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还和父亲在一起时,每次喝完药,都会有一只手第一时间递来甜甜的蜜饯。
李禅秀愣了一下,下意识张口,咬住蜜饯的同时,微微抬头。
裴椹正含笑站在他旁边,捏着蜜饯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他的唇,温暖干燥。
李禅秀含着蜜饯轻咬,舌尖苦味混合着甜味,非常奇怪,但总算不再那么难以忍耐。刚吃完一颗,另一颗很快又递来。
李禅秀像被喂食的猫,低头又咬住,声音含混:“不用了。”
裴椹这才收回手,搓了搓刚才不小心碰到柔软舌尖的指腹,目光隐晦,又心疼:“这种治风寒的药以前没见过,怎么这般苦?”
李禅秀摇头:“这种药见效快。”
药确实见效快,可寒毒发作也快。不多时,李禅秀就感到骨髓深处丝丝缕缕向外渗着寒意,可裴二还没走。
他已经克制不住有些发抖,催促道:“你有事就先去忙吧,我有点冷,在这边烤烤火。”
说这话时,他声音都止不住打颤。
裴椹觉得哪里不对,明明喝了药,怎么反而还冷得厉害?
他不欲走,可李禅秀一直催他,他只好转身。
见他终于走了,李禅秀彻底支撑不住,发着抖爬到床上,快速裹紧两床仅有的衾被,冷得浑身骨头都在疼。
裴椹走到药房外,还是觉得不对劲,想了想,忽然又转身回来。
“娘子,你还好吗?”他隔着门帘轻声问。
里间没有回答,反倒逸出几声似有若无的痛苦呻-吟。
裴椹心头微跳,皱了皱眉,忽然一阵莫名不安。
他当即不再询问,直接掀开门帘,看见里面状况,脸色骤然一变。
床上,李禅秀蜷缩在破旧衾被中,已经痛苦到昏迷。他清隽眉眼紧闭,眼睫上像凝着冰霜,脸色苍白如雪,身体正不受控制地发着抖。
裴椹忙疾步过去,抬手一试,发现他面颊竟冰得像雪,衾被里也一点热气都没有。
许是察觉到暖意,李禅秀几乎立刻循着他的手指,如雪的面颊轻蹭,很快贴紧他掌心,微红的眼尾沁出泪珠,声音颤抖:“冷……”
裴椹不及多想,立刻连同被子一起将他抱起,快步往外走。
李禅秀几乎立刻也抱紧他,冰凉手指钻进他衣领,面颊紧贴着他颈侧,声音像幼猫呜咽:“疼……冷……阿爹,我疼……”
蓦地一下,裴椹手臂将他勒紧。
裴椹脸色极度紧绷, 抱紧李禅秀快步走出军营,中途遇到杨元羿打招呼都没理。
杨元羿愣在原地,一度怀疑自己可能是透明人。
裴椹心脏紧缩, 有种难言的恐慌。他没碰过这么冷的身体, 像掉进冰窟窿里刚被捞出,仿佛只要再晚一步,对方就会被冻成冰人。
他抱着李禅秀疾走回小院,药房那种帐篷本就存不了多少暖意, 即便烧了炭盆, 床上也很难焐热, 必须把人抱回来,烧暖炕焐着。
可一路走来, 即便再仔细小心,也难免有寒风钻进衾被。李禅秀痛苦地皱紧眉,对此刻的他来说, 哪怕一丝一毫的寒意,都如冰刀刮骨, 痛不欲生。
他像在深冬寒夜跌落冰湖的幼鸟, 瑟缩着单薄的绒羽,在裴椹怀中不住发抖。
冷到极致,周身仿佛只剩下疼, 他痛苦蜷缩着身体, 意识早已模糊, 攀在裴椹颈边呢喃“阿爹”,眼泪不受控制地落进对方颈间, 冰凉入骨。
裴椹抱紧他发抖的身体,心脏犹如被什么紧紧抓着, 紧绷着神情疾步走进主屋。
将人放到炕上时,他才发现李禅秀紧闭的眉眼溢满痛苦,已经将薄唇咬到青紫出血。
裴椹脸色骤变,忙捏住他冰凉的脸颊,拇指和食指微微用力,掰开对方颤抖的唇齿,将自己的食指关节送进去给他咬。
李禅秀齿关不住发抖,立刻本能咬紧,没有丝毫客气。可这样一来,裴椹就腾不出身去烧火炕。
正好这时察觉情况不对的杨元羿跟来,在外面问:“俭……裴二,嫂子这是什么情况?需不需要帮忙?”
裴椹松一口气,立刻道:“你来帮忙烧一下火炕。”
杨元羿一听,忙点头答应。
火炕很快烧起来,炕上也终于暖热。李禅秀的情况看起来好了一些,紧咬的牙关渐渐松开,可仍不受控制地打颤。
裴椹拿出手指才发现,指节两边被咬出两排细密的牙印,皮肤也有些被咬破,好在没怎么出血。
他皱了皱眉,没太当回事,迅速将李禅秀身上裹着的旧衾被拿开,把刚被火炕烘暖的新被子重新裹到他身上。
杨元羿在旁忍不住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落水了?还是掉冰窟窿里了?”
可看起来,衣服和头发又都没湿。
裴椹忽然转头,皱眉问:“你怎么还在?”
杨元羿:“啊?”
裴椹:“这里没什么事了,你先回去吧。”
杨元羿:“……”不是兄弟,我是工具吗?用完就扔?
不过算了,看在你小子好容易讨个媳妇的份上,暂时不跟你计较。
“那等你有事再找我。”离开前,他又好心说一句。
裴椹也没跟他客气,道:“走时把门关一下。”
杨元羿:“……”我当年怎么就交了你这个朋友?
不过算了,看在这小子讨个媳妇不容易的份上,他再次安慰自己想。
裴椹在他走后,立刻脱了外衣和鞋袜,也跪坐到炕上,将李禅秀连被子一起又抱紧。
等将人终于捂暖一些,屋内也因火炕渐渐暖和一些时,他才小心松开被子,想将李禅秀身上的厚棉袍脱了。少穿些厚衣,这样贴着火炕和被子睡,更容易被捂暖。
李禅秀此刻模模糊糊,已经恢复几分意识,察觉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探到腰间,要解腰带,潜意识忽然警觉,冰凉的手指紧紧按住那只手,艰难开口:“不……”
他睁开的眼睛瞳仁乌黑,却如同蒙着雾气,没有聚焦,有种失神的朦胧,显然还没有完全清醒。
裴椹呼吸微滞,尝试掰开他的手指,轻哄:“脱了衣服躺下睡,更容易暖和。”
听到“暖和”两字,李禅秀指骨微微松开,可刚松开两根,又后知后觉想到衣服不能脱,忙按得更紧。
裴椹手臂不由收紧,将他拢在怀中一点点哄:“听话,今天真的不会做什么,只是想让你暖和一些。你都生病了,我并非是那般禽兽不如……”
还没说完,他忽然哑然止声,有几分尴尬。这话很耳熟,好像昨晚他就是这么说的,但昨晚他……
裴椹轻咳,见还是劝不动,想起刚才李禅秀痛苦时呢喃喊“阿爹”,不由道:“我是阿爹,你听话好不好?”
能在最脆弱痛苦时这么喊,在对方心中,父亲的分量一定很重。
果然,李禅秀模糊听见后,睁着雾蒙蒙的眼睛看向他,呢喃重复:“阿爹?”
裴椹不自然地“嗯”一声。
李禅秀警觉稍退,冰凉如玉的手指终于渐渐松开。裴椹松一口气,忙将他外面的厚棉袍脱去。
李禅秀乖乖坐着,任他施为,雾湿的瞳仁轻颤看着他,无比信赖。
但许是昨晚的行为太不君子,又或是怕再吓着他,裴椹这次反倒君子一回,帮他脱完厚棉袍后,还有两件厚衣没再动,赶紧想把他塞进暖被窝中,按下躺好。
可还没来得及,李禅秀忽然撞进他怀中,紧紧抱着他,小猫似的拱了拱。
裴椹心尖顿时如冰山化为春水,虽然脑海中也有妻子中药或半睡半醒,意识模糊时,会与平时大不一样的记忆。但对方这样不似平时清冷理智,反倒柔软黏人的样子,无论看多少次,都不够。
他禁不住环紧怀中柔韧的身体,可下一刻,却听对方抱紧他轻声呢喃:“阿爹,我好想你……”
裴椹一僵,饶是再多旖旎,此刻也化成了心虚,忙将人迅速按进被窝。
虽然有了火炕,但李禅秀仍冷得时不时就发抖。
整整一晚,裴椹都感觉自己像抱着一个不断散发寒意的小冰块,尽管被窝里暖热得烘人,可怀中人却仿佛连骨头都是冰玉做的,像夏日的冰窖,在烈日烘烤下,仍散发丝丝寒意。
裴椹搂紧他,只觉身体一半冰凉,一半烘热,煎熬万分。李禅秀却觉得他身上很暖,无意识地往他怀里又拱拱。
许是靠得太近,裴椹发觉妻子好像实在……有些平,只是刚这么想,他脸色就微僵,立刻在心中谴责自己。妻子都病成这样了,还能想到这些,简直不是人。
他忙摒弃杂念,抬手又试试李禅秀的前额,感觉仍冰凉,不由将脸紧紧贴着对方的柔软面颊,捂暖一些。
直到后半夜,李禅秀终于渐渐暖和起来,身体也不再不受控制地发抖。
裴椹彻底松一口气,拥着他终于慢慢睡去。
朦胧中,李禅秀做了一个混乱的梦,梦中他终于离开永丰,到了西南,与父亲团聚。
寒毒发作时,父亲像对小时候的他一样,将他抱在怀中,轻轻哄他睡觉。可画面一转,紧紧抱着他的人忽然变成裴二。
父亲反倒推门而入,正撞见他和裴二亲密相拥,颈项相交,连乌黑发丝都纠缠在一起的情形……
李禅秀猛地一下惊醒,睁开眼后,发现自己不在药房,而是在家中炕上。
外面天光大亮,好像已经是第二日。
被窝里暖烘烘的,很舒适,骨头也不像上次寒毒发作时蜷缩了一夜那样酸痛。
他眨了眨眼,转过头,旁边明显有人睡过的痕迹,软枕仍留着凹痕。
很快,记忆回笼,他想起自己昨天如何被裴二抱紧,一路从军营抱回家中,途中不少士兵都看见了,那个姓杨的军官好像也撞见了……
不仅如此,他还紧紧搂着裴二的脖颈,整个人挂在对方身上,冷得透骨疼时,意识模糊地蹭着对方颈侧喊“阿爹”,还哭了对方一脖子眼泪……
李禅秀:“……”
他表情先是僵硬,接着痛苦地把自己往被子里缩了缩,恨不得能就此消失,当自己从没存在过。
忽然,厚重的门帘被掀开,裴椹端着一碗姜丝瘦肉粥进来。
见他醒了,对方忙快步走过来。
李禅秀一僵,不明显地往被子里又缩了缩。
裴椹只当他是怕冷,走过来温声问:“醒了?先起来吃点粥再睡。”
李禅秀:“……”
罢了,总要面对的,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丢脸。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神色正常,支着身体想从被窝里坐起,却先被一阵疲倦袭来,手肘无力。
裴椹忙一把扶住他,给他披上厚衣,又在他身后垫一个软枕。
李禅秀一开始还微僵,后来发现实在没力气,只好任他摆弄。坐好后,他抿了抿唇,抬眸看向裴椹说:“多谢。”
一开口,才发现声音格外沙哑,唇有些痛,好像被咬破了。
他皱了皱眉,神情带着“病”后的疲惫,脸色也因寒毒刚发作过,依旧苍白如雪,乌黑发丝凌乱披散,衬得整个人都有几分脆弱,像精致易碎的薄瓷娃娃。
裴椹心中一片柔软,宽大手掌不由抚了抚他的黑发,将几缕发丝捋到耳后,接着端起瘦肉粥,舀一勺后吹了吹,递到他唇边。
李禅秀:“……”
他想起身,但又实在没力气,只好有些不自然地说:“我想先漱口。”
裴椹这才想起这茬,忙又去拿温水、细枝条来,给他先漱口洗牙。
之后他接着喂粥,李禅秀本想拒绝,可抬起的手臂实在没力气,又不能一直饿着,只好低头吃下递到唇边的粥。
姜丝肉粥是裴椹在天还没亮,隔壁公鸡刚叫两遍时就去厨房熬的,咸香软糯,十分可口。
李禅秀低着头,勺子递来,便吃一口,再递来,又吃一口,全程默不作声。
裴椹却觉得他这般,如同被喂食的小动物般,乖巧惹人怜,心中不由愈发柔软。
李禅秀只吃了半碗粥,就有些吃不下去,抬起头朝他浅笑道:“可以了。”
裴椹皱眉,但知道他“病”刚好,不能一次吃太多,闻言也不强求,垂眸将剩下的粥搅了搅,端起几口喝完。
李禅秀:“……”
他笑容微滞,看见对方因喝粥滚动的喉结,又不自然移开视线。
裴二对他这般好,皆是因为以为他们是真夫妻,甚至是……喜欢他。
本来只是想暂时假装几天,可没想到,才两天功夫,他和对方的关系就越来越近,完全不受控制。前晚就不说了,还能当是醉酒后的意外,可昨晚到今天,被如此无微不至地照顾,若不是喜欢,哪个丈夫能做到这般?
李禅秀微微攥紧手边被褥,垂眸沉静想,不能在继续下去了。再这样下去,不止裴二,他也……
而且再这么下去,裴二越陷越深,对他们两人都没好处,他心中也……过意不去。
这般想着,李禅秀深吸一口气,对裴椹勉强笑道:“我有些累,想一个人休息一会儿,行吗?”
“病”过一场后,他面容透着疲倦和苍白,虽然浅笑着,反而更显得脆弱。
裴椹本来还想问他为何会病得这般严重,可见他神情实在倦怠,也不好再多打扰,便扶他躺下,温声说:“那你好好休息,我先去军营。”
李禅秀轻轻点头,在他走后,不觉微松一口气。继而皱眉沉思,想离开的办法。
就在裴椹离开不久,窗户忽然被人在外面规律地敲了敲。
李禅秀听出父亲旧部的暗号,忙披着被子起身,快步走到窗边,问:“伊浔?”
窗外,伊浔压低的声音很快传来:“殿下,其他人也都到了。”
李禅秀闻言一怔, 方才还在想如何尽量早离开,没想到下一刻,就得知其他旧部寻来了。
他不觉松一口气, 但想到很快就要离开, 又微微失神。
直到伊浔再次出声询问,他才终于回神,拢紧衾被走近窗棂几分,问:“他们现在在哪?”
因为裹着衾被, 头发披散, 仍是一副睡容, 不方便见人,他便没开窗。
伊浔很快回话:“他们前日到的雍州, 昨天在青县看见殿下留的暗号,派人想到附近驻地打听时,正好被属下发现, 我将殿下的话转告,让他们先留在青县, 等殿下命令。”
说完顿了顿, 又问:“殿下,我们何时离开?”
李禅秀似乎仍在出神,闻言思索一瞬, 道:“明日, 不, 后日,跟他们说, 我们后日离开。”
他寒毒刚发作过,今明两天仍会虚弱, 为防止出发后因受寒受累诱发二次发作,后天离开最稳妥。
而且……离开前,他也要把一些事处理一下,尤其是对裴二。
想到这,他苍白纤秀的手指不自觉攥紧衾被边缘。
伊浔对他的话只有听命,很快说“是”,只是顿了顿,又迟疑道:“殿下,还有一件事,那位顾公子……”
“嗯?”李禅秀似乎又在出神,嗓音轻飘,带着不走心的疑问。
伊浔继续:“那位顾公子好像还得罪了别人,昨天属下寻机去收拾他时,他刚被别人打断右腿,属下没法选,只好打断了他的左腿。”
说到这,她语气还有几分遗憾。本来她想打的是右腿,没别的原因,就是觉得更顺手一些,但没想到,被别人抢先了。
李禅秀:“……”不是,这么耿直吗?
已经断了一条腿,倒是没必要再……罢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现在呢?他还在永丰?”李禅秀问。
伊浔:“已经离开了,原本他未婚妻想带他到军营找您帮忙看腿,但顾公子不愿意,就去附近县城了。”
李禅秀“嗯”一声,道:“那就不必管他,先将我的话带给其他人就行。”
“是,属下告退。”伊浔应一声,很快传来她翻篱笆院离开的声音。
李禅秀也走回火炕边,虽然刚喝过半碗粥,力气恢复不少,但站了这一会儿,仍有些虚脱。
他裹着衾被在炕边坐下,继续出神想,究竟该找个什么借口离开,能让裴二不会担心,也不会再寻他?
不该这么瞻前顾后的,这不像梦中后来领兵的他,但他……确实没法不去考虑裴二。
裴椹离开小院后,也一路沉思。
妻子向来体弱,在他记忆中,他们成亲前,对方就这样病过一场,只是那次没这次严重。
昨晚他心一直提着,不是没见过得风寒的人,可从没见过谁得风寒,是妻子这般症状,整个人冰冷得像是冰雪雕成,仿佛没有一丝人气。
裴椹觉得不对劲,更担忧,到了军营就去见胡郎中,向对方询问。
但胡郎中医术有限,听了他描述,也想不通原因,只得道:“兴许是你娘子太过虚弱的缘故,你想,她一路流放过来,定吃了不少苦,可能身子骨被熬坏了,外表看没什么,实则比正常人要虚弱很多,受不得冷和累。加上近日胡人来攻,她操劳过度,病来如山倒,就格外严重……”
絮絮叨叨说了一通,裴椹却觉跟没说一样,蹙眉打断问:“那如何才能养好?”
胡郎中:“这……有条件的话,自然是用上等山参温养着,实在没有,也可用红枣枸杞小母鸡炖汤……”
裴椹仔细记下,道了声谢后离开。
出门帐门,眉心就再次拧紧。也是他病急乱投医,竟指望胡郎中能有什么厉害水平。罢了,还是等回到并州,派人去寻孙神医来为妻子看诊。听说孙老又去游历了,也不知如今在哪。
至于胡郎中说的那些,姑且先试试,左右也没什么坏处。只可惜胡郎中这只有小参,没有上等的好山参,还需去附近县城,最好去府城买才是。
至于钱……他先前是裴二时,确实没钱,只能去山上捕些野鸡会来给妻子补身体。但现在不同,现在他已经恢复记忆,他……可以再去向杨元羿借。
想到这,他脚步一顿,转身又往镇上去。
也是赶巧,杨元羿正好来寻他,见了面二话不说,就先拽他回校尉营帐。
裴椹皱了皱眉,进帐后就抽回手臂,掸了掸问:“什么事?”
杨元羿赶忙道:“根据上次吕公公和蒋和交代的话,官盐的事已经查差不多了,幕后主使确实是王家,严郡守先前就在雍州任都尉,暗中给他们保驾护航。另外还查到他们不止倒卖官盐,还有军饷,蒋家父子兄弟就是给他们干这些脏活的底下人。
“只不过跟着主子干的越多,姓蒋的一家胃口和胆子也越大。你现在用的这个裴二身份,之前不是去押运粮草,结果一千人全军覆没?这就是蒋和跟他父亲干的,这父子俩之前帮王家干过不少这种事,以为这次可以学吕公公和王家,也捞一笔,没料到这批粮草的重要性,以至酿成大祸。”
说到这,杨元羿重重一拳砸在桌上,语气暗恨。
当时他们和雍州联手攻打北边的胡人,要不是雍州忽然缺粮草,拖了前郡守张大人的后腿,哪至于让他们功亏一篑,还间接导致裴椹被围困,后来又重伤失忆,意外流落到永丰。
若没有这一茬,当时按裴椹的计划攻打成功,让胡人元气大伤的话,哪还有前段时间武定关被围?
万万没想到,这么重大的失误,竟是底下一个小小校尉的贪念所致。
裴椹听完,目光也一阵冷沉。他对注定一家都会被处斩的蒋和没说什么,只问:“有关王家和严郡守的证据拿到没?”
“你放心,都拿到了。”杨元羿立刻道,然后迟疑一下,才继续说,“只是他们昧下的赃银,大部分都送到了洛京和长安。这些赃银大多被换成奇珍异宝,或商铺土地,经王家的手,送给朝中一些官员,或世家大族。其中宋家和……”
说到这,他又看裴椹一眼,再次迟疑。
裴椹眼底凝着寒冰,沉声:“有什么不能说的?”
杨元羿立刻道:“其中宋家和梁王府也收了不少。”
说完,他有些小心地看向裴椹。
裴椹神情看不出喜怒,只目光透着冷意。
杨元羿不由斟酌:“这事……我们还继续插手吗?”
裴椹忽然转头看他,目光平静:“为何不插手?”
接着冷声吩咐:“现在就带着证据,去府城拿人。”
杨元羿闻言,明显松一口气,但又隐隐担心。
要知道裴椹年少在洛京时,曾是梁王府的常客,与梁王世子交情不浅,梁王和梁王妃也对他照顾有加。当年裴椹差点死在北地时,更是梁王世子亲自带兵去把他从死人堆里扒出来,说是救命之恩也不为过。何况梁王如今还是最有可能登位的准储君,如此势力,谁敢得罪?
他刚才既怕裴椹就这么算了,又怕他执意插手下去,得罪梁王府。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要真这么算了,就不是裴椹了。
想到这,他不由拍拍裴椹的肩,道:“俭之,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你。你放心,你都不怕了,我定然相陪,我这就去安排人。”
话是这么说,可他心里仍惴惴,这一下得罪了梁王,俭之以后的日子只怕不好过,跟梁王世子的友情恐怕也……
正当他忧心时,裴椹却开口道:“我跟你一起去。”
杨元羿一愣,道:“这倒不用,你放心,我亲自去办,绝不会让他们跑……”
“除了此事,我去府城还有其他事。”裴椹淡声打断。
杨元羿:“……哦。”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营帐,裴椹一直拧眉沉思。杨元羿见状,不由愈发替他担心。
忽然,裴椹负手转身,欲言又止。
杨元羿见状,立刻理解地说:“我明白,这事对你来说还是太为难,风险太大。虽然你决定对他们动手,我很高兴,但你的安危更重要,梁王府我们谁都得罪不起,要不我们还是徐徐图之……”
裴椹瞥他一眼,打断:“不是这事。”
杨元羿:“啊?”
裴椹斟酌:“你……身上还有钱没?”
杨元羿:“???”
裴椹轻咳,正色道:“有的话,再借我一些。”
杨元羿:“……”不是,上次借的,你都用完了?
裴椹严肃正经:“你昨天也看见了,沈秀病得很严重,我想去府城给她买些好点的野山参。”
杨元羿:“……这倒是,很应该。”
所以你要去府城办的其他事,就是这事啊?
他一边思忖,一边摸摸衣袋,片刻后,尴尬道:“要不我先回一趟咱们并州军的驻地,问兄弟们借些?”
裴椹:“……”
半晌,他轻描淡写道:“去吧。”
“行,那你先等等。”
杨元羿说着就翻身上马,策马快行一阵后,忽然回过神来,疑惑:不对,为什么是我去借?
裴椹在他离开后,也转身走出军营,打算去镇上先买几只母鸡。
考虑到马上就可以了结这边的事,回并州,他觉得不用买太多。
此外,等这边事了,回并州前,也该跟妻子说明自己身份了。之前因妻子身份有疑,加上他需隐瞒身份,一直拖着没说,如今……他已经想通,不在意妻子究竟是何身份,又即将回并州,自然没必要再瞒着。
说起来,记忆中,妻子对并州裴椹十分敬仰,还曾夸他是英雄。等对方知道他就是裴椹,会不会很惊讶,很高兴?
这般想着,裴椹又觉得跟李禅秀表明身份这件事,也没那么难开口。甚至,他心中还隐隐有些期待,唇角不觉微弯。
就在他走到街上,打算去寻摆摊卖鸡的村民时,忽然,两名身着劲装,一看便身手不凡的护卫走到他面前。
裴椹负手看着他们,面无表情。
那两人拦住去路后,很快俯身,恭敬道:“裴将军,世子殿下有请。”
永丰镇唯一一家酒楼, 二楼雅间。
十几名腰佩环首刀、身穿黑色劲装的护卫站在门口,气势唬人。
裴椹依旧穿一身普通甲衣,却面容冷峻, 通身气质冷冽, 随两名护卫走上楼梯。
站在门两侧的人见他来了,忙恭敬低头,行了一礼后,抬手替他推开门。
裴椹面无表情, 顿了一下, 才抬步走进。
雅间内, 桌椅窗棂无不擦得纤尘不染,不少用具明显是刚换新的, 中央桌上摆着青碧色翡翠茶具,杯盏浸了茶水后,如雨后的湛清色天空。
此等茶具一看便价值不菲, 别说永丰镇,就是整个雍州, 也难再找出这样一套, 必然不是这家简陋的酒楼所能有。
桌旁的红木椅上,背对裴椹坐着一个年轻男子,他身穿银丝线绣竹纹的锦袍, 外罩一层黑纱衣, 头戴玉冠, 单看背影,便一身贵气。
察觉到身后来人, 男子很快含笑转身。
裴椹拱了拱手,沉声:“见过世子殿下。”
男子连忙起身, 不待他弯腰,便按住他手臂阻止,笑道:“俭之,以你我交情,何需如此见外?”
说着抬手指了一下旁边座位,含笑道:“坐。”
接着又亲自给他斟茶。
裴椹面上说着“不敢”,撩起衣摆坐下后,问:“世子何时到的雍州,怎知我也在此?”
梁王世子李桢倒好茶,闻言手一顿,笑道:“也是刚到,说来……还是俭之你太能躲,本来我去的是并州,到那得知你重伤在武城养伤,又打算去武城寻你,却无意间发现杨老将军暗中给雍州调兵,便猜你是在这,果然……”
说到这,他忽然叹了声气,看向裴椹的目光也变复杂,道:“俭之,武定关守兵被调走一事,我知你定然不满,不然不会一直装病不接圣旨。唉,此事确实是祖父糊涂,我和父王也力劝过他,奈何当时长安危急,实在没有办法。但你放心,如今长安危机已解,守兵很快就会回来。”
裴椹不动声色,口称“不敢”。
李桢打量他一眼,很快笑了笑,又道:“我此次来,也没别的事,仍是帮圣上跑个腿,把圣旨给你带来。如今洛阳仍被围困,李……皇伯父又在西南的梁州起兵,将圣上气得不轻。圣上望你速速领兵,去解洛阳之围,然后到西南平叛。说来,你此前几番抗旨,圣上岂会不知?他已有些不悦,对你甚是不满,幸亏我和父王及时劝住,此番万万不能再托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