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仙—— by一只猛禽
一只猛禽  发于:2024年07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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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凌纾高呵一声,提剑追来,於菟意识到它一人已不敌季凌纾和江御,饶是心中怒火中烧,也只得舍弃此身回到现世。
扑通——
红雾四散,季凌纾不料它竟选择金蝉脱壳,一剑劈空。
“这狡猾的臭泥鳅。”
季凌纾暗骂一声,戾气重重,擦去脸畔溅上的污血。
而身后却忽然响起一个陌生的女声:
“你……你到底是…………”
被江御扶起的季娅颤颤巍巍地紧盯着季凌纾,近乎失神,好一会儿才又回望向江御怀里的婴儿,瞳孔不断颤抖着。
她不敢说,也不敢问。
因於菟到来而变得死赤一片的天空此刻也开始剧烈地震颤,虚空裂开的那道口子正在极速地缝合。
季凌纾回过头来,看着季娅也只是喉咙颤抖,几欲张嘴,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的时间不多了,几乎要以秒来计算,在裂缝合闭前不回去的话,他就会永远被留在此时此刻。”
季凌纾感到鼻子发酸。
他不禁又想怪江御,怎么把他养得这么爱哭。
他甚至还想,其实留在这时也好,他……
“我的孩子…”
季娅忽然开口,江御和季凌纾皆是一怔,二人在那瞬间变得警惕,似是都在防备无处不在的“天道”。
然而季娅却不再抬眼去看季凌纾,只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出生的孩子,
“他能好好长大的……对吗?”
她像在问江御,也像在问季凌纾。
江御点头,正欲开口,季凌纾抢先回答道:
“能,能的。”
他咬了咬唇,极力压制着喉咙中的酸涩,季娅不敢看他,他却一直在看季娅,看着他将再也见不到的母亲。
“他会被人当掌上明珠一样养大,也会变得很强,能保护自己,也能保护身边的人……”
“那就好,”
季娅忽然展开眉心,轻松地笑了起来,
“变不变强的,没那么重要,他只要能开心,不怨我强迫他来到这世上,就好。”
裂缝越来越狭小,季凌纾的语气也愈发急促起来,“他只会感谢你,你是很好很好的母亲…”
在季娅身边的这短短一瞬间,季凌纾才恍然明白,这世界为什么会因为被母神遗落而变得扭曲溃烂……连被堕薮侵蚀到如此地步的他,在母亲身边时竟也能重新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片刻安宁。
就好像回到了花坞,日头正高,树影柔和,静静地落在他脸上。
季娅还有许多话没来得及说,溢上喉头的却是一口滚烫的血,她不动声色地将污血咽了回去,清楚自己大限将至,她只能轻轻扯了扯身旁江御的袖子。
最终只能是江御做了这个坏人。
他朝季凌纾道:“你回去的路快要消失了。”
季凌纾闻言,神情立刻变得委屈,眼里的眷恋好像不止是对着季娅,也对着江御变得浓烈。
被他这样看着,江御不禁别开了眼,别说是季娅,他也像着魔了似的有了一瞬想帮面前的少年重新劈开那裂缝的冲动。
最后季娅轻轻朝他抬了抬手:
“快去吧,一定也有人等着你回去。”
“……嗯。”季凌纾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江御身上,滚烫坚定。
也终于愿意动身,向季娅告别。
“仙君,劳您送送他吧。”季娅咬住发白的嘴唇。
江御的眼睫动了动,知道她是到了极限,终是叹了口气,将怀中气息已经渐渐稳定的孩子递给了她:
“他会想你抱。我等下再来接他。”
“多谢仙君。”
季娅眼里已经泪光闪烁,她最后一次转过头去看向季凌纾,朝着季凌纾挥了挥手:
“你要……多晒晒太阳,多吹吹风。”
那是季娅最后朝他留下的话。
在苍狼一族的传说中,离去的故人会化作草原上呼啸的风,吹过子孙后代的面庞,吹起一波又一波无边无际的碧浪。
季凌纾喉咙发哽,还好有江御扯住他的胳膊,带着几分强硬地牵着他往归途走去。
离开母亲身边后,堕薮的反噬更加猛烈地开始反扑,惹得季凌纾头疼欲裂,戾气四起。
他怕伤了此时的江御,只能加快脚步,可就是匆匆望向江御的一眼,如一记重锤忽的砸在了他头上。
他看见江御的心口处干干净净。
并没有那让他介怀,揣测,甚至嫉妒多年的咬痕。
可从今天往后的每一天里,江御都和他时刻在一起……
狼族特有的尖齿被舌尖不由自主地摩挲,与他记忆中江御心口那痕迹的形状不谋而合。
在即将抵达那道缝隙时,江御忽闻季凌纾开口:
“师尊,我真是太笨了。”
他有些不明所以地看了季凌纾一眼,“就刚刚看来,你还挺聪明的…………唔!”
手腕忽然被人反手抓住,用力往怀中扯去。
“松、松开……!松口!”
“这下你知道穿好衣服有多重要了么!”
锋芒未敛的江御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肩头情不自禁地发起颤。
“哎呦…!”
江御将季凌纾一掌拍了回去,他驻足于那道裂缝跟前,直到天上的异象消失。
他的脸色仍旧发白,耳垂却泛着霞色的红。

“哦?”
察觉到缠斗中的二人神识归位,明宵星君当下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探验季凌纾的修为,然而发现他不仅没被削弱,反倒将堕薮运用得更加得心应手后,那张慈眉善目了上千年的人面上也终于是浮现出了丝缕的愁态:
“你未免也太不中用了。”
这话是对於菟说的。
“呵,站着说话不腰疼,从始至终和这小子真正在交手的可是我,你这只会作壁上观的混蛋也好意思说我不中用?”
於菟不满地驳斥,血雾簌簌,它话语中带着几分威胁地催促起明宵星君道:
“你还不动手么?堕薮可是越战越有的力量,江御刻意引他藏拙,其实早就把一身剑术的精髓传给了他!再拖下去你我都要被他吞噬!”
它越说越觉得气愤,半空中裂开一只巨大的囫囵红眼,瞪视着明宵星君,充满了斥责之意:
“但凡你刚刚能多拖住季凌纾一秒钟不让他追回过去坏我的好事,别说是他,连江御也不会再成为威胁!”
明宵星君面无表情地抬手劈出一道金光闪电,掣开了於菟那道怒目圆睁的兽眼:
“你以为我真只是站这儿看着?怎么不用你的脑子想一想,为什么江御到现在都还没赶来坏你的好事?”
“怎么,你还能杀了他不成?”於菟语气里充满了不屑和鄙夷。
明宵的唇角动了动,开口间亦是不掩瞧不上於菟的意思,
“他在白玉京里已经损了我半身的修为,我所剩的二分神识在此为你助阵剿杀季凌纾,三分则在虚空中困住他,早知你如此没用,我真该先和那季凌纾一起讨伐了你。”
於菟闻言,鼻腔里发出一声嗤笑。
明宵的话它信了才有鬼了,依它见柴荣应该是被江御伤过四成,抽干琉璃海的神雾恢复至了七成,二成在与江御缠斗,半成拿出来佯装与他共敌季凌纾,而剩下的四五分……都在伺机而动,准备随时渔翁取利,诛杀它或是季凌纾!
於菟张口,正欲再激柴荣,却突然“呃”了一声,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目。
只见它绯红的发丝正孱弱地飘荡于水浪之中,面前的铜雀阁,明宵星君,还有身后天行众的教徒们都不见了,它竟孤身一人出现在了一潭深不见底的渊水之下!
这水底它再熟悉不过,此处便是它第一次教给季凌纾堕薮之力,是它准备蚕食这具完美躯壳的温床。
可如今竟倒反天罡,让它站在了那鱼列石阵的对向,反倒是季凌纾取代了它,煞气磅礴地立身于浪潮的中心。
“想反过来吞噬我?你休想!”
於菟飞手捏诀,古兽沉吟,它的身后百怪千兽千变万化,人类的身姿和样貌被它用水色堂皇抹去,大片大片的鱼目,鳞片,尾巴,爪牙在它的背影下涌现。
於菟怒呵一声,生生在脚底开拓出了一条更深的沟壑,那深渊中尸骸遍野,曾经臣服于它脚下的人与兽无不爆发出狰狞的嘶吼,于河床中忽然伸出成千上万只森骨白手,死命地朝石林当中的季凌纾扑涌而去。
“滚开。”
季凌纾亦不让半步,扎根于他体肤的刺青迅速开出一簇又一簇幻灭的花,呼啸着以他的身躯为中心张牙舞爪地肆意生长开来,捕杀、吞噬掉花枝所触碰到的一切。
於菟生出浑身的冷汗,但它脸上依旧勾着冷冽的诡笑,没想到它的堕薮竟然又被季凌纾的骨血和灵魂滋养出了这样艳谲的形态,它更没理由不抢回来了!
“明宵小儿!你还想不想杀他了!”
於菟突然大吼一声。
下一瞬间,只见那本已迅速在水下蔓延遍布的花枝突然石化停滞,欻欻歘地开始猛烈震颤,花茎不断地肿胀膨大,发出刺耳的一声爆破后,竟从内里炸裂出刺目的神光,引燃了不灭的神火。
是明宵星君的天罚!
“啧。”季凌纾眉头紧锁,圣神之力当真是无孔不入,连这里都能渗透进来!
即将反吞於菟的堕薮不得已停止,甚至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溃败腐烂,季凌纾以一敌二终究是难占上风。
於菟见状肆然大笑起来,甚至对柴荣拍手叫好:
“好好好,就这样,明宵小儿你只要能拖住他,我必把他的灵魂都拆食干净,让这天地间再也寻不到他的任何痕迹!”
布满倒刺和利齿的触爪如网一般在这团红色的凶影身后绽放,将因天罚而枯萎的堕薮拂成齑粉,重重地将季凌纾攥在了手中。
黏腻又湿滑的触感紧贴着皮肤刺入经脉,季凌纾疼得倒吸起一口凉气,连心脏好像都被这团由绝望和阴湿的尸块组成的秽物侵入。
他能感觉到五脏六腑,修为真气正在一点点从体内流失,季凌纾本该在此刻感到绝望和恶心,可他没有——他的神识和思绪大概已经被堕薮给泡坏了,以至于在这样沦为鱼肉的情况下,他竟在认真地感知,认真地学习,学习这融合了万兽的怪物是如何进食,如何将他一口一口吃入肚中的…
嘎啊——!
不知何处惊起一声怪叫,自季凌纾身上的刺青诞生的堕落花丛之上忽而雷光闪烁,一个震颤后竟挣脱了天罚的牢笼。
“江御……!!”
柴荣双唇紧绷,凤目圆睁,只有在面对江御时他连一丝一毫的悲悯神性都伪装不出来,好像这千余年来所受的跪拜都是笑话,到头来他仍是那个一次未胜的窝囊师兄。
江御的剑并未停歇,招招杀意至满,连柴荣都未曾见过他出招如此狠厉,狠厉到几乎丢掉了他惯有的清雅矜贵!
明宵星君不得已抽回了四海八荒内自己所剩的全部神雾神识以应对江御,他清楚,面对现在的江御,只要有一瞬的不慎,轻则被削断肉身难以复原,重则又要丧失修为元气受损。
“你放弃吧江御!就算你刎我喉咙刺我胸膛千次万次,你能杀死的永远只是柴荣,而不是我明宵星君!”
比起於菟的腹背受敌孤注一掷,明宵星君的底牌则是他贵为圣神的不死不灭。
江御手里的莫邪剑已经确认杀不死他,就算伤他再重,只要今天能成功从江御身上彻底把春天夺过来,他便总能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天!
到那时谁都无法再忤逆他,无论是江御,还是吞下了於菟的季凌纾……!
“柴荣你这该死的蠢货……!!!”
於菟的叫喊声撕心裂肺,却再也穿透不过那厚重的潮水。
堕薮再次张扬生长,荆棘丛生,季凌纾单手挥灭了那阴湿的血雾:
“吞了你,天行众对你的信仰便也会变成我的力量,对么。”
作者有话说:
於菟,一位前期自己浪飞,后期又被狗队友狠狠背刺的翻车玩家。

——噗通。
几不可闻的声响于赤潮深处回响开来,水底幻境外正剧烈交锋的柴荣和江御闻声皆是一怔。
於菟的气息消失了……不,与其说是消失,更像是被拆开了边界纳入了某团更为巨大乌黑的混沌,有更加深不可测的东西将它彻底吞噬了。
“江御,放下你那把不伦不类的剑吧,我们没必要再斗了!”
柴荣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哂笑,他擦去脸上的血迹,抬手用手掌接下了江御的下一剑。
那剑通体晶莹,又被覆上了浓烈的一层血色,直直贯穿柴荣的手掌,又十分狠恶地搅旋着他手上血淋淋的伤口。
柴荣蹙起眉,哪怕是圣神也并没有能无视痛觉的优待,他此刻已经是伤痕累累。
可恨的是江御明知莫邪剑杀不死他,却依旧一剑更比一剑凶狠——从那凛冽的剑气中柴荣能感觉到,江御的目的已经不是要杀他,而是类似于要折磨他,凌辱他…为什么?为他刚刚联合於菟欺负季凌纾?
柴荣不得已调用了更多的神雾,为了抵挡住江御的下一剑,琉璃海中某个百人规模的小型宗门在眨眼间全门覆灭,都被他们所敬仰依仗的明宵星君抽干成了干涸的人皮。
“江御!你如何泄愤也没用了!你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好徒儿根本消化不了曾经的圣神,他的结局只会是变成下一个於菟。”
他几乎是凑到了江御的耳根旁,看似悲悯又极尽恶毒:
“你以为他能保持多久的清明?一百年?三百年?江御,你不会不知道所谓的清明对一个怪物而言是何种的折磨吧?他承得住人们铺天盖地的恶欲和信仰吗?五百年,一千年后呢?他总有受不住的那一天,到时候你辛苦守护的这一切,这整个天地世间都会毁在他手里。”
“闭嘴——!”
江御一剑封喉,掐灭了明宵星君那恼人的声音,面前高大的人形终于到了极限,轰然倒在地上,化作四散的泥。
而后很快就有一尊神光环绕的、新的圣神之躯被天道摆放在了江御面前。
他滔滔不绝,像神殿里信徒们歌颂他功德无量时念诵的梵文:
“江御,看在你我二人曾经的交情,我给你指条明路如何?这个世界如你所见已经开始坍塌腐坏了,只有你与我共同带着春天去寻找一方新的天地,我们的文明才能得以延续。”
唯有此番话柴荣说的真心实意——他确实在考虑抛弃现在这个已经枯竭的世界,而蒋玉所在的那方天外天则成了他内心深处无比渴望的新天地。
“延续文明?”
江御冷笑出声,
“到底是延续文明,还是延续唯你独尊的统治?这世界是被你毁掉的,你哪也不许去!”
柴荣果然被他激怒,额角青筋突起,圣神的面具几乎全数破碎:“……好啊,我哪也不许去?那你就来当我用以维系周天的补天石!” “你给我滚远一点!不准碰我师尊!”
季凌纾一剑刺入柴荣与江御二人之间,被堕薮覆盖的剑犹如一堵张牙舞爪的墙,忽然朝着柴荣张开血盆大口,喷吐出无数的蛇信和瘴毒。
等明宵星君破开这重重兽臂牢笼时,季凌纾已经踏着剑扛着江御跑出了数里。
与此同时,铜雀阁地下的铸剑地宫再次被人开启。
铁锈味扑面而来,因和人血味有些许相似,吹得蒋玉不禁皱了皱鼻子。
风曲习以为常地将他一把扯到了身后,挡住了那些刺鼻的味道,无奈道:“上头几尊大神打架,你这看着就像祭品的不赶紧逃离这是非之地,还要回来这里干什么?前些日子炼剑炼得走火入魔了?”
蒋玉略略白他一眼:
“终于承认我是祭品了?”
风曲冷哼一声,岔开了话题,“你到底要下来做什么?”
蒋玉没立刻回答,而是走到了铸剑台前,召唤出了明宵星君强赠予他的冰玉剑,看着那通体剔透,绝世无双的剑,他自言自语道:
“的确是一把无出其右的好剑,不管是用材还是铸法,都比我们赶制出来的莫邪剑要好太多……”
风曲闻言有些纳闷,不禁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圣神铸的剑和人造的能比吗?你不会是被刺激出毛病了吧?怎么突然开始自怨自艾了?”
蒋玉轻轻推开他的胳膊:“我是突然想到,为什么不直接用冰玉剑再造一把莫邪出来,那或许能成为真正的弑神剑。”
“……天方夜谭。”风曲评价道,“你觉得星君会蠢到造出一把能杀死自己的武器出来?”
蒋玉沉思片刻,不置可否。
冰玉剑所用剑材与莫邪剑大体相似,甚至都更为上乘,两剑之间最大的不同就在于莫邪剑中的那味“从未献出过信仰之人的关窍骨血”。
蒋玉猜想,莫邪剑之所以能弑神,关键也就在此处,是这缕纯净的骨血给予了莫邪剑违背天道、覆灭信仰的力量。
而现在江御手中的那把没法杀死柴荣,问题大概也就在这里。
他不禁摸了摸自己的心口,曾经是无神论者的自己无疑是未曾献出过信仰之人,所以关键是那“关窍骨血”到底指什么?
现在的莫邪剑中分明已经加入了他的心头凝血……也是,他一个在任何方面都没有天赋的人的血,怎么可能会有那么神奇的功效。
那到底还有什么……什么能威胁到天道,什么能让柴荣感到恐惧?
“唔。”
蒋玉心头忽然一明。柴荣将他当作天外来物,故而曾经与他有过多次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
柴荣说终于将他拉了“下来”。
柴荣还说过会夺走他身上能“操纵一切”的力量。
蒋玉久违地跳脱出他已适应的这一身份,居于俯瞰之位地重新审视起柴荣。这享万民香火的神,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他电脑里的一串,代码。
所以柴荣怕的,是这个?
“风曲…!”蒋玉茅塞顿开,一把扯住风曲的袖子,“明宵星君给你的力量里,有没有能把我的记忆抽出的能力?”
“有是有,但你怎么突然问这个?”风曲不解道,“记忆是构筑灵魂的基石,抽出记忆意味着损坏灵魂,你可想好了?”
“想的不能再好了。”
蒋玉没有犹豫道。
献出有关现世的记忆意味着他将彻底与真正的,曾经的自己割裂,更意味着他将失去故乡,失去归属,完完全全变成一个飘零于这陌生世界的孤魂野鬼。
但他想赌。
想完成前辈的夙愿,还江御一个圆满。
更想向玩弄他命运的天道和明宵星君复仇,让他们后悔就这样草菅人命地,将他如玩物般拉入了所谓神明的棋局。

“季凌纾,我们跑什么?”
江御从被扛在肩上变成了被抱在身前,虽然他四肢健全身上无伤,但季凌纾就是执拗地要这样抱着他,一览无余地露出独占的态度。
江御抬手蹭去他下巴上不知谁的血迹:
“柴荣打不赢我的,再生多少次也没用。”
“……我不想让他再碰到你,包括他的神雾,”季凌纾闷声道,“师尊没意识到么,他和交手时的眼神就像看到肉的野兽,谁知道他又会想出什么恶心的法子膈应你。”
江御抿了抿唇,手指转而抚上他的面庞,
“那你呢?你碰我时不疼了吗?”
季凌纾摇了摇头,“吞下於菟以后,疼不疼的好像也变得不清晰了,像被水淹着一样,总之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他大概是已经能够习以为常地用堕薮消解痛感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江御抬眼,“九天神州,莫非圣域,只要柴荣还活着,不论你把我藏到哪里,他总是能找到我们的。”
而且他们也不可能真的抛却这万千于天灾之下民不聊生的生灵。
“这圣神是定然要弑的,”
季凌纾顿了顿,
“但无需你动手,况且没有真正的弑神剑,你也动不了他。”
江御看着季凌纾有些闪烁含糊的眼神,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十分不安宁的预感,他忽然扯住季凌纾的胳膊,定定地看向他,问道:
“什么意思?”
“柴荣由我来杀。”季凌纾回答得果决。
“怎么杀?”江御又问。
“……和於菟一样,”季凌纾不敢再垂眼看他,于是只能飘忽不定地四处落目,“我想靠堕薮把他,把腐坏的那部分天道也都吞噬……”
“不可能。”
江御直截了当地打断他,
“你受不住。吞掉於菟已经是你的极限,不只是你,任何人都不可能受得住。”
“可我想试试,”季凌纾轻轻回握住江御的手,因堕薮变得冰凉的指尖不断细细摩挲着江御那因常年握剑而覆有薄茧的指节,“一开始所有人不也都觉得,我不可能赢得过於菟,不可能掌握得了堕薮吗?”
他说着还将江御又往近处扯了些,带着几分强迫意味地将江御的手贴在自己的胸膛上,触碰着他难以被那污浊潭水和厚重河床掩埋的心跳,
“我只要心里想着师尊,就什么都能做到。”
“季凌纾……”
江御的眉心舒展开又皱起,再开口时嗓音之中也含有了几分几不可见的颤抖:
“千疮百孔的赢不叫赢……不应该是这样的,你明明应该在花坞里,春和景明,玉叶金柯…”
江御摇了摇头,
“只要再争取些时间,铸出真正的莫邪剑并不是问题,在那之前我只要不断重伤他……”
“可他已经能渐渐跟上你的剑锋了,”
季凌纾终是咬牙说出了柴荣真正的可怕之处,
“不是他变快了,而是你的剑在变慢,天道正在一点一点地强行篡改因果,柴荣几乎快抽尽了天地间的神雾来对付你,就像於菟的梦境一样,境随他心而转,我们没多少时间了。”
季凌纾边说边俯下身,属于狼族的尖锐犬齿轻轻硌着江御的手指。
江御闭了闭眼,叹息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消解不了他,一天一天地开始变得像他,该怎么办?”
“我不会让他得逞的。师尊,你信我。”
季凌纾按住了自己脖颈上张牙舞爪的刺青图腾。
“师尊。”
季凌纾轻声唤他,像往常在撒娇那般。
“嗯?”江御抬眸看向他,察觉到季凌纾碧瞳深处沉沉绵绵没有尽头的不舍时,他心下蓦的一沉。
“等一切结束,我们还会回花坞吗?”
“嗯。”
“那你别老闷在坞里躲懒了,”
季凌纾接下来一句看似无关紧要的打趣话,只让江御觉得四肢百骸如坠冰窟,感到从未有过的脊背发麻。
“无论春夏秋冬,多去外面吹吹风。”
“……”江御顿觉浑身发寒。
他蓦然响起,在被层层术法影响而变得模糊的两百年前的记忆里,季凌纾的母亲季娅消弭之际也曾这样嘱托过季凌纾。
多去吹吹风。
因为在苍狼一族的传说里,离去的故人会化作草原上的风。
季凌纾的后半句话没有说,江御却觉得仿佛已经回荡在耳畔,如同呓语诅咒——师尊,多去吹吹风,免得我回来看你时,找不到你在哪里。
江御骤起,死死扯住季凌纾的衣领,语气里是从未有过的凌厉和急促:
“你想干什么?”
“什么……师尊,你在说什么?”季凌纾装作满面残忍的迷茫。
现在的他已经吞噬了於菟,等他再吞下柴荣,这世间一切的祸患和灾厄便都凝聚于他一人身上……
而他无需消解柴荣。
他只要在吞困住柴荣的那一瞬间自爆就好。就像曾经那个恨极了他的木羽晖一样。
这些腐蚀着江御辛苦守护的春天的污垢…一切觊觎江御的,威胁江御的,他要统统都带走。
江御看他这样心里明白他是要装傻装到底,不仅用力抓住了他的衣裳,另一手甚至握住了剑柄:
“吹风?”江御似笑非笑,
“你让我吹哪里的风?万一我认错了呢?万一有别人的风经过,万一你找不到花坞的路了,怎么办?你要我怎么办?”
“师、师尊……”
季凌纾错愕地看着江御的脸。
怎么办……江御问他怎么办……江御怎么会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江御存在于这世间不知多少岁月,久到足以和圣神邪魔比肩而立,与他纠缠在一起的不过只是其中的匆匆两百年,这沧海一粟,竟能让江御慌神至此了吗?
“师尊,你听我说…”
季凌纾艰难地按住江御的肩膀,此时他才真切意识到江御那足以斩邪断神的身体是多么的有力,那么多次与他刀剑相向时是否其实也从未对他动过真格……
“走到现在这一步,我已经成为灾厄本身了……等将来秩序重建,仙宗复明,只会有接连不断的人逼你杀我证道。”
“你知道我从不怕这些!”
“可我怕。”
季凌纾唇色苍白,颤抖着朝着江御摇头,“我怕我总有一天会变成凶邪,我更怕你的名誉被我毁于一旦…明明从头到尾都是你在拼尽全力守护所有人……师尊……我不要他们骂你,我不要……”
于天地,于众生,季凌纾都是该除的祸患。
唯于江御,他只被江御一人视若珍宝。
或是从一开始就怕他在面对於菟的蛊惑时难以坚守本心,比起功法和剑技,江御先教会他的是悲天悯人,是普济众生,是救苦救难,是善心,是慈心,更是明宵星君早已遗忘多时的佛心。
所以此时面对如此浑浊危险的自己,季凌纾如江御所教那般,将蒙爱的私心藏到了最下,要一以贯之践行江御教给他的仁义道心。
可他没想到,最后阻止他的不是於菟也不是柴荣,而是亲手教给了他这一切的江御。
江御的剑横在他面前,冰冷威仪。
他看着季凌纾,目光平静,语气却冷得让人感到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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