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行瘪瘪嘴,委屈道: “因为我现在才能见到你。”
好像很有道理,但好像什么也没说。
时鸣扶额: “……闭嘴。我问你,你听到什么了?”
江行挠头: “没听到什么。和他说话的人声音很低,就听到他们说什么‘殿下’,什么‘多年前’。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儿……吧?你知道吗?”
江行本就把这件事当一件朝堂官员的暗中小谋划而已。在京城做官,哪有人背后没点事情的?看看就算了,要是再深究,那岂不是要处处树敌,哪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还想干完活退休,美滋滋摆烂呢。
江行: “那人认定我是个没脑子的小官,就放我走了。”
时鸣表情严肃,抓着江行的衣服,又将他脖子上那道血印看了一遍。
江行被他的呼吸弄得脖子痒痒。时鸣身上的兰花香钻入鼻腔,江行仰头笑了笑: “真的没什么。你不说,我甚至没发现。”
时鸣没搭话。靠得近了,时鸣嗅到一股异香。
江行从来不用香,而这股味道很显然,也不是他自己身上的。这种味道,只能是从外面沾染的,因为极淡,再过一会儿,可能就要散掉了。
若是不仔细贴上去闻,旁人绝对发现不了。
时鸣在江行身上闻了半天,表情凝重起来: “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江行自己都没察觉到,直接蒙了: “什么什么味道?我刚洗过哎。你要是嫌弃,我再去洗一次?”
“你身上怎么有股五石散的味道。”时鸣目露担忧, “这个味道,我绝对不会记错。”
查案的时候收缴上来那么多五石散,时鸣亲力亲为在这堆脏东西里面熏了半个月,怎么可能记错?
江行被他吓得不轻,差点就要给跪了: “我没吸啊?我真没吸?我吸了吗?”
没有吧。
抛开别的不谈,江行一个穷鬼,怎么可能买得起那种东西?除了不小心翻到的那次,他甚至没怎么见过五石散真容。
也就是在旁人口中听说而已。
时鸣瞧他这样,没忍住白了他一眼: “没人说你吸了。应该是外面沾的,你有见过什么人吗?”
江行思考了一会儿,道: “如果真要说,那个戴帷帽的人,身上确实有一股很浓的香味。我猜,应该是他拿刀抵着我脖子的时候,沾在我身上的。”
“一开始同他说话的人似乎很尊敬他。戴帷帽的那家伙,看着也不是什么普通人。”
时鸣闻言点头,不知在盘算着什么。江行问: “怎么了?”
时鸣道: “没怎么,事情还不能确定。等我调查清楚了,再同你说。”
阿鸣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江行虽然疑惑,但见时鸣没有告诉他的意思,也无意再管那么多。
他见时鸣沉思,皱着眉头一副担忧的模样,不禁将人揽在怀里。
江行亲了亲他的发,安慰道: “好啦,你看我不是没事儿么。不要担心了,好不好?这件事情,以后再查吧。”
为了转移对方的注意力,江行又兴致勃勃说起自己今日的见闻: “我在林子里瞧见了一只兔子,长得可漂亮了。毛特别雪白,眼睛红红的,屁|股一拱一拱在吃草,巨好玩。本来想捉来给你养着玩儿,可惜没捉住。”
时鸣有点好笑,忍不住接: “又是鸟又是兔子的,还想养猫——你当我王府是什么地方?”
江行赶忙就坡下驴: “我以为你会喜欢。毛茸茸的,多可爱啊。”
“喜欢喜欢。”时鸣服气他了, “你送的,我都喜欢。”
江行一本正经,嘿嘿道: “喜欢也不能送你,因为我没有抓到。好啦,这么大老远跑过来,没人发现吧?”
要是被有心之人瞧见,估计要闹出不小的风波呢。
时鸣: “天衣无缝。不会有人发现的。明日休息,我就是在你这里睡一宿,也不会有人发现。”
春猎时间太久,总有中途休息的、不行比试的日子。床还是太小,也不结实,动起来估计要震天响。
更何况,营帐不隔音,说话声音稍微高一点儿,恐怕就要被人听去。想不被人发现,得时时刻刻注意着才行。
江行笑道: “小殿下,你真的要在我这里睡一宿吗?”
时鸣眨眼睛: “有何不可?我本就是来自荐枕席的。”
“别荐啦。”江行哄他, “一会儿外面都听着了。你饿么?你饿的话,我去给你拿些东西吃吧。”
时鸣挑眉,道: “不饿。”
江行于是在挤挤挨挨的床上睡下,觉得这样挤着,阿鸣一定很难受。
阿鸣一向养尊处优,哪里有跟别人挤在一张床上的时候?不好不好。
江行想赶他回去,也好睡安稳些;但觑着他的脸色,江行丝毫不怀疑如果他说出自己去打地铺、或者让他回去这种话,阿鸣能气得半个月都不理他。
江行想起阿鸣生气的样子,不由得打消了这种念头,吹了灯: “那,睡觉喽?”
时鸣“嗯”了一声,从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实在是太挤。江行往边上挪了挪,时鸣却喜欢往他这边贴,还不嫌事大: “往里面来点儿呗,一会儿要掉下去了。”
江行不得已,只好又侧着身体,搂了时鸣一起睡。
就是太挤。两人好不容易寻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终于能安稳睡下,时鸣似乎不乐意了,难受地动了动胳膊。
时鸣举起双手, 无辜道: “我没动。”
江行很头疼。时鸣不顾他的桎梏,撑起身体,从枕下摸出一条布带来。
看形状, 似乎是时鸣蒙眼睛的那条。
江行寒毛竖了起来, 预感不妙: “你要干什么?”
时鸣反倒推着他的手举过头顶,狡辩道: “我不干什么。”
江行心说你这是不干什么的样子吗?你这分明就是要大干特干。
……算了。不知道阿鸣到底要干什么, 还是顺着他吧。一会儿再惹毛了, 那可糟糕。
想是这么想,江行的手很自然地被一圈一圈缠起, 绑住,束缚着, 挣脱不开。
江行动了动腕子,叹气: “最后一次。”
应该不会太出格。江行心想,这可是在营帐里面。闹出去的话,是会坏事儿的。
阿鸣有分寸。
有分寸的时鸣缩进被子里。很快江行就说不出来话了。
江行没忍住发出一声闷哼。
不是……啊?玩儿这么大?
反应过来, 江行一半是羞,更多的是恼,手上悄悄挣扎, 低声道: “谁教你这么做的?”
时鸣没直接回答,反而钻出一个脑袋,歪头问: “不喜欢吗?”
江行正要批评他几句,时鸣拧了一把他的腰,滑不溜手地又钻回了被子里。
江行被拧得下意识一缩,竟然没有捉到人。
眼看这家伙就要翻了天,他手上挣扎动作愈急, 待摸到了时鸣在他手腕系着的结,很轻松就解了开来。
江行不啰嗦, 一把揭开被子,点了灯,捏着时鸣的下巴将他分开。
平心而论,时鸣的下巴偏尖,看着总有些秀气,也无怪乎江行从前一直认为他是女孩子。
此刻,莫说江行捏着他的下巴,如果非要说是时鸣主动把下巴放在对方手中也使得。
时鸣根本不怕他,还好死不死地舔了舔嘴唇。
唇上沾着引人遐思的水光,落在灯下,再诱惑也没有了。
江行很难不气血上涌,但依然保持了理智,咬牙切齿道: “你出息了?”
这句威慑,同样没什么吓人的,反而像气急败坏。
时鸣毫无惧色,还故意“嘶”了一声,挤出一点儿滟滟泪光来,可怜兮兮地瞧他。
江行还以为自己用力过猛,不小心捏疼了他,气顿时散了,手上卸力。他担忧问: “没事吧?捏哪里疼了,我看看。”
没想到时鸣勾唇一笑,趁他不注意,又缩了回去。
江行: “……”
大意了。
他气笑了,又想把人薅起来;可惜对上那双眼睛,江行想拉人起来的手往上移了几寸,转而去摸时鸣松软的头发,不轻不重地按着。
……算了,要是不让这家伙满意,还不知要怎么折腾呢。
江行很难说自己有没有私心。
潮雨来得有些急了,在时鸣眼中升腾起一阵雾气来,江行想起岭南早晨湖面上的泠泠水烟。
看不见人,但包容又神秘。渔民很少有在这种时候就出去的,雾太大,看不清。
打不着鱼,只能无功而返,白折腾。
时鸣眼睛眨了眨,像是在问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问。
——但决计没有抗拒。
江行想,阿鸣怎么会抗拒自己呢?这本来就是他自己在瞎担心。
时鸣停下动作,似乎是要缓解一下。江行快被气死了,不打算放过他,在他要离去时又往下按,强势道: “继续啊。”
雾气中,一声不知是鸳鸯还是什么鸟的轻呼声传入江行耳朵里。
时鸣抬眼看他。
在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江行非但看不到半分不愿,甘之如饴的背后,竟然全是迷恋。
江行有点懊恼,心想这对阿鸣来说,可能不是什么惩罚,反而是奖励。
……等等,自己能那么轻松就能挣脱开手上的束缚,其实也在计算之内吗?
江行生无可恋:如今这般,原来阿鸣早就算计好了。
知道他会挣开,也知道他会这么做。如果江行非要上纲上线去问他,事情又全是江行自己主动做的,同时鸣有什么关系?
时鸣怕是只会眨眨眼睛,说, “我不知道呀。”
搞得江行反而不知所措。
算了算了,江行心想,只要阿鸣乐意,他就当是舍命陪君子吧。
时鸣看着他的表情变化,忍不住笑了一声。
江行: “……”
好,就连自己的心思都被猜中了,该说不说这家伙真是算无遗策吗……
然而一切发生电光石火,人的脑子究竟是怎么长的,怎么一下子就能把所有事情都考虑进去?
江行恨恨地想,这样的智谋居然用来声色犬马,真是不像话。
难怪陛下要说晋王不务正业——这又不是什么正事儿。
僵持许久。江行实在无奈,败下阵来。他伸手推时鸣: “……好了,不要闹了。”
岂料时鸣并没有如他的意。
江行: “!”
他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忍住。时鸣放开他,也不说话,戏谑地看着。
看到时鸣微动的喉结,江行知道这是为什么,却拿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怕吓到对方,他连无能狂怒都做不到,只能来一句不痛不痒的: “……你故意的。”
时鸣自然不怕,还很理直气壮: “那又如何。”
江行剜他一眼,起身下床: “我去找水。”
这一眼毫无威慑力。时鸣不但不觉得自己做错了,还要瞪回去,像是在说“看什么看”。
……孩子大了,真是管不得了,一眼没瞧见,就要上天。
桌上就有茶水。江行倒了一些给他漱了口,警告道: “下次不准这样。”
时鸣慢条斯理漱口擦嘴: “什么下次?哪样?”
江行气归气,总不能真的上手揍他一顿,只能口头上显示出一点儿强势来: “你说呢?你还有脸问我呀?”
花架子似的生气,没有人会当真,也不会有人被吓到。时鸣故作委屈: “我看哥哥明明很喜欢,这才自作主张。原来哥哥不喜欢吗?那阿鸣下次不这样了。哥哥不要生气。”
江行被他茶里茶气的发言搞得没脾气,即使明知他是故意的,也只好哄道: “……好了好了。我不生气。”
就是太折辱人了。江行不想这样。
时鸣把江行的心思拿捏得死死的,计划通,他狡黠道: “我就知道哥哥对我最好啦。”
江行无情地把他按回被子里,道: “这下可以好好睡觉了吧?”
时鸣任他动作,一双晶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江行。浅淡的瞳色乍看起来,并不会似深色瞳孔那般深情。哪怕如此,江行也能从这双眼睛中读出一片缱绻缠绵。
江行心软得一塌糊涂,胡乱给他盖好了被子,自己也躺了下去。时鸣果然不再乱动,不久便睡熟了。
春猎本就是新春伊始才举行,也有对本年农耕丰收的美好祝愿在里面。浩浩荡荡持续了大半个月,这一盛事才算落下帷幕。
天气回暖,厚重的冬装脱下,万物伊始,江行浑身轻快,连带着上朝都积极了一些。
近日朝会提及太后沉疴难起、卧病在床一事。有朝臣提议皇家多些喜事,恰好大皇子上次议亲不成,不若再挑选一位合适的贵女,大操大办一番,也好冲冲喜。
承元帝不置可否,百忙之中给李琚掌了掌眼,挑了个合适的贵女,差人去办了。
不过想来也是。若太后哪天驾鹤西去,守孝三年再一耽误,好好的皇家子,竟成了大龄光棍儿,说出去叫人笑话。
至于适龄的皇家子,当然不止李琚一个。譬如太子和晋王,也尚未娶亲。
不过这两个一个根基深厚,一个颇得爱宠,若哪里说得不当,触了霉头,真够那些官员喝一壶的。俗话说,柿子也要挑软的捏;这样一来,自然没人敢提这两位。
没人敢提,不代表承元帝不上心。近日里时鸣常常被叫去宫中,被迫和那些贵女交际,煞是苦恼。
江行知道时鸣不会选,但这么拖着总归不是个办法。要是哪天时鸣被按头成亲怎么办?
时鸣却说山人自有妙计,不用他操心。
江行擎等着看他的妙计。
“阿鸣,近日你怎么频频走神?”
承元帝皱着眉头,语气似有些不悦, “往常你可不是这样。”
时鸣像是刚刚反应过来,连忙请罪: “皇兄莫怪,近日太后身体有恙,其间病况令人心伤。大抵因为这个,臣弟竟也常常梦到臣弟的母亲,心神不宁,这才失态。”
承元帝眼神一凝,伸手挥退了前来相看的贵女,只留了他们兄弟二人。
他问: “你母亲,在梦中可说了什么?”
如今的太后并非皇帝生母。皇帝生母早已病逝,而继后时月又焚于宫中,林贵妃畏罪自戕,宫变最后,后宫中剩下的位分最高者,竟然是平日里毫不起眼的明妃。
明妃一向不争不抢,在后宫中恰似透明人一般,若不经这么一遭,她也很难被注意到。
为彰显皇家孝道,承元帝干脆就尊这个明妃为太后。明太后自承元帝登基以来,一向深居简出。二人表面上的母子功夫确实做得挑不出错,但非要说承元帝和这位庶母有什么情分,实在牵强。
时月也已被追封为太后,时鸣叫声“母后”,于情于理都不算逾矩。但他却要用“母亲”,未免耐人寻味。
时月死时他已经七岁, 这个年纪,确实能记得点事情。
可惜时鸣那时眼睛被灼瞎,受了好一番罪, 宫变后的有一段时间都是昏昏沉沉地在发烧。烧这么久, 就算时鸣真的记得点事情,醒来也不剩什么了。
更遑论过去这么多年?
提起时月, 无非就是让承元帝顾念旧情, 趁心软之际好提要求罢了。
……虽然利用死人确实不厚道,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时鸣道: “母亲没说什么。我只记得, 她给了我一颗糖,说只想让我开心快乐, 不求旁的。”
承元帝表情怔怔,似在怀念。
皇家子的婚姻都带有政治原因,时鸣的婚事岂能例外?今日来相看的贵女,无一不是家中显赫, 能平衡朝堂势力的。
承元帝给时鸣相看,未尝不带有利益考量。
不过现在看来……
承元帝正思索着,时鸣又道: “我与母亲天人永隔之时, 年纪尚小,有很多都不记得了。皇兄,您同我母亲年纪相仿,想来记得的总比我多。您能跟我讲讲我母亲的事情么?”
承元帝转头,看到时鸣手指紧攥着衣摆,蒙眼白布上隐有点点泪痕,语气听起来却是小心翼翼、得体又克制的, 不免心软。
他轻叹了一口气,想伸手去摸一下时鸣的头发, 临末了却得到时鸣轻微的瑟缩。
时鸣不解: “……皇兄?”
这个举动太亲昵,天家兄弟哪有做到这样的?
若是父子,倒合理许多了。
承元帝咳嗽了一声,掩下异样的神情,道: “你母亲她……我想想,如今也有二十多年了。”
时鸣心下震惊,不过倒不是因为年份。
是因为承元帝的称呼。他居然用了“我”,而非天子的“朕”!
那下面说的就是家事了,无关身份。
时鸣想到搬出自己母亲可能会好用一些,却没想到能这么好用,内心掀起惊涛骇浪;面上却不动声色,安静听着。
承元帝思念又怅惘: “你母亲年轻时,可是汴京城中,数一数二的美人。这样的美人不好好待在闺阁,反而隔三差五去练武场,要跟小子们比骑射。你说怪不怪?”
时鸣笑笑,没说话。
承元帝也没指望他回答,自顾自说着: “我那时心高气傲,不把她放在眼里。直到有次比试,我输得一塌糊涂,这才重视起来,卯足了劲儿要超过她。”
在他口中,时月是一位张扬明媚的将门虎女。记忆里的她即使过去了二十余年,仍然鲜活。
时鸣没听说过他们之前的往事,不由得也入了神。
承元帝: “……我苦练数日,终于等到了一个比试的机会,却不曾想朝廷匪患,要找人去剿匪。时家那边以为剿匪不是什么大事儿,就交给她去做了。”
“她哪里能剿匪?依我看,她就是最大的土匪头子,不跟那些人一块儿落草为寇都算好的了!”
时鸣没忍住笑出声,又马上正色: “……臣弟失礼。”
承元帝被这个称呼拉回现实,很快泄气,哀大于思: “罢了罢了。后面的事儿,无非就是那样。女儿家,又生在国公府,要嫁谁,哪有自己做主的权利?不提也罢。”
时鸣心说再提下去就要露馅了。再提下去,就是时月嫁给太子,然后被强抢入宫的事情。
承元帝囫囵感慨: “你母亲是一位奇女子。你很像她。”
时鸣悄悄打量了一下承元帝的脸,不禁疑惑: “可所有人都觉得我更像父亲。”
他故意说“父亲”,不说“先帝”,承元帝果然一滞,心下被“父亲”二字击得体无完肤。
承元帝这辈子走得不算顺遂,也不算艰难,平平无奇的灰暗中,唯有一抹亮色留在心底,叫他擦不去忘不掉。
二十余年,雁过总会留痕。
如今听眼前的人叫了一声“父亲”,虽是无意,但也足够他来回把这个字眼咀嚼体味个遍儿,含到没味道了才肯咽下去。
承元帝心中那片柔软的角落颤颤巍巍,似有什么要破土而出了。
他期冀的手终于抚上时鸣的头发,是一个极尽爱怜的动作: “那是因为,他们都没有见过你母亲。她死得太早,太早了。她甚至没来得及带你去更远的地方,就已经没了。”
时鸣被这份哀思感染,心中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父子在眼前却无法相认,承元帝心情复杂,感性占了上风,实在没办法对亡妻留下的孩子太过狠心。
尤其这个孩子活得艰难,甚至这辈子也不会再有重见光明的可能,又这么逼孩子做什么呢?他叹息一声,问: “你母亲的命运已经半点不由人,我不能再叫你也受委屈。”
“否则,她在天之灵,应当怪我了。既然让你快乐是她的夙愿,你若不想成亲,我没有逼你的道理。去吧,往后你不愿的事情,我再不会强迫你。”
时鸣五味杂陈,连忙谢恩: “多谢皇兄体谅。”
承元帝看他挑不出错处的礼仪,心里不免涌上一丝不快,道: “不要叫皇兄,叫……”
叫父皇。
时鸣仰头: “皇兄?”
承元帝看着时鸣那张脸,喃喃自语: “你若是个女子,应当长得更像她……男子,男子也好啊。女子艰难,你下辈子,去做个小将军吧。大漠黄沙,你不是一直都想去看吗……”
后面一段,很显然不是对他说的,而是对不知道在哪的时月说的。
时鸣见他被回忆魇住,于心不忍: “皇兄,您怎么了?”
承元帝被这么一叫,方如梦初醒,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罢了。今日有些乏了,你且去吧。”
时鸣: “是。”
临了了,时鸣抬脚正要走,承元帝在背后叫住他: “等等。”
时鸣回头: “皇兄?”
承元帝道: “往后多入宫瞧瞧吧。”
明明是九五至尊,现在竟与寻常百姓家千千万万个父亲一般沧桑。时鸣恍然惊觉:这位帝王,已经不再年轻了。
他应下: “好。”
这也算是,妙计吧。时鸣心里不是滋味。
搬出母亲确实好用,但似乎好用过了头,好用到看起来他有些过分。
好用到让他也难受了起来。时鸣总是听江行说,如果没有出意外会如何如何;但他从未真的想过。
既成事实的事情,时鸣觉得再去想,那是没有意义的。但此刻忍不住地,时鸣心底悄悄摸摸冒出了一个念头:要是母亲还在,会怎么样?
他会成为众多皇子中不起眼的一个吗?还是说最出色的那个?
要是母亲还在,真的会给他一颗糖,只希望他平安喜乐吗?
所谓梦境不过编造。可是,如果母亲真的还在,大概也会这么想吧。
这样复杂忧思的心境,直至见到江行,听着江行一句调侃: “山人回来了?”
才稍稍有所缓解。
江行本无事,在家正喂橘绿呢,听见一阵车辙声,心知是时鸣回来了。他放下鸟食,开门去接。不待江行反应,一道浅青色的身影便拉着他,自顾自走着。
江行和玉竹对了暗号,玉竹眼角抽搐一般对他疯狂使眼色,江行就知道事情不简单了。
江行示意自己明白,玉竹这才放下心,悄悄遁走了。
“别急呀,”江行劝, “怎么了呀,谁惹我们殿下不高兴了?”
时鸣却只是摇头。
反常,太反常了。
江行觑着时鸣的表情,又在心里反思了一通,确认自己没做错什么之后,说话瞬间有底气起来: “不开心?那哥哥带你出去转转,怎么样?”
时鸣抬眼瞧了他一下,算是默认了这个请求。
今日不逢集市,也不是休沐日,城中比以往要冷清许多。两人的手掩在宽袍大袖下,江行牵着他的手,时不时用余光瞧着他的脸色,觉得实在奇怪。
去了宫中一趟,问什么也不说,只说是没事儿。可心情确实是肉眼可见地不太美妙。
江行又不傻,总不能真的信了那套“没事儿”的说辞。心里犯嘀咕,说什么也要哄时鸣开心一把。
“捏泥人,捏泥人嘞——现捏现做,快来瞧快来看嘞——”
江行被这阵吆喝声吸去了目光,低声道: “做一个泥人来玩玩吧,可以吗?”
时鸣“啊”了一声,似乎将将回神。他仓皇地点了点头: “可以的,哥哥。”
江行暗暗叹气。
这可怎么办。
“要两个泥人,捏成我和他这样的。”
江行如是说到。那小贩一见来活儿了,也没管两个男子一块儿来做泥人是否太奇怪,吭哧吭哧就捏了起来。
等待的时间里,江行多嘴,同那小贩闲聊: “您做这个有多久啦?”
小贩拍拍胸脯,自信: “有十来年了,打小就跟着我爹学的家传手艺。公子放心,保证捏得一模一样,不像不要钱!”
江行乐了: “这么神?”
小贩道: “这年头生意不好做,谁出来混都得有点绝活儿。不巧,在下的绝活就是这个。”
江行笑笑,悄悄同时鸣调侃: “啊呀,我觉得我要是哪天致仕,也能像这样摆个小摊儿,去吆喝我的刻章手艺。就是不知道到时候老了,还能不能拿得动刻刀。”
时鸣闻言,白他一眼: “又胡说了。哪里需要你去摆摊?致仕了朝廷会发例银,想什么呢。”
江行心说还不赖,居然有养老金。
小贩果真是熟能生巧,有点技艺在身上。他双手翻飞,不一会儿,两个栩栩如生的泥人被捏好,又过了一下火,这就完成了。
仔细看,那个青色的小人手里捏了把扇子,嘴角上翘,是一个微笑的模样。
第92章 一岁生辰一岁礼(一)
再看另一个小人呢, 白色的一身衣服捏得衣袂翩翩,脸上却不笑了,面无表情的, 是一位儒雅书生。
江行不服气, 同那小贩道: “哎,您这捏得也不对呀。分明是我在笑, 怎么笑脸移到他这小人儿上去了?”
小贩连忙解释: “公子, 是这样的。您本身气质温雅,就是不笑也使得, 不损半分亲切。”
“而这位公子相貌姣好,贵气天成, 若是不笑,看着有些距离,不可靠近。我这才自作主张,将你们的表情换了换。您若不愿, 我加上便是。”
江行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眼看小贩拿回去要改,他又不愿了,道: “无妨, 我觉得这样挺好。”
话毕,江行结清了银钱,拿了两个泥人。小贩目送两人离开,热情道: “哎,您拿好!”
待走得远了,江行喜滋滋地拿着时鸣的泥人,左看右看, 揣在兜里: “这是我的了。”
“哎,”时鸣看他装进兜里, 有点好笑, “这不是我的么。你拿了我的,我拿什么?”
江行早有计谋,把自己的泥人塞他怀里,理直气壮道: “你拿我的。这样我们哪天分别了,看着它,你也能表一下思念呀。”
时鸣莞尔: “好吧。可是,要是有那么一天,我们恰如之前那般,互通音信不就行了。怎么,那只肥鸽总不会被你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