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可以无穷无尽地卖,只卖给小灯,你什么也不用付。”
“越说越找打!”
“求之不得。”
夏夜漫长,有的是时间闹,闹到戌时四刻,顾瑾玉洗漱罢赤膊缠满纱布,总算不是个大块脏脏包了,于是不顾半身外伤,迫不及待地抱上顾小灯,事无巨细又简单明了地分享白天的琐事。
他从背后抱着顾小灯,不时就低头到他肩颈上蹭一下:“前些天对西境军制稍微改了点,今天就有西平城的官绅来求见,我赴约了,宴上献奴又献地。自来这里,大小宴局,酒色财气,无一不献。”
顾小灯听得乐呵:“那你怎么应付啊?”
“全收了。”顾瑾玉不住地亲他侧脸,“我通通收下来,来求见的人越来越多,来者不拒,照单全收。”
顾小灯躲他热腾腾的亲吻:“大貔貅!吃得消吗你?”
“可以,貔貅正在等他们进贡更大的。”顾瑾玉搂着他,歪着脑袋,一本正经地用手比划狗嘴,“吃,吃吃吃。”
顾小灯被他逗笑,相信他自有打算,伸手搭在他缠着纱布的手背上:“总而言之,祝你顺利,入虎穴时一切小心,最好就不要再受伤了。”
说着他把手垂在顾瑾玉肌肉虬结,纱布缠缠绕绕的手臂上,隔空摩挲。
顾瑾玉僵了好一会,继而用粗糙宽大的手掌揽住他侧脸,将他捧向自己,低头同他接吻。
顾小灯被迫张开唇齿,被他长驱直入,顾瑾玉接吻时耳朵会红,也会闭上那双侵略性过强的眼睛,这次不知怎的,他一抬眼就与他目光相接。
顾瑾玉此时看他的眼神发直,凶势毕露,唇舌忽然往前不住地顶,他那半长不短的头发垂下来,一半眉眼被遮住了,迷蒙间露出的瞳孔慢慢从漆黑转化成鲜红,嗜血一样,英俊得危险。
顾小灯被亲得视线模糊起来,半晌才从犬齿下溜之大吉,满脸通红地掩口干咳。
顾瑾玉的指尖挑开他的发绳,让顾小灯的头发散了满手背,他再将他从发顶抚到发梢,一言不发地散着欢愉的占有欲。
顾小灯闷咳了一会,背后是顾瑾玉缠着纱布的结实胸膛,他抵住诱惑不转身,举起一个拳头表示想捶他,顾瑾玉掰开他那拳头,立即把脑袋贴上去,眯着红色瞳孔蹭他掌心,靠在他肩上就差把“我很乖的”四个大字刻上。
顾小灯忽然想起葛东晨说过的话,大意是说眼前这人如今各种铁汉柔情和听话顺从是学来的,本质不过是个没有心肝的假人。
这话对也不对。顾瑾玉再怎么空心,也会努力装出一副有心的人样,学人情味行人情事,也许他不理解也不喜欢,但也尽力去维持了。
论迹不论心,他黏人得厉害,学人也学得厉害……连小狗都学了。
顾小灯从他鬓角摸到耳廓,捏住他腾的红透的耳朵,从前一直以为自己喜欢温柔清贵、温文儒雅的那一挂,原来像这样凶悍凌厉、耐捶经打的野狗也顺心合意。
这种感觉今天尤为强烈。
顾瑾玉非常喜欢背后抱。他这样轻而易举地把顾小灯捞在怀里,一只手搂着腰,另一只手非常有机动性,这摸摸那摸摸,顾小灯脾气也是好,任由他把他当琴乱弹,被摸狠了才哼哼唧唧两声。
顾瑾玉安心专注地贴贴着,正想着就这样团着人眯上一个幸福的夏夜,没有一点点准备,忽然就听见顾小灯薄雾一样叹了一声:“苏明雅来了。”
“……”
顾瑾玉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弓起背紧紧抱住他:“南安城刚备好了苏明雅的棺,尸身未腐,他从棺材里出来纠缠你了?是爬来的还是飘来的?小灯不要怕,我这就把他摁回去。”
顾小灯被他抱得咳嗽,断断续续地把白天见到的“苏小鸢”说了:“没怕,早不怕他了……他那种人,那种家族,哪里易碎,苏家的易容术一向好得登峰造极……只是他那眼神根本装不了下人一点,我看了一会就知道是他了。”
顾瑾玉很快冷静下来,没喊打喊杀,轻抚顾小灯咳得起伏的胸膛,浑身的戾气爆发后迅速收敛,占有欲和醋溜溜都捂住了。
“你想怎么处置这个人都行。没关系的,在我这里,小灯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就好,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全都不用考虑我。我的感受是跟着你的,只要你轻松自如,我就跟着你雀跃。”
顾小灯当然感觉到了顾瑾玉诡异的假大度,眼睛眨了又眨:“我跟你说他来,是担心他苏明雅的存在可能影响你们在西境的任务,你想什么呢?”
顾瑾玉沉默了片刻,安心得背后像有无形的尾巴摇成了螺旋桨:“影响不了。这人是一心冲着你来的,就是想和你破镜重圆,就是想来千方百计威胁我的名分。”
顾小灯差点被逗笑,正想反驳,又听他一句补充:“关云霁无外乎如此。”
顾小灯顿时挠头。
顾瑾玉摇着无形的尾巴,假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正室风度”:“我只希望小灯康健快乐,你想怎么对待他们,我都没关系的。”
顾小灯咻咻挠头:“……哈。”
第115章
夜色一深顾小灯的困劲就上涌,一阵闷咳就能把他所剩不多的精力咳走,顾瑾玉连忙揣他到床上去,顾小灯不嫌热,靠着他找贴得舒服的姿势,又避开了顾瑾玉的伤处,保证有肌肤相贴。
顾瑾玉贴着他的时候,浑身若隐若现的戾气都会消失,他感觉得到。
他自从千山出来,病中的梦魇总持续不停,不安了他就和顾瑾玉倒豆子倾诉,重复了就比手画脚地再描述一番。顾小灯自忖有难受就该说出至少七八,可顾瑾玉这一路都不曾和他诉过苦,那些中蛊时的崩溃绝望,及进入西境后的艰辛劳累,言语间竟不见半分影子。
他一来到他面前,乌云似乎就掷到了身后,一拉上手,更是眉挑骄阳,满眼晴天,幸福得让顾小灯不忍问几句过去的阴翳。
今晚大约是加上了关云霁和苏明雅的到来,顾瑾玉密封的戾气不时溢出一丝半缕,肩臂上的肌肉都在微微颤抖。
贴了片刻,顾小灯倦得快要闭上的眼睛又睁开,伸手拍拍他微颤的后背哄他:“好了好了,别怕了,一说到苏明雅你就不对劲了,怕什么啊傻子?”
“……”顾瑾玉不吭声,不怕有其他人同他抢老婆,只怕自己守不住,又怕老婆的爱被分走,却又不敢插手老婆的待人处事自由,转而问:“小灯,你能说一下,从长洛的杂种堆里选中我的缘由吗?”
“你又不是杂种。”
顾瑾玉:“!”
顾小灯疑心听到了心花怒放的声音,伸手往床外摸了摸,摸到止咬器,摸着顾瑾玉的脸给他系上,顾瑾玉顿时安分,在夜色里轻声说悄悄话。
“我爱你。”
“我知道。”
顾小灯应了,哈欠连天地扯了扯他的头发:“快睡下,明早我想吃蒸饼,加一碗杏仁糖粥,至于你……饭桶要吃多点,想好吃什么了吗?”
“……跟你吃,吃翻倍。”
“好啊,多添份荤的吧,自己想哦。”
顾小灯贴着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拍他。顾瑾玉是劳碌命,给他点事想,小事也事关灵魂的落定。
至于他自己,乌龟一样内化心结,再慢也能化完。
这一夜,持续颇久的梦魇没有造访,顾小灯只梦见了长着九条尾巴的黑色狼犬一步一步走在身边,不时就停下,抬爪仔细舔舔,而后坐姿端正,伸出干净的大爪刨他衣角。
顾小灯在树下摸摸它的耳朵,落叶洒肩上,远处有嘤呜,他抬眼一看,看到有别的流浪犬徘徊不去。
他在梦里转悠了很久,摊开手接了好一会的落叶,看了半晌不远处,抱了许久的狗。
醒来时满室天光,张等晴已经跑来看他了,摊着行医手册坐在窗前,叼着笔困扰地搔鬓角,桌角上放着四四方方小食盒,圆滚的药瓶杵在食盒上面,像抱胸盘膝的罗汉。
顾瑾玉清晨走了,留了早点,张等晴清早来了,带了灵药。
这是新的看似寻常的一天。
顾小灯深呼吸一口,垂着头发奋力从床上爬起来,张等晴已经闻声闪到他床前,摸他脑袋和他道早,他伸个大懒腰,嘿嘿朝他笑。
“哥!”
“诶,乖崽早上好。”张等晴叼着笔摸了摸他脑门,又把了他的脉象,眉间的讶异一闪而过,继而眼角流露浅浅笑纹:“小炉子,可算是退烧了!”
顾小灯眯缝着笑眼:“是吗?我熄火了?”
“大火转小火,现在往脑门铺个鸡蛋熟不了了。”张等晴笑开,“再慢慢养一阵,把你养成一只小猪最好了。”
顾小灯学了几声猪叫,活灵活现的,惹得张等晴乐不可支:“心病疏解了?”
他绑高马尾的手一顿,笑着应了一声:“可能是解了一个。嗳,反正就顺其自然,我的病总会好的,就是好得慢,给你们添麻烦。”
“傻话。”张等晴把叼着的笔丢回桌上的笔筒,那笔准确地挂了回去,“你那好三哥沾上烟瘾时,那捅出来的才叫真麻烦,一回想起来我就牙根痒痒。”
顾小灯有些好奇:“世子哥的烟瘾是哥你全程监督,并且手把手治的吗?”
张等晴噎了一下,有些不想承认又没法否认的郁卒:“差不多……烟毒寡益多害,必须多加防范。今早我遇到顾瑾玉,听闻他又有要去赴的鸿门宴,调了两个神医谷的医师跟去了,这厮要是敢像他哥一样,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顾小灯挽袖系上束扣,眼睛亮亮的:“哥,烟瘾是怎么治的?”
“想知道?有医册,等你这两天身体真好下来,我就拿来教你。”张等晴撑着膝看他,越看心情越好,“今天小灯身体见好,哥带你去后花园走两圈好不好?”
顾小灯满口的好,小半时辰后,他戴着顶小斗笠呼哧呼哧地钻进将军府的后花园,张等晴带他去找三月就送来寄养的小配。
小家伙在将军府里待了三个月,起初因离了俩爹一鹰而怏怏不乐,顾平瀚恰好找到了一只花色和花烬相似的黑嘴鹦鹉陪它,小配有了新的毛茸茸同伴,又结交了段走兽和飞禽的友谊,很快继续蹦蹦跶跶的。
顾小灯一回来就看过小配,聪明狗崽把自己养得膘肥体壮,精力仍然和小时候一样旺盛,一见爹亲就往上扑,扑得爹亲差点闪了腰,被大爹提溜住命运的后脖颈,二话不说地塞到了后花园。
一阵子不见,顾小灯也想念热乎乎的小狗,兴冲冲地跟着张等晴去后花园的小狗舍,老远就看到一个芝麻馅外露的长条汤圆噔噔跑来。
黑嘴鹦鹉也跟着扑棱棱飞来,小配围着顾小灯风车一样狂转圈,鹦鹉竟也跟着它一块汪汪叫。
顾小灯坐在草地上抱小配,斗笠都被小狗掀到后颈去,一人一狗嗷得不亦乐乎,张等晴撑了伞盖在他们头顶,不时捏一捏小配乱飞的耳朵:“悠着点悠着点,傻狗怎么没轻没重的?你爹亲还病着呢!”
黑嘴鹦鹉在伞下哗啦啦地飞,聪明得很,乃是一等一的鸟精:“傻狗!爹亲!”
顾小灯搂着小配抬臂,鹦鹉马上飞到他小臂上大叫,叫得顾小灯耳膜嗡嗡,□□了:“哥,世子哥从哪找的这大嗓门啊?”
张等晴弹了弹鹦鹉的脑门:“底下人送他的噻,啥玩意都送,我还担心又是什么明枪暗箭,检查了一通,还好,就是一破铜锣学舌鸟。”
顾小灯摸摸鹦鹉脑袋上翘起的呆毛,逗狗一样摸它:“你是漂亮小鸟!”
鹦鹉转动着脑袋学了回去,骄傲得像个小孩子。
顾小灯逗了它们半晌,就有暗卫跑来汇报,说是“苏小鸢”来找他了。
“你的大伙伴来了。”张等晴摸摸他脑袋,“大小伙伴凑一块不?哥带你们玩牌九啊?”
顾小灯眉毛一跳,乐了:“不要,改天吧。”
“一脸揶揄。”张等晴瞅他也乐,“怎么了吗?”
顾小灯撸着狗昂了一声,转头和暗卫说道:“和他说我和自家小狗闹着,小狗味他受不了,改天再见吧。”
暗卫嘚啵地走,又嘚啵嘚啵地回来:“小公子,他说他受得了,正在外等着呢。”
“他乐意等就等吧。”
顾小灯摸摸摇头晃脑的小配,猛猛亲它一口。
“苏小鸢”等到天黑,人影狗毛都没见着,只能转身慢慢走回去。顾平瀚的将军府和长洛苏氏的主宅相比一点也不大,他却觉得走回客房的路程长得超乎想象。
人影沉寂时,反方向的小飞禽睁开圆溜溜的黑豆眼,小心振翅,劳碌起来。
黑嘴鹦鹉在夜空里歇歇停停,飞过半个晚上,飞进一座西平河边的破屋里。
屋内满地是相依偎的黑鸽黑鸟,角落里的茅草血迹斑斑,却已是屋内仅有的干净东西。
黑嘴鹦鹉飞到坐在茅草堆里的人的肩上,歪着脑袋看他:“坚持!”
这是它的主人这些年里最常默念的口头禅。
关云霁胸膛不住起伏,运转着内力减缓伤势。
满屋子的黑鸽静悄悄,关云霁许久才睁开眼看向肩上的鹦鹉。
鹦鹉咿咿呀呀地学舌:“小灯、小灯,回屋,还病着……”
关云霁的眼睛在夜里变得灼亮,靠着墙撑起脊梁,喘着气想站起来。
想去见他。
我好想他。
他踉踉跄跄地从破屋里出来,忍痛忍得脸上的刀疤有些狰狞。
然而一出破屋,刀疤更狰狞了。
十丈外,顾瑾玉安静地站在石滩上,肩上站着花烬,不知道到了多久,人鹰的眼神如出一辙,几乎分不出猛禽与人的区别。
第116章
顾小灯这夜入睡前还贴着顾瑾玉的手,半夜忽然做了个在明烛间的梦,梦见失足从那高空摔下来,小腿肚抽着筋猛然醒来。
夜色茫茫,床边却是空的。
他在夜色里呆了不知道多久,忽然听见窗扉轻缓一声响,振翅声很轻微地一晃而过。
顾小灯的脑袋这才继续转动起来,料想是顾瑾玉半夜被花烬啄醒,有事出去再回来,这人少年时就没日没夜神出鬼没的。于是心跳平缓下来,闭回眼睛假睡,准备等顾瑾玉回来时嚯咿一声吓他一跳。
除了掩窗的微弱声,屋里再没有其他动静,好像只是轻风短促地拂过,而不是一个高大的男人归巢回窝。
顾小灯支棱着耳朵也听不到声音,凭着第六感感觉顾瑾玉“飘”到了他床前,这才听到了些活物该有的气息。
他嗅到顾瑾玉身上轻微的草木药香,掩盖着他那些好了又添的伤口的血腥味,他忽然就不想吓唬他了。
顾小灯等他重新回床补觉,岂料顾瑾玉只是在床前轻掖他的被角,继而又去轻抚他披在枕头上的发梢,像犬类舔舐同伴一样,久久都停不下来,仿佛要这么守到天亮一样。
顾小灯等了他半晌,没辙,闷声咳了一下,翻身睁眼去看床前,眯着眼睛借微弱光线视物,视线里的顾瑾玉在模糊里一点点变清晰,轮廓分明,瞳仁半黑半红。
顾瑾玉的手僵在半空中,凝固住一样无声无息,顾小灯就率先吭声:“你小子,大老鼠啊,半夜去偷油啊?”
他以为自己脑子清醒,结果一张口也不知道自己迸的是什么迷糊话,咬字也不清,唇舌黏一块似的,说到底还是夜色太深,魂没彻底归位。
顾瑾玉压着声音:“对不起……我吵醒你了吗?“
他的眼力好,夜色里能看清顾小灯眯缝着的眼睛和慢眨的长睫毛,神情迷糊倦懒得像只猫咪。
猫咪慢慢张大嘴巴打哈欠,一口白亮的牙齿嗒嗒咬了两下,咬字便清楚了些,慢悠悠轻灵灵地说着话:“半夜醒来,摸到旁边空的就醒了。不用道歉,知道你忙,也知道你一定会回来,回来了就继续睡觉啊,怎么不躺上来?跪床前干什么?夜里砖凉,多伤膝盖啊。”
顾瑾玉呼吸乱了几下,脱了觉得脏污的外衣,膝盖压上床就把他抱住:“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没有,小腿肚抽筋了才醒来的,我这是要长高了。”顾小灯打着哈欠往他怀里靠,“大忙人,什么事把你忙到半夜都跑出去啊?”
顾瑾玉便去揉他的腿:“先睡,明早再和你交代。”
顾小灯的哈欠打到一半,睡意跑干净了,抬头往顾瑾玉的下巴拱一拱:“嘿,你不会是夜半提刀杀人去了吧?”
顾瑾玉顺势低头轻吻他额头:“没有,要真杀了人,此刻不敢抱你。“
“是差一点吧?不然何至于在我床前蹲那么久。说吧,不用到天亮再交代,不然你这家伙肯定不会和我一起补觉,只会干瞪着眼瞪到天亮去,想交代什么现在就说。”
顾瑾玉吭不出声了,揉了他后背一会,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我在你面前时像一丝不挂。”
“瞎说,裤子还在呢!你是脑袋瓜落了锁,嘴巴挂着钥匙。”顾小灯笑了,“咔嚓——该开就开,来来,速速向我敞开。”
顾瑾玉汪了两声,随即朝他“敞开”,顾小灯便支着耳朵听,谁知这一听,直到天亮也没睡着。
“你说抓捕高鸣乾的烂账有头绪了?”
清晨时分,张等晴诧异地反问顾平瀚,对他刚告知的事倍感震惊。
他狐疑地上下打量顾平瀚:“不是使了好些年的劲儿都没能抓到那高氏余孽的马脚吗?你是从哪得来的新线索?”
顾平瀚一大早就过来,一本正经地拿正事凑近乎:“抓到了高鸣乾的表弟。”
张等晴愣了愣,虽然他离开长洛多年,但长洛重要的世族谱系还是记得不少,很快就从记忆里捋出了印象:“当年那个眼睛长头顶上的关大少爷?”
“是。”
“当初灭族时没死?不是顾瑾玉提刀去杀的?”
“没死,瑾玉留了关家两条命,女帝截了胡驱遣,现在其中之一跑来了。”顾平瀚顿了顿,“此刻的中枢,女帝高鸣世名存实亡,关云霁脱离了高鸣世的掌控,跑了过来。”
张等晴被对方一条接一条丢的小鱼干吸引住了:“等一下,你上次可不是这么说的。你上次说长洛的女帝病好了,在跟苏家角逐拔河,一路大刀阔斧起来,怎么现在说女帝名存实亡了?”
顾平瀚的神情忽然极其复杂。
张等晴都看愣了,眼前这傻缺他不说有十成了解,八九成肯定是有的。
上次顾平瀚露出类似的神情还是在北境的瀚州,那已是六年前了。彼时镇北王顾琰被中枢和顾瑾玉一起扣了老大的屎盆子,判处终生流放北境,当夜顾平瀚就顶着这么张脸杵在他面前,欲言却无话地发呆。
张等晴知道双顾的最大差别。
顾平瀚一早逃离了长洛,但他是寡情,不是无情,对于顾家那几个血亲未必放得下。反观顾瑾玉,大部分时间都驻扎在长洛,却是真冷血无心,对有养育之恩和共生之情的顾氏、安氏都是十足十的冷眼。后者根本没有良心或人伦可言,纯纯人形牲口,偏偏善装能任,让人看不惯又干不掉。
顾平瀚铁打的人偶一样,戒烟毒时也没这么纠结沉重,能惶惑成现在这样,只可能是他顾家那几口血亲的原因。
张等晴没让他发呆太久,伸手往他眼前挥舞:“喂,苍蝇长眼睛里了吗?怎么露出这副食腐的智障表情。怎的,突然卡在这当口,是女帝高鸣世和你顾家的人有大关系吗?”
顾平瀚慢一拍地嗯了一声:“二姐,顾如慧。”
张等晴记得,这事当年顾平瀚说过一次,后面他有能力时也帮着找人,多的没问:“她当年让高鸣乾带走了不是?等抓了高鸣乾,就能找到你二姐噻。”
顾平瀚又沉默了好一会,摇了摇头:“其实她……洪熹二年时就找到了。女帝当初拿关云霁为己用,这人对高鸣乾了解不浅,一路搜查到了,没抓到高鸣乾,抓回了顾如慧和我生母,将她们母女二人带回去交给了女帝。”
张等晴听愣了,这些个事儿,他之前压根没听顾平瀚说过,这会脑袋问号环绕,挨个问了一通。
于是顾二同高氏两个皇嗣的事,他大受震撼地延迟了解了。
张等晴抓头:“所、所以,那女帝……你二姐……”
顾平瀚又陷入沉默当中。
张等晴哑然了一会,想到这些消息是谁捎来的,脸黑了又黑:“顾瑾玉这混账玩意,铁定没少推波助澜。”
干他爷的,现在这厮还死死咬着他宝贝弟不放,真是气煞他了!
“是命数既定,轻易难改,只能如此了。”
顾平瀚没多说什么,很快又打起精神回到了正事上:“高鸣世咎由自取。不用管她们。关云霁现在脱离了女帝和岳家的势力,瑾玉要拿他和自己全力当鱼饵,一个钓高鸣乾,一个钓千机楼,这些年的烂账清算,就从即时而起。”
张等晴眉尾一扬:“他还拿自己当饵?”
“不然只能拿小灯的药人之身吸引千机楼的注意。你知道的,他不可能。”
“他敢动小灯一根头发试试!”张等晴不是没往这方面想过,只是见过顾瑾玉当初从北境疯魔到长洛的样子,心里也相信这人再混蛋,也不会把毒点子打到顾小灯身上去。
他哼了又哼,而后揉揉眉心,低声问:“他是要拿自己的江湖血缘当饵吗?”
“是。”
“顾瑾玉知道多少他的生身父母?”张等晴单手掩住了双眼,“说实话,一想到小灯七岁前遭的罪,我不止想铲平千机楼,还想找出他那对父母……尤其是父,按头揍上两天。”
“千机楼的余孽身份太悠久,不好追溯,不过,那个三天前来的吴嗔知道的比较多,因他师门是晋国第一门派霜刃阁,那阁里有不少千机楼的旧史记载。我和瑾玉会通过他和霜刃阁合作,你想给小灯报仇,等我们的进展就好。”
顾平瀚看着他,将军府里的一举一动他基本都了如指掌,尤其是和眼前人有关的。那吴嗔刚来的第一天,张等晴就和他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顾平瀚面无表情地补充:“那吴嗔是个研究蛊虫的怪人,且来日必回其师门,不会在西境久待,你不用费力和他往来,徒劳的。”
张等晴没听出这话里的另一层意思,窗外炽烈的天光吸引了他的眼睛:“辰时了,小灯应该起床了。不说了,我去看他。”
顾平瀚跟上:“我和你一起。”
刚出门槛,顾平瀚又重复:“那吴嗔不用多往来……”
“我耳朵是聋的吗?”张等晴皱眉回头撇了这人一眼,“神经!”
盛夏将尽,但西境比长洛炎热,临秋也热得慌。
张等晴在去看顾小灯的路上忽然想到再过几天就七月七了,他就是那一天带着顾小灯走进顾家大门,转眼分别又重逢,弹指就是十三年。待走过一路,看到长大了又留住了岁月的弟弟,他僵在顾小灯的门口,一下子视线模糊。
顾平瀚在一旁刚掏出折得四四方方的帕子,身边疾风一闪,帕子只得收了回去。
顾小灯正在窗前,桌案上放着个精巧的小鸟笼,关着昨天那只黑嘴鹦鹉,他捻着点米喂它,喂一下就顺一下鹦鹉萎靡的脑袋。
张等晴觉得天气闷热,他和顾平瀚这等壮汉都是尽量轻衣薄衫,顾小灯身上却是青袍层叠,脸上因低烧而有点薄红,此外的肌理全透白到苍白,不见一滴热汗,烈日下白泠泠的,漂亮是真的,脆弱也是真的。
张等晴喊了声弟,身形就闪到了他旁边,顾小灯见他就笑,含着几缕血丝的笑眼看他再看顾平瀚,一脸可爱的促狭,促狭得浑身的仙气成了活泼的俗气。
“好几天没看见三哥了,您近来好啊?”
“嗯。顺道和你晴哥过来看你。”
顾小灯热活地同他聊了会,张等晴就在一旁把他的脉,耳听两方,听了两句就觉得顾棒槌在对比下有股藏不住的深刻冷淡。他待顾小灯和其他顾家人是不一样的。
顾平瀚还有一脑门军务,干巴巴地聊不了一会就得走,张等晴负着手送他一程,顾平瀚走出一会,觉察到他心情不甚好,闲话道:“你弟像春来的客。”
他的本意是说那四弟白亮得跟西境格格不入,但嘴拙话硬,泄露了冷情寡淡的底色,惹得张等晴变色,一脚踹了过来:“你才客!你是木偶的脑子还是稻草人的五脏?他是我家里人,跟你也是血缘手足之亲,人来了聚齐了这就是家了,他都到这里好些天了,你就这么想?”
顾平瀚茫然干巴地道歉,也没熄下张等晴的心头火,他这一日之计触霉头,几日昼夜就心不宁。
张等晴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折回顾小灯的屋里后一个劲地摸他脑袋,而后商量:“小灯,你身体稍稍好转了些,过一阵子跟哥去神医谷怎么样?”
他想着顾三不是东西,顾四更不用提,且那俩接下来肯定围着千机楼的事忙得团团转,他不如把小灯带回他的地盘去。他着实不希望他过多接触有关千机楼的人和事,免得他想起七岁前的记忆。
顾小灯由着他怒搓脑袋,翘起的发梢都泛着亮晶晶的青春气:“昂,哥,你是有急事要处理,得回去一趟么?”
张等晴摇头:“不是,就是想着七月七快到了,外面热闹好玩,带你出去走走,不比窝在这将军府里好?”
他看着顾小灯的眼睛圆了些,继而莞尔笑了,不知道在想什么长洛的过去,神情微妙了不少。
顾小灯伸着白亮的两只手比划:“岁月不轻弹,时间可真快,天铭十二年的时候,哥你还只有这一点,那时候就是个老妈子脾性了。”
张等晴也比划:“你哥现在是大汉了!只有你还是这么小一个,再过几年我都能进军老汉了。”
顾小灯大笑,伸出两根灵活摇晃的食指,摇着头扁出个鸭子嘴:“瞎说!明明就是青壮的当打之年,吴嗔不就比你大两岁吗?哥你看他,不时也是个稚子心性,你要想变老神仙,那还有的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