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仙—— by一只猛禽
一只猛禽  发于:2024年07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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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商陆看他衣衫单薄,便脱了自己的鹤氅想给江御披上,绣着繁复银纹的披风刚一靠近江御的肩头,便被时刻环护在他周身的剑气绞成了碎片。
江御听到动静回过头来:“……抱歉。”
高阶修士身边往往都会有神雾护体,他是剑修,身旁护着的自然都是削铁如泥的剑气。
商陆眯起眼摇了摇头:“无妨,是我唐突了。”
罢了又问:“不过我瞧这剑气似乎并非属于你。”
江御难得来了兴致:“何以见得?”
商陆边领着他在廊道错综复杂的铜雀阁中穿梭,边晏晏回答道:
“我虽没亲眼见过你认真出手,但无论是听从那些关于你的传说,还是见到你后的直觉所引,都觉得你的剑气应该像你的人一样,凌厉但清澈,而刚刚频现在你身边的与其说是剑气,更像是杀意,十分混沌又深不可测的杀意,如果我猜的没错,这杀意应该是出自我那弟弟?”
“商少主修为确实了得。”江御夸赞道。
商陆只是笑笑:“您还真是宠他。”
“没办法,不让他在我身上留下点什么,他肯定会大闹一场,不肯让我和你来这鸦川。”
“您有心了。”商陆揶揄道。他怎么觉得这剑气就像炸毛的狼,还是只只会对着他嗷呜嗷呜露出利齿的狼。
“你们这铜雀阁倒是有趣,一眨眼的功夫阁内格局就完全变了样子,若是没有阁中人相领擅自闯入,怕是要被困死其中了。”
江御跟在商陆身后,边走环顾着阁内的构筑。
这铜雀阁从外看只是一座多棱多角、檐梁盘囷的精致小楼,进了大门后才能发觉是别有洞天,无论站在多高的楼层向上观望,仿佛往上都还有数不清楼阁,层层叠叠,曲复周流。
“寻常人闯进来当然是有来无回,”
商陆顿了顿,
“不过你当年来掳走季凌纾时,不就没能困住你吗。”
“当时走得急,没留心欣赏这周密的机关。”江御至今依然想不起那年他只身闯入鸦川到底遭遇了什么,又为什么要带走季凌纾。
对这变幻莫测的铜雀阁也没什么印象,当时他估计是一剑劈毁了墙梁,随便开辟了条路出来。
“我还听世代运转这铜雀阁的墨鹊一族抱怨过,说你当年留下的窟窿可耗费了他们数十年才给修复。”
“你儿时就住在这里吗?”
“这里是鸦川之主的住所,自我有记忆起我便在外逃亡流浪,直到前两年夺到了圣子之名,才得以搬入此阁。不过季凌纾如果没被你带走的话,大概会在这阁中长大吧。”
“这到处都黑压压的,压抑阴冷,不适合他住。”江御毫不留情地评价道。
“我们墨族本就不适合见到阳光,太过安宁的环境会挫磨掉我们的兽性。”商陆无奈地抿了抿唇。不过这也都是事后闲谈了,若季凌纾当年没被江御带去金霞宗护着,恐怕早就被其它虎视眈眈的部族给派人杀害了,根本就长不大。
脚下的路像是活的一样,会顺着商陆的心意为他们二人搭建起新的廊桥横木,没走多久,原本重峦叠嶂的灯阁便从视线中退去,面前墙桥洞开,看起来就像是为江御凭空生出了一片露天的庭院。
院落正中央已经搭好了一座十尺来高的柳棚,周边矗立着一座半人高的熔炉,炉鼎中正流淌着滚烫浊沸的铁水。
“少主大人!”
棚下候着十几个光着膀子的少年,由一个白发老者领着一同聚集过来,匍匐于商陆面前向他问好。
江御见他们肤色泛铜,眼睛也和常人有些许不同,似乎是没有眼皮,浑圆浑圆的像两只灯笼。
“这是铁蜥一脉,”商陆向他介绍道,“因为他们表皮坚硬紧实,耐得住高温,受伤后也能即刻蜕皮自愈,所以奏铁花也是由他们一脉传承至今的。”
这打铁花是墨族独传千年的一项技艺,将通红的铁水盛入柳木勺中抛洒向天空,就能造就金花飞舞,溅星碎玉的奇观。
景观虽奇,却也危险万分,稍有不慎就会落得个铁水浇头,体无完肤的下场。
所以也只有铁蜥这样体肤坚实的部族能够胜任。
得了商陆的命令,那群赤膊的蜥族少年纷纷欢快地跑去围绕在炉鼎周围,各取了柳木棒准备向江御献上表演。
少主说了,要是能博得江御一笑就重重有赏,他们往后的荣华富贵便不愁了。
被少年们换作师父的老者则带着商陆和江御前往了不远处专门修建的观景高台,老者的胳膊和背上伤痕累累,遍生红疤,大约都是年轻时为练这打铁花而留下的痕迹。
他笑问江御道:“敢问外来的贵客可曾听闻过我族独有的奏铁花?”
江御点点头:“不过据我所知,奏铁花最初是由上古凶神於菟所创,每逢祭祀之日都要让信徒为其奏打铁花,没想到这祭奠凶神的技艺还能流传至今。”
老者闻言捋了捋胡子,手心里不禁沁出了几分凉汗。这兰时仙尊真如传闻中那般无所畏忌啊,竟然敢直言那东西的大名,也不怕被明宵星君听见降下天罚。
“如今我们能呈现给您的当然是经过了改良的,早已不是为了取悦那……那凶物,只是为了求个富贵吉祥,五谷丰登的好兆头而已,明宵星君也就放之任之了。”
“取悦那凶物?”商陆好奇问道,“怎么个取悦法?”
他虽城府深重,但本质上也就只比季凌纾早出生二十年不到,在这老者,在江御面前和什么都不懂的孩童无异。
“这……”老者有些为难地看向江御。
江御解释道,“听说於菟并不是为了看什么星火散花,而是要看铁水浇在人身上,在信徒们身上生生烧灼掉皮肤开出血花,为它表演这奏铁花的人几乎都难逃一死。”
商陆闻声不禁皱了皱眉。
老者和颜悦色道:“所以我爷爷常告诫我,一定要对明宵星君心怀感恩。再者现在的奏铁花经我们部族代代改良,练得精通后就不会再受伤了,二位大人只当是一场美景来观赏就好。”
他说罢便朝台下蓄势待发的少年们比了个手势,只听古乐渐鸣,鼓声齐跃,铜色皮肤的少年们赤脚跑动起来,一勺又一勺滚烫的铁水在他们手中的柳木间飞速传递。
咚——!
鼓点鸣至最高,少年们奋力扬起胳膊。
刹那间火树银花不寐天。
砰的又是一扬,散下的铁花落至柳木搭成的花棚,顺着枝叶再次喷发散落。
星如雨,花满树。
璀璨星雨映夜如昼,连商陆也不禁赞叹地鼓起了掌。
而江御却咬着唇忍下了喉咙间的闷声,垂在腹间的手指发白地绷紧。
撞到这里来了……
作者有话说:
注:文中关于墨族打铁花历史的描述都是架空(编的),打铁花始于北宋,盛于明清,是国家级非物质遗产之一,需要传承艺人付出许多努力和智慧才能呈现出震撼恢弘的表演,感兴趣的大人们可以去搜一搜~

江御几乎快要站不稳。
季凌纾突然发狠,江御只能深吸一口气,竭尽所能地没发出声音,沉着脸紧紧握住了看台边缘的石栏。
肚子的感觉太奇怪了…他不动声色地隔着衣襟揉了揉,那里依旧平坦紧实,和他所感受到的截然不同。
铁花弘飞,在广袤的夜空中开出一捧又一捧流金渡银的焰火,明明灭灭之下江御突如其来的不适感才得以遮掩。
商陆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完整的奏铁花,这支打奏铁花的铁蜥少年独属于铜雀阁,这花舞烂漫的表演也只会为鸦川的王绽放。
被眼前的奇景震撼良久后,他才终于缓过神来,本想问江御满不满意,一回头却发现身边空空如也。
“江御?”
天上的余金还一波一波散开着,商陆环顾一周,发觉江御不知何时竟躲到了看台的角落。
“江御,你怎么在这?不喜欢看吗?”
商陆关切地走来,伸出手去欲拍江御的肩膀。
季凌纾留下的道道剑气感知到他的靠近,瞬间迸发出凛利的锋芒,像龇牙咧嘴的野兽,想要将商陆逼退。
“烫……季凌纾……”
江御的声音被压到最低,却还是没忍住沉吟出了声。
商陆发觉他竟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靠近,不禁心里疑惑更甚,动用神雾弹开了季凌纾的剑气,离江御又近了两步:
“什么好烫?江御,你没事吧?不会是火星子溅到你身上了吧?”
被商陆叫了好几声,江御才猛地回过神来,他几不可见地用手指擦去眼尾的痕迹,回过身面对商陆时脸上已经看不出任何情绪:
“我没事,商少主听错了吧。”
“是吗……我还听到你叫季凌纾的名字,出什么事了吗?”商陆显然没那么好糊弄,面露担忧地盯着江御。
“是他的剑气给你留下的印象太深了吧。”江御信口胡诌。
随着观台下鎏金的银河渐渐熄灭,秘境中的大开大合也终于暂落入喘息,季凌纾似乎正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着止不住颤抖的他。
“这样么,”
商陆又盯了江御片刻,不知为何好似能从江御眼里看到几许仓皇疲惫,他虽对江御好奇有加,但也无意逾矩惹人不快,便默默收回了抓着江御衣袖的手,主动转移话题道,
“这铁水成花,你觉得如何?可还喜欢?”
“很漂……嘶…………”
江御话到嘴边又是突然一哽,死死掐住了灵道穴才克制住自己的神情。
“嗯?”商陆不明所以地歪了歪脑袋。一时也捉摸不透江御的想法。
江御少有地在心里暗骂了一声。
等季凌纾破境出关,一定要好好教教他,不是什么都能往嘴里放,什么都能用舌头舔的……唔……
“江御?”
商陆见江御脸色发白,似是双腿脱力,不禁出手搀了他一把。
“我之前到金霞宗拜访时听玄宗主提过,说你前些日子失了记忆,修为尽失,难不成是还未全然恢复?还是留有什么隐伤?”
“我的记忆确实还有缺失,”
江御不知动用了多少力气才堪堪稳住自己的心神,
“但商少主无需担心,我只是因为不习水土吃坏了肚子,稍有些不适罢了。另外刚刚的表演很漂亮,我看得都入迷了。”
听到他说这话,一旁大气不敢喘的老者和台下那些昂首以待的铁蜥少年们才终于把心口悬着的石头放下。
商陆挑了挑眉,看向那老者:
“你带着那些孩子们去领赏吧。”
老人闻言连忙朝着他和江御叩了三拜:“多谢大人褒奖!”
江御略略颔首。
商陆笑着和他说道:“这也算是鸦川里除了杀伐和战争外唯一的与众不同之处了。你只来过鸦川一次的话,此前应该没见过这铁花之景?若你喜欢,每晚都能让他们来演给你看。”
江御摇了摇头:“铺张浪费之事,见识一次足矣。而且我看那些少年们身上多少都留有灼痕,就算是铁蜥一族,也还是会受伤,你既要做鸦川的主人,如此劳民伤财之孽还是要尽量避免才是。”
“让铁花绽放便是他们的使命,甚至是存活于此的意义,不让他们演他们反而觉得惶恐,每天都叫他们来,他们才觉得如鱼得水。”
“……如果如此想演的话就继续演着吧。”
江御顿了顿,
“不过这其实不是我第一次见到打铁花。”
“哦?”商陆扬起眉梢,“这一技艺应该只在墨族内有所继承流传,除了来掳走季凌纾的那次,你还因别的事来过鸦川吗?”
“不是,是在琉璃海里看的。”江御淡淡回忆道,“不过不比今晚这般正式恢弘,也没有这么大的炉鼎和柳叶花棚,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弄来的铁水,只够打洒出一捧铁花来。”
“是季凌纾?”商陆问。
江御点了点头,抬眸看了商陆一眼,似乎是在问他怎么猜到的。
商陆轻笑一声:“谈到他时你总是不一样的。不过季凌纾不是一直在金霞宗里长大,从未回到过墨族吗?他怎么学会这门手艺的?”
江御耸了耸肩:“我也想知道他是从哪里学来的。”
那大概是季凌纾一百五十岁的时候,外表长至十四五岁的少年模样,最是好动的时候,整天翘着个毛绒尾巴在花坞里上蹿下跳。
春分前,临近江御的生辰,花坞门口陆陆续续开始收到各门各派送来的华贵礼物,江御懒得一一拆看记录,便让季凌纾先去挑喜欢的拿走,剩下的就随便存入库房。
少年季凌纾在那堆金粉红纸间流连了许久,当然不是真的想讨要宝贝,而是想窥探下别个人都送的师尊什么生辰礼,好估量自己准备的玩意儿拿不拿得出手。
一拆,是玄行简批来的一座金山。
再拆,漱冰仙尊赠了块华光溢彩的原石,那石料后来被江御选中给季凌纾锻了剑,可以见得有多么贵重珍稀。
又一拆,敬玄直接在后山开了潭湖泊送给江御垂钓玩。
关系最不好的羡阳也很要面子地送来了一对儿赤金玄鸟,就连他座下小徒木羽晖也从南海寻了号称是最大的夜明珠。
清点了别人送来的礼物,季凌纾摸了摸怀里那条干巴巴的枕巾,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那就是他自己在上面绣了点花样。
完全是相形见绌,根本拿不出手。
枕巾被季凌纾藏到了库房深处,离春分之日还有三天时间时,他开始绞尽脑汁地思索能送出什么与众不同的生辰礼来。
最终不知他是从哪里得知了有关这打铁花的消息,他悄悄折了敬玄门口的柳木,通过挑衅木羽晖得了三昧真火,又以江御的名头找玄行简要了几柄没人要的铁剑。
在江御生辰那晚,他把江御带到了花坞后头的草坡高处,满怀期待地为江御打出了一蓬完满如星火四散的灿金铁花。
他以为江御会喜欢。
明明江御向来都喜欢这些稀奇又好看的玩意儿。
可等他大汗淋漓地回头看向江御时,却没能在江御眼里找到半点欢喜的情绪,取而代之则是惊疑,震愕,甚至心灰意冷。
季凌纾的心在那瞬间凉了下来。
原来师尊真的像金霞宗里那些人们说的那样,没那么在乎他。
那夜星开万户,花如千焰,自以为是准备的惊喜成了困顿住季凌纾许久的心魔。
他只看见四散的萤花,
就像江御只看见铁水落在他身上灼出的伤疤。
短短三天时间,季凌纾怎么可能练就出熟练的技艺,只是因为他不怕疼没有痛觉,才能以鲜血淋漓为代价为江御打出一朝黄金花。
也是从那天开始,江御下定决心要替他这徒儿索回痛觉来。
那时江御只顾心疼他的小狼肩上背上受的伤,没有心思去欣赏那所谓的打铁花,直到今日在鸦川再次得见,才缓缓意识到季凌纾曾经是想要把多美好的景色捧到他的跟前。
风起夜连天。
江御看着那熔炉中冷凝下来的斑驳铁水,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古怪的念头。
商陆正欲邀请他再去夜游铜雀阁所在的不夜城,还没来得及开口,江御已先一步离开高台,步履匆匆:
“商少主,今日我累了,先回去歇息了。”
“……好。”
商陆只能目送他的背影,想跟上去,却又能读出其中的疏远疏离,最终只得惋惜地干笑一声,抬手将神雾幻化成一尾流萤,好领着江御穿过变化多端的楼阁顺利回到房中。
总觉得江御出了会儿神后心情就变得不好了。
商陆叹了口气,可别让兰时仙尊再因找不到回房的路而一剑又把铜雀阁给劈出阁大洞来。
江御匆匆回到寝卧后悄无声息地在门窗外布下了结界。
只是简单的隔音结界,不足以引起铜雀阁中四处巡逻的守卫的主意。
将自己隔绝在这屋内后,他却迟迟没有任何动作,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像在生气,可又说不出在生哪门子的气。
只觉得心里烦闷,无从纾解,一拳打在棉花上一样,还有些不知所措。
明明存在满满当当的胀热感,可晚风吹在身上时却是彻骨的薄凉,呼啸的风声不停地在让他清醒地认知到,此刻他的身边没有任何人在。
咔嚓——!
江御砸了书案上的一方墨砚,烦躁感却未曾消减半分。
咣当——!
又一连砸了窗边的花瓶和屏风。
哐——!
这下连茶壶都给碎了。
随着被撒气砸坏的东西越来越多,江御也愈发清醒过来。
原来他不是在生气。
他是想他的小狼了。
我行我素、孓孓而立地活了成百上千年,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体会到人们口中的想念到底为何物。
意识到这一点后,心中的燥郁更加深沉浓重——是他自己决定要孤身来鸦川找於菟算账,也是他亲手将季凌纾送入了玄星秘境,现在却又不知廉耻地自顾自思念起来,这世上简直没有比他更不称职的师尊了。
江御掀起手边唯一还完好无损的茶盏,正欲砸向地上时,窗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沙沙声。
簌簌作响,像是锋利的兽爪在挠弄结界。
他怔然站起身来。
身上还沾染着厚重血尘的季凌纾恍然落入了他的视线。
季凌纾可怜兮兮地扒在他窗前:
“师尊!快让我进去!”

“你怎么在这?”
江御愕然,同时勾手打开了窗上的木锁,一把将依靠尾巴挂在窗外的季凌纾给扯了进来。
夹杂着点点血腥气的凉意沁入鼻息,他确认了面前的人就是他如假包换的徒弟,而不是随便什么幻象或傀儡。
“你不是应该在玄星秘境里对付於菟的分身吗?这是怎么一回事?”
就半柱香的功夫前,季凌纾的气息还不断强横地入侵着他的感知和意识,就算於菟立刻找上门来送死,季凌纾也应来不及在这样短的功夫内从金霞宗赶到这鸦川。
更何况商陆还在鸦川边境布下了层层森严结界,这兄弟二人虽只有一半血脉相同,骨子里那股充斥着野性的嚣张占有欲却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季凌纾留在江御身边的剑气直指商陆,商陆布下的结界恐怕也在是专防季凌纾。
总之季凌纾想悄无声息地闯进鸦川来并非易事。
“我战胜它了!”
季凌纾坐在窗栏上,虽还比江御高了半个头,但却有意俯了俯身,将脑袋靠近江御肩头,做出一副求夸的模样,
“它把人拖入梦里的把戏迟迟不奏效,你关了它太久,它以为我是好捏的软柿子,便心急如焚地现了身,虽然难杀,但我谨记师尊教给我的话,成功把它斩于剑下了。”
笼罩在月亮四周的薄云缓缓被风吹散开,水波般的月光抖落在季凌纾身上,照亮他满脸的血尘和浑身的斑斑伤痕。
虽然此刻说的轻巧,但一定是经历了一番事关生死的苦战。
纵然江御还有许多话想细问,可看到他这副模样,最终也只是伸出手去替他擦去了眼下的血迹:
“你做得很好。”
想了想似乎觉得有些单薄了,便又补充道:
“我没有看错,玄星秘境还有那里面的半个我,都只能托付给你。”
“要是没有师尊渡我灵气,我恐怕还是难敌那怪物。”季凌纾依恋地蹭了蹭江御的掌心,侧过脖颈时,江御得以看见他的墨梅刺青又变得更深重了些,心里蓦然升起一股压抑的不安感。
他问季凌纾:
“只靠我所谓的灵气并不足以将它彻底摧灭,你是用什么方法取胜的?”
“晚些时候我会和师尊细说的,现在时间紧迫。”
“时间紧迫?”
“是秘境中的你展开法阵将我传送至此的,那阵法坚持不了多久,所以我只能长话短说了。”
“突然把你传送过来作甚?既然除掉了於菟,送你出秘境不就好了?”
“我也不明白,”
季凌纾摇了摇头,沾着血灰、不知在何时磨出了茧子的手悄无声息地覆上了江御帮他擦脸的手指,
“那边的你只告诉我说,我必须现在马上就赶到你身边。”
“……”江御的睫毛轻轻颤了两下。通感是相互的。
季凌纾稍一用力就轻而易举地将他扯到了身边,二人靠得很近,就像是将江御拢到了怀里。
“师尊,我还从未见你发过这样大的脾气,屋里的笔砚杯盏都要被你砸光了,那臭老虎要是让你赔,你身上有银子赔吗?”
他不知江御布在周围的结界可以隔音,因而压低了声音,嗓音听起来微微有些沙哑,刚刚在血战中流浴满身的狼性还未散去。
江御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又继续问道,
“师尊生气,是因为我吗?”
“……是。”江御垂下眼睑。
季凌纾闻言心虚地抖了两下耳朵,无意识地摸了摸脖颈上的堕薮刺青,心道师尊神通广大,果然什么都瞒不过……
“鸦川天干气燥,夜晚鸟虫吵闹,我睡得很不好,”
只见江御又抬起了眼,
“你不是说过要来把我抢回去么,打算还让我等多久?”
“…………江御你、你…我没听错吧?”季凌纾睁大眼睛,“可、可你不是、还有事情要在鸦川办?你想、想和我回去的话,我倒也……”
喉结向下滚了滚,季凌纾将江御抓得更紧了些,掌心里灼热的温度似是要将江御冰玉般的皮肤融化。
他可以掳走江御?
季凌纾的呼吸不觉加重了几许,江御知不知道,被他掳走可不是能回到金霞宗继续装作师徒相安无事那么简单?
他会控制不住自己,把江御锁入像玄星秘境那样无人能惊扰的地方,将他一点一点地拆吃入腹……
“是有事情还没办,”
江御顿了顿,薅了把季凌纾的毛绒尾巴,
“但这铜雀阁里阴冷不堪,需得有人暖榻,我睡得好,才有心思办事。”
……师尊果然是先喜欢上他的尾巴,然后才是他这个人的!
笼罩在心头的那股阴鸷欲望又如潮水般悄无声息地散去,感受到传送阵法将至极限,季凌纾不舍地叹了口气:
“等我出了秘境就立刻赶来给师尊暖榻。”
江御满意地点了点头,始终压抑在胸腔里的那股不悦戾气终于变得轻盈起来。
“鸦川边界常年设有结界,你来时不可大意。”他叮嘱季凌纾道,语气已经恢复如常。
“师尊放心吧。”
季凌纾弯了弯眼,身后已经渲散出淡淡月白的华光,那是阵眼开启,要将他送回秘境的征兆。
江御站在窗边目送他离开,笼罩在周身温暖熟悉的气息要渐渐散尽时,只听“咚”的一声,季凌纾忽然又抓住了窗框,逆着那法阵的流光回到了江御面前。
江御生平第一次被人扯了衣领。
“唔……”
季凌纾已经欺身而上。
半晌,才听他舔了舔唇角,乖张道:
“鸦川的确不是个好地方,给师尊备的茶都又苦又凉。”
“……真是长本事了。”江御冷冷瞥他一眼,心道要回季凌纾的痛觉真是刻不容缓,小崽子下口还真没轻没重。
“师尊还没消气的话也等我来了撒在我身上吧,不然我真怕商陆拿这杯杯盏盏的当说辞,要留你与他做道侣。”
季凌纾说到一半时声音和身形都已经变得朦胧起来,传送阵法不会再给他更多胡来的时间。
最后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夜色中时,有什么圆乎乎的坠子被抛了下来。
江御伸手接住,一摸不仅圆溜溜,甚至还毛茸茸,手感和季凌纾的尾巴一模一样。
这是什么玩意?
江御拿起来仔细一看,像是季凌纾用自己尾巴上长年累月掉下来的绒毛抟成的毛球,古怪之处就在于,这毛球周遭竟还流淌着充盈的清澈灵气……
噗啾——
只见那毛球上忽然睁开了一对儿水汪汪的眼睛,它和江御对视良久,忽然嗲声嗲气地尖叫了一声:
“——娘!”
“……”
江御眼也不眨,直接将它砸进了卧房那头的衣柜并且落了锁。
这蠢狼,双修渡给他的灵气竟就用来做这些。

彼时距天亮只不剩两个时辰。
江御最终也没有入睡,花了一个时辰端坐在榻上打坐调息以平息怡宵锁上的余热,剩下的时间里都在练剑。
铜雀阁中各厢房都隔设得轩敞豁阔,足够他伸展,为了防止剑气外漏引人注意,江御手中并未真的握剑。
早已烂熟于心的剑式如行云流水,微不可见的灵气也在经络间舒缓流坦。
直至天边有光亮析出,江御才徐徐收式,沐浴更衣后天色已经完全明朗。
他在窗边站定,过了会儿才缓缓走向柜阁。
柜门吱嘎一声被从外拉开,江御快速地扫了眼,见昨晚被他一掌砸进去的那团毛球此刻正奄奄一息地塌在角落,又看见柜底还有一块不浅的磕痕,犹豫了几秒后,终是悄无声息地伸出手指,朝那毛球戳了一戳。
只听“唰!”的一声,那毛球突然伸出两只黑黢黢的小手,死死地抱住了江御的手指:
“娘——!”
它再度大叫道。
江御怎么甩也甩不掉,而且那小毛球还呜哇呜哇地哭出了声,没一会儿功夫就把他的手指给沾湿了,简直和季凌纾一个德行。
摆脱这小玩意儿无果,哭声还越来越大,再嚎上几嗓子就该惊动铜雀阁内的侍卫了,江御无奈,只得用另一手手心托住了它,动作虽然柔和,开口却充满不耐:
“闭嘴。”
“……”
小毛狼登时被吓得竖起了全身的绒毛,委屈巴巴地和江御对视着,一句哭声也没敢再发出来。
虽然没出声,但眼泪却止不住哗啦啦地流,顺着江御的手指要流淌至衣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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