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里,远远传来了野兽悠长的嚎叫。
嚎叫声拖着长长的尾音,仿佛散发着某种神秘的力量。厮杀中的蛊雕像是接收到了什么命令一般,不约而同地转头往回跑。
几乎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小院就空了。
月光落在墙头上,散发出水银一般的光泽。
秦时迟钝地低头,脚下的土地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他向后退了一步,一口气松懈下来,身体像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软塌塌地滑到了地上。
在他的上方,夜色明净,圆盘似的明月已经微微倾斜。这样静谧的景色,仿佛一切血腥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秦时深深的吁了口气,“这就……到卯时了?”
这只是他的自言自语,甚至没反应过来自己念出了声,却听耳边一个沙哑的声音答道:“不,还没到。”
秦时艰难地转头,就见一张沾着血污的脸正好横在他身旁。要不是之前听过他说话,秦时几乎认不出这就是三人组里的贺大哥。
“刚才的叫声,”贺大哥闭了一下眼睛,轻声说:“是它们的王在下命令。”
最早冲进院子里的先头部队都被药水迷晕了,或许那个时候,小院里的战况就已经被蛊雕王掌握了。但出于对他们这一批“食物”的反抗决心的估计不足,或者干脆就是没放在眼里,蛊雕王并没有下令撤退。
在后面的战斗中,小院里的情况不断恶化,蛊雕的折损越来越大,于是蛊雕王终于下达了暂时撤退的命令。
“我还以为,”秦时喘着粗气说:“死了那么多手下,它们的王会来报仇。”
“不会,”贺知年肯定的说:“我们的反抗在它看来太反常了……它是个疑心很重的家伙。它需要搞清楚一切,然后决定要要不要报仇。”
秦时没有再问。贺大哥他们是怎么知道蛊雕王,怎么知道它们曾经陷入埋伏的,不管他们身份是什么,这些事都不是他一个陌生人该问的。
他太累了,心中充满了后怕,有一种劫后余生之感——这是以前在第六组工作的时候,从来没有过的。
那时他虽然也接触过蛊雕,但在封妖阵里,蛊雕一族的王是被封印的状态,流落在外面的都是些散兵游勇,并不成规模。
再说还有一个装备的问题——巡视封妖阵的每一个人,可是从头到脚的高科技。
小狐狸?!
小蛊雕?!
谁他妈会怕啊?!
“休息一会儿我们就走。”贺大哥的声音因为疲惫而显得低哑,但秦时听得出这人的理智还在,大脑也还在正常运转,“这里所有的人都走。城里的卫兵肯定会派人来抓我们,在他们开城门之前,我们必须走出足够远。”
秦时沉默地点点头。
他明白贺大哥为什么这么说。妖怪们今天晚上没有吃上饭,或许明天还会来,等城门开了,那些没人性的守卫一定会把他们再抓起来。再说,还有他之前用来麻\醉蛊雕的药水,这样的东西,他们肯定也想要。
“不止如此。”贺大哥像是知道他的想法,轻声说:“这群妖怪相当记仇,它们今晚在这里吃了亏,明晚一定会卷土重来。土院墙拦不住它们,城墙也拦不住……城里的这些人,一定会把我们推出去平息妖怪们的怒火。”
秦时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贺大哥淡定的与他对视,他的眼眸里涌动的波光却比他们头顶的夜色更幽暗。
秦时于是明白了,他并没有猜错,也没有想多。贺大哥想要说的就是他猜想中的那个意思:石雀城要完了。
如果他们不跑,他们会跟石雀城一起死在这里。
秦时脑海里有些混乱,“就,就这么一走了之?”
他不是圣母病,也不是对自己的敌人发善心。但抛开城墙上这些没有人性的士兵,城里还有无数的平民百姓。
“他们有武器……”贺大哥坐了起来,嘶的一声,表情扭曲起来,不知牵扯到了哪里的伤处。
秦时也扶着地面爬了起来,“受伤了?重吗?”
他的理智回炉,终于想起贺知年之前就已经受了伤。白天他在那里煽\动群众的时候,贺知年可是一直躺着的。
“旧伤。”贺大哥侧身,避开了秦时的打量,继续前面的话题,“城里有楼兰的王族,他们有钱有人有兵器。再说这城里的人……从老到小,哪一个不是喝着游民的血活下来的?他们并不无辜。”
秦时默然。
这些道理他不是不懂,只是潜意识里他还当自己是一名战士,就这么丢下妇孺老幼自己先跑……
心里那道坎过不去。
“走吗?”贺大哥侧过头看着他,平静的目光波澜不兴,有一种古潭似的幽深。
秦时颇艰难的点头,“走。”
秦时清楚自己没有那么强的能力,能把所有的人都照顾到。在他们周围,还有这些差点儿当了妖怪口粮的游民,离开这里之后事情还多得很,对他来说,这些一起经历过生死的同伴,才是眼下他真正需要保护的人。
院子的木门早就烧没了,而且门口还堆了一大堆散发着焦臭味儿的蛊雕尸首。
秦时带头清理出口,三人小组负责把大家都动员起来,说好了大家一起走。就连最孱弱的妇女和孩子也都燃起了再拼一把的勇气。
他们都知道城墙上方的人在看着他们,但这些窝囊废,天亮之前是绝对不敢打开城门的。等他们分出人手来抓他们,谁知道他们都往哪儿跑了?
妖怪随时有可能出现,城里的贵人们应该也不希望卫兵们一窝蜂地都跑出去抓人吧?
只要他们跑出石雀城的范围……
只要他们跑得足够远……
院子里的人其实也都累得够呛,但生死线上走一遭,大家都知道这个时候最要紧的不是休息,是逃命。
现在不逃,等天亮了,他们肯定会被城里的卫兵抓住,继续关在院子里喂妖怪。反而趁着城里的人没空管他们,赶紧跑,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
大家意见一致,也没什么可拖延的,破烂的行李拎上就能走。
有两个老人家想要留下来,说自己年纪大了,跟他们走会成为拖累,还不如留在院子里给大家拖延一点儿逃命的时间。结果他们话还没说完,就被旁边的人拖着往外走了。
还有年轻人在一旁嚷嚷,“你们走不动了,我们轮流背着你们走!人家有刀的都没嫌弃咱们累赘,咱们干嘛要嫌弃自己?!”
沐夜站在门边指挥大家往外跑,听了这话忙说:“正是!咱们人多,就该互相帮衬……都挺过妖怪这一关了,更要活下去才对啊。”
院子里的人被他这番话说得,一个个红了眼圈。可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吗,本以为他们只能活到昨天夜里,但是有人挡在他们前面杀妖怪,他们在后面帮帮忙,打打下手,竟然也安安稳稳地度过了这一场劫难。
能活着,谁乐意去死呢。
秦时也守在门边,他将最后一个人推出院子,正要走,却见那人回过头,冲着城门的方向恨恨地啐了一口。
城墙上方的人看到了这一幕,但并没有人追出来——还不到城门开启的时间,私开城门,罪同谋逆。
没人会为了抓捕几个游民冒这种风险。
何况在他们的认知里,没车没马,又折腾了一整夜,他们能跑多远?
一众游民在这些守城卫兵的眼皮底下就这么走了。
但确如人所料,他们劳累一夜,有不少人身上还带着伤,行动快不起来。为了躲避官兵追捕只能绕路走,尽量离开商队行人通行的那条路线。
厚重的夜幕被晨曦撕开第一条裂缝的时候,逃难的队伍终于支撑不住,停下来略作休息。
秦时瘫坐下来,刚来得及抹一把脖子上的汗,就见贺大哥朝他走了过来,远远的招了招手,“秦时。”
这两个字被他喊得字正腔圆,秦时却恨不得自己聋了才好。他这会儿累得眨眼都嫌费事,根本就不想动一动。
他心里其实也有些奇怪,明明初见时这个姓贺的小头领身上就带伤,脸色白得像一张纸似的,结果折腾了一整夜,他都要瘫了,姓贺的却仍然白着一张脸走来走去。
秦时猜到三人组是想召集几个熟悉地形的人商量一下往哪儿走,但他一个外来户,地形什么的一无所知,参与进去毫无用处啊。
“贺大哥,”秦时实在不想动,“我……”
话没说完,一只手已经伸到了他面前。
男人的手掌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掌心有茧,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悍厉气息。衣袖上还沾着发黑的血迹。
秦时叹了口气,“你们商量吧,我也不认识路,有我没我都一样。”
他给自己的定位很明确:就是队伍里有力出力的壮劳力。不论是地形,还是国家和地区的局势都一无所知,他能有什么意见呢?
“那怎么一样。”贺大哥说着,不由分说拉起他的手腕,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就算不认识路,你总该听一听下面我们要怎么做。”
“这位大哥……”秦时还想再挣扎一下。
男人回头,苍白的脸上一双眼睛显得黑白分明,斜看过来的时候,带着一种近乎锋利的神色,极认真的纠正他的称呼,“贺知年。”
秦时一愣,反应过来这是他在做自我介绍。
“我兄弟沐夜,摇光。”贺知年说:“摇光以前是道门中人。我们兄弟三人出门游历,结果遇上麻烦,被困在了石雀城。”
这算是比较详细的自我介绍了。贺知年能跟他说这么细,可见在共患难之后,已经把他当成自己人了。秦时心想,难怪摇光的名字这么奇怪呢,天璇、天枢、摇光……确实是道门中对北斗七星的称呼。
等等……
重点不是这个。
这个叫贺知年的家伙挺会打岔啊,秦时原本满脑子都是“我不想听你们开会”,这会儿听他聊着闲话,不知不觉已经被他拽到了商讨行程的小团体里。
得,来都来了,那就听听吧。
秦时在沙地上坐下来的时候,觉得全身都要散架了。
他身上有不少伤口,都是蛊雕的牙齿和爪子留下的。伤口都不大,但是一处摞着一处,密密麻麻。之前动手的时候注意不到那么多,现在坐下来了,才开始感到疼:伤口疼,浑身上下的肌肉和骨骼也在叫唤疼。
周围的人也都一样。但这个时候他们手里什么都没有,药物就不用说了,干净的水也没有多少,根本没条件处理伤口。
后面可能还有追兵,有伤也只能忍着。
他们这些人当中,除了秦时这样不熟悉地形的外来户,大多数都是从楼兰城以及楼兰附近的村寨逃难来的。这些人对石雀城附近的地形还是比较熟悉的,再远一些的地方,比如庭州、高昌一带,他们就说不上来了。
但他们知道的地方,石雀城里的守卫肯定也是知道的。
于是他们所知道的这些常识,在这个时候也变得没那么有用了。
从楼兰往东,过石雀城之后,地形地貌就发生了一些变化,视野之内出现了高低起伏的山丘,虽然一眼看过去还是灰黄色的石头山,但山谷的缝隙里已经可以看到星星点点的绿意了。
秦时首先想到的就是有山,就可以想办法藏到山谷里去,或者利用山里的地形来躲避石雀城的追兵。但这个念头也只是在他的脑海里闪了闪,就被他放弃了。俗话说望山跑死马,就他们这一群快累瘫了的老弱妇孺,秦时觉得,大概率是没可能跑那么远的。
但他们提起的那些村寨,秦时觉得也不是什么好选择。他们这么一大群人,身上还都是厮杀过的痕迹,一看就很值得怀疑。村子里的人真的会毫无戒心地招待他们吗?
当然他们七嘴八舌提起的这些地名,秦时一个都不认识就是了。
他像一个苦逼的转校生,刚刚来到新班级,发现新学校的课本不但跟原来不一样,连聊天的话题都不一样。
他听不懂身边的人都在说什么,只能硬挤出一个淡定的表情,坐在一边干瞪眼。
贺知年他们三个人知道的要比秦时多一些,但他们也不觉得石雀城附近的村寨是什么好的选择。这些地方他们知道,石雀城的追兵也知道,说不定村民们跟石雀城的士兵还更熟一些,若是反手就把他们给卖了,那他们可就白跑了。
一群人提出的选项多少都有些问题,有些人原本是打算去投靠亲友的,眼下这情况也不敢贸贸然地脱离大部队自己行动了。
被年轻妇人抱在怀里的小婴孩大约是饿了,像只小猫崽似的哭了起来。年轻妇人一脸疲态地抱着他。他们现在连一口水都没有,更别提能喂孩子吃的东西了。
婴孩的哭声放大了笼罩在他们上空的那种焦躁感。
贺知年知道没有吃喝的东西,他们在荒原上根本走不远。他有些动摇,或者他们应该去近处的村寨试一试?
这时,那个不肯离开院子,被他们硬拖出来的老人家带着犹豫的神色开口了,“其实,要说近处,还真有这么一个地方,过路的人都会绕着它走……”
他长得干干瘦瘦,头上包着一块布巾,布巾下面露出的头发微微有些卷曲。这一路跑过来,多一半儿的路都是年轻小伙子们轮流背着他,即便如此,他也累得够呛,脸色也有些发灰,盘着腿坐在地上都些摇摇欲坠。
坐在他旁边的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伯像是猜到他要说什么,忍不住拿胳膊肘撞了他一下。
周围的人都有些懵,不知道这两位在打什么哑谜,但与他们年龄差不多的人却都有些变了脸色。
秦时转头去看贺知年,却见他们三个人也是一头雾水的样子。
沐夜性子跳脱,听见老人家提了个开头又不说了,连忙凑过去问道:“是什么地方?”
几个老人家却都顾不上他了,七嘴八舌的开始数落那个叫库尔拜的老人家,说他昏了头了,那种地方怎么能去,岂不是让大家都去送死。
库尔拜叹了口气,脸上的神情也有些讪讪的,“这不是想着,官兵们肯定不敢去那里么。而且那里应该是有水的,说不定也有吃的……”
老人家们的争吵却已经升级,阻止库尔拜说下去的那位老伯已经气呼呼地站了起来,踉跄着勉强站稳,指着库尔拜的鼻子骂道:“咱们好容易活下来,你这是让大家去送死!你一把年纪,死了就死了,可是这些娃娃怎么办?!”
说着,老伯还用手指头在周围划拉一圈,显然把所有人都包括进去了。
秦时听他们吵成一团,老伯气得脸都红了,连忙拦住他问道:“这个地方,是有什么危险吗?”
否则一个有水有吃食的地方,为什么搞得好像在闹鬼一样。
“闹鬼?”老伯听到这两个字,竟然没忍住,笑了起来,“真要是闹鬼,那还怕什么?鬼又不会吃人……那里闹妖怪呢!”
秦时没忍住,侧过头扫了一眼贺知年,贺知年也正看过来,两人视线一对,大约都看出了对方的意思。
贺知年抬手压了压,“城里的卫兵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出来抓人,我们得先找个地方躲一躲。”
一听这话,嗡嗡嗡的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跟看不见的妖鬼相比,石雀城的官兵显然是更加迫切要解决的问题。他们一行人有老有小,几乎都带了伤,急需一个躲藏的地方。
“老伯,”贺知年转头问库尔拜,“你说的到底是什么地方?”
库尔拜与其他几个上岁数的人交换了视线,大约也是想到他们如今的处境,这一次没有人跳出来阻拦他。
“这个地方,十几年前叫昌马城,附近有一条昌马河,”库尔拜指了指北边,“从这里过去,绕过那个山包,就能看见以前的昌马河了。”
“昌马城以前人多得很,那时候石雀城还只是个小小的绿洲,没什么住的。入关的商队过了楼兰都是在昌马城歇脚,繁华得很呐。大约十年前吧,这一带地动,昌马河的水一夜之间干涸了。城里的取水房里的水位也在不断降低。”
秦时听到这里,脑子里想的还是古代人迷信,遇见地质灾害就嚷嚷是出妖怪了,实质上应该就是地震导致的地下河流改道。
但对当地人来说,没有水就没有活路,这确实算得上是一场灾难了。
“不光是城里,城外的几个村寨也一样……现在的石雀城,少说也有一半儿的人是原来昌马城里的人。”库尔拜叹了口气说:“后来城里剩下的人就越来越少了,听说有天夜里突然来了妖怪,把城里那些人都吃了。从那以后,就没人敢去昌马城了。”
秦时一下挺直了腰身,“真的假的?!”
怎么这个时代妖怪这么多的吗?满地乱跑?
贺知年也问他,“是什么妖怪?可有人议论过?”
库尔拜摇了摇头,“没人知道到底是什么妖怪,听逃出来的人说,那妖怪藏在一团黑雾里,两只眼睛亮的像点了灯,一张嘴就把一个大活人吞下去了!”
说着,他还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秦时多少有些理解他的恐惧。蛊雕那种东西虽然也被称一声妖,但外形看着也不过就是普普通通的小野兽,虽然也一样吃人,但只看外表确实没有让人特别害怕的地方。但昌马城的这个妖怪,确实是更符合普通人对于“妖怪”的幻想。
摇光也在一边听的直皱眉头,听到沐夜没心没肺的问出“当真一口就能把人吞掉?”这样的蠢问题,忍不住抬脚踹了他一下。
听说过昌马城传闻的老人家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秦时在一边听了半天,好像也没有人亲眼见过,都是听人说的。
贺知年打断了这些人的议论,又问道:“昌马城现在还有水吗?”
这一次,老人家们迟疑的时间更长了。
库尔拜犹豫的说:“昌马城最后是因为妖怪出没才彻底萧条下来的,但是水……没听人说取水房里彻底没有水。”
说到水的问题,大家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争论。
就在这时,就听被他们安排在远处放哨的青年朝着他们喊了起来,“来人了!”
场面一下子安静下来。
一望无际的戈壁滩,远处有连绵起伏的山丘,好处和坏处都是藏不住人。因此坐在一起休息的人一抬头就看见了远处扬起的沙尘。
那是一队前进的兵马,前进的方向并不是他们此刻休息的地方。可见对于他们逃跑的方向,他们也并不是十分确定。但等他们走到近一点的地方,是绝对能发现他们的。
贺知年也顾不上等他们讨论出一个结果了,连忙招呼人都起来,自己背起库尔拜老爹,往北边跑去。
有了打头的人,其余的人也都跟了上去。沐夜从年轻妇人手里接过孩子自己抱着,一边催促大家都跟上。
眼瞅着追兵就要追过来,大家脑子里想的都是赶快找一个合适的地方躲起来。没人再去顾忌昌马城里的妖怪了……说不定过去这么多年,那妖怪早就搬家走了呢。
第18章 河床
短短的一段时间,其实并不能让他们这些人得到充分的休息。尤其他们还没有水和食物,年轻人或许还可坚持,老者和幼儿却都有些坚持不下去了。
秦时背后也背了一个身材干瘦的老人家。老人家伏在他背上,能清楚的感觉到秦时的身体在轻微的颤抖,他满怀愧疚想要下来,却被秦时拦住了。
“您别动,”秦时喘着粗气说:“您乱动我只会更费劲。”
老人家不敢乱动了,心里又愧疚的厉害,嘴里颠三倒四的说着道谢的话。
秦时身上带了伤,也没什么力气,一边呼哧呼哧往前跑,一边安慰老人家,“您帮我看着点儿后面的动静。”
老人家连忙警觉起来,“好,我给你看着。”
秦时没有再说话。他并不是真想给老人家安排什么活儿,只是觉得有必要找点儿事情分散一下他的愧疚感。
他知道这个时候,不用安排人特意看着,背后的追兵也迟早会朝他们这边追过来。
绕过库尔拜老爹说的那个低矮的山包,一行人果然看见了远处干涸发白的河床。
河床的宽度超过百米,浅的地方大约四五米,最深处超过十米。但如今却只剩下满地乱石,以及石缝之间顽强生长的野草。
看见这一幕,秦时不难想象这一带曾经的壮美景色。
“昌马河。”
秦时听到身边有人喃喃念了这么一句,不用回头他也听出这是贺知年的声音。
库尔拜老爹还伏在贺知年的背后,他抬手指了指河岸对面,“从这里过去,就能看见昌马城了。我记得小时候跟着家人来这里,还要绕到上游去过河……现在也不用了。”
老人说着就叹气,陷入了回忆的惆怅里。其他人却顾不上想太多,找了浅一些的地方,一个扶着一个纷纷往河对岸跑去。
秦时刚把身后的老人家放下来,就听不远处传来一阵碎石滚落的声音,紧接着传来男人惊慌的喊叫。
男人落脚的石块有些松动,他仓皇地伸手想要扒住河岸上的石头来固定自己的身体,没想到被他扒住的那块西瓜大小的石头并没有固定在河岸上,反而随着他的一下用力从岸边的石缝里松脱开来,一起掉了下去。
男人惊慌失措的惨叫着摔在河床上,被他拨落的石头恰恰好砸在了他的脸上。
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住了所有的人。
男人手脚抽搐着,慢慢不动了。鲜血从石块下面迅速蔓延开。
秦时扶着老人家坐下,自己飞快地沿着河岸往下爬。另一边,贺知年和沐夜也飞快地攀着河岸爬了下来。
秦时把那块石头搬开的时候就知道这人救不回来了。石头看着不算大,但抱在手里却十分沉重,而且石块的表面也并不光滑。
秦时伸手按在他的颈侧,确认他的脉搏。
这个人他还有印象,四十上下的年纪,很和气的一个人。昨天秦时哄着孩子们捡石头的时候,他就在一边絮絮叨叨的跟秦时唠自己的事。
他是跑商的,商队在且末附近遇到了大风暴,车马被毁,所有人都跑散了。他好容易才从大漠里走出来,一路摸到了石雀城。结果到了石雀城却又被当成游民关了起来。
秦时还记得他说他家是在西宁附近,家里两个孩子,最大的那一个正要定亲。他出来跑商也是想给自己的女儿挣出一份体面的嫁妆。
关内关外,从古到今,婚俗好像都差不多。疼爱女儿的父母都要给闺女准备嫁妆……
秦时看着这一幕,有些茫然的想:他的女儿,这是等不到他的嫁妆了。
男人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
秦时将他满是惊慌的双眼阖上,伸手解下他的头巾,将他那张被砸得变形的面孔盖了起来。
从昨夜到现在,他们几乎每一个人都受了伤,而且昨天夜里的形势更加危险一些,但他们都活下来了,反而现在……
秦时抬头,目光顺着河岸往上看,他发现这条河沟真的不能算深,但到处都是石头,如果下脚的地方踩的不稳当确实容易出意外。
贺知年走到死者身边,打开头巾检查了一下,又将死者盖了回去,冲着河岸上正准备爬下来的人说了句,“大家都小心些,扶稳了。”
这是他们一行人当中第一个死去的人。
他的死像一记沉重的警钟,敲醒了所有的人因为疲倦、受伤、饥饿……等种种原因而变得麻木迟钝的大脑。
让他们从一种机械地奔跑逃命的混沌状态里变得清醒。
或许从他们被石雀城的卫兵关起来时算起,大家就都有了赴死的心理准备,但臆想与真实发生在眼前的事带给旁观者的冲击力是不一样的,队伍里的每一个人大约都没有料到他们当中会有同伴死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明明危险还没有迫到眼前。
这单纯的是一场意外。
可这样的意外却格外的让人感觉扎心。
秦时一边往河床下面爬,一边小心地搀扶着他身后的老人家。老人家多少有些受了惊吓,整个人的神气都有些灰败下来,当他们穿过河床,要从另一边爬上去的时候,他忍不住叹了口气说:“该你们年轻人在前面跑。我们这些老家伙,活也活够了……”
秦时抬头,见他眼里有浅浅的水光,就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还没到那一步。这一次的事……只是意外。”
他们还没有被逼到绝路,不需要牺牲个体的性命来保全大多数人。
老人家见这个一路上都十分温和的青年在拉着他往岸上爬的时候竟然摆出了十分强势的态度,也有些意外。但他看出大家的情绪都有些低迷,也不想再说什么死啊活啊的话惹得大家更烦心了。
穿过干涸的昌马河,爬上了一片地势较高的坡地,远处的平原上已经影影绰绰的出现了昌马城的轮廓。
从河边一路看过去,土黄色的地表零零星星生长着低矮的骆驼草。没有人,没有树木,也没有动物和飞鸟,这是一片失去生机的土地。
秦时目测了一下距离,心里不自觉的开始发慌。他们与废弃的昌马城之间少说也有四、五公里左右的距离。要是大家身上没有伤,又都处在吃饱喝足精力充沛的状态,这样的一段距离算不了太大的难题。但眼下别说别人,就拿他自己来举例,也未必能背着艾山老爹一路狂奔到昌马城。
身后的艾山老爹又开始叹气了,“你们年轻人先走,把我们留下。”
秦时听的要生气,队伍情况本来就不好,再有人总是说这样的话,这不是更要扰乱军心?!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贺知年身后的库尔拜老爹也开始凑热闹了,他拍着贺知年的手臂附和艾山老爹的话,“你们年轻人跑得快,你们先过去查看查看城里的情况,没有危险再回来接我们。我们几个老东西就在后面慢慢地走,等着你们来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