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凌纾悄悄用尾巴缠住了他的脚踝。
他不想告诉江御他们的师徒关系,至少在这秘境之中,他可以不只是江御的徒儿。
季凌纾不回答,江御也不急着追问,只淡淡拍了拍铺满芦草的松软地面:
“躺下来看看。”
“看、看什么?”
“看你肚子上被我开的那口子。血刚刚又滴我身上了。”
“……”
季凌纾垂眸看了眼。
滴落在江御腿上的只是被他身上绒毛带上岸的水滴而已。而且他腰上那刚刚被江御一剑刺出的伤只是看着吓人,并未伤及内里。
不过既然江御都开口了,他也就立马不客气地在江御面前翻起了肚皮。
江御碰了碰他湿漉漉的伤口,徐徐从一旁捡起被季凌纾撞翻的金疮药,像之前一样倒在掌心后替他敷上了还不断流着血的地方。
秘境中的夜色格外寂静,雪色的月淌过江御的睫羽,却并未落进他眼底。
不知过了多久,悄无声息变回了人形的季凌纾“啪”的一声抓住了江御的手腕,小腹上的金疮药涂得一塌糊涂,根本不在伤口上。
“江御,你……你看不见?”
江御的动作顿了顿,轻轻嗯了一声。
“谁弄的?这是谁弄的?”季凌纾震惊不已,攥疼了江御的腕子。
“用不着大惊小怪,只是中了点诡计,每逢夜晚暂时失明而已。”江御淡淡道。
“诡计?这秘境里还有别人在?”
“那么紧张做什么,”江御倒是笑了起来,“秘境里没有别人。这伤是替外面的我受的,想破飞升之境怎么可能毫发无伤?不过这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那你从破境到现在……到了晚上都一直看不见?”
“又没什么影响,就算我看不见,除了你这只狼,没有第二个活物敢近我的身。”江御抿了抿唇。
玄星秘境本就不是为供人修炼所用的,说这里是江御唯一的破绽所在也不为过,当初江御分出半身修为留于此处,看似是削弱了修为,实则是给面临飞升的自己留了条保命的后路。
“那、那你若是晚上肚子饿了,或者睡不着想出来转转,或是突然想看书想观星了,岂不是都……都不方便?”
他师尊明明最喜欢夜中观樱了。
“就几个时辰看不见而已,往常我都是早早回房休憩养神,今日是因为你才耽误了时候。”
江御顿了顿,
“沾了血的衣服也还没来得及换。你过来帮我。”
“……!”
季凌纾的尾巴啪嗒一声摇得撞断了一旁的灌木。
江御又补充道:“变狼,我不要人形。”
“……知道了。”
季凌纾嘴上顺从,实际上完全无动于衷。
反正是人是狼江御也看不见。
第116章 饲狼(二更)
季凌纾一丝不苟地伺候江御换好了衣裳,这些事他以前也常做,早已熟能生巧,双手绕过江御的肩,不用看就能帮他扣好里襟的扣子。
江御感觉在自己身上荡来抹去的不是毛乎乎的狼爪子,遂问道:
“不是让你变回狼吗?”
季凌纾轻咳一声,理直气壮道:“用原身怎么帮你扣扣子系带子?”
“你手好冰,不如爪子温软,别在我身上乱碰。”江御嫌弃道。
季凌纾习以为常:“是是是。”
“你刚说你叫季凌纾?”江御问。
“嗯。”
“我许你进这秘境来到底意欲何为?”
“有块玉,你说很喜欢,所以让我来取。”季凌纾顿了顿,“还有玄宗主说秘境能助人增长修为,我想变强。”
江御闻言忍俊不禁:“想变强不去寻常秘境历练,让你进来找我对练不是送死吗?”
“他大概是笃定你不会对我下死手吧…”
“这话不错,你伺候得不错,杀了可惜,”江御抿唇,“而且还会变成狼,暖和。”
“你不好奇我和你是什么关系吗?”季凌纾没忍住问道。
“好不好奇又有什么所谓,比起那些,我更想知道你为什么急着要变强?”其实刚见面时江御就注意到了季凌纾耳畔那素色的莲花,一眼就能认出是出自他手。
“我要保护……我有想保护的人,觊觎他的人都很强很强,我打不过。”
季凌纾如实道。
他本想说“保护你”,但依着此时江御恃才傲物的性子,定是不喜听这种话。
“比如说,有多强?”
“比如说有个不爱穿上衣的粗莽野人,平定了鸦川持续数百年的战乱,所驭神雾深不可测,大概离飞升不远了。”
“飞升?”
江御微微眯起眼,“你是剑修吧?那就不用怕那些捣鼓神雾的人。”
“……我没你那么厉害,他的神雾快到我感知不到,也根本不知该如何斩断。”
“急什么,这不是把你送进来让我教了吗。”
江御轻嗤一声,
“能得我的指点,这世上可没第二个人像你这么幸运。”
“你不打算收徒吗?”季凌纾状似无意地问道,“金霞宗的仙尊们都会收很多徒弟的,到时候桃李满门,热闹非凡。”
“我没那个耐心,”江御回答得倒是果断,“让我帮忙点拨一二我都觉得头疼,更别说给人当师父了。”
“……”季凌纾张了张嘴,没敢告诉江御他以后不仅要给人当师父,还又当爹又当妈,甚至可能……还要给他这逆徒当道侣。
“那你什么时候开始教我修炼?”季凌纾问。
“你身上这伤都还流着血,若是心浮气躁,只会白费功夫,”江御风轻云淡道,“给你一夜时间养伤,明日再……”
“咕——咕咕——”
江御在说话时罕见地被人打断,他微微偏向季凌纾所在的方向:
“饿了?”
季凌纾红着耳朵:“……嗯。”
江御失笑:“把衣服和你的剑都带好,跟我来……嘶。”
他刚往前迈出一步,就一脚准确无误地踩空在了地上的水洼里。
季凌纾眼疾手快,紧紧扯住了他。
“小心!”
没想到师尊看不见时也有这样冒失的样子,季凌纾看着觉得新鲜,好像高高在上的神祇又变得鲜活了起来,不再是幻觉里那玉镀的冷像。
江御老老实实收回了脚。
往常他夜里看不见就不会出来乱跑,对这周围的地形再熟也熟不到知道哪里有水洼哪里有断枝。
他拍了拍季凌纾:“给我展示下你的体魄练得如何。”
季凌纾眨眨眼:“想要我背你?”
江御漠然道:“变狼。”
“……”
季凌纾叹了口气,砰的一声又变作了苍狼的形态,衔起地上七零八落的衣服和佩剑,大尾巴一卷将江御卷上了背。
江御心满意足地摸上了狼背上看起来最油光水滑的皮毛,不仅摸,还揪。
季凌纾驮着他,没一会儿功夫就翻过了宗内的峰峦峡谷,回到了还没有那么多花的花坞跟前。
江御依依不舍地从他背上翻下:“你要是冬天的时候进来就好了。夜里可以躲在你身上看雪,不用怕冷。”
季凌纾一时觉得喉咙发紧。
他没法陪这里的江御过冬。
江御心里倒不见一份失落的情绪,他瞧季凌纾这柔软晶亮的毛色就知道,这小子肯定被自己捧在手心里养着,不知已经陪自己度过了多少个寒冬。
“别在那儿傻站着了,不是饿了么,过来。”
江御喊道。
季凌纾缓缓回过神来,跟着江御往庭院深处走去,桌案上和现世一样,好像随时随刻都备着来自平玉原的各色仙珍玉食。
只是他就一个没注意,江御差点就因为看不见又打翻桌子。
“你老实坐着吧,我来。”
季凌纾把江御按回了廊前的坐阶,熟练地找出碗筷汤匙摆在了江御面前。
江御摇摇头:“我不饿。这是给你准备的。一路上听你肚子响得都能把太阳叫出来了。”
“……哪有那么响。”
“反正你得吃饱。晚上歇息时别再让肚子叫,免得吵到我睡觉。”
季凌纾一听,眼睛顿时又亮了起来:“你、你晚上要和我一起睡?”
江御平静地点了点头:
“这几日总觉得被子不舒服,什么云绸锦缎,不是太硬就是太凉,我正考虑着是换虎皮还是狼毛。”
“老虎臭。”
季凌纾义正言辞道,“肯定熏得你睡不着。”
虽然听江御这意思是又让他变成狼,但只要能上师尊的床榻,管他那么多呢。
“那你还不赶紧好好吃饭?”
“可你哪里见过狼会用筷子的?”
季凌纾语气无辜,藏起狎昵的心思往江御腿边蹭了蹭,尾巴讨好似的又卷上了江御的胳膊。
江御了然:“想要我喂?”
季凌纾绕在他小臂上的尾巴又卷得紧了些。
江御轻笑一声,摸索到筷子,依着记忆夹起了桌上的火腿肘子,另一手轻轻揽住了季凌纾的耳朵好辨别他所在的位置:
“我可看不见东西,喂到你鼻子里也别怪我。”
“定然不怪你。”
季凌纾双手撑在坐阶上,压住江御的衣角,无声无息地已经再度变回成了人形。
他咬过江御喂来的火腿,尾巴又得逞似的在江御臂弯里乱蹭起来。
一盆炖肘子见底时,江御没忍住问道:
“什么东西在舔我手指?”
季凌纾心虚道:“……狼吃东西都是这样的。”
江御不依不饶道:“舔就罢了,为什么要咬我的指根?”
季凌纾:“……牙齿不小心挂到的。”
他心里悄悄想着,看来这时候的师尊还没来得及常去平玉原云游,还不知道戴指环对于平玉原的常人而言是何意义。
第117章 镜花水月(三更)
隔天清晨,季凌纾是因为晨光洒落在脖颈上、沿着刺青的轮廓生出缓顿的灼伤感而醒来的。
他许久没有睡得这样沉稳,整整一夜既不用面对那些光怪陆离的半身魔鬼,也不会做梦梦到江御弃他而去,只是同床共枕的人似乎睡得并不安稳,夜里时不时会扯两下他的尾巴。
可他记得江御睡觉不会这么不老实的。
他们二人同寝时,黏着人乱翻的总是季凌纾,而江御则始终安稳沉静,连半夜起身将他拽回被子里都做得悄无声息。
没想到这时却是这样不安,而且也比季凌纾印象中要更加怕冷,被他焐了一夜身上也还是凉沁沁的,好像怎么焐也焐不暖。
“唔……”
察觉到季凌纾有所动作,江御似有不满地又往他身边凑了过来,一脑袋压在了季凌纾结实但不硌人的胸膛上。
季凌纾抬起双手,怕把江御就这么吵醒。
要是让江御发现他偷摸变回了人形还恬不知耻地在同一张床上赖了一宿,赶出花坞都是小事,怕是要直接扒了他的皮真的把他做成一张狼毛小被。
好在江御只是翻了个身,似是觉得找了个好枕头,没有要睁眼苏醒的迹象。
但好看的眉头却依旧紧紧皱着,不知是梦到了什么惹他不高兴的东西。
季凌纾想帮他抚平眉心,江御却十分不领情地躲开了他的触碰,又往被子里缩了缩,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是在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什么似的。
“滚开……”
只听江御没好气地喃喃道。
季凌纾有点委屈地收回了手,师尊肯定不会这样和他说话的,那出现在师尊梦里的人……是谁呢?
“我让你滚开。”
江御又低骂了一声。
季凌纾连忙竖起耳朵,贴近了江御唇畔,想弄清楚他到底是要谁滚开。
“……你别想抢走。”
梦中的呓语断断续续,季凌纾只能勉强辨认出一两句。
江御在他怀里睡得愈发不老实起来,手心和额头都冰凉冰凉,不住地在季凌纾胸口蹭着,像是在寒冬中极力寻找着暖源。
最后季凌纾听见了一句格外清晰的梦话:
“滚开……柴荣!”
短短四个字像穿满了针的线,从耳朵穿入他的身体,沉重地在四肢间游走。
季凌纾感觉脑子像被钉锤在敲打,为什么江御会说出明宵星君的名字……柴荣都已经飞升成圣了,还要抢走江御的什么?
他手上一个没控制住力道,捏疼了江御的肩,江御闷哼了一声,皱着眉缓缓睁开了眼睛。
几乎是同一时间,季凌纾砰的一声变回了狼,占满了整张床榻。
冰冷入骨的杀意只在江御眼底沉浸了一瞬,等他完全抬起眼时,已经瞧不出他刚刚做过什么恼人的梦了。
他像平常一般,风轻云淡地揉了揉季凌纾的耳朵:
“睡得可好?比我先醒?醒了多久了?”
季凌纾压下心头的一堆问题:“差不多也刚睁开眼。师……你的床榻软和,我睡得也香。”
“我看看伤口。”
江御垂眼,季凌纾乖顺地展开肚皮给他看。
“墨族的愈合能力果然很强。”
见他身上的伤已经不碍事,江御似是做出了某种决定,只见他指间流转起耀眼如莹的华光,和他给季凌纾变出耳朵上那莲花坠子时所纵的灵气一样,是一种不同于神雾,但远比神雾晶莹剔透的炁气。
江御掌心的光华渐渐淡去,将一只扑腾着翅膀的血蝶留在他指尖。
那蝴蝶的颜色让季凌纾心里骤然一紧。
比血更浓稠,比黑更沉重,极小的一滴就能将山川湖海染红,一如他无数次在反噬中见到的那远远凝视着他的那座半身。
“这是哪里来的东西?万一有毒怎么办?你别拿在手里……”
季凌纾想从江御手里把那蝴蝶抢过来,直觉告诉他,这蝴蝶一定和於菟有关。
江御淡淡按住他的腕子,
“是危险,所以你别乱碰。这是以前你们鸦川信奉的那个什么叫做於菟的凶神的一小部分分身,忘了是多久以前,他想入侵琉璃海,被我抓住封印了。”
季凌纾闻言不禁蹙起眉来,“连你也只能封印它,而屠不灭吗?”
“我手里的这东西比起它的本体要难缠得多,”江御耐心向季凌纾解释道,“你看於菟都已经被柴荣……哦,就是你们那时的圣神屠戮剿灭了,它却还能不灭不散。”
“那你是想……?”
“你不是说我让你进来拿玉么?杀了这凶神的分身就能得到那方玉髓。”江御顿了顿,“玄星秘境里等着人来挑战打败的从来都不是我,而是它。我既允了你进来,就说明你有本事能胜过它。当然你也可以放心,有我在旁边,你至多是败给它,既不会伤你性命,也不会导致封印破除。”
“……我明白了。”
季凌纾心里微微一动。拿玉只是个幌子,江御是想让他在自己那五成修为的庇护下不伤分毫地学会如何对抗压制住於菟。
这是他彻彻底底把堕薮的力量从於菟手里抢过来的一个机会。
“看这样子,你准备好了?”江御问。
季凌纾郑重地点了点头。正欲从江御手中接过那血蝶,却见江御快他一步,将那颜色狰狞的诅咒送入了心口。
“江御?!”
“别急,”
江御眉头微蹙,出手阻拦着季凌纾,季凌纾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污秽的红完全没入他的胸膛,
“不是说过不会伤你性命吗?你要当的是破局者,而等你破局的被困之人,是我。”
“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那如果我败给他了呢?!”季凌纾肉眼可见地慌乱起来,把江御的手指掐得青疼。
“那也无所谓,它突破不了封印。”
“可你呢?”
“我?”
江御静静地看向季凌纾,
“我只是我的半身修为,镜花水月而已。”
“那我也不想你因为我的无能而消失……”
“教你本事的师父会想从你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吗?”
江御轻笑一声,
“季凌纾,从现在开始,相信什么,不信什么,会发生什么,如何驱魔,全都由你自己决定。我只会教你如何用好手里的剑,你有多大的本领,好好证明给我看。”
他以为的玄星秘境是要与江御为敌,那他不怕,他唯独怕的就是以江御为质。
江御却依旧神色平静地摇了摇头,
“你不能信我,我身上已经种下了那凶神的鬼蛊,接下来我说的话、做的事也许不全都会再为你好,甚至可能会为了伤你杀你而欺骗你。”
“我不懂……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来试炼我,为什么不能只是将剑术传授给我,像我们在花坞里一起呆的那一百多年那样?我习惯了信你依你,突然这么说……我真的会害你消失的。”
季凌纾慌不择言,一语拆穿了那牢牢套在他们身上的、名为师徒的枷锁。
年少时他以为这师徒之名锁的是他的修为和武艺。
时至今日他才缓然钝痛地明白,他对江御所有的怨憎和不解原来都来自他那颗一同被锁住的沉沉爱慕之心。
“你果然,是我的徒弟。”
江御突然释然地笑了起来,如星月晃晃,让季凌纾回想起了无数个他靠在江御身边憩息的温良润夜。
“季凌纾,你觉得我昨夜睡得可还安稳?”
“……怎么突然问这个?”季凌纾不解地抓着他的肩,“我现在只关心你刚刚种下的蛊毒……那可是於菟,凶穷极恶的凶神……”
“见到你后我才能确定,像昨夜那样要在梦里觉得摇摇欲坠的日子很快就会结束了。”
江御只自顾自道,
“我这人,唯一不如柴荣的地方就是总找不到理由。”
“什么意思……师尊?师尊你果然在和柴荣争夺些什么?是什么?”
“你只要知道最后赢的是我就够了。”
江御一手不疾不徐地端起床畔香案上的普兰茶盏,另一手不知从何处抽出了季凌纾那柄缁色的佩剑,抽手一送便将剑柄准确送至季凌纾掌心,
“我从未有过败绩,你既是我的徒弟,就也只会无往不胜。”
季凌纾心里苦:“师尊……你是天才,我是朽木,我和你真的不一样……”
江御垂眼品茶:“要来了。”
“什么要来了?”
“那脏东西。”
没等江御话音落下,花坞那封着月纱纸的木窗忽的被数只巨大的暗红色翅须捅破,形状说不出的怪异扭曲,似涌动的血脉,更似肿胀的菌丝。
季凌纾认得出,那是湖底幻境中於菟巨像周围环侍着的百兽触须。
赤触感应着蛊种印记所在,带着巨大的破坏力直朝江御奔涌而去,咣当一声掀开了季凌纾出于本能抬起的剑刃。
季凌纾往后翻去换手接住了被弹飞的佩剑,再抬眼时只见江御已经被三四条触须捆架在了半空中。
“师尊!”
“别乱了心神。”
江御手中的茶水未曾洒出一星半点,他端坐于那削铁如泥的红蜒之上,并不在意自己臂膀间被擦出血色的累累伤痕,
“季凌纾,斩断它们。”
江御命令道。
季凌纾在捡回了佩剑后便已蓄势待发,他一脚踹起面前的桌子,唬得那血色触须惊窜起抵挡,同时身形一闪隐去了踪迹,再次现身时,刀锋已至。
哐——!
煞神的触臂铮如磐石,震得他利剑嗡鸣。
季凌纾一脚踏上朝他袭来的另一只触须借力旋身,几乎在同一瞬间变换了握刀的手势再次砍来。
第一剑试出了这玩意儿的硬度,第二剑他必有把握斩扼。
咕噜……
出乎意料的是,剑锋竟像是陷入了一洼血色的泥潭。刚刚还坚不可摧的触须在这一刹那又变成了能四两拨千斤的软韧腐泥。
季凌纾的第二剑抽刀断水,水更流。
“啧!”
他迅速抽身退离那怪物近处,以免手中的剑被那软烂的洪流吸噬进去。
季凌纾对自己换式出击的速度十分自信,况且这道道触须连眼睛都没有,根本不可能是看准他变了剑式才切换了形态……
额上不自觉地沁出冷汗来,季凌纾了解於菟,於菟也了解他。
这怪物已经悄然摸透了他的出招习惯。
脖颈上的刺青开始微微发烫,季凌纾心里清楚,如果能用堕薮的话,斩灭面前这大滩怪物根本不在话下,只是……
他“啪”的一掌捂住那按捺不住的墨色——江御叮嘱过他,不要再动用堕薮。
现在还没到万不得已的境地。
被拘在高处的江御也看出了於菟的棘手之处,数年前他封印这缕分身时它还没这么难缠,没想到哪怕真身腐灭,信仰溃散,未能被彻底剿散的这部分仍还在悄无声息地成长。
“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江御问。
好似被架在刀光剑影中、即将被那血泥一点点侵蚀的人不是他似的。
“找它的弱处。”
季凌纾果断答道。
江御闻言点了点头,依剑道剑法,季凌纾的判断没错。
“你知道如果是我的话,我会怎么选吗?”江御又问。
季凌纾一面不断地朝於菟分身发起攻势,企图转移那些触须的注意以延缓它们对江御的侵蚀,一面思考着江御的问题。
他不知道。
江御太强了,江御在战斗中似乎根本无需做任何思考,他的剑指向哪里,哪里就是对方的弱点。
季凌纾脑海中突然灵光一现,他抬眸看向江御,似乎想要求证。
江御轻轻抿了抿唇:
“普通剑士只会拘泥于寻找弱点,而要登峰造极,就要想办法创造弱点。无论如何庞大或坚不可摧的存在,都有构成它们的规序,就像组成活物的肌腱和骨骼,只要能瞄准构筑的间隙下刀,不管是金石还是软水,我们的剑都能斩断。”
“我懂了!”
季凌纾立刻撤步调整剑锋,反噬让他的心总是不够静,所以看不清这触须的真相,但江御的话却好像为他下了一场薄雪,将那些总是扰他心绪的杂音悉数覆盖隔绝。
无论这赤触如何千变万化,他只要瞄准那微不可见的间隙就好。
季凌纾深吸了一口气,他见识过,触碰过,也深刻感知过於菟,这性格恶劣的凶神日日夜夜地都在折磨他,他怎么会不熟悉它的纹理和形态。
只是……
季凌纾本能地,有些犹豫地又看了江御一眼。
他这被羡阳他们嘲笑过无数次的剑技和力量,就算看得见间隙,又真的能有像江御那样足以破局的力量吗?
他只是稍稍回头就迎上了江御的目光。
江御始终在看着他。视线一瞬也不曾挪开过。
“季凌纾,你相信我,”
江御淡淡开口,
“从今往后你只要拿起剑就要记住,你并非朽木,而是我江御的爱徒。”
下一瞬间,凛冽沉凝的剑气集中于某一缝隙大开大合地迸发开来。
巨大的威力叠浪回旋,将那拘缚着江御的血色翅触削落成屑。
江御从高处坠下,被还提着剑的季凌纾牢牢接住。
“师尊……我做到了……我做到了!”
季凌纾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他能击退上古凶神,绝不是因某一瞬间逢生突起的信念。
这力量是一点一滴,一日一夜积累而成。
原来江御每一次罚他挥的三万次剑都不是惩戒,
而是祝颂。
“你做的不错,”
江御伸手接住半空中飘零而下的絮状碎赫,怪物的躯块在他指尖化作了灰烬随风飘去,
“不过还没完。”
“师尊你……!”
季凌纾闻声抬眼,心头猝然一紧。
他见江御心前被种下蛊种的地方正流淌着刺目的赭色光雾,那张牙舞爪的絮发出刺耳的鸣叫声,仿佛正在寻找破绽,要整个钻入江御的胸腔将他的心肺撕咬溃烂。
“它如果一直躲在你身上,我不知该怎么又不伤到你又能驱除它了。”季凌纾压下想直接把这团血雾从江御心口扯下的冲动,那是狼的领地意识在作祟。
“无妨,它会主动找来的,刚刚你已经成功激怒了它。”
“师尊当初是如何封印它的呢?”
“它比较倒霉,”江御挑了挑眉,“遇到的是还未抽出五分功力,几乎全盛的我,它一介分身又非本体,如何敌得过我?”
“师尊可曾和於菟的原身交过手?”季凌纾又问。如果说明宵星君的武器在于天道的支撑和无人能敌的神雾气量,那於菟的手段又是什么?依它的狡诈歹劣,如果只有堕薮可依,绝不会这么容易就教给季凌纾。
江御摇了摇头:“没有。前往鸦川剿灭它的人是柴荣,他大概是怕我抢功德,出发前千叮万嘱让我不必记挂。谁会记挂他啊。”
“你和柴荣好像很熟?”
“我们是同宗师兄弟,”江御顿了顿,“少时在一起修剑,但他总是打不赢我,他那人最讨厌屈于人下,后来不知发了什么病,弃了剑开始研究那所谓的神雾,没想到还真给他练出了一套东西。”
金霞宗往后几百年都虔诚供奉明宵星君不是没有缘由,毕竟这驾驭神雾的修炼本法都是自柴荣而起的。
说到柴荣时江御脸上的嫌恶之意再也不加遮掩,在他看来柴荣弃剑就和叛出师门摆弄歪门邪道没什么不同,
“柴荣的可怕之处并非是对神雾的控驭炉火纯青,真正护佑他飞升成圣,得天道青睐的,在于他不仅会用,还会缔生。”
“缔生神雾?”
季凌纾不可置信地皱起了眉,江御说的可和他们自小所知的常识不甚相同,
“神雾难道不是天地灵气所聚而成,从混沌起源时就存在于琉璃海中的?仙者所谓的修炼也都是学习如何汇聚存在于四野之中的神雾,我从未听说过有人能自己创造。”
“柴荣的看家本领怎么可能流传下去让人人都学?”江御嗤笑道,“我不知后世是如何记载阐释的,但至少从他丢弃剑法那年开始,这宗里的神雾是一天比一天浓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