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嫌落水后—— by今州
今州  发于:2024年07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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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云霁烦死了。
“表侄?”顾小灯感觉得到关大鹅的臭脾气,默默挪开半步去看苏小鸢,觉得怪有趣的,“那你需要叫他小叔叔吗?”
苏小鸢呃了一声,刮刮鼻子不好意思地应道:“我们亲缘也不是很近,进了书院,还是按着同窗的规矩来吧?”
“哦哦。”
顾小灯心想真是可惜,苏明雅那么年轻俊美的脸,要是让个半大少年脆生生地喊“叔叔叔叔”,不知道得有多好玩。
想着想着就低头一直笑。
这时关云霁忽然伸手,沉着脸拍打了右边少年的后脑勺,一举拍散了这臭小子的猥琐表情。
他当然知道这傻叉玩意心里在淫想什么,毕竟是他那色鬼老爹的烂种。
“这我庶弟,也十五,关云翔。”关云霁冷冷地盯着他,“见到前辈,态度该端正,进了书院,也该一心向正道,才不枉你娘使劲解数把你塞进顾家的私塾。”
关云翔是怕着这个嫡长兄的,赶紧唯唯诺诺地向顾小灯低头行礼:“愚弟云翔,见过顾贤兄。”
顾小灯回了几声招呼,觉得关云霁带俩新小弟要忙活,便挥挥手转身去锻炼其他的了。
关云霁也扭头,他纯粹是被他爹耳提面命,本着一门同荣辱的心带带庶弟,苏小鸢是碰巧遇上的,本不想搭理,况且他又知道苏家是为了什么才弄出这么个人来的,见了人便膈应。
但他庶弟见人长得好,猥猥琐琐地就发起了“亲哥公用”的活动,死活要拉苏小鸢一起逛书院。
现在他又见到了顾小灯这个膈应起源,心里更要怄死。
怄归怄,他又还是装作不在意地往顾小灯那头瞟几眼。
“原来那位哥哥便是顾山卿表公子啊……”苏小鸢小声地感叹,“他长得好美啊,原来世上真有人能那么漂亮,我可真是长见识了。”
“是好看,白白亮亮的。”关云翔附和着,又油嘴滑舌地觑苏小鸢,“但你也不差,等你十七岁时,你指不定比别人还漂亮。”
苏小鸢害羞地摸摸后脑勺,一个劲摇头:“我哪能啊,我就是个乡巴佬……”
关云霁心中阴阳怪气地想,顾小灯刚到顾家的时候,不也是个黑黢黢的干巴豆芽菜,小乡巴佬小田舍奴,也就是顾家能调教人,愣是能把他养成现在这样,年纪轻轻就黏住了姓苏的。
但再黏也好几年了,现在苏家自己“补货”,弄出个自己人来分散苏明雅的注意,他关云霁从现在开始就跷着腿看好戏,等着顾小灯把自己作回尘埃里。
他一边想又一边瞟过去,顾小灯转悠到了近一点的地方,手里耍着木刀,耍到一半,他把他窝在衣领里的一小缕发丝拨出来,指甲很粉,指节清晰漂亮,整个人挑不出一厘瑕疵。
他的姿态又轻快得格格不入,轻快得分不清是纯粹快乐还是蓄意撩拨,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在和世间的任一物件调情。
这就是个多情滥情又会索要情的尤物。
关云霁烦透了。
今晚注定失眠。

第29章
顾小灯坚持着活动了一上午,停停做做,冒了几回淋漓汗,不时擦擦汗,关云霁他们何时走的他也没有注意到,休息的间隙里想着一些无关轻重的虚幻小事。
过去的这几年里,顾小灯会不时地做些怪梦,梦见自己或是变成各种幼兽,比如兔子小狗;或是变成各种物件,比如一根糖葫芦,一盘没切好的整片酥肉。变来变去,无非就是在梦里被吃掉了。
倘若梦见自己是物件那倒还好,那就不知痛楚,要是梦见自己是动物,势必会在模糊里感受到自己作为活物而被一点点撕咬吞吃的感觉。
像昨夜梦见被一匹白狼啃噬,中途他想象得到自己的兔子皮肉在狼齿间嚼碎的触感,自己的兔子鲜血又是怎样滚烫地流淌进白狼的喉管之间。
梦里是有些瘆人的。只不过顾小灯向来弃“暗”投“明”,梦魇另当别论,现世才是真实,经常一梦醒来就健忘地遗忘了梦里的阴暗。
酣畅淋漓地锤炼到晌午时分,顾小灯满足地伸着懒腰,仔仔细细地给自己身上的各个穴位摁了几遍,自己治自己,感觉把身上的病气驱逐了大半。
他高高兴兴地拍拍衣角回学子院去,只是穿过回廊时,隐约听见了微弱的啜泣,他皱皱眉便随着声音的来源悄悄走去了——他是习惯哒哒哒走路的,怎样像只耗子似的走路,还是顾瑾玉身体力行地示范给他看的。
啜泣声的来源是长廊外的低矮花坛里,人影掩盖在了重重花草下,顾小灯挽起袖子轻飘飘地跳下长廊,春雨不大,他在地上摸了几块石头冒雨过去:“谁在花草里?”
花坛里传出了动静,顾小灯掂了掂手里的石头,抬腿踩上花坛,踮脚一俯视,看到了不远处有三个人影,两个大的摁着个小的,为首的抬起头来,是张顾小灯熟悉的面孔。
那人是也坐在第一排,但位置最靠右的武官之子,两年前才进的私塾,名叫岳逊志。他和顾小灯同岁,筋骨强健,乃是皇太女母族的亲人,其岳氏是近十年的后起之秀,虽然根基不稳,但皇太女逐渐掌权之后,整个岳氏都跟着水涨船高。
顾小灯起初对他印象尚可,不为别的,这岳逊志和葛东晨交情不错,顾小灯实属“晨屋及乌”,以为这姓岳的和葛东晨类似,都是爽朗快阔、没什么架子的率直武人……即便顾瑾玉起初提醒过他这货不是好货,他也觉得应当不是多坏的人。
结果岳逊志进私塾的一个多月后,在某天旬假蓄意偷袭了他。
这厮力气不小,顾小灯真挣扎起来也横冲直撞,不慎之下,顾小灯摔了个囫囵,左小臂磕在一块带有棱角的石头上,血很快染红了素白的学子服。
当时伤口不大但略有些深,顾小灯花了好一阵子才完全愈合,这岳逊志也受了惩戒,手臂都被人打折了,但依然能吊着手继续待在私塾。
再后来,顾小灯听闻了岳逊志的一些八卦私事,着实刷新了他对人的认知,从此对此人绕道而走。也正是因为这混蛋玩意,他愈发凛然地感受到了当初欺凌他的人存的是什么脏心思。
眼下看见岳逊志,顾小灯直觉不好,料想这死变态肯定是在欺负人,抬腿就走进了花坛:“我听见哭声了,是谁在哭?”
岳逊志看着他出神,还没反应过来似的,底下倒是冒出一把不成调的稚嫩哭腔:“是我!苏小鸢!”
顾小灯听了便倒抽一口冷气,动动脚尖,箭步上前去迅猛地给了岳逊志一脚。
岳逊志不设防地被踹歪,身边的同伴大抵并不十分乐意参与这等龌龊欺凌,顺势赶紧也松了手,甚至因为害怕被顾小灯向苏明雅告状,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是“被逼”的。
苏小鸢便像只豹子似地掀开花草窜起来,闪电似地跑到了顾小灯身后,边大哭边大声控诉:“他扒我衣服!还顶、顶我大腿!”
岳逊志拍着肩膀要爬起来,顾小灯气得牙根痒痒,眼疾手快地上前用力再踹,一靴子花泥落叶,直接招呼在了岳逊志那张俊秀的脸上:“你这混账羔子!”
岳逊志被迎面踹了一脚,差点后仰着倒进了花草里,却带着一脸泥嗤笑,看起来竟是心情不错:“顾山卿,好久不见啊,你就是这么和同窗打招呼的吗?不错,够带劲,我不讨厌。”
顾小灯一听这货的笑声就觉脊背发麻,转身抓住苏小鸢就要撤,岂料身后的岳逊志丝毫没有一点贵公子的架势,直接撑着花泥爬过来抓住他一只脚,攥的力气极大。
“顾山卿,我把话撂这了,你最好祈祷那边能一直保你……”
顾小灯才不管他说的什么鬼话,抬起另一脚啊哒一声又给他那张臭脸一踹,随即马上拉扯着苏小鸢狂奔:“跑跑跑!他是个死变态!”
身后岳逊志的笑声却阴魂不散似的盘旋在他们头顶:“你们两个都祈祷着吧,最好永远有人罩着,否则我迟早至少玩坏一个。”
顾小灯汗毛直立,头也不回地带着人跑,幸好苏小鸢属兔子似的,没软了腿脚,啊啊乱叫地跟着他飞奔。
顾小灯一口气带着人跑回了自己的屋舍,不一会儿苏小鸢缓过神来,擦着眼泪不住向他道谢:“顾贤兄,谢谢你,谢谢你,要不是你出手相救,我现在不知道什么样了!”
顾小灯看他这狼狈模样,简直就像看到了过去的自己,嗳了一声便摸摸他的头:“那家伙是个王八蛋,有权有势有大人,惹不起就躲好了,以后见到他赶紧脚底抹油。”
苏小鸢鹌鹑似地猛点头,奉恩拿着毛巾来给他擦身上沾到的泥叶,他便迭声道谢。
顾小灯歪着脑袋看了他一会,有些纳闷:“你真是苏家的人吗?你似乎不太像啊。”
苏小鸢涨红了脸,捧着手里的杯子楚楚可怜地看着他,结结巴巴地把自己的身份说了个干净。一句话概括,便是苏家庄园里的一个远亲,主家见他资质不错,四年前就调他到主家去教养,今年送进广泽书院来读个一年,学成便可回苏家另做他用。
顾小灯好奇地打量了他半晌:“你在学堂的位置不会是最后一排吧?”
苏小鸢点点头,不时对着他的脸瞧:“是的!就在顾贤兄你左边。”
顾小灯摸摸下巴,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了:“听你这么说,你的处境和我以前很像。我最开始的时候也是被人欺负,直到跑去找你小叔叔帮忙才好了一些。所以你进书院来,去见过你那小叔叔了吗?他昨天就回到竹院了,会在这边住三天的。”
“没有。”苏小鸢胆怯了起来,“在主家的时候远远见过他一次,他气场很强,很难以靠近的样子。”
“有吗?”顾小灯纳闷,心想他那位病美人在权贵子弟当中,可是待人最顶顶温柔的了。
苏小鸢笃定地点头,茫然又害怕地问他:“像刚才那样的坏人,学院里还有吗?”
“有的。”顾小灯又拍拍他脑瓜子,想了一圈学堂里的人,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他,需要警戒的事情也说得明白,望他多点警觉性。
反正别像他,至今仍然不知道当年在烛梦楼轻薄他的两个死变态是谁。
苏小鸢认真地听着他说话,攥着俩小拳头,有些不知所措的茫然,也有一份初生牛犊的倔强。
顾小灯揉揉后颈,看着他笑起来:“你不用怕,既然你就坐我左边,我留个心眼看着你,你可以先和我做朋友,要是有人想欺负你,我好说歹说能给你挡挡。”
苏小鸢红着眼圈和小脸,瞅了他半天,又磕磕巴巴地谢起他来:“您真是人美心善,对不起,我原先还对顾贤兄你有几分偏见,我真是……真是该死啊!”
顾小灯不住笑,用脚指头想也能猜得到苏小鸢口中的偏见是从哪来的,他也不想问外人口中的他的形象,大手一挥直接让苏小鸢午饭在他这里吃。
正巧他犯交友瘾了,处个小朋友是件开心的事。
今天捡到个小可怜,就像捡到了翻版的过去的自己,善待自己是必须的。
苏小鸢起初还有些拘谨,架不住顾小灯话痨,吃完饭很快打消了芥蒂,挪着凳子凑到他身边去,一边他讲话,一边不住看他。
看着看着竟然流口水了。
顾小灯还以为他生病了,认真地把了他的脉象,最后确诊是花痴病。
他还诧异地摸摸自己的脸:“你的审美是我这一类的吗?其实书院里还有好些长得顶顶好看的。”
“这、这,您漂亮得很客观的,我觉得再见不到第二个让我流口水的了。”苏小鸢耳朵通红地擦擦下巴,赶忙转了话题,“您会医术吗?”
“会啊,叫我山卿哥或者小灯哥就可以了。”顾小灯开心又自得地笑起来,心道再过不久,他便能治好人生中最重要的病人之一了。
而此时,顾小灯心里记挂着的那位病美人正在竹院安静地独坐。
苏明雅听着仆从汇报的今日新事,右手轻转着左手上的佛珠和花钱,对岳逊志不太在意,只是语气平静地问:“他见到苏小鸢,没有任何芥蒂么?”
仆从知道这位主子是什么意思。
无非就是希望顾山卿给点反应,比如拈酸吃醋,比如大发雷霆,最终结果是主动噔噔噔跑到竹院来,撒气也好,撒娇更好,总之是继续匍匐在他脚下,好令他得以俯视他的美丽,继续赏玩他的身体性灵。
但是……
仆从只能小心翼翼地应答:“以山卿公子的脑子,见了苏小鸢之后,大概什么也不会联想到。您若是不点拨,他也许什么都不明白。”
苏明雅轻笑:“他通透得很,揣着明白,无视而已。”
仆从心里叫苦,知道这反应是又生气了。
自去年开始,这位大少爷便开始不时动气,一来是因着他身体日渐好转,苏家逐渐对他委以重任而带来的压力;二来,他大约是接受不了,或者不肯接受,自己能被个下等人的一喜一怒而牵动心神,以至于牵动到罔顾其他一切的事实。
毕竟他最初不过是拿他当个物件赏玩,或为斗气,或为报复。
怎能发展成现在这般模样,为个物件,辗转反侧足足一个月。
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傍晚时分,顾小灯送走苏小鸢,把他送回了屋舍,记住了两人两屋之间的距离。等他轻快地回来之时,就看见自己屋门前站了一个英俊的小青年。
小青年站在屋檐下,仰着脸看从飞檐间垂落下来的水珠,无意识地微微皱着眉,一脸想藏但是藏不住的苦恼。
毕竟他那双独特眼睛一沾了水便容易变绿。
顾小灯有一阵子没见到他了,便撑着伞三步并两步地上前去。
“东晨哥!好久不见,你怎么有空过来?”
葛东晨睫毛一动,低头看过来,脸上便慢慢浮现了笑意。
四年前顾小灯刚跟苏明雅“当朋友”的那段时间,葛东晨对他有过一阵子的怄气,不过没多久,他就又像从前一样和善了。
葛东晨总是见他便好脾气地笑,不时主动过来聊聊天,解解闷……偶尔也喝喝小酒。
顾小灯的朋友少之又少,虽然他始终不怎么主动靠近葛东晨,但心里对这位“救命恩人”的好感始终存在着。想当初在烛梦楼遇到两个死变态,当夜葛东晨背他回来,还是他第一个提点他“生存之道”的。
“今早刚从军营回来。”葛东晨低头朝顾小灯笑笑,“下个月书院开始上课,我提前回来躲躲军务。睡了一上午懒觉,下午想着出来会会朋友,走着走着,就到小灯你这里来了。”
顾小灯近距离地看了看葛东晨的脸,或许是因为他身上有一半南境异族的血统原因,这几年五官越发深邃,简直成了英俊潇洒四个字的代名词。
顾小灯还觉得要不是他时常爽朗地笑着,那五官便深邃到近乎邪魅了。
“眼睛有点绿了。”他指着自己眼睛小声道,“你快进屋吧,淋雨了可就了不得了!”
葛东晨便眯着眼睛跟在他身后,犹如一只笑眯眯的大鳄鱼。
还没坐下,他就状若无意地笑着问:“姓岳的又找你麻烦了?”
“嗬!你从哪听的啊?”顾小灯瞪圆眼,倒了杯热姜茶给他,“快喝一杯驱驱寒吧。”
葛东晨接过,粗糙的指腹缱绻地摸了一圈杯沿,摸小情人似的,笑着继续追问:“没被他欺负吧?”
顾小灯坐在椅子上,两只脚翘起来搭在椅腿的凸出花纹上,先严肃地劝劝他:“东晨哥,你可别再和他打架哦。”
两年前顾小灯因岳逊志磕伤了左臂后,葛东晨便骤然和岳逊志交恶,私下在军营以比武的由头打得凶狠,歇了大半月才回书院来。在顾小灯这看来,属于杀敌一万,自损五千,就没那必要。
何况……若不是因为那次冲突流血,顾小灯也没有契机拿自己的血做实验去。
万事有好有坏,正如邪不压正,暗不胜明。顾小灯对那次受伤没多大阴影,反倒有股祸福相倚的豁达态度。
葛东晨笑眯眯地应好,很受用的样子。
顾小灯心想他实在是个讲义气的人,便把苏小鸢的处境讲了出来,带着股对类似自己的人的怜惜怜爱道:“他可怜兮兮的,我就怕他被那死变态盯上。”
葛东晨笑了笑,注意点在称谓上:“那厮不配称为死变态,你不如骂他别的?”
他心想,姓岳的就一钻出来的色欲熏心的烂叼毛,手段就那样,论变态哪里比得过他,也配跟他抢这称呼?
“死变态”这称呼——可是他葛东晨在顾小灯这儿的专属代号。

顾小灯感觉到葛东晨身上莫名的愉悦和不快,便纳闷地“哦”了两声。
“苏小鸢是吗?你倒是关心旁人。”葛东晨当即又专注回来,靠近他故作神秘,“我去年到苏家拜年时就知道这么个人了,你不会是今天才知晓他的存在吧?怎的,明雅没和你通气,你和他闹出不痛快了?”
葛东晨不像关云霁,他常大大咧咧地和顾小灯谈及苏明雅,若有若无地对他们的“恋爱”关系进行一些隐晦的挑拨,顾小灯有时也会听一耳朵。
顾小灯坦然地笑了笑:“是和苏公子闹别扭了。不过这和小鸢有什么关系?上午关小哥也这么问我。”
葛东晨看着他实诚的表情,便知道墙角还撬不动,但不撬就不是他了:“那这倒是明雅的不是了。苏家那边的意思么,是把苏小鸢拨给明雅当侍妾,他是知道的。”
顾小灯第一反应便是拍着膝盖仰头笑起来,葛东晨眯着发绿的眼睛,看他那截喉结微动的白颈,想给这脖颈套上锁链的心蠢蠢欲动。
“这是我新年以来,听到的第二好笑的笑话!”顾小灯乐坏了,笑得伸手不住拍他。
“那第一好笑的是什么?”葛东晨跟着他笑,捉住了猫爪一样拍在肩上的手,比姜茶暖和多了。
“第一好笑的是瑾玉告诉我的。”顾小灯一想到年关前顾瑾玉一本正经的那副嘴脸,笑得越发收不住,眼泪花都飚出来了,“他说、他说!他有了个孩子!”
葛东晨:“……”
他服了:“是挺好笑的。”
顾小灯一想到这个事就笑得东倒西歪,不倒翁似的在椅子上晃悠:“我差点以为他真的作风不好,还问他我这小侄子是男是女姓甚名谁,结果他便急了……让我笑了大半夜。”
葛东晨扶住他的手臂,幸灾乐祸了。
“东晨哥,今天你说的这个也很好笑,谢谢你的幽默,我待会定把这笑话记进我的见闻录里。”
葛东晨也不解释,扔了根刺见好就收,笑笑着说了无关紧要的事。
他知道顾小灯此时越喜欢苏明雅,来日就越不喜欢。
葛东晨想象了一下届时顾小灯的神情,一定会精彩纷呈。
他微笑着问起他其他的:“再过几天就是你那苏公子的生辰,葛家备好了厚礼,顾家大约也是,顾二姐和瑾玉到时肯定也会走一趟,你会一起过去吗?”
顾小灯脸上的笑意顿了顿,安若仪并不喜欢他和苏明雅走太近,也依然觉得他没什么资格能走出去参与权贵门槛内的交际,她并不把他当儿子养,甚至不当义子养,他不是表公子,他更像表小姐。
“去不了吗?”
顾小灯刮刮鼻子笑:“能去能去!”
“那便好。你还从来没去过苏家吧?”葛东晨在他耳边笑道,“苏家百年清贵,比顾家还要豪气许多倍,你同明雅好了四年有余,一直没机会去见识见识,看得我都为你遗憾。今年能踏进苏家门槛真是太好了,到二十九那日,苏家客人多,你若到了地方怯场,便来找我,我带着你。”
顾小灯不知该怎么说为好,他所说的能去,其实也只是去到了离苏家不远的一座高楼。
两年以前苏明雅的身体依然病弱,不时便因生病而被接回苏家,有一回二十多天不见,苏明雅身边的仆从悄悄回了学子院,带顾小灯去到那座高楼,他就在那里等他。
病中人离不开陪伴,坐拥无数的苏公子也无法免俗。
后来那地方就成了顾小灯和苏明雅在苏顾两家之外的相见所在。顾小灯去年生辰便是在那过的,那时苏明雅就和他约好了,今年生辰也在高楼上一叙。
不为别的,那高楼名为摘星楼,是长洛除了皇宫之外最高的地方,顾小灯喜欢从那窗台望出去的夜空,月满如盘,星辰如水,实在是高远浩瀚,自由得不像错觉。
再后来摘星楼便被苏明雅买下来了,最高的那间阁楼叫“明烛间”,明是苏明雅,烛是顾小灯。
坐在明烛间晃着腿,仰头能看天看星辰,低头也能看到偌大的壮观苏府。顾小灯确实不曾走进过苏府,据说苏府的森严和顾家不相上下,他便只想多看看摘星楼上的星空。
还有满月清辉下,温柔如月中神的苏明雅。
“小灯?在发什么呆呢?”
身旁葛东晨轻笑着唤他,顾小灯回过神来,但又没完全回神,笑着嘀咕道:“我就是想起苏公子了,突然有点想他了……”
葛东晨安静了一会,轻笑:“他现在不是在竹院么?你若是去,他还能把你拒之门外?”
顾小灯挠挠头,梨涡仍洋溢着,眉头却微微蹙着,一脸标准的哭笑不得表情:“虽然想,但现在又不想看到他,看他就来气。”
“气什么呢?”
气他什么呢?明明是那么喜欢的人。
顾小灯也在想。
他想起去年被各种过分的有关自己的黄谣气到要吐血时,苏明雅抱着他开玩笑似的轻声的劝慰。
“他们不过是嫉妒你,不用在意那些闲言碎语。这里没有几人有你的容貌,他们的境遇不像你,你大抵是感受不到相貌平平的艰难的。”
一种奇妙的俯视下来的评比,一种微妙的不适的夸奖。
顾小灯并不十分明白。苏明雅自己或许也没意识清楚。从一开始他对他便是赏玩,但赏玩日积月累下来,随着顾小灯的日益刺眼,以及苏明雅自己权力所掌的逐步上升,赏玩欲慢慢变成了掌控欲。
顾小灯偶尔也会觉得苏明雅有些地方很是奇怪,只是他和苏明雅的境遇极其不同,他也不能完全体悟他。
更何况,每次心中刚刚涌现微妙的不适时,苏明雅不是低头来亲他,就是转头轻咳,顾小灯的心便会被击中得七荤八素,转而忘却了任何的一缕不愉快。
只是除夕那一夜,他扒拉在顾瑾玉屋里的窗台,看外面夜空的烟花和星辰,忽然想起有些遥远的恍如大梦的过去。
他特别特别喜欢当年那个刚进书院时,就能感觉到他的排斥,不叫他“山卿”而叫他“小灯”的病美人。
至于去年那位认真地唤他“苏山卿”的苏公子,他真是生气。
但也是生气地喜欢着的。
苏明雅回竹院的三天里,顾小灯始终没跑过去,苏明雅明面上也没找他,他便该干嘛就干嘛地过他的小日子。
一转眼到了正月二十八,顾小灯夜里一遍遍鼓捣一小匣子新做的糖果,左眼皮忽然直跳,他刚捂住左眼,就看到一只壮硕的大鸟悄无声息地扑扇到窗台前,张开翅膀扇扇,歪着脑袋和他打招呼。
顾小灯也朝它歪脑袋,笑了:“你好啊大鸟,你是夜猫子,你主子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说着他便迅速收了匣子,转头大踏步走出里屋,奉恩和奉欢还不知道发生何事,他就箭步到了门口,呼啦一下打开了门。
春雨丝丝缕缕地没断,雨幕里四野苍茫,冷月寒星,雨点扑进顾小灯眼里,他刚摁了摁眼皮,视线里就出现了一个悄无声息的颀长身影。
雨幕里的人有双寒星似的眼睛,一样又冷又亮。
顾小灯已经习惯了这个动不动就来无影去无踪、大耗子似的好兄弟,见他这个点来也不介意,挥手便招他进来:“晚上好啊大树杈子!你又是从哪出任务回来了吗?”
来人悄无声息地就闪进来了,一只手捂着胸膛,显然是衣襟里藏着什么东西。
顾小灯迎面感觉到了一阵生理上的寒意,伸手便推他的脊背,把他推到里屋去烤烤炉子,边推边数落他:“你为什么不撑伞啊?实在不行也带个斗笠吧,风里来雨里去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流浪汉。”
这厮懒懒散散地任着他推,顾小灯只觉得像推一头熊似的,走到一半时抬头一看,看到他那又变短了的短马尾,愣住了,赶紧推他到椅子上去,挪到他跟前去看他:“顾森卿,你头发怎么又被削成这参差不平的短发模样了,你又在外面受伤了吗?”
十七岁的顾瑾玉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顾小灯年关见他时,他那头发还长及脊中,现在又是短发了,不知道因为出什么任务又险些伤了,他这几年半伴读半皇家侍卫,干的差事越来越多,越发忙碌和艰险。
虽然顾小灯是挺喜欢顾瑾玉束着高高的短马尾的模样,少年意气浓重些,气质显得格外独特,叫人挪不开眼睛。
“嗯。”
顾瑾玉垂着手仰起脸来,左脸不知蹭到了从哪蹭来的灰尘,眉目又淋了雨丝,凌乱沉默的,反而把五官衬得异常俊美。
随着年岁渐长,顾瑾玉竹节抽长一样,现在两人站在一块,顾小灯看着还少年意气,顾瑾玉看着已经渊渟岳峙。
顾瑾玉的气质也奇怪,有一点像顾小灯记忆里的世子三哥顾平瀚,但也就一点。顾瑾玉和谁都不一样,情绪总是很稳定的样子,稳定的奋进,或者稳定的颓丧。
此刻他就冷冷淡淡颓颓废废,忧郁又阴郁的,但这么看着半死不活的家伙,却又承担了同辈人当中最多的朝务,提前卷得飞起。据说在外面他是最意气风发、锋芒毕露的小青年代表,没人知道他一回顾家——回顾小灯身边,便是这副剔掉了骨头的臭德行。
顾瑾玉身上存着许多割裂的地方,顾小灯有时觉得他溺在水里那般阴暗潮湿,有时又觉得他晒在阳光下似的明亮燥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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