歼敌人的主意,重新计划,打算合围这伙叛军,活捉……敌军主帅。
然而他还是慢了一步,他下令时,李禅秀已经率军有序撤退,留下陆骘等人殿后。
回到军营,心知裴椹定会率军继续攻来,于是令营中人也开拔,道:“众人先回城,另外传讯给陆骘等人知道。”
西山坡,负责殿后的陆骘本想寻机会跟裴椹见一面,谈一下。但裴椹自李禅秀离开后,就不再冲锋,只在后方指挥。
没能见到对方,他只能遗憾带着殿后的士兵继续撤离。
他一撤,裴椹大军立刻猛扑,追了几十里,直抵府城的北城门下。
裴椹手持染血长枪,勒马停在阵前,冷峻面容上的血迹已被擦去,目光依旧幽深冷邃。
看了一会儿紧闭的城门和坚冷矗立的城墙,他双眸微眯,微微转头,抬手示意杨元羿。
杨元羿立刻明白,吩咐旁边将领道:“叫阵。”
旁边将领先前被叛军骂得憋屈,今日大战一场,正肆意畅快。见裴将军和杨少将军让他喊阵,还以为反击时刻到了,这是要让他们出一口恶气——
于是深吸一口气,朝着城楼,嗓门洪亮大喊:“城中的鼠辈,可敢出来和爷爷一战?”
话音一落,杨元羿当即就僵了,转头看向裴椹。裴椹目光也倏地看过来。
偏偏那名将领还不知,见城中人不应声,又大喊道:“城中鼠辈,快开城门来与爷爷一战!怎么,成缩头乌龟了?哈哈,也难怪,我看你们那少将军细皮白肉,跟个女扮男装的姑娘似的,一见我们将军就吓得往后躲,别不会真是个姑娘家吧?哈哈哈……”
旁边,杨元羿冷汗涔涔,裴椹脸都绿了。
偏偏那将领一个人喊还不够,又让身后士兵一起喊。
就在众人一句“城中鼠辈”刚喊出口时,裴椹额头青筋直跳,黑着脸打断:“闭嘴,谁让你们这么喊的?”
众人霎时噤声,那名将领也“呃”一声,神情不解。
杨元羿同样为难,虽说詹将军喊的是难听了些,但叫阵哪有说好听话的,大家都一样嘛。之前小嫂子出的主意不也挺缺德?咳。
主要是,这好听点的话,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喊。总不能让一众士兵齐声说:少将军,您快出来吧,我们将军想见您!
杨元羿光想想那场面,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好在裴椹没这么肉麻,很快身后一众士兵高声喊:“少将军,我们主帅请你出城一见!少将军,请出城一见!”
喊声一声接着一声。
裴椹骑着马,在阵前来回走动,面无表情看向城上,深黑披风令他身影肃穆冷沉。
城内,李禅秀与陆骘等一众将领围坐,听到外面喊声,不知怎地,面色一阵尴尬。尤其察觉众人看过来时,总感觉自己和裴椹的那点秘密仿佛已经被众人知道。
反倒陆骘轻呷了一口茶,淡定道:“叫阵而已。”
没说出李禅秀和裴椹之前的关系。
李禅秀立刻点头,轻咳说:“对,我们先不必理会。”
鸵鸟心态的他,此刻根本不敢去面对裴椹,只想能躲一时是一时。何况裴椹率大军来攻,本就应该坚守不出。
城外,裴椹大军轮番喊阵,从中午一直到太阳偏西。
眼看暮色将临,城中却毫无动静,杨元羿不由对裴椹道:“将军,我们是不是应该先回营,等明天再来?”
裴椹目光沉沉看着城门,过了许久,在杨元羿打算再劝时,终于道:“撤军。”
他面无表情吐出这两个字,随大军开拔离开时,又回头看了好几次城门,最后暗暗咬牙,他倒要看对方能躲几时。
城中,李禅秀听说裴椹终于撤军,不由暗松一口气。
其实按计划,他们这时应该趁敌军离开时可能阵型混乱,出城追击对方。但不知为何,李禅秀没开口提这事。
阎啸鸣登城楼观看,见裴椹大军撤退时井然有序,并未出现混乱,也打消了进攻的念头。
裴椹回到军营后,紧跟着他的杨元羿就按捺不住激动,憋了半天的话,这会儿“叭叭”直往外倒:
“我就说呢,我就说我第一眼见到她,就觉得她有点眼熟,她可不就是长得像当年的李玹太子和太子妃殿下?哎,你之前听见没有?叛军里的几个将领都喊她殿下,她就是那位公主啊,原来她没死,怪不得眼熟——”
裴椹一路拧眉疾走,听到这终于没忍住,转头:“你现在才想起来,是不是有点迟了?”
杨元羿:“呃。”
他微微尴尬,见裴椹又疾步往前走,忙追上道:“这也不能怪我,太子被圈禁时,我才五岁,自那之后,就没人再见过太子和太子妃,四五岁我能记得什么?”
说到这,他沉吟一下,终于提及李禅秀的身份,担心问:“俭之,你有没有想过,她既然是敌军公主,你……你还能娶她吗?”
他语气斟酌,因为先入为主的印象影响,并没往李禅秀是男子这个方向想。
毕竟当年太子妃生产时,圣上是亲自派人去看着的,就是不想太子有儿子出生。之后太子妃难产,又确定生的是女孩,而且可能命不久矣,圣上这才放心,特意将孩子送去给李玹养。
既然这位公主能活下来,还长这么大,定然是真公主了。不然刚出生时,就会悄无声息地死去。
加上李禅秀因自幼身体不好,年龄不大,身形较男子弱几分,又面容秀丽,皮肤白皙,漂亮得男女莫辨。所以哪怕他穿着甲衣,杨元羿也以为他是女扮男装。
至于从军,对方毕竟是李玹唯一且相依为命十八年的孩子,宠一点,让她领兵也正常。何况叛军里不是还有个女将领?可见叛军不在意这些。
裴椹同样因先入为主的原因,没有多想。
在他记忆中,他和妻子圆过房,而且他们同床共枕那么久,他怎可能不知道对方是男是女?其实分别前和妻子同床的那几晚,他有一次手臂不慎碰到妻子胸口,是软绵的……
裴椹轻咳,耳朵忽然红了几分。
他自然不知道,那是李禅秀发现那几天总会“不得已”跟他同床共枕,担心被识破,在胸口塞的棉花。
最重要的是,裴椹同样不觉得圣上会容许太子有个儿子活下来。
不过听了杨元羿的话,他眸色微凝,也意识到身份这个问题。
此前他一直避免去想,唯一的念头就是要先见妻子一面。可现下回到营中,冷静下来,却不得不深思。
妻子竟然是太子的女儿,还是叛军主帅,这确实令他意外。
此刻他终于明白,对方一直隐藏的秘密是什么。
他们身份对立,一个是叛军主帅、叛军首领的女儿,一个是朝廷派来平叛的将军,俨然难以走到一起。
哪怕朝廷忽然想招安,也只可能招安叛军中除李玹以外的人。圣上必不可能让李玹和他的孩子继续活着,无论如何,他们都不可能。
裴椹眸色深了深,有些晦暗。甚至有一瞬间想,要是能不管不顾,去妻子那边就好了。
但也只是一瞬,身上的责任让他不可能丢下十万并州军,独自离开。多年来的执念与夙愿,更让他无法放弃回并州,置家国于不顾。
更何况,他的父母弟弟都在圣上的眼皮底下,他怎可能弃家人不顾?
想到这些,他神情渐渐暗淡,一言不发,陷入沉默。
杨元羿只觉他仿佛忽然冷了下来,像陷在浓稠冰冷的雾中,神情压抑,又晦涩难明。
杨元羿忽然有些后悔过早提及这个话题,正想安慰几句,却见裴椹目光忽转明朗,如乌云骤散,仿佛瞬间想通了什么。
“无妨。”裴椹开口,不知是解释,还是自我安慰,“她还活着,就已是极好的消息。世事多变,事缓则圆,以后总有机会。眼下她平安无事,比什么都重要。”
杨元羿:“……”
他神情一片复杂,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也有道理。起码对方妻子还活着,不比“坠崖而亡,尸骨被野狼叼走”这个惨烈消息,要来得好?
至少俭之现在不再把自己绷得如同一根就快断裂的弓弦,也不必再痛苦折磨自己。
虽然妻子忽然变成了叛军主帅,但俭之跟李玹又没仇。有仇的是圣上,是他把人关了十八年。
裴椹说完,便快步回自己营帐。
只是刚到帐门外,不知想到什么,又忽然顿住,转头问:“对了,你之前说我差点娶……咳,差点被指婚给公主,是怎么回事?”
说完,他目光有些灼灼看向杨元羿。
杨元羿:“……”
他神情更复杂了,是谁之前让他闭嘴别说来着?
“咳,也不是你差点被指婚给公主。”他咳嗽解释,“当初圣上封她为公主,是有意想拿她联姻……我估计主要是想给太子找不快。然后洛阳就有风声说,圣上可能会把公主指给哪些人,你也是传言中的人之一。不过燕王殿下当时知道你无心婚事,赶紧就进宫去向圣上说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裴椹:“……”
“当然,主要是公主也忽然病重,据说可能会熬不过去,朝中同样有人反对,最后就不了了之了。”杨元羿又含糊道。
如今来看,公主当时忽然病重,只怕不是巧合。而朝中有人反对,估计也是李玹的手笔。
又或者,这件事本就是圣上的一次试探。试探后发现朝中竟然还有人心向太子,于是暂时压下了废除太子的想法。
毕竟两年前,圣上确实暗示过朝臣,想要废太子,后来同样不了了之。
裴椹听完,面无表情:“我爹拒绝的?”
杨元羿:“……”不是,你怎么听不懂人话呢?压根就是连苗头都没有的事,根本就没人说要给你俩指婚!
是传言,都是传言!而且你只是传言中的人之一,当时还谣传了其他几个世家子弟呢。
不过看一眼裴椹的脸色,杨元羿明智地没把最后这句话说出,只干笑道:“其实当时你俩没成,也是好事,不然你肯定被圈在京中,回不了并州。而且好事多磨,说不定以后还有机会。”
裴椹轻哼一声,没再多言,转身进帐。
营帐中,陈青吓得赶紧从贴着的帐门位置起身。
不过想起刚刚听到的话,他心中又暗惊:裴二……不是,裴世子居然要娶什么公主?
这也太过分了,早上才知道沈姑娘的死讯,晚上就想娶公主……虽说男子多薄幸,但凉薄到裴世子这份上的,真是少见。
陈青同为男人,都有些不齿,更替沈姑娘不值。
想到自己在伤兵营时,还被沈姑娘亲自缝合过伤口,陈青心中更忍不住一腔热血翻涌,竟短暂压倒害怕。
他一时被仗义冲昏头脑,干脆壮着胆子假装不知裴椹已经掀开帐门,背对帐门方向哭丧道:“沈姑娘,你死得惨状万分呐……啊啊……”
裴椹刚掀起帐门的手一顿,立刻黑着脸打断:“嚎什么嚎,闭嘴!”
陈青一僵,心中愈发替李禅秀不值,竟然连哭丧都不给哭。
裴椹倒是反应过来,妻子并不是沈姑娘,这才脸色好些。
他大步走进帐中,坐下后,看向被热血冲完头,又开始瑟缩的陈青。
面无表情审视良久,他终于开口:“把你知道的,沈秀具体是怎么落崖的,仔仔细细,一字不落地说出来。”
陈青被吓得不轻,从没想过裴二这张脸真冷酷起来,比在伤兵营时吓人多了。
他赶紧点头,几乎没多想,就把知道的全说了。只是涉及张虎护送不力的部分,他犹豫一下,还是替对方遮掩许多。
虽然他对张虎的行为很不满,但又觉得同袍一场,还是不要揭发。兴许张虎也不是故意的,何况沈姑娘对张虎一直很好,估计也不愿看对方为这事送命。
但他不说,裴椹却不可能不问。
尤其裴椹那双乌沉沉,看不出情绪,但带着审视的眼睛一直冷冷看着他时,陈青顿觉头皮发麻,终究没抗住压力,到底还是说了。
只是说完,他又壮着胆子,小心翼翼替张虎解释一句:“世、世子殿下,兴许张虎也不是故意的。”
裴椹闻言,忽然冷笑。
不是故意?当他是傻子?
听完陈青描述的情况,再结合妻子如今的身份,裴椹怎么可能还看不出,被流匪劫掠、坠崖,根本就是事先设计好的。
所谓的流匪和娘家人,估计就是太子派去接妻子的人。而张虎对这一切完全知情,并配合着帮忙遮掩。
好,真是太好了!
亏他那么信任张虎。若对方此次也来梁州,他定然立刻将人拖出去,先打三十大板!
公主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也不怕中间出什么意外?万一中间哪个环节出错,那伙流匪是真的流匪怎么办?
坠崖这件事岂不会变成真的?
裴椹想想就有些后怕。
冷静下来后,他吩咐陈青:“以后不要再说沈姑娘死……罢了,你先出去吧。”
忽然想到真正的沈姑娘可能确实死了,他又打住。
陈青顿时松一口气,只是起身离开时,磨蹭两步,又忍不住回头,小声问:“那个……世、世子殿下,你真要娶公主了?”
可能是发现裴椹没把他怎么样,他胆子也大了起来。
裴椹闻言一愣,瞬间明白对方刚才为什么哭丧,不由一阵无言,头疼道:“别胡说,沈姑娘就是公主,太子殿下的女儿。”
“啊?”陈青彻底呆住了,半晌没回过神。
娘嘞,不止世子殿下给他削过拐杖,公主殿下还给他包扎过伤口,他上辈子一定积了大功德吧?
陈青恍恍惚惚,游魂似的飘出营帐。
裴椹在他离开后,终于可以静下来,一个人细细回想今天重逢的一幕幕。
原来对方是太子的女儿,难怪如此有才识,又眼界不凡,定是从小耳濡目染。
只是不知她如何习得一身医术,还有对方今天骑在马上,身穿甲衣的那一幕,甚是耀眼,比任何时候都好看。
裴椹支着额,在脑海中一点点回想李禅秀当时的每一个神情,严肃的,惊讶的,呆怔的……
原来拿下宁城,这几天与杨元羿对阵的也是她。果然聪慧灵秀,冰雪出尘。而且让人骂阵……
裴椹摇头失笑,以前一直以为妻子温柔娴静,没想到对方还有这么顽皮的一面。
裴椹唇角不觉微微勾起,乌黑如玉的眸中也含着笑意。直到脑中画面回放到陆骘出现的一幕,笑容忽然僵住。
他瞬间放下支在额角的手,变得面无表情。
陆骘为何会在叛军那边,还和他的妻子在一起?
他们究竟是何关系?在永丰时是初相识,还是早就认识?
从今天那一幕看,陆骘称呼公主“殿下”,显然早就知道对方身份,比他早得多。
而他,至今还不知道公主的真名叫什么。
裴椹神情闪过一瞬郁气。
他忽然很想见公主,此刻现在,克制不住地想!
裴椹忽然起身, 心中涌起一股冲动,想去见对方。
并不是想去问对方和陆骘的关系,也没什么别的原因, 只是单纯地想见。
就像他还是裴二的那个寒冷星夜, 忽然毫无缘由地骑马从军营奔回家中,压制不住心中的冲动,只为见对方一面。
像个毛头小子。
可他毕竟已经不是年少时张扬的自己,也不是失忆的裴二, 能够毫无顾忌。
尽管他身手再好, 自小就习武, 百步穿杨、用枪如神,可到底也是凡夫俗子, 肉体凡胎,不是神仙,能够腾云驾雾, 自由无拘束,想去哪就去哪。
何况叛军刚打下府城不久, 必然严密防守。若能让他轻易潜入, 见到公主,那这仗也不必打了,李玹也不可能在皇帝眼皮底下活这么多年, 还成功逃出来。
自然, 潜不进去, 还可以用金雕传信。他这次来梁州,带了金雕小黑——本来是为了方便给并州传讯。
只是没事先说一声, 就把金雕放过去,很有可能被守城的士兵直接射下。虽说送信重要, 但……小黑的命也是命,好歹是他驯养了这么多年的雕,总归是有感情的,而且妻子好像也很喜欢小黑。
裴椹负手走了两步,压下那股冲动后,才坐回椅上,皱眉继续沉思。
其实白天时,应该将信绑在箭上,射到城门,这样公主定能收到。但他当时心中已被得知妻子没死的激动和惊喜占据,脑海中也全是对方身穿甲衣,骑在马上,神清骨秀、耀眼夺目的那一幕。
加之心中一直在想公主会不会出来见他,期盼又煎熬,便完全忘了这茬。
如此,便只能等明天了。
裴椹按按眉心,无声叹了声气,接着又想到陆骘。
冷静下来后,将事情从头想一遍,他已能确定,陆骘之前应该不是太子的人,对方和李禅秀在山寨那次就是初相识。
毕竟当时招安陆骘时,陆骘犹豫、审度的神情不像作假,后来被单独放走后,也确实是要离开雍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