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时对贺知年说:“那天说起西北一带的帮手,还漏掉了虺这一族。你去跟钟大人说吧,又这么多帮手在西北,有谁能比咱们更合适呢?”
贺知年喜欢听他说“咱们”,便点了点头,“去西北,也方便我们查清楚当年关外的事。”
“可有眉目了?”
贺知年点了点头,“这事儿钟大人说的含糊,改天约了他细谈。”
说着就听咔嚓一声轻响,蛋壳上的破口扩大了,一个比大拇指指甲大不了多少的灰色的小脑袋凑在洞口探头探脑的向外张望。
秦时想起封妖阵里那个神仙一样的白衣公子,心里暗暗嘀咕了一句:变丑了。
小黄豆按捺不住好奇心的往前凑,见小蛇又往后躲,就停住了脚步,友好的跟它打招呼,“水叔,我是小黄豆呀!这是狼哥、我爹和贺叔……”
小黄豆把所有的人介绍了一遍,眼巴巴的等着小蛇出来跟它玩。
第168章 接风酒
小蛇谨慎地躲在洞口, 听见门外传来的脚步声,又向后缩了缩——这是贺严提着一罐煮好的羊奶回来了。
这个时候虽然没有后世那些成熟的加工技术,但手艺人也各自有秘方来将食物做得更加美味可口, 因此脱膻的法子也是有的, 至少秦时喝的时候就没觉得腥膻气重,相反还挺好喝的。
小黄豆和狼王都很顺利的接受了这个味道, 贺知年勉勉强强的喝了两口,见秦时把自己碗里的羊奶倒了一些在碟子里推到了小蛇的盘子旁边, 简直想让他把自己的奶碗拿去喂小蛇。
小蛇大约觉得一个充满了它需要的灵力、有食物又温暖的环境是足够安全的,周围虽然人多,但他们传递给它的信号也是友善的,于是终于下定决心从蛋壳里钻了出来。
它一露头,众人就发现它的长相确实与当初那条青蛇完全不一样。它浑身上下都是一种很不起眼的岩石一般的灰色, 只有在额头的位置上有一团小小的黑色,好像有人用手指蘸了墨水, 在它的额头轻轻地点了一下似的。
这个特征让它的外表看上去有些奇怪, 也并没有什么奇特的美感, 但不管怎么说吧, 幼崽都是可爱的,尤其当它懵懵懂懂地睁大了单纯清澈的眼睛,一脸信赖的看着你的时候。
小蛇就趴在盘子的边沿处, 张着一双水汪汪的圆眼睛把他们挨个打量了一番, 然后歪歪扭扭的从盘子上爬了下来, 朝着羊奶的方向探了探信子,不感兴趣地扭过头, 无视了小黄豆热情洋溢的啾啾,径直朝着秦时的方向游了过去。
“唧!”小黄豆大受打击, 这是嫌弃它不够热情吗?!
狼王安慰地拱拱它,跟它说悄悄话,“你爹那里有它要的灵力,这小东西鬼精鬼精的,它是去找你爹讨灵力呢。”
秦时这个时候也顾不上想那么多了,任谁被这样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盯着瞧,小心脏都会化成水了吧?
他将一团水灵力推到了小蛇面前,“这个算是见面礼吧……又见面了,真不容易啊。恭喜你。”
小蛇没有理会他的嘀嘀咕咕,它似乎对修行的事无师自通一般,一点一点将那一团水灵力吸收了,然后它躺在地上打了个滚儿,好似很饱足的样子。
秦时觉得它的样子懵懂得很,猜测它这个时候大约还没有恢复水兰因的记忆,想到它小时候的遭遇,心里就有些怜爱它,推了推它身旁盛着羊奶的碟子。
小蛇却明显对那碟子没什么兴趣,小小的脑袋扬起来,吐出信子,好似在靠嗅觉分辨周围的环境。
“怎么不吃饭呢?”秦时有些发愁,觉得小蛇好像不大聪明的样子。
“没事。”贺知年对他说:“小蛇孵化之后的头几天是不必进食的……那天在宫里,咱们去看犀牛狮子的时候,我找了里面驯兽的太监打听过了。”
秦时诧异,“他们还懂这个?”
贺知年笑着点头,“好像有一位宫里的娘娘喜欢养守宫。”
秦时反应了一会儿才想到守宫不就是壁虎嘛,这位娘娘的喜好还是挺特别的,就算是在后世,饲养这一类宠物的人也是相对较少的,大多数人还是会选择饲养猫狗这一类可以和饲主有感情上的互动的宠物。
“喂羊奶鸡蛋的话,也是这位行家说的?”
贺知年点了点头,笑着说:“破壳头几日,它若是不吃也没事,过得几日喂些羊奶鸡蛋,满月之后喂些搅碎的肉末。”
说到这里,秦时也想到等小蛇长大了一些,可以自己捕捉蚱蜢一类的小昆虫来吃,再大一些了,就能自己捕捉老鼠或者雀鸟。由此可见,人工饲养的时候喂些碎肉也是可以的。
小蛇终于探究完了自己周围的环境,慢悠悠地游到了狼王和小黄豆的面前,朝着这两位探了探信子。
也不知是它现在还太小,对周围的存在缺乏正确的判断,还是说狼王并没有对它流露出威胁之意,加上小蛇骨子里潜伏着的水兰因的傲气作祟,小蛇虽然看上去细细的一条,却并不将狼王放在眼里,大模大样地围着狼王来回溜达溜达,又冲着小黄豆抬起头,好奇的打量它。
小黄豆还有点儿蔫,见小蛇搭理它,心里也是有些高兴的,于是挺委屈的嘟哝,“水叔,你肯理我啦?”
小蛇歪着脑袋打量小黄豆,好像在分辨它的情绪。片刻后,它游回了盛着羊奶的碟子旁边,用自己的小脑袋碰了碰碟子的边缘,发现自己根本推不动它,于是有些着急地围着碟子游了两圈,脑袋转向秦时,露出一个可怜巴巴的表情。
秦时看的有趣,试探地推了推碟子,小蛇果然欢快起来,还朝着小黄豆的方向游了游,示意他朝这边推。
秦时笑着说:“豆子,水叔这是请你吃东西呢。”
真是蛇不可貌相,这么小小的一条,怎么就已经长出了这么多的心眼呢。
两人正看着小萌物们和谐相处,就听院门外有人跑了进来,还没跑上台阶就欢天喜地的喊了起来,“马车到了门外了!沐夜大爷和摇光大爷回来了!”
贺知年一跃而起,朝着门口跑了两步,一回头见秦时正拿着细布把小蛇裹起来。这是要带着它们一起去见客人的意思,不由笑道:“我盘算着他们这几天也该到了。”
“今天是腊八,大小也是个节,”秦时也笑了,“他们赶得倒是巧。”
等他们拖家带口地赶到前院,就见院门开着,下人们正在沐夜和摇光两个人的指挥下,赶了马车进门。
看见贺知年出来,两个人也都迎了上去,几个人凑在一起互相拍拍打打,都显得十分喜悦。
“一路顺利,”沐夜笑着说:“过秦州的时候还遇见了肃州城的柳大爷和他妹子,他们还邀请我们喝酒来着,还托了我们给司里带一些消息……这个回头再说。”
贺知年知道他这话说一半儿,是看见秦时过来了,便笑着说:“小秦也进了第六组,如今也跟我们是一家人了。”
秦时眼皮一跳,总觉得“第六组”这三个字从他们这些古人嘴里说出来,有一种十分微妙的感觉。
沐夜刚才避嫌的态度太明显,这会儿就有些讪讪的,他挠挠头对秦时说:“哎呀,以后就是同事了……互相关照,互相关照。”
摇光哈哈一笑,对秦时说:“石雀城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这暴躁脾气,合该就是要跟我们做了兄弟的。”说着抬手在他肩上轻轻捶了一下。
小黄豆还记得他们,这会儿久别重逢,也就没有计较他捶了它爹的事,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硬是让人从这冰天雪地的腊月天里听出了几分春暖花开的明媚劲儿。
狼王对这些不相干的人是没什么兴趣的,它端坐在一旁,对谁都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至于被秦时裹着细布捧在手心里的小蛇,大约觉得被秦时这样捧着暖暖和和的十分舒服,已经团成一团睡着了。
这时,从马车后面转出一个披着半旧大氅的青年,秦时看见他不由得愣了一下,“云杉?”
这可就有点儿意外了。金州、秦州都有云家的商号,长安城更是云杉长大的地方,秦时以为他已经回家去了——至少也该先回自己家去。
就算路上遇见的云掌柜和那几位堂兄弟他信不过,难道云家所有的人他都信不过?
云杉已经没有了初见时那副孱弱的样子,他看上去黑了不少,人也壮实了一些,眉宇间虽然还带着忧色,却没有了在关外时那种惶惶不安的神气,看上去成熟了不少。
云杉跟他们见过礼,有些不好意思的说:“连番打扰,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贺知年做了个制止他说下去的手势,笑着说:“咱们也是一起逃命的交情,客套话就不必说了。我这里没什么外人,你和沐夜他们两个一样,想住多久都随意。”
云杉的眼圈就红了一下,随即又笑开,“如此,某就叨扰了。”
贺知年便打发沐夜两个带着云杉去后院自己找地方住。贺家空房子多的是,随他们看上哪里都行,就是家里没那么多下人,很多事情都得自己动手。
沐夜摇光早在贺知年刚进镇妖司的时候就跟着他了,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贺家的这一套做派。云杉虽然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但关外这一趟冒险也早将他身上的娇气给磨掉了,回长安的一路上,凡事也都要自己动手,因此贺家这样的光景,他反而觉得自在。
待他们洗漱完毕,贺知年打发人去外面酒楼里叫的席面也送来了。
秦时见狼王有些好奇地凑到贺严身边看他守着小炉子烫酒,就搂着它的脖子悄悄问它要不要拿出人形来,跟他们一起上桌喝酒?
既然狼王的手下能幻化人形,狼王没理由修炼的程度还不如他们。秦时觉得,夜琮就是对人类社会始终抱有戒心罢了。
但大家凑在一起喝酒的机会,小黄豆是个幼崽也就罢了,狼王又不是一个不能坐席的人,何况今日凑在一起的都是熟人,并没有外面那些需要防备的人,秦时便觉得应该问一问狼王自己的意思。
第169章 云家的麻烦
狼王听秦时这样问, 倒也没觉得吃惊。秦时一向待它不错,这会儿是在家里,没有那些需要着意提防的外人在场, 他想带着它一起上酒桌也是很正常的。
狼王思索了一下, 还是摇了摇头。
狼不是一个轻易能和其他种群有交集的物种。在野外的时候,它们便十分警惕的与所有动物都保持着距离。传说故事中的狼, 更是一群独来独往的夜行者。
这是它们这一族的天性,哪怕此时此刻, 夜琮因为某种原因混迹于人群之中,但它并不愿意真正地融进他们的生活当中去。与人类之间必须要保持的距离,是它们刻进了骨血里的生物本\能。
狼王给自己的任务是潜入人类社会之中打听消息,它并不打算违背自己一开始的设定。
秦时摸摸它的后背,对它的态度表示理解。狼的天性本来就是孤傲的, 希望它们像宠物狗一样把人类当成是主人,那是不可能的。狼王能在他们遇见麻烦的时候主动跳出来帮忙, 对他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他们这是在自己家里, 又没有外客, 因此几个人便合桌而坐了。
贺知年先说了长安这段时间的情况, 至于镇妖司改制、人员重新调整一类的事情,因为有云杉在场,贺知年就含糊地略过了。
沐夜摇光也是一直跟着贺知年的人, 他们也都知道秦时能力不弱, 何况还有关外共患难的交情在, 因此听说秦时进了镇妖司的消息都很高兴。
聊过了长安的情况,沐夜摇光就说起了他们几个这一路上遇到的事情。云杉喝了两杯淡酒, 脸颊都红了,颇为自嘲的说道:“我一直跟着你们, 说来惭愧,其实也是有私心的。”
秦时撸着狼王的动作一顿,心说终于来了。
云家的事情他们也有当面询问云杉的打算,云杉肯主动说出来,自然是再好不过。至于他会提什么要求,看在一路上共患难的情分上,只要别太出格,他们都会尽力帮忙的。
沐夜和摇光这一段时间与云杉朝夕相处,对云家的事情知道的多一些,见状正要说话,就见贺知年冲着他们摇了摇头,示意他们稍安勿躁,让云杉自己说。
云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人的眉眼官司。他思来想去,似乎不知要从哪里开始说起,便看向贺知年,“贺哥也是长安人,不知对云家的情况知道多少?”
贺知年回忆了一下这些日子打听来的情况,说道:“云家祖籍是在金州,太\宗时候嫡支迁至长安。云家真正发家尚不足百年。”
云杉点了点头。
“代宗时,云家攀上了宫里的红人陶公公,摇身一变当上了皇商。从那之后,云家与宫里的关系一直很紧密。文宗时,你家里以为一位……说起来也是你的叔爷了,还认了当时的掌墨太监张珩做干爹。”
云杉听的有些脸红。商人逐利,为了维护云家皇商的资格,云家掌权的人免不了要做些阿谀奉承的事。但不管怎么说,认了内官做爹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你别多想。”贺知年见他脸上露出羞愧的神色,便安慰他说:“当时张珩得宠,满朝上下,谁见了他不陪着笑脸说话的?他一句话就能要了你云家老小的性命,奉承他并不丢脸。当时想跟皇家做生意的商户,哪个不得去巴结他?”
云杉轻轻吁了口气,“其实提起这些旧事,我并不仅仅是为前人所做的事感到羞愧……这感觉,说起来还是难过更多一些。总归是家里子弟不争气,才让叔爷这些做长辈的人委曲求全,去做了这样不得已的事。”
秦时点了点头。认了内官做干爹确实不光彩,但后人们若是看不透这里头的艰辛,那老一辈的人所受的委屈就真的白费了。云杉说得也对,若是云家当时的后辈里子弟出息,能撑起家业,让老辈的人看到振兴门楣的希望,他们也不用去做这样丢人现眼的事情。
秦时想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钻了牛角尖。说不定家里有了出息的子弟,长辈们更要豁出性命给这出息的子弟铺路了。
云杉说起这个,却有些消沉,“早些年的时候商户子弟不得参加科举,家里子弟读了书也没有出头之日,现在也没有这样的规定了,像我,从小读书的时候,听的就是好好读书,光耀门庭这样的话。我也想过,等有朝一日我做了官,我的父母亲人也不必受人辖制了……”
贺知年叹了一声,“云家就是这个时候,卷进了宫里的什么麻烦里吧?”
云杉想了想,“麻烦是我自己的猜测。为了避免我的猜测误导了诸位,我就从我是如何发现家里不对劲的,又如何离家的开始说起吧。”
“去年这个时候,我已经到了肃州,托了当地的牙人联系了一支正要出关的商队。他们原本看不上我这样不甚强壮的人,但他们运气不好,之前商议好的伙计有两个家里有事不能来了,那商队的掌柜缺人使唤,无奈之下,便收下了我……我出关的事大家都知道,我这里就不再赘述,只说我家里的事。”
“我离开长安的时候是初秋,当时我娘偷偷拿了自己的私房钱,在棉衣里细细密密地缝进去好些金豆子让我带着。她怕我带多了盘缠招来歹人,又怕我饿死在外面……”云杉说着,眼圈又红了。
但贺知年和秦时等人吃惊的地方在于,云娘子竟然也是知情人。听他话里的意思,是云娘子主动送了儿子离开云家。
“我们家的子弟从小都是读书的,后来家里送了我去白鹤书院读书。白鹤书院在城南的乡下,每个月可以回家一次。我第一次察觉家中有异,是在去年的伏天里。”
“那天我从书院回来,刚进院门的时候就遇见一个道士从里面出来。这道士看上去头发都花白了,眉毛很浓,几乎挡住了半边眼睛。他明明是一位出家人,不知怎么,看上去面相却刻薄得很,架子也摆得很大,看上去很是傲气。”
“进门之后,我才知道当日我父亲并不在家,我母亲身上还穿着见客的衣裳。她听我说起在门口见到的道人,脸色都变了。我问她家里出了什么事,她又不肯说,还不许我多打听。”
“我偷偷问了母亲身边的嬷嬷。她告诉我说,那道人经常来家里找我父亲,今日是因为父亲不在家,才请了母亲出来见客。嬷嬷说,道士送来了两个女人,说是跟我父亲商议好了的,要这两个女人在我们家里小住一段时间。”
沐夜好奇的问他,“什么样的女人?”
云杉道:“那道士说是我父亲托了他从二十四楼请回来的教习,教家里的几个妹妹学习跳舞的。我没有亲眼见过,只知道是一个年轻女子和一个老妪。我只是奇怪,若她们真是二十四楼的歌舞姬,哪里需要托一个道士去请?”
秦时与贺知年对视一眼,两人都猜到这两个女人只怕就是他们在金州白云坊里擦肩而过的那个跳舞的如娘和那位被她称为‘大娘’的老妇。
秦时一直怀疑那两个人的失踪与魏舟有些关系。但他和贺知年几番旁敲侧击的打听,魏舟都表现的无懈可击,引得他们俩也很是困惑。
贺知年倒是觉得这两个女妖的失踪很像是被更加厉害的大妖怪吞噬了。但当时那么紧迫的时间,什么大妖能在他们眼皮底下做到这一点?而且有魏舟在场,真有大妖出现,他不可能毫无察觉,除非这大妖与魏舟是同一伙儿的。
于是问题又回到了一开始他们猜测的那个点上:受到怀疑的人还是魏舟。
“这两个女人一来就被母亲送进了内院。”云杉说:“这件事虽然有些古怪,但也不是什么大事。但从那之后,我母亲就有些心神不定,如惊弓之鸟一般,看见我也总是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当时正是伏天,我与同窗出门去游湖,回来中了暑,就打发人向书院的先生请假。结果我母亲听说了这事儿,不但不同意让我留在家里养病,反而催促我赶快回书院去。”
“我父亲拦了一下,我母亲的情绪就突然间爆发了,在我的病床前跟父亲吵了起来,说他不顾自己亲生骨肉的死活,还说要作死也别拉着儿子什么的。我父亲气急,竟然抬手打了母亲一巴掌,让她闭嘴。”
“这一巴掌把一屋子的人都打傻了。因为在人前,我父亲一向都是很尊重我母亲的。”云杉抿了抿嘴角,仿佛回想起当时的情形,仍会让他感到惊惧难安,“我父亲甩手走了之后,母亲痛哭许久,却不肯告诉我他们到底在为什么争吵。接下来,母亲给家里的几个庶妹都定了亲。”
秦时这个时候有些佩服这位云娘子,她大约知道自己与云大老爷夫妻一体,是福是祸都避不开,于是尽力想办法去保全家里的孩子。
第170章 凉亭
云杉说道:“云家在短短两个月不到的时间里嫁出去了三个女儿, 这事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也免不了引人注意,云家就让人在外面传话, 说有高人指点云家, 说三个庶妹八字彼此之间有相辅相成的异象,唯有同时出嫁才能保住彼此之间的福运绵绵不绝。”
秦时点点头, 叹了口气,“你父母对子女也算尽心了。”
传出八字的话, 旁人哪怕觉得有些奇怪,也只会感叹云大老爷夫妇爱女心切。哪怕他们是遇见了江湖骗子,但风水八字这一类的话,大多数人也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
云杉垂眸, “秦哥比我想的深远,我当初却是有些埋怨母亲这样的安排, 因为最小的妹妹才刚刚及笄, 原本家里都说着要多留她们几年的。但这种事, 我是插不上手的, 只是生了几天闷气。”
“家里三个妹妹都嫁出去了,姨娘们竟然也都没有表示反对,而且我看她们跟我母亲之间的关系反而比先前时候更好了。”
旁边的几个人都想着这几个姨娘常年守在内宅里过活, 内宅的动静她们再清楚不过, 自然比云杉这种住在外院里的男人知道的内情要多一些。
“办过喜事之后, 家里变得冷清了许多。少了妹妹们和她们身边服侍的人,又多了不少生面孔。”云杉说:“我听嬷嬷说, 这些生面孔都是从南边逃难过来的灾民。”
“以往到了夏秋之际,也会有南边遭了灾的灾民们自卖自身。但我记得父母曾说过, 这些灾民身份不明,万一买回来的是拐卖的人口,日后怕是会卷进官司里。不知怎么,他们现在又改变了主意,”
“那段时间,我总觉得家里好似一直都有生面孔出现,后来才反应过来,是家里买回来的这些新的下人一直在换,好像他们每一个都在我家里做不久。问管家,他含含糊糊的说这些事都是我母亲安排的,让我不要多问。我有一次在母亲面前提起这事儿,她竟然吓得手都抖了起来了。”
“她说内院的事,让我不要管,只管专心读书。又说过几天想让我回金州老家去,替她看望外祖父外租母。”
“我回到自己房里之后越想越不对劲,怎么好端端的就突然说起送我回金州的事了呢?家里这段时间也并没有收到金州的来信。我想来想去,决定趁着还没到熄灯的时候,先去一趟内院找母亲问问清楚。”
“我带着书童在内院门口就被家丁拦住了,说主母有令,天黑之后就不许家里人随意走动,更不许出入内院。因为这规矩是母亲定下的,我不好跟他们拉扯,就带了书童想从人少隐蔽的地方翻进去。”
“我们绕到了前书房的后院,书童托着我翻过墙,墙后边就是内院的花园,我当时是打算从池塘边上绕过去,到主院找母亲说话。但没走多远,就见池塘对面的凉亭里门窗都掩着,又有灯光透出来,好像有人在里面说话。”
“我那时疑惑方才家丁还说主母有令不让人到处乱走,怎么这内院里就有人敢违背她定下的规矩,如此想着就想过去看看到底是谁在那里。但我尚未走近,就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儿……我小时去厨房玩耍,正赶上下人杀猪,见血晕了过去,自那以后就对血腥气格外敏感。”
秦时听的紧张起来,看一眼趴在垫子上睡得香喷喷的小黄豆和一旁裹在细布里的小蛇,心想这两个懂事孩子早早睡着了,也省得被这故事给吓着。
他一边想着,一边伸手搂住了狼王。云杉的叙述让他有一种在看恐怖电影的感觉,故事情节又恰好演到了紧张之处,这个时候手里必须抱着什么东西才能踏实。
云杉说着,脸色就变了,浮起一个仿佛是要呕吐的表情,“闻到血腥味儿,我心里便有些胆怯,打算喊几个家丁过来一起看看。就在这时,凉亭的两扇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撞开了,一个浑身是血的丫头从里面冲了出来。”
“那丫头身上的衣衫破破烂烂,肩膀上还挂着一块鲜血淋漓的皮肉,好像刚刚遇到了什么凶残食人的野兽。她没跑出两步,就被身后飞出的一道红绫给缠住了。她就那么直挺挺地扑倒在了地上,被红绫给拖拽了回去,凉亭的门又砰的一声合拢了。”
“我听到凉亭里传出野兽咀嚼食物的声音……”云杉捂着胸口,忍不住大口喘气,“直到今日,我都在怀疑当日所见会不是是自己产生了幻觉,或者只是我自己的一场噩梦。”
摇光就坐在他身旁,连忙拿起杯子递给他,安慰的在他肩上拍了拍。
云杉喝了两口酒,抹一把额头冷汗,心有余悸的说道:“我当时被这突发的一幕吓傻了,腿脚发软,站在那里一动不敢动。这时,凉亭的门又被人打开了,一个穿着红色衣裙的女人出现在门口,她长得极美艳,嘴边却染了血……那模样渗人得很,我不敢看她,谁知一低头就见先前跑出来的那个丫头就躺在她身后的地上,她的衣服都泡在了鲜血里。”
云杉是读书人,虽然当时整个人都吓得傻住,但读书人非礼勿视的的讲究到底是刻印在骨子里的,因此下意识的就将目光从那美艳女子的脸上移开了。
他这里再自然不过的一低头,就瞧见了红衣女子的身后,披头散发躺在那里的小丫环。那丫头的脸正朝着凉亭门口的方向,视线仿佛从红衣女子的裙袂边望出来,正在向他这个少主人求救。
即便隔开一段距离,云杉也看得清清楚楚,小丫环的目光已经涣散了。她的半边膀子露在外面,上面的皮肉像是被野狗啃过似的,露出了白森森的骨头。鲜血铺满了她身下的青砖地,正在她的头发旁边汇成了一股小溪,缓缓朝着凉亭门外流下来。
云杉的视线大约太过惊骇,红衣女子顺着他的视线向下一看,身体便自然而然的朝着旁边挪了一步,挡住了那小丫环一张已经惨白的不像真人的一张脸。
然后这女子抬起头,冲着云杉嫣然一笑,“是大郎啊,这么晚了,怎么还没休息?”
就是这么一句随随便便的寒暄的话,让云杉头皮都要炸开了,他踉跄后退了两步,满眼惊惧的盯着眼前这个不知道是不是人的东西,喉头紧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女子身后一个老妇的声音不耐烦的说道:“现在还动不得他,放了他走。有云娘子在,他不敢胡说八道。”
红衣女子颇有些遗憾的上下打量云杉,那目光仿佛厨师手里拎着刀,正在打量砧板上的一块肉,然后她舔了舔嘴唇,娇声说道:“拿我就听大娘的。大郎啊,你看,天挺晚的了,回去歇着吧,啊。”
云杉没有看见说话的人是谁,但他看见红衣女人身后有一条毛色灰黑的大尾巴晃了一下。他好像挨了一闷棍,突然就反应过来眼前所见是怎么一回事儿。
云杉呆滞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开了。他不必上前确认也知道,流了那么多的血,那丫环定然是没命了。
于是,这就是家里一直在换下人的真实原因吗?!
云杉浑浑噩噩的院子里不知道跑了多久,等他终于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他母亲的院门外,他母亲身边的胡嬷嬷正抓着他的手臂,惊疑不定的看着他,“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