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在乎都是假的,只要一想到这个人,谢玉折就浑身难受得像是有蚂蚁在乱爬,肺里闷闷得就好像要鼓起来,他满脑子都是:师尊和杨徵舟去喝茶,看都不来看我一眼,不来看我一眼,就一眼……
随后他又在心里使劲摇晃自己的脑袋:我明明只是想学个剑,怎么和争宠似的?师尊最后一日不是来看了我,还救了我吗?
谢玉折啊谢玉折,你真该多读点书,如今竟然头脑简单到连君子之道都忘了个干净,竟然如此小肚鸡肠!
不过话虽这么说,在在回房拿自己的书的路上,他翻了翻自己手上从杨家借来的书,仍下定决心把它们全都还回去,他不会再借了,更不想再让柳闲碰到杨徵舟的东西了!
见柳闲不相信的眼神,谢玉折收起了自己的小人心思,定定地补充道:“这是我的书,损坏了也无妨。”
枝上绿影镶金,微风吹过发出阵阵簌响,不知是哪里的鸟儿婉转地啼了一声,冬日过去了,如今春光正好。
“好吧。”柳闲看了看自己手里有明显多次翻阅痕迹、却仍保存完好的书籍,他记得谢玉折很喜欢这本书,当初攒了很久的钱才买到。
他微扬了扬下颌,压住差点翘起的嘴角,“为师屈尊用一用。”
谢玉折点了点头,又摸索着慢慢跳下树了。
柳闲用书半挡着脸,虚着另一只眼睛看着树上被风吹动的叶子,想象着谢玉折不会轻功还恐高,一定是小心翼翼往树上爬的那副模样,一时眉眼弯弯,笑咧了嘴。
难怪刚才树晃得那么厉害呢。
“你在笑什么?”谢玉折昂头问。
气运之子,怎么现在看着还是柔柔弱弱的呢?总是忘记谢玉折在面对敌人有多冷漠凶猛,只记得他乖巧又纯善的柳闲想不通,他笑道:“我在想,过几日找个大夫问问,怎么能治治你那——”
他眼神一黯,顿时收了声。如今日子当然轻松舒坦,可书中原定的未来呢?谢玉折拜入仙山,同他拔剑相向,一剑穿心。
帮敌人就是害自己,猪油蒙心,才会养狼为患。
掰指头算了算,明天正是个好日子,潇洒了这么久,他也该动身了。
云层随风而动,太阳被遮掩了一半,日光变得黯淡起来,不再刺眼,便也无须遮挡。柳闲把那本书挂在树枝上,眼帘半合,看着深绿无风的枝条,枝叶晃晃荡荡,他的眼皮随之一扇一扇,没过多久,便失去了意识。
再一睁眼时,谢玉折已经不在树下,而他身上多了一层被子。
翌日,谢玉折一如既往的早起,要先给他那便宜师父做早饭吃。他昨日新学了一道好菜,已经实践了两次,觉得味道还不错,步履轻快地端在桌子上,正想让柳闲赶紧起床尝一尝。
端着木盘立在柳闲房门口,他朗声道:“师尊,起来吃早饭了。”他眼睛亮亮的,瞧了瞧手中卖相颇好的羹,语调是自己压制不住的欣喜上扬。
和意料中的不同,不用敏捷闪身躲过突然砸来的枕头,也不会被沙哑的闷在被子里的声音怒骂,木门也不会诡异地自动打开然后或狂风或钝剑朝他袭来,房内一片安静。
难道柳闲现在穿衣服,不方便开口?
谢玉折说:“师尊,昨日习完剑后,我去后厨学了个新菜品——”
很好吃的。他想这么说,但终究改口:“比之前的好吃一些。你穿好了衣服就出来,我在外面等你。”
说完他便端正地坐在石凳上,脊背挺拔,看着雾气氤氲,看着雾气浅淡,看着羹汤发凉,他又去厨房热了两碗。
如是往复,柳闲仍未应声,仍未出现。
再也等不下去了,他起身推开那扇紧闭不开的门,顿在了原地。
屋里哪还有人?像来松散散开的被子已经被折成了方块,没有一点温度,显然房中主人早已离开。正中的桌子上留着一张字条,其上没有交代任何事,只随意写着五个字:“书你拿回吧。”
一旁正放着他完好无损的书,甚至没有柳闲触碰过的痕迹,柳闲又不明不白地离开了。
谢玉折没有碰那本书,捏起那张纸条攥成团,回身把刚热好的羹饭倒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第080章 天不生
三月十九, 镜湖玉宴落幕第一日,又一届魁首诞生的第一日,醉梦长里就单来了个不速之客。
眼前的少年平日里就爱绷着一张脸, 此刻面色更是黑到极致,杨徵舟温柔地笑问:“小仙君,此时你不是该跟着柳闲学剑吗, 怎么来我这酒楼了?”
谢玉折却不答,他急声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杨徵舟微微昂头,用折扇柄点了点自己的下巴:“特别的日子吗?我想想……楼上小雀筑巢的第四天,邻居王家的小狗怀孕正好第三周,”
“不是这些。”谢玉折冷声断了他的胡扯:“和柳闲有关的日子。”
这不是柳闲第一次突然消失,但冥冥之中谢玉折知道,这一定是和平日不同的一次。
天下第一的仙,曾经被囚禁上百年, 身缠无数谜团,满口调笑却从不低头的人,能同他这种凡人说笑一时便罢了,怎么可能当真白费时间?
一个见过无数珍宝的上仙为什么把菩萨针看得如此重要,近日又为什么表现种种反常,山雨欲来风满楼,他早该察觉到的。
“三月十九……”杨徵舟的脸骤然变得煞白, 手上扇骨已经快要被捏碎:“他是不是不见了?”
他在心里狠骂了自己一句大逆不道而后猛地站起身,疾步离开, 上了停在院子里的青鸾车。
提防了百年,仅仅安生了这几个月, 他竟然就忘了忘了!
“你跟来做什么?”看着同样掀起青鸾车珠帘的谢玉折,杨徵舟皱眉问。
“我也要找他。”谢玉折毅然决然地踏上了车, 行云流水地合上了围帘。
情况紧急,二人本就没什么共同语言,此时更是不想过多交流,杨徵舟只好不管他。
“我们要去哪里找他?”在一大片的沉默中,谢玉折按耐不住,终于开口。
杨徵舟敛着眸,谢玉折却觉得他在望云端,他道:“去天不生。”
“天不生?”心中的不安被这三个字放到最大,谢玉折苦着脸道:“他说他厌恶天不生,先前已经回去过一次,拿走了需要的东西。”
这句话,他更像是在对自己说。可嘴上虽然怀疑,心中的恐惧却半点不假,他似乎能猜到柳闲在做什么,不然他也不会因为柳闲一次不在家中,而着急到了找杨徵舟的程度。
“与此无关,”杨徵舟神色复杂,微卷柔顺的长发都在跟着打颤,他道:
“……是去寻仇的。”
青鸾车速度很快,不久便停了下来。眼前是一座拔地千里的山,半山腰就已经插在云雾之中,山尖更是只在想象之中的渺远,柳闲就曾住在那个地方。山门的牌楼角檐上翘,挂琉璃灯,玉阶七千浮于山门之内,叫人望不到头。
而一块冷透匾额高悬于顶,玉底赤书,其上镌着三个大字——
“天不生”。
这一次回先剑宗,柳闲没有直接潜去水云身,而是用缩地成寸之术迅速到了大门口,原想打算大摇大摆地从这儿晃悠进去,却不曾想看到了个意料之外的人。
眼前人凤眸狭长,削鼻薄唇,身上衣袍是由孔雀翎制成,原本华美又灿烂,如今却已经陈旧,打满了各色补丁,袖口都被磨出了洞,像是失意后的戏子,身上仍穿着十年前金陵公子所送的锦衣。
可他身上半点风尘气也没有,不沾浮尘,破旧的衣袍在他身上像是仙人的宝物,散发着清淡的光彩。这人光是站在那里,所有的日光就全都透过他的身体,照得他有些透明,不像这个人间的人。
明明是个有些刻薄的长相,穿的也是浮夸又诡异,他淡灰色的眼中却尽是温和的光,为数不多的神色里尽数是怜悯。
他像是浮在万里高空之上,空灵而尽显慈悲,他唤他:“兰亭。”
“……”
柳闲的背影在原地停了良久,感受到身后有一一道淡然的目光注视着他。
而后他收敛了浪荡的脚步,合腿站定,转过身时已经换上了恰到好处的笑脸,弯腰抱拳,恭敬地朝那人行了一礼:“夫子,好久不见。”
见眼前人依旧无言,他继续沉着声音道:“兰亭不知您今日远游归来,与您如此纷乱繁杂之地相见,实在有愧。”
那人对他说:“兰亭,你不该去。”
“斯人已逝,旧事不提,此行对你百害而无一利,你得不到想要的结果。”
他像是能未卜先知一般的笃定,而柳闲全然没看见,他只含蓄地笑着:“我心中本就没有任何期望。”
今日结果究竟如何,柳闲并没有十足把握。
只不过,他今日要做的事在原书里是没有的,他柳闲活了这么久,终于做了件自己也不知道结果的事。
“我并非想要劝阻你,只是想来看看你。”那人轻轻笑了,他摇摇头,看着柳闲刚刚恢复的眼睛,言语间有些明珠落尘的惋惜:“你本该是世间最天骄,何必同一群活不过三百年的蝼蚁置气。”
柳闲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抬手时不周真身已握于手中,熠熠地闪着寒光。他一手握着剑柄,另一只手捧着剑身,明明是臣服的姿态,却带着一触即发的危险,他道:“山上有我未尽之事,这么多年了,总该找个机会了结,兰亭先告退了。”
“罢了。我曾去过你原来的世界,见有些人把家养的狗当做至亲之人,狗死了,主人能哭三天。虽然我不理解,但想必你的心情也是如此。”那被柳闲叫做先生的人不解地垂了垂眉眼:“虽然你养的东西已经死了上百年了,不过,既然这是你的心愿,那也能再同他们玩玩。等此事了了,我再来寻你。”
似是于心不忍,临走时他再道:“你我和谢玉折不一样,对我们而言,情是负累。我看着你成长,不愿见你为之烦忧。”
话音还未落,这人的身影业已完全消失,而柳闲还是进了无悲殿,没惹起半点风声。
三月十九,春光明媚,天不生下雪了。
每年的这个日子都会下雪,弟子们早已见怪不怪,毕竟天下唯一的仙都住在这里了,还有什么能算得着怪事儿呢?
只不过,来此晨会的大能修士们却隐隐觉得,今日的雪同往日不同。这雪已经下了一百多次,其中原因,他们心知肚明。只是,往年的雪都是散落如絮,柔柔弱弱一吹即散,像是春日柳絮的幻影,构不成半分威胁;今日却有些不同。
三月十九,天不生的雪依旧温温柔柔,落在人的肩上,化作一小滴一小滴雪水。能在这样特别的日子来到这个地方,他们早就不惧风雪,纵然这雪和……有关,那人也受尽折磨,被囚百年,早不剩什么本事。
即使镜湖玉宴里他为了他徒弟露了个面,他们也只是为了在群众之前维护“上仙”这个名头的威严,才表现出了对他的顺从。
柳兰亭如今的身体比下修界的凡人还不如。凡人一辈子都没有灵根,而上仙是得而又失,这对身体的损伤不可估量,更何况他最神的那一双眼睛已经废了很多年了。即使上次相见他易了容,那双眼睛里也是全无神采的,而菩萨针救不了他。
白云苍狗,物换星移,连仙都能被废,飞雪而已,有何不可变的呢?
无事可惧,自然不遮风雪。
无悲殿最上头的那个位置已经空了一百多年,可这群人仍保留着从前的习惯,在其恢弘而冷清的殿门口,齐刷刷排成两列,如下修界早朝的臣子一般,依序进殿。
这是必要的礼节,这是对上仙的敬爱,他们愿终身像臣子捧起人皇一般,捧起他们唯一的仙。
没有既定的排序规则,那自然是按照资历大小排。这群在修仙界清修多年如同在官场纵横数年的仙修们,自然是不乏一番辞让推举,修为深厚,声音便洪亮而富有穿透力,“您先”“您在前”“您请”差点响彻云霄。
好不容易等他们排好了队,辰时已过了两刻。为首的叫门童将门推开,迈着稳健的步伐,领着一干宗主长老们入殿商议要事。
不知从某年伊始,每年今日,他们都会来此集会,共议他们仰慕已久却莫名消失了的仙——当然,上仙失踪的这件事,只有他们几位知道。
虽说已经不必畏惧柳兰亭,可他能从春山寺里逃走,还张扬地出现在他们面前,不可缺了防备之心,恰好今日他们同往常一样推却了自己的行程,所有人都在,正好能想出个对付他的法子。
可惜门童还没行动,殿门已经缓缓打开了。清晨,殿内并不明亮,原嵌着一颗颗夜明珠的穹顶只剩了个金贵的凹槽,殿内昏昏暗暗,只有高台上的红烛燃烧,明亮地往下滴血。
身后突然卷起风声,方才他们站着列队的地方噼里啪啦不知道有什么掉了下来,他们却连头发丝儿没能跳一下,一齐停在了大殿门口。
此刻倒是没有人谦让了,有的如老僧入定般僵在原地,有人畏畏缩缩想往人背后钻,脊梁骨却像是被数柄小剑抵着,倘若稍加后退一步,就会被粉身碎骨,蚕食殆尽!
他们抬头望去——
一人倚坐在大殿正中的宝座之上,银冠束发,一袭红衣,同烛火相衬。他侧着头,食指正百无聊赖地拨动着火焰,脸上黑绸遮眼,光映不进来。
虽蒙着眼,可他感官极好,察觉到旧相识进来,嘴角卷出一抹春风笑。
他松松地正过了身,白皙如玉的手指轻点烛台,轻点下颌道:
“诸君,请上前来。”
诸君, 请上前来。
大殿正中坐着的人好像红衣的鬼,于听者耳中,他口中的这六个字如同魔咒, 又宛如天籁。
敢在上修界至巅,大能云集之处如此狂妄的人,除了柳兰亭, 没有第二个。在认清他逃脱禁锢许久,甚至狂妄地回到天不生的事实后,在场所有人都有了精神,不过各怀心思。
是柳兰亭来了啊。
其实从他回天不生一借一还菩萨鼎那一日,他们就已经知道上仙逃脱山阵的消息,但并没有人在意,也不必在意。柳兰亭被锁了百年灵脉,修为尽废, 如今不过废人一个,只是威名仍存,在外人面前要护着他的面子罢了。
为首的顾长明仍如常地冷着一张冰块脸,他率先上前一步,身姿挺拔如高山:“我倒不知你会回来。”
柳闲垂眸扫了眼堂下,目光落在一紧闭双眼,着僧袍执手串的秃头身上, 诧异地说:“我临走时托绛尘大师为我带话,还以为他告诉你们了。”
绛尘的眉头都皱成一个川字, 他竖着一掌,并不答复他。
柳闲似笑非笑道:“他没有转达我的话, 或许是怕你们发现,是他帮我逃出来的吧。”
顾长明冷硬面色未变, 话语却格外宽宏:“绛尘只是心太慈了,不怪他。”
有另一个陌生的声音叽喳响起:“柳兰亭,若非当时你对绛尘用了邪术,他又怎么会一睁眼就是鬼怪肆虐?折磨得他不得不一直闭着眼睛,否则就会邪气攻心,走火入魔!你非要把其他人也弄成瞎子吗?”
“啪”得一声那人被横着打飞到雕龙的玉柱之上,“哇”得一声喷出一大口血来。柳闲轻飘飘地问他:“我只是想报恩,让他能亲眼看到自己心中所想,圆了大师的梦罢了。我又不知他满心邪祟,我何错之有?”
他恶毒地笑着:“我这个瞎子还想像你讨教一下,你最初也只是个哑巴,后来怎么就能说话了?又是吃了谁人的什么?”
那人虚弱地从地上爬起来,指着柳闲的手不断颤抖,他边咳血边说:“残暴冷血,一派……胡言!”
堂下有些骚动,有人去搀扶伤者。柳闲不再理睬他们,从芥子袋中取出一枝已经凋零的梅枝,走下堂去,将它递到绛尘竖起的手心旁:
“若非那日大师赠我一枝梅,我绝不可能从寺中完整出来。兰亭心存感激,因此一直好好保存着它,如今还给你。”
绛尘的手往一旁偏了偏,避开梅枝。他嘴里念念有词,另一只手拨佛珠的动作越来越快。
“收下……”话还没说完,柳闲手握着的梅枝突然被一阵炽热的风打了下去,顾长明背着一柄剑,剑身闪着赤色的光,他冷眼看着柳闲道:“上仙,不要胡闹。”
柳闲愣了愣,又弯下腰将梅枝捡了起来,对绛尘说:“收下它,你就再也不会看到那些东西了。”
绛尘再避,只是这一次动作迟缓了很多,他断断续续地问:“当……真?”
“一定。”
顾长明怒喝:“绛尘,不可!”
绛尘停了动作,迟滞良久:“上仙,小僧已不堪其扰。”
“只要碰一碰就好了,就像最初那样。”柳闲把梅枝往前伸了伸,语调轻盈而缥缈,好像带着哄骗的意味。
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你上次就是因为碰了他给的花才变成这样,难道你还要听信一次他的话吗?谁知道他还会什么邪术?”
“你打断过他的骨头,就不怕这一碰,他把你全身都废了!?”
可他们言语虽在劝告,可除了顾长明那一剑之后,再也没有人出手阻拦,顾长明也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漠模样。
有两派的声音在绛尘脑袋里来回打转,他转身环顾四周,对四方之人都鞠了一躬,佛性的脸上多了几分痛苦,他道:“师父、师叔,小僧已经……不堪其扰。”
话音刚落,只见他迅速点了自己全身好几处穴位,全身浮现一层清淡的金光,变成一层金刚盔甲将他笼罩。“阿弥陀佛”好几声后,他伸出手接下了已经枯萎的梅枝。
见他手上金光尤甚,都快凝成实体,像是随时准备好了隔绝一切危害的模样,柳闲只是轻松地笑了笑:“大师,你可以睁眼了。”
已经再度和柳兰亭隔着梅枝相握,可绛尘却迟迟没有感受到刻骨钻心的疼痛。相反,早已被极寒邪气肆虐许久的灵海却像是拨云见日了一般,透进一丝把鬼怪身上烤出滋滋响的光来。
他睁开眼,视野里终于不再是血色粘稠的河,阴风阵阵的宅院,看不清面容的黑影和赤色青色白色的鬼,而是一双蒙着绸缎的眼睛,和一张薄情又动人的嘴。
柳兰亭竟然真的让他恢复了。
三个月没睁眼,如今绛尘双目猩红,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原先竖起的单掌已经攥了起来,隐藏在宽大的袖袍里,他哑着声音道:“多谢上仙。”
柳闲笑着扬扬手,对周围或满面怒火或担忧焦急的人道:“我都说了不是害他。”
他环顾四周,看着众人一列一列,像在私塾的小朋友春游一般站得整齐。
一个、两个、三个……他站在大殿最前方,被绸缎遮挡的眼神掠过大能们的脑袋,一个一个地数着。
顾长明背上的剑已经虚虚地悬在了他身旁,他身上迸发出让人胆寒的威压,泰然道:“当年我们十四人敬仰你,爱戴你,是你自作孽,才不得已将你镇压。若你今日是来寻仇,与我一战即可,何必故弄玄虚。”
十四个,都到齐了。柳闲心满意足地笑了,并不在乎他的解释:
“在下今日拜访仙宗,并未恶意,更无意伤人,只为了三件小事。”
“第一,来看看诸位旧友。”
“第二,拿走敛息石一用。”
“第三,”他伸出三根手指,轻巧地晃了晃,“一百年前你们从小徒身上取走的长生骨,也该还回来了。”
他说的俏皮又轻松,好像这真的只是三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似的。
顾长明下颌微抬,沉静地听完了他的要求。久居高位让他言谈间不怒自威:“有劳上仙挂怀,我们身康体健,并无不好。但敛息石是我宗秘宝,未免被有心之人用作邪术,不可外借;至于上仙提到的长生骨,我未曾见过此物,恕难从命。”
被他冠冕堂皇地回绝,柳闲好无奈地摊了摊手,他瘪了瘪嘴:“那天镜湖玉宴,你又是跪又是迎,还自称代掌门,我以为你没有忘;现在没外人了,你就把我当外人?长明,我心里好苦。”
顾长明就像是天生的钢铁,他的脸色想被冻在冰里一样没有丁点改变,自始至终都是臭的:“上仙,不要玩笑。如果没有别的事,离开此地,今日我可当你没来过。”
柳闲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你十八岁的时候我救下,可怜兮兮的跟在我身后,一口一个恩人地叫,求我教你剑法。后来你要成立剑宗,邀我坐镇,求我赐名,又说要立下门规,永生永世尊我为掌门,而你和你未来的徒弟永远都是代行其职。长明,那时候你笑得比春花还灿烂,现在是脑袋被人挖了点什么吗,怎么都不见你笑了?”
突然“噗嗤”一声,不知道是谁不小心笑了出来,众人目光焦点转向他,只见他翘起的嘴角都还没有压下去,连忙笑着摸了把自己的胡子,慈眉善目道:
“不才第一次听说二位前辈的往事,心中颇有感触,对大道的领悟又深了几分。”
另一人为难道:“我虽然不知道天不生的门规,但那天顾总主就是叫自己代掌门,上仙没骗人啊!顾总主,我砍柴长大的没啥文化,但也知道人要讲信用,要不你还是借给上仙用一用吧!”
这十四个人虽为当年的同谋者,可都是来自几个不同的宗门,大多还都修的是剑,早盼着这个问鼎许久的先剑宗垮台。面齐心不齐,看热闹不嫌事大,他们这一开口,天不生的宝贝当然是越少越好。
“诸位仙长,我曾授他诗、书、剑,这里还存着他当时写的字据呢。”
听罢柳闲就掀开自己的芥子袋翻翻找找,似乎当真要找出来个东西的时候,顾长明屈尊伸手打断了他的动作,他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是长明昏了头。”
他掐了一段唤物的诀,而后一个粗糙的圆石头就出现在他手中,他怫然递到柳闲手中:“请掌门收下。不知您如今住在何处,长明送您回家。”
有别人在旁边,顾长明为了守着道义不留下话柄,绝对不会做第一个对他动手的人,可独处就不同了,柳闲自然不听。
不过他也听话,高高兴兴地把石头收了起来,用相同的句式对四座人说:“把长生骨交出来,过去的所有我都当没发生过——包括赵纸意给他哥下断续散,想要谢玉折死的这件事。”
方才笑出声的那位长老又恍然大悟了:“群青宴是上修界为数不多的大比,最忌讳毒药暗器,违者永不入仙门。可若那天的毒是断续散……”
他瑟缩又极带有指示性地瞟了顾长明一眼,剩下十四个人都明白他想说什么了。
旁人不懂断续散,他们还不知道吗?这药,可是损人害己,还只有顾长明才有啊!
绕是顾长明也扬了声音,他先否认了自己:“此毒我的确有,但我早已交付给纸意,而他生性纯良,应当不会做这种事,此事我已经在派人调查,一定会给诸位一个满意的答复。”
“而长生骨,我们也没有。”
他咬紧了“我们”二字,目光凛凛地落下,旁的长老都不敢开口了。
几番好言都被人回绝,柳闲看着那个自称砍柴为生的人,收敛了吊儿郎当的笑意,无悲无喜得好像在说局外人的故事:
“我徒弟被你摘掉长生骨的那天死了。”
“我本只是来了结旧事,不想引起争端,可你们总是装傻,我不讲道义,只讲一命换一命,拿不到长生骨,顾长明的大弟子也只能死。”
砍柴的迅速垂下了眼,脊背被狠厉的剑意压得欲断,却又在崩溃的前沿收了回来,他痛苦地折着腰,那是属于天下第一仙的、恰到好处的威压!
连灵脉都残缺眼睛都瞎了的废人,怎么会有这么大威力!顾长明的身形都微不可见的晃了晃,稳住后仍镇定道:
“我拿不出来。”
柳闲问:“你不在乎大弟子的死活?”
在顾长明的一声冷哼后,柳闲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他的命在你心中如此不值得吗?那我的命应该更不值半分钱了。”
沉吟片刻后,他又给出了另一个提议:
“那谢玉折呢?你想要拥有的最锋利的刀刃,他和我在一起,吃了不少我的药。我告诉他那药可以提高修为,实则里面添了几味极毒的料,区区断续散绝不能够比拟,七日不服一粒便会身死。且这毒也只有我有。顾长明,要是我说你不把长生骨给我,他就会死呢?你给还是不给?”
顾长明显然多了顾虑,他怒道:“柳兰亭,他万般仰慕你,恨不得把你供到天上去,你就这样回报?!”
柳闲迅速反问:“难道赵元修不是这么对你?”
顾长明倨傲地说:“我养他这么久,他该听从我的处置,即使我让他去死。”
“……”
柳闲无言许久,而后轻轻地叹了一声:“元修,出来吧。”
第082章 看够了吗
从大殿漆黑的角落里缓步地走出来一个人, 此人一丝不苟地束着发,连衣角也没有丝毫褶皱,浑身板正又冷厉的模样, 正是顾长明的亲传大弟子,赵元修。
众人这才发觉,他一直藏在这个地方!
看来方才他一直躲在角落里, 听完了他们的话。
不免有人胆战心惊又跃跃欲试地瞟着顾长明,想看他在说出刚才一番话后,该如何对自己多年的养子作何解释。
赵元修受顾长明教导,本来是和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冰霜气质,如今却大睁着眼,满面疑虑地盯着自己的好师尊,嘴唇翻动好几次,却没人听得见他在说什么。
既然他被下了噤声咒, 不能主动开口,那便是柳兰亭把他绑架过来的了。
绑人过来,不夺走其武器,不锁住其手足,仅让他不能发出声音,随意站在一个的地方也不知究竟怕不怕被旁人看到,上仙果然艺高人胆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