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因为他吗?”她指着立在柳闲身后的俊郎青年,以一种堪比东风般和煦的神色,淡淡笑着,打量了谢玉折很久。
她说:“方才我见他笑起来和他母亲一个样,多漂亮的孩子。”
母亲?谢玉折不自觉地朝前走了两步。
方霁月笑着问他:“阿商一直是一个我很喜欢的人,你和她很像。谢玉折你想见见——”
“方宗主。”她话还没说完,已经被柳闲扬声打断:“如今群青宴已然结束,你我皆空闲。前几日您说想约上几位好友共游春色,不知此刻可否赏我个光,一同走走?”
“若能和你一起赏花,一定会是我十年来最高兴的事情。不过我话还没说完,你打断我,有些无礼了。”倒也不是当真怪罪的语气,但却莫名带有几分压迫感,方霁月无视了柳闲所有微表情可能传递的含义,继续笑着问谢玉折:
“所以你想见见她吗,谢玉折?”
谢玉折的瞳孔骤然震颤,他当然想见!可愣了几秒之后他才反应过来母亲早就死去了,落寞地垂眸道:“我常去扫母亲的墓。”
“扫墓?一个土堆下面埋着个木头盒子,有什么好扫的?我是说——”她说到关键处时拖长了语调,手上的丝线灵巧地跳动,转眸扫了柳闲一眼,眼中秋水盈盈。
柳闲冷了眉眼:“方霁月。”
方霁月无奈地叹了口气,用丝线编出了一个方块,牵过谢玉折的手,将它放在了他的手心。她拍了拍谢玉折的头:“这个给你。这是阿商最喜欢的东西。”
“多谢方宗主。”知道见母亲不过是自己的痴心妄想,谢玉折敛眉收下了这个丝线方块,盯了良久,而后疑惑地问:“只是晚辈不知道,这是什么?”
方霁月捂嘴笑了:“这是冰块,阿商喜欢不会融化的冰块。”
而后她又用丝线编出一把刀:“当然,她也喜欢冰做的刻刀。”
她把这把刀交到柳闲手里,说话如喝温水一样平静至极:“兰亭,我想说的,只是我这里有很多阿商的遗物,能给这个可怜的孩子看看而已,你想到什么了?”
“同我游春就不必了,我认为你有更重要的事情。找个黑屋子多念念经书吧,你的道心乱了,这对你有什么影响,你方才自己说过了。”
方霁月踏着莲步款款离去,身上的香风沁人骨髓,留下的话里竟然带了几分哀怨:
“而且你从前再生气,都不会叫我的名字。”
方霁月走后,谢玉折急声问柳闲:“师尊,你的道心——”
柳闲的手蜷曲又张开,他不耐地打断了谢玉折的话:“坚定得很。方家人又不出剑修,你信她还是信我?”
方家是一个传承非常奇怪的家族。
最初,这个家族的祖先其实是修剑的,方家第一任家主是鼎鼎有名的一代剑道大能,当时修仙界的传奇人物。
结果这位宗师的子女挥不动剑。有人说是因为宗师的天赋太高,耗尽了子孙的所有福泽,后辈凋零,难以传承,于是方家迅速崛起又迅速落寞,像朵昙花。
可那位宗师子女甚多,身康体健,家族虽然落寞,却一直传到了第九代。在这第九代,突然,有个人就点亮了炼器的技能,名声大振,成立器宗百炼谷,由此传承至今,再也没有衰落过。
听柳闲笃定又轻佻的语气,谢玉折知道自己是得不到真正准确的答案了,柳闲活了太久,身上有太多谜团,那些他不想说的、不能说的,他完全参不透,他知道自己只该念着能踏实陪在他身边就好,可心中难免酸涩。
柳闲无言地盯了方霁月窈窕的身影很久,微张了张嘴唇,似乎在想着恰当的措辞:“方宗主不常露面,自称大乘期,外人不常能听到她的名声。但我见过她动真格,是我见到最恐怖的法术。她能把天下人化作傀儡,我未必招架得住,要从她手下护住你更是希望渺茫。”
他按着谢玉折的肩,面色凝重又认真,朝他一字一句复述着多日前曾说过的那句话:“她和沈素商没有任何关系。所以倘若她私下约见你,不要去。”
谢玉折有半晌没能反应过来,一时没有回应。
他想,刚才方宗主几度想说却被柳闲严词打断的,到底是什么?她要给我看的当真只是母亲的遗物吗?
谢玉折不知道,但看到柳闲极其难看的脸色,那应该是绝不想让他知道的事情。
他总觉得方宗主意有所指,但又似乎并非真的想要告诉他,反倒仅仅是想借此试探柳闲的态度。所以,在探知到柳闲的想法之后,她目的达成,就换了个措辞收尾,心满意足的离开了。
若是方宗主和母亲没有关系,她为什么又会有母亲的……那是遗物?
师尊,您究竟有什么不能告诉我呢。
他这次没有直接道“好”,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而后在厨房里翻翻找找。
柳闲问他:“你在找什么?”
“药罐。”他乖巧地笑着:“师尊不是为我熬了药吗?可是我还没有找到。”
我和你说的是性命攸关的问题,你却在这里着急一副养生的汤药。
柳闲无语片刻,眨眨眼不好意思地道了个歉:“小玉啊,其实我只是帮你配好了药。”
他把一个装满药材的布袋子和一张写着医师名字的药单扔给谢玉折:
“药这种东西,还是自己熬着安心。”
第078章 菩萨有剑
谢玉折不明所以地翻看着手上的药单, 字迹凌厉似剑,一看便知出自柳闲之手。其上写着每一味药的名字和计量,涂涂改改画了许多的黑叉, 仿佛下笔者曾思考了无数次;上面还工工整整地写着拿药的医馆地址,像是要随时以备核对似的。
见他眼里的茫然太明显,柳闲轻咳两声, 难为情地捋了捋鬓角的碎发:“为师只是觉得你这半个月辛苦,弄了点……养生的药,我有不帮人熬药的习惯,你自己熬吧。这是药单,你可以看看,应当不会有错。”
只是应当?谢玉折抚过纸上有力的字迹,记录得详细又严谨,柳闲似乎不允许这副药有任何一点的问题, 这要是还能出错,那正确的条件也太严苛了点。
这像是柳闲自己写的药方,他是什么时候写下来的呢?仅仅是一副养生的药,为何还需要纠结这么多次呢?谢玉折不通药理,陌生的药材组合在一起,他看不明白。
他站在比武台上半个月,日日往下看, 除去今日之外,没有一日在台下看到柳闲。
每日他早早醒来去比武场, 柳闲的卧房仍房门紧闭,静悄悄的仿佛还在梦乡之中;傍晚归家时, 柳闲已经不在家中,只有被子还散在床上, 烛蜡未变,一点余温都没有,家中一切还仍维持着他去百炼谷前的模样。见如此便知道,他不在的时候,柳闲一顿热饭都没有吃过,每天一睁眼,就不知道去往什么地方了。
谢玉折轻轻叹了一口气,话里带着些责备的意味:“师尊,您最近都没有好好吃饭。”
他知道柳闲是神仙,早就没有凡人的需求,根本不用吃饭睡觉。可或许是因为他的私心,即使明知如此,他心中也很不是滋味。
在他眼里,不食人间烟火的是天上无情无欲无悲无喜的高高在上的神仙,可柳闲虽然是神仙,却也是一个生机勃勃,且顾盼生辉的活人。
先前他白日还在家的时候,柳闲就算起的晚了些,一日三餐也同他一起,从不落下。
他有许许多多自己的小癖好,他爱吃烤得微焦的肉,爱喝微烫的茶;他爱吃辣但不能太辣,因为一被辣就止不住眼泪,他说这样有损他的威严;他不爱吃糖但喜欢糖葫芦,他说有“科学研究”表明酸甜的味道会让人心情很好;他闻到苦的东西都会皱眉,说自己好脆弱,一点苦都吃不了。
他会在院子里种不知名的花,和他一起扫院门口的雪,用胡萝卜和旧衣服堆丑丑的雪人,给雪人画上笑脸,再在它手上插两根带花的枝条;他会在人来人往的市井街头里买小吃,明明怕辣却仍要尝试,而后红着眼眶一边朝自己扇风一边流眼泪,一边吵着谢玉折快给我递杯水;平日里连清洁咒都不会用,他会蹲在河边浣衣,和浣纱男女一起唱悠远的歌谣;他会每日站在铜镜之前把自己穿得五彩缤纷,特意挑一条和自己衣服相配的眼绸;明明轻功炉火纯青,可他仍旧选择攀高爬树上房顶,只为了看一会儿天上的星星,还会爬上梯子,帮邻家的奶奶修漏水的房顶;捻捻手指就能生出火焰,可他却仍用柴火烧水,用火折子点烛,下雨了和他一起收衣服,出太阳和他一起去郊游……
这是他们这三个月的生活。
柳闲的确是人间唯一的上仙,可这样的他,不可能不想像一个普通人一样食三餐过四季。所以他不在身边的这半个月,他究竟在忙什么,才会昼夜颠倒,连饭都来不及吃了?
他忙了半个月,没有来看我比武,就是为了亲自给我开一副养生的药吗?谢玉折心头一酸,使劲咬了咬唇,眼眶差点都红了。
看到他不赞同的神色,柳闲解释道:“我最近很忙,几乎不在家里。”
谢玉折诚挚地捧着手里的药袋子,满眼感激地说:“我的身体,哪有您的重要。”
话虽是这么说,可他眼里除了担忧之外,雀跃也是藏不住的。
柳闲非常自然地摇了摇头:“我和杨徵舟在一起,有空的时候他就请我吃饭喝酒看花灯,一点都不累。”
“……原来您是和他在一起。”话说出口都是苦的,谢玉折捏紧了自己的右手,锦盒在手中握出一道深深的痕迹,片刻后他又松开,努力放松身体,把盒子换到了另一只手里。
“我去了很多地方,风景很美,杨徵——”
“师尊,我拿到它了。”
柳闲兴致勃勃地正要讲下去,却被谢玉折横插一句打断,他捧出一个盒子,抿唇笑着递给他。
谢玉折知道无礼之人才会打断别人的话,更别提眼前人是他师尊,但他不想再听柳闲说下去了。
“什么?”
柳闲疑惑地问。而后他垂眸一看,一个模样熟悉的锦盒就呈在他眼前。
他的表情有片刻凝固了,打开锦盒的那一刻,周围空气里的水雾都瞬间凝成了冰晶,迅速坠落下来,三根半指宽的针静静地躺在其中,剔透玉质,散发着彻骨的寒气。
菩萨针。
诡谲古怪之极针。
他还记得——
菩萨针做成的那一日正是大好春光,日头明媚,却突然听得轰隆一声,而后天地色变,晴空骤然漆黑如死墨,只有三道凌凌的白光悬在高空之上,形如三柄宏大到能将人间夷为平地的剑!
彼时众人都以为那只是又一个天降异象,毕竟能修仙的世界怪事多一些也实属正常,只需驻足片刻惊叹两句,便可继续做自己手头的事了。此时有新事忙活的无非是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小木屋里写话本为生的穷书生,和上修界那群永远都见不到人、只有名头阵阵作响的大能。
只有柳闲立在无人踏足的高山之上,在漆黑的洞口之外,看方霁月踱步而出。她仅随意用了一根木钗束起散乱的头发,没有身着平日喜好穿的鹅黄衣裙,反倒一身宽大白袍白袖,上印黑色符印,一贯柔情的眼神比剑还锋利,重见天日的那一刻她对他勾起了唇角:
“兰亭!此针名为菩萨针,我为你而做——”
她手一抬,天上轰轰隆隆响起激雷,狂风卷起树干,天上突然下起暴雪迅速覆盖了地面,在天上纷纷乱乱好像谁人无情的眼泪,耳边传来猛兽的吼叫,黑云中庞大的剑影迅速缩紧汇聚朝山顶刺来,长剑云影破空来到方霁月张开的手心,渐渐缩小,汇聚成三根有实体的利器!
而后她仰天一笑,每吐出一字都带着排山倒海的气势,她说:
“菩萨有神剑,我借一缕化为针,斩千年痴妄,断一切长生!”
“上仙,敬请笑纳——”话音未落,她手中的剑形针已经划破了她手臂的肌肤,血液如线般流淌汇聚成一条条红线缠绕在她的指尖,末端控着那三根针,每一击都带着决绝的狠劲,想要将其刺入柳闲的身体!
柳闲召出剑来与之对抗,剑针却带着天威逼得他连连后退三步,他以剑气御风浮空,斩红线破山河,与之僵持不下,直至三日之后!
人间有三日的永夜。
最后,方霁月面色苍白,手中红线赤色褪去已经变成薄粉,在永夜的最后一颗星星消失之前,她问他:“柳闲,长生是个诅咒,你为何执意如此?”
柳闲收剑敛锋,胸口因喘气而大大起伏着,他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我明白了。”像是有预料,方霁月将手中的剑针收进早已准备好的锦盒之中,往其上画了好多道符咒。她又恢复了拈花盈盈笑的模样,朝柳闲叠手躬身一礼:
“上仙大义。菩萨针,霁月便就此封存了,只待来日,再为君开。”
针收之后,辉光尽敛,只是两位当世大能身上剑气与灵力的余威尚在,天色仍暗,又过十日才天光破晓。而传言里对此事并无记载,只写着天不生宗主顾长明手持枯荣剑劈开了永夜,凛凛寒光冠绝了人间十八大洲。
柳闲常常吐槽,凭什么明明是我和方霁月累得要死要活,最终却给顾长明做了嫁衣裳?也不知道顾宗主那一身功夫和名头,到底有多少是从别人那里偷来的。
而一直到镜湖玉宴开始筹划的那一日,百炼谷才透露出宗门有个名为“菩萨针”的至宝的风声。介绍说它的功效与菩萨鼎相似,甚至更胜一筹,能接骨治伤续筋脉。但只有方柳二人才知道,它被做出来那日,真正的功效。
谢玉折在身侧满眼希冀地忘着他,柳闲摩挲着盒内软布,怅然地叹了口气。
当时与人战了三天三夜差点死在泥潭里也要推拒的东西,如今竟也费尽心思想要得到了,世事无常并非说说而已。他再一次感叹方霁月的全知全能,她知道的太多,才会在这个关头,让菩萨针重新现世,万幸的是,她似乎和自己站在同一个立场。
百炼谷将此宝物作为群青宴魁首奖品,于是他报了名。
柳闲抬头一看,天色渐晚。朝思暮想许久的东西正在他手边,他却没有多兴奋,平日里损人夸人的话能说个不带停的,此时却一个字都憋不出来。
他只接过了锦盒,哑口无言良久,最终对谢玉折道:“多谢你,今日太晚了,你也早些回房吧。”
谢玉折原以为,在看到菩萨针的那一刻,柳闲会很高兴,可此时他的反应也太奇怪了些。他身上连一丝被掩藏住的欣喜都见不到,倒不如说……有种莫名其妙的悲哀。可既然柳闲已经这么说了,他也不能再在待在这儿让他心烦,便按捺住心中的疑虑,点头告退了。
可在他离开的前一刻,柳闲又叫住了他,问:“谢玉折,你相信我吗?”
谢玉折回头道:“信。”
“好。”只是听了这一个字,柳闲便毫不犹豫地拿起了一根针,谢玉折连反应都来不及,刚抬起手,就见柳闲已经把针直直扎进了自己的眉心!
脑袋里好像有寒冰正在被他的体温融化,冰凉到让大脑麻木的触感让柳闲咬紧了牙关。
他嘶了一声,双眼不适眯起,他往前倒了半步,张开双臂抱住谢玉折,弯着腰,把头搭在他的肩上,身体因寒冷轻轻地颤抖着,笑着说:“果然有点冷。”
“现在不冷了。”像是抱了一下就感受到了谢玉折的体温似的,他又掀起一阵风把谢玉折推出门外,将门关上后设了碰都碰不得的禁制,独留下一句温柔的言语:
“晚安,小玉。”
今夜有间卧房内灯火不熄。
翌日清晨,天将蒙蒙亮,屋舍外连鸟叫都听不得一声,柳闲就已经醒了过来。他挺直脊背靠在床榻之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已经比天光黯淡的夜明珠,眸中一片清明,唯有冷色。
他在一件一件物品,一个一个角落,细细地打量着整间屋子。
碧色的枕头,白蓝的青花瓷,苍白的手指,红棕的门框……
如此良久,他终于眨了眨眼,抬手束起散落的长发,换了身常服,拢起宽大的衣襟,起身踏出了卧房。
果然无论何时谢玉折都会比他起得早,他脚还没踏出房门,就看到谢玉折在仅距他门口两步的地方打坐。他挑眉问:“已经夺魁了,怎么还这么勤苦?”
像是一直在留意他的动静似的,谢玉折立即睁开了眼,他站起身来绕了柳闲好几圈,焦急地反问道:“师尊,身体还有不适吗?”
“怎么可能有?”柳闲骄傲地摇了摇头,闲庭信步而去,从树上摘下一枝花已谢的梅枝:
“春天都到了,我还没有给你看过,我真正的剑法。”
耳朵仍在听柳闲说话,可谢玉折已然愣了。这是重逢后的头一次,他从柳闲的眼睛里真真切切看到自己的倒影。他的瞳孔不再无光破碎,反倒微波晃荡,眉间朱砂,眼尾上挑,勾着一池粼粼的春水。
他差点被在柳闲眼中荡漾的秋水吸进去,而柳闲已经侧过身去,对他说:“看好了——”
善剑者无需执好剑,善舞者原地亦起舞,话音刚落,仅仅是挥动着一截梅枝,刺骨寒意铺天盖地从柳闲手下涌出!柳闲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虔诚与专注,磅礴的灵力与剑意交融,小院里草木萧瑟,晓色苍白,狂风呼啸,晨露都快凝成坚冰,却半点吹不起他身上松散的衣饰,他斩断了一切的风声。
卸月点星,天地尽碎;
惊鸿霜天,万剑破春。
冷厉,绝情,不可挡。
这就是柳兰亭的剑。
明明是好霸道的剑气,收锋入鞘时却又恰到好处,敛然若静水,没有任何一片叶子受到他的影响,蚂蚁仍在地上搬来搬去,只是依稀记得自己做了一场噩梦。
剑令心静。
第079章 借我一书
收锋之后, 柳闲手上的梅枝已经没了先前那般摧山破石的威力,静悄悄地,恢复了普通小木条的模样。
他轻巧地摇了摇木枝, 像在摇拨浪鼓似的,新奇地微蹙着眉,自言自语道:“我很久没有正经用过剑了。”
昨夜仅仅是在灵海处插了根针, 又调息了半夜而已,如今便双目清明,灵脉充沛,好像有了用不完的力气。他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这样的感觉了,菩萨针果真有说不完的妙处,方霁月当年费尽心力炼出来这三根针只为了给他,若是他单单用在自己身上,实在是有些浪费了。
他用梅枝点了点谢玉折的头, 嬉笑问他:“还在发什么愣?你还没有回答我呢。你曾经说是为我才想习武夺魁,如今已经拿到菩萨针了,你还想练剑吗?”
谢玉折点头:“想。”
“为什么?”他歪着头问。
“……”
剑气已经被柳闲迅速地收敛了,可其余威还在谢玉折的心里如同宏伟的钟声搬震荡,他沉默良久,而后一字一顿清晰地说:“还不够。”
他想要留在柳闲身边,和他并肩, 而不是永远躲在他的羽翼之下,接受他的垂怜。
“还有更远大的志向?”柳闲做作地惊叹了两声, 拾起谢玉折的手,把梅枝放进去, 又拢着他的手将其合拢,欣慰地拍了拍, 随即就坐了下来,支着头,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
他用修长白皙的食指在石桌上叩出节奏:“来吧,先让我看看,谢小仙君如今练的如何了。”
谢玉折紧握着手中的枝条,站在平日站过无数次、每一个角落都曾被他的脚步划过的地方。明明和往常无甚差别,可此时被柳闲看着,他竟然紧张了起来,血脉喷张,心脏难以抑制地狂跳着。比起小时候在皇宫中,连话都说不清楚,皇帝让他跟着比自己大好几岁的公主们一同学习,夫子抽问他回答不上来就会被体罚的时候,还要紧张个千百倍。
虽说同样是因为怕人失望而紧张,可这两种紧张又是完全不同的。
夫子抽问的时候,他满心都是害怕,怕被打,怕入夜太冷,自己的被子又会被人抢了去,夫子不要把他放在心上,将他视作无物才最好;
而此时却是希望自己能表现地更好、更好,好到能让柳闲的灵海里,长长久久地住着一个他。
谢玉折连忙闭上眼,深呼吸了好几次,转了个方向,让自己只有余光才能看到柳闲。而后他沉气定心,细细回忆着方才柳闲时的一举一动,依葫芦画瓢地模仿了起来。
好剑!在悄悄对着谢玉折那一系列紧张的小动作发笑之后,柳闲暗暗称赞。
虽然其剑威力还远远不够,但已经初具威势。且他并非死板的模仿别人,而是有增删进益,柳闲的剑是冷的,而他的不是,多了几分独属于谢玉折的风采。
他高深莫测地笑道:“我早说过你很有天赋。”
要知道,多年万千次的行剑之后,他已练成心剑,完全随心而动,剑术毫无章法,旁人大多捉摸不透其中规律,更别提将它记下来。
谢玉折想了想,否认道:“不是天赋,只是我好像……曾经学过。”
柳闲表情古怪地撇着嘴,连声反驳了他:“哪有什么好像曾经?你才十七岁,又没活过好几辈子,哪来的曾经?天赋超群就是这样,提起剑就得心应手,根本不用教。”
谁人会怀疑主角的天赋?即使谢玉折明日就一跃到了大乘期,他也不会觉得奇怪。
风轻日暖,白云薄淡,阳光照在身上的暖意刚刚好,谢玉折仍哼哧哼哧地在树下舞剑,柳闲则坐在一旁边发呆边打瞌睡。
下巴啄米好几次之后,他打了个哈欠,抬手挡着刺眼的阳光,眯起一只眼,眼角的泪花波光粼粼,惹人心动:“能给我一本你的书吗?”
谢玉折以为他对书籍文墨起了兴趣,放下剑,去卧房里打开一个精巧的木匣子,将自己最喜欢的那本书拿出来,郑重地递给了柳闲。那眼神,就像放在人手心里的不是一本书,而是他的命根子似的。
见此,柳闲憋着笑点了点头,双手接上,作为回报轻擦去了他额间渗出的水汽,也坚毅地沉声回答:“多谢。”
而后他纵身一跃就跳上了树,留谢玉折一个人拎着那根小梅枝,不明所以地立在原地。他摸了摸自己还有冰凉余温的额头,又缓缓抬头看向树梢——
柳闲正懒洋洋地卧在树干上,一条腿弯着睡觉呢。
而他所珍视的那本孤本,正随意翻开了一页,被他大喇喇地盖在脸上。
谢玉折回过神来,怔怔问:“师尊,你找我要书,就是为了遮太阳?”
“对呀。”柳闲心安理得道:“今日阳光甚好,照在身上十分舒服,但着实有些刺眼了。我见你的书厚薄均匀,搭在脸上不重,能刚刚好挡住阳光,还有一股独特的香味,十分助眠,所以借用一下。”
谢玉折低下头,有些沮丧:“先前,我在醉梦长里打了十天的下手,杨老板才允许我将这孤本借走……”
柳闲回答得很快:“那你去问问杨徵舟愿不愿意把它拿来给我遮太阳咯。”
谢玉折似乎因为见着自己的宝贝被人随意对待而气得不轻,剑气破空之声越来越尖利,也不知道是从哪儿突然窜出来的杀气,只听到这人的声音又从树下闷闷地传来:
“他那么在意你,带你纵酒泛花了半个月,当然什么都愿意给你。”
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柳闲悄悄探个头往树下看去时,这人的侧脸已经隐进了阴影里,垂落着双手,细看有种不明不白的落寞:
“可这本书是我从他手中借走的,我不能弄坏它。”
原来是怕弄坏了书惹杨徵舟生气啊,柳闲了然地收回了头。
也对,据说杨家有天下最多的藏书,要是惹他生了气,谢玉折以后不就借不到自己想看的书了么?柳闲暗叹了一口气,同时对谢玉折认为自己会弄坏书这件事表示非常不爽。难道在谢玉折心里,他是那种莽撞的人吗?
他收了刚想下树的心思,操着一柄小剑,让那本珍贵的破书迅速地下跌就像要落地,可最终又安安稳稳地放回了谢玉折手上。
他困意十足地闭上眼,只说了个“行”便懒得再搭理别人。
树下一时没有声音了。
柳闲用手挡着眼睛,辗转反侧了好几次,来回翻身,怎么睡怎么觉得不舒服。这个树也突然晃晃悠悠的,摇得人心慌,一片叶子甚至很不长眼地飘到了他脸上,被他食指一动,直接用灵力割碎了。
无端心烦,他猛的一下坐起来,正好和刚爬上树的谢玉折打了个照面。
“啊?”他扯着嘴角惊呼。
两人眼睛对眼睛,鼻尖对鼻尖,相对着眨了好几次眼,一时都懵了。
和那股清冽又青涩的香味离得太近,发烫的呼吸喷洒在他脸上。柳闲手撑在身后,下意识地使劲往后仰;谢玉折手足无措地一时握不住树干,差点打滑摔下去,他只好又伸出一只手来把人稳住,无奈道:“不好好连您的剑,上我这破树来做什么?”
柳闲的手冰冰凉凉的,刺得刚因练剑而练得体热的谢玉折一激灵,他垂眸咬着唇,从怀里取出一个东西来。
也是一本书,和那孤本厚薄差不多,上面也有一股熟悉的、让人安心的味道,柳闲侧过头,并不接下过,只鄙夷地看着他,不明白这人想要做什么。
谢玉折说:“给你挡光。”
和杨徵舟对视的第一眼,谢玉折还没觉得这人有什么问题。可随后的每一次打照面,他都觉得,这位富商对他的敌意在逐渐加深。
明明是待人温润的公子,有时看他的眼神却像是被夺了领地的狮子。所以,他不能被杨徵舟抓到出差错的把柄,从根源上消除被人落井下石的可能,就好像……
就好像但凡被人找了个不是,柳闲就会厚此薄彼似的。
就像这一次他参加镜湖玉宴,明明在他心中是这么大的一件事,他每日都忐忑而兴奋地等待它的到来,而这半个月柳闲都没露面,竟然跑去和杨徵舟喝茶了!